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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周汝昌先生的“千秋一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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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行人欲断魂
——说杜牧《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晚唐时代有一位著名的有才华的诗人杜牧。杜牧字牧之,人们喜欢称他做“小杜”。这是因为有老杜——杜甫这位大诗人在他前头,所以需要这样分别地称呼,而这里面也就包含了一定的联系、比拟的意义。杜牧这首短短的《清明》绝句诗,历来为大家所喜爱、传诵。
  这一天正是清明佳节。诗人在行路中间,可巧遇上了雨。清明,虽然正是柳绿花红、春光明媚的时节,可是又正是气候容易发生变化的期间,常常赶上“闹天气”。远在梁代,就有人记载过:在清明前两天的寒食节,往往有“疾风甚雨”。若是正赶在清明这天下雨,还有个专名叫做“泼火雨”。诗人杜牧遇上的,正是这样一个日子。
  诗人用“纷纷”两个字来形容那天的“泼火雨”,真是好极了。怎见得呢?“纷纷”,若是形容下雪,那该是大雪,所谓“纷纷扬扬,降下好一场大雪来”。但是临到雨,情况却正相反,那种叫人感到“纷纷”的,绝不是大雨,而是细雨。这细雨,也正就是春雨的特色。细雨纷纷,是那种“天街小雨润如酥”样的雨,它不同于夏天的如倾如注的暴雨,也和那种淅淅沥沥的秋雨绝不是一个味道。这“雨纷纷”,正抓住了清明“泼火雨”的精神,传达了那种“做冷欺花、将烟困柳”的凄迷而又美丽的境界。
  这“纷纷”在此毫无疑问是形容着春雨的意境;可是它又不止是如此而已,它还有一层容易被大意的读者所忽略的特殊作用,那就是,它实际上还在形容着那位雨中行路者的心情。
  你觉得这种说法有点儿新鲜吗?我们按下这一头,且看下面的一句:“路上行人欲断魂。”“行人”,是出门在外的行旅之人,“行人”不等于“游人”,不是那些游春逛景的人。那末什么是“断魂”呢?“魂”就是“三魂七魄”的灵魂吗?不是的。在诗歌里,“魂”指的多半是精神、情绪方面的事情。“断魂”,是极力形容那一种十分强烈、可是又并非明白表现在外面的很深隐的感情。比方,相爱相思、惆怅失意、暗愁深恨等等。当诗人有这类情绪的时候,就常常爱用“断魂”这一词语来表达他的心境。
  清明这个节日,在古人感觉起来,和我们今天对它的观念不是完全一样的。在当时,清明节是个大节日,休假、游赏之外,家人团聚,上坟扫墓,是主要的礼节风俗。除了那些贪花恋酒的公子王孙等人之外,有些头脑的,特别是感情丰富的诗人,他们心头的滋味是相当复杂的。倘若再赶上孤身行路,触景伤怀,那就更容易惹动了他的心事,偏偏又赶上细雨纷纷,春衫尽湿,这给行人就又增添了一层愁绪。这样来体会,才能理解为什么诗人在这当口儿要写“断魂”两个字;否则,下了一点小雨,就值得“断魂”,那不太没来由了吗?
  理解了这一层,就可以回到“纷纷”的问题上来了。本来,佳节行路的人,已经有不少心事,再加上身在雨丝风片之中,纷纷洒洒,冒雨趱路,那心境更是加倍的凄迷纷乱了。所以说,纷纷是形容春雨,可也形容情绪;甚至不妨说,形容春雨,也就是为了形容情绪。
  这正是我国古典诗歌中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一种绝艺,一种胜境。
  第一句、第二句,情景交代了,问题也发生了。怎么办呢?须得寻求一个解决的途径。行人在这时不禁想到:往哪里找个小酒店才好。事情很明白,寻到一个小酒店,一来歇歇脚,避避雨,二来小饮三杯,解解料峭中的春寒,暖暖被雨淋湿的衣服;最要紧的是,借此也就能散散心头的愁绪。于是,向人问路了。
  是向谁问路的呢?诗人在第三句里并没有告诉我们,妙莫妙于第四句:“牧童遥指杏花村。”在语法上讲,“牧童”是这一句的主语,可它实在又是上句“借问”的宾词,它补足了上句宾主问答的双方。牧童答话了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以“行动”为答复,比答话还要鲜明有力。我们看《小放牛》这出戏,当有人向牧童哥问路时,他将手一指,说:“您顺着我的手儿瞧!”是连答话带行动,也就是连“音乐”带“画面”,两者同时都使观者获得了美的享受;如今诗人手法更简捷,更高超,他只将“画面”给予读者,而省去了“音乐”,不,不如说是包括了“音乐”,读者欣赏了那一指路的优美“画面”,同时也就隐隐听到了答话的“音乐”。



IP属地:浙江47楼2012-01-22 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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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无力百花残
    ——说李商隐《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玉溪生的这首《无题》,全以首句“别”字为通篇主眼。江淹《别赋》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以此句领起一篇惊心动魄而又美丽的赋;而“黯然”二字,也正是玉溪此诗所表达的整个情怀与气氛。
    乐聚恨别,人之常情:离亭分首,河桥洒泪,这是古代所常见描叙的情景。离别之怀,非可易当;但如相逢未远,重会不难,那么分别自然也就无所用其魂销凄黯了。玉溪一句点破说,唯其相见之不易,故而离别之尤难;唯其暂会之已是罕逢,更觉长别之实难分舍。
    古有成语,“别易会难”,意即会少离多。细解起来,人生聚会一下,常要费很大的经营安排,周章曲折,故为甚难;而临到必须分手之时,只说得一声“珍重”,从此就要海角天涯,风烟万里了。别易之意,正谓匆促片刻之间,哽咽一言之际,便成长别,是其易可知矣。玉溪此句,实将古语加以变化运用,在含意上翻进了一层,感情绵邈深沉,语言巧妙多姿。两个“难”字表面似同,义实有别,而其艺术效果却着重加强了“别难”的沉重的力量。
    下接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好一个“东风无力”,只此一句,已令人置身于“闲愁万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痛苦而又美丽的境界中了。
    说者多谓此句接承上句,伤别之人,偏值春暮,倍加感怀。如此讲诗,不能说是讲错了。但是诗人笔致,两句关系,正在有意无意之间。必定将它扣死,终觉未免呆相。其实,诗是不好只讲“逻辑”、“因果”的,还要向神韵丰姿去多作体会。盖玉溪于首句之中已然是巧运了“逻辑性”,换言之,即是诗以“意”胜了。我国古代诗歌,既忌“词障”,也忌“意障”,所以宋代杨万里说诗必“去意”而后可,对于此旨,宜善于领会。就本篇而言,如果玉溪作诗,一味使用的是“逻辑”、“道理”,那玉溪诗的魅力就绝不会如此之迥异常流了。
    百花如何才得盛开的?东风之有力也。及至东风力尽,则百卉群芳,韶华同逝。花固如是,人又何尝不然。此句所咏者,固非伤别适逢春晚的这一层浅意,而实为身世遭逢、人生命运的深深叹惋。得此一句,乃见笔调风流,神情燕婉,令诵者不禁为之击节嗟赏。
    一到颔联,笔力所聚,精彩愈显。春蚕自缚,满腹情丝,生为尽吐;吐之既尽,命亦随亡。绛蜡自煎,一腔热泪,爇而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烬。有此痴情苦意,几于九死未悔,方能出此惊人奇语,否则岂能道只字?所以,好诗是才,也是情,才情交会,方可感人。这一联两句,看似重叠,实则各有侧重之点:上句情在缠绵,下句语归沉痛,合则两美,不觉其复,恳恻精诚,生死以之。老杜尝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惊风雨的境界,不在玉溪;至于泣鬼神的力量,本篇此联亦可以当之无愧了。
      晓妆对镜,抚鬓自伤,女为谁容,膏沐不废,所望于一见也。一个“改”字,从诗的工巧而言是千锤百炼而后成,从情的深挚而看是千回百转而后得。青春不再,逝水常东,怎能不悄然心惊,而唯恐容华有丝毫之退减?留命以待沧桑,保容以俟悦己,其苦情蜜意,全从一个“改”字传出。此一字,千金不易。
    “晓镜”句犹是自计,“夜吟”句乃以计人。如我夜来独对蜡泪荧荧,不知你又如何排遣?想来清词丽句,又添几多,如此良夜,独自苦吟,月已转廊,人犹敲韵,须防为风露所侵,还宜多加保重……夫当春暮,百花已残,岂有月光觉“寒”之理?此寒,如谓为“心境”所造,犹落纡曲,盖正见其自葆青春,即欲所念者亦善加护惜,勿自摧残也。若以“常理”论之,玉溪下一“寒”字可谓无理已极;若以“诗理”论之,玉溪下此“寒”字,亦千锤百炼、千回百转而后得之者矣。
      本篇的结联,意致婉曲。蓬山,海上三神山也,自来以为可望而不可即之地,从无异词,即玉溪自己亦言“刘郎已恨蓬山远”矣。而此处偏偏却说:蓬山此去无多路,真耶?假耶?其答案在下一句已然自献分明:试遣青鸟,前往一探如何?若果真是“无多路”,又何用劳烦青鸟之仙翼神翔乎?玉溪之笔,正是反面落墨,蓬山去此不远乎?曰:不远。——而此不远者实远甚矣!
    青鸟,是西王母跟前的“信使”,专为她传递音讯。只此即可证明:有青鸟可供遣使的,当然是一位女性。玉溪的这首诗,通篇的词意,都是为她而设身代言的。理解了这一点之后,再重读各句,特别是“东风无力”一句和颔颈两联,字字皆是她的情怀口吻、精神意态,而不是诗人自己在“讲话”,便更加清楚了。
    末句“为探看”,三字恰巧都各有不同音调的“异读”,如读不对,就破坏了律诗的音节之美。在此,“为”是去声,“探”也是去声(因为在诗词中它读平声时更多,故须加一说明),而“看”是平声。“探看”不是俗语白话中的连词,“探”为主字,“看”是“试试看”的那个“看”字的意思。蓬山万里,青鸟难凭,毕竟是否能找到他面前而且带回音信呢?抱着无限的希望,可是也知道这只是一种愿望和祝祷罢了。只有这,是春蚕和绛蜡的终生的期待。


    IP属地:浙江49楼2012-01-22 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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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天垂地外
      ——说贾岛《秋暮寄友人》
      寥落关河暮,霜风树叶低。远天垂地外,寒日下峰西。
      有志烟霞切,无家岁月迷。清宵话白阁,已负十年栖。
      贾阆仙一生苦吟,把精神全用在诗上,所谓“刻意求工”,包含着他的察物之精,体理之微,笔不虚骋,字不苟下。他名句不少,我今却选此篇,亦可窥其风致之大齐。
      关河寥落,霜风落叶,此盖其名句“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之又一别格,而不禁令人想及柳耆卿的“正霜风凄紧,关河冷落”,大约正是从阆仙处得来的机杼也。只此便极耐讽咏。树叶低,“低”即“洞庭波兮木叶下”之“下”字,非高低义也。
      此诗最奇的一句,即是“远天垂地外”。盖自古不乏写到“天低四野”、“衰草连天”——即极目平野时可见天地“连接”的景象,亦即“地圆说”的最好证明也,然贾阆仙独独看出那天穹是垂于地“外”!一个外字已经打破亿万年来人们总说是天在地“上”的观念,何其伟耶!
      这就足证诗人察物之精了。在“地平线”上望去,那天是低垂在大地的外边的,而不是相“连”相“粘”的。依我说,大约他早已悟到,地是随那“远天”而逐渐低垂下去的——不是平面,而是圆弧吧?
      “有志”,昔年共友同所抱负者也,然用世之心与出世之愿相为矛盾。无家之人,终岁蓬飘,并节序亦失计数,以故回首与君曾夜话于白阁之上,转瞬十年,而世业道缘,两皆未就,蹉跎至此,反不若早与贤友同遂初心也。
      秋暮日斜,肃杀之季,士怀更悲,用“齐”部韵,似有呜咽之音,“郊寒岛瘦”,其瘦在神,非文采不彰之陋耳。
      


      IP属地:浙江50楼2012-01-22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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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香明日城南陌
        ——说吴文英《菩萨蛮》
        落花夜雨辞寒食。尘香明日城南陌。玉靥湿斜红。泪痕千万重。
        伤春头竟白。来去春如客。人瘦绿阴浓。日长帘影中。
        梦窗词素来以凝重浓丽见长,偶有疏淡之笔,不甚为人拾取。而如此词,则非浓与非淡之间,自然与工致之际,沉痛笃至,情见乎辞,即更少知赏了。因举之以为历来选家开扩心目。
        这种词原不待多讲,讲之无非提示多思。如首句,似为不用典实的“大白话”,但也要知道这与东坡的名句《寒食》诗(有墨迹传世)是暗暗关联的,那正是卧闻夜雨,好花落尽。梦窗以此起手,特觉大方,寓沉痛于潇洒,真是大手笔。更须细体那个“辞”字,尤不可及!
        一番雨葬名花,寒食佳节从此别离而去。人辞节?节辞人?节辞花?花辞节?一“辞”字已是无限伤情,百般无奈。
        第二句说的是好花既尽,万点残红都将变成路间之土——而虽土亦尚含香未泯,似乎生机犹在。然而尘虽香,空为行人践踏,岂复有念而惜之者哉。是可痛也。
        玉靥,腮的代词。靥是古代妇女的面妆。“笑靥”俗呼“酒窝儿”,可知其在脸上的部位。斜红,正用罗虬诗“一抹浓红傍脸斜”之句意,指的是脸上的粉迹脂痕。注家引东坡“欲把斜红插皂罗”,以为是指簪花斜插之义,误矣!
        靥上而使红湿者何物?下句答之,曰泪痕千重万重也。泪至于此,则情之伤、恨之重可知。义山句曰“刻意伤春复伤别”,非刻意伤春者,不能有如许之泪也。
        过片点出惜花伤春之真情,深伤痛惜,不唯泪流,抑且头为之白!此为虚喻,亦是实写,两者兼而有之。头白,不必拘为一夕之遽变,盖年年岁岁,总因辞春饯花而致人之渐老,然虽老而又伤春惜花之不已也。义山句云“地下伤春亦白头”,梦窗亦用之。
        李白尝云:“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春光乍来忽去,真如过客一般。然词人之意若曰:非唯春如客,人亦如客。惜花,惜春,亦惜己也。
        “人瘦绿阴浓”,“浓”则“瘦”之对,本是“肥”字,因协韵而变之者也。此全从易安居士“绿肥红瘦”化出,特以又隐去“红”字,故令人不觉。人瘦,亦即红瘦。所谓“小径红稀,芳郊绿遍”,其致不殊,而语意曲折深至,味遂益厚。
        日长帘静,春暮之光景;所谓“人家帘幕垂”、“日长蝴蝶飞”者略同。但在本篇,则特写伤春之人,透帘而望,但见一片新绿阴浓,而残红殆尽——此其所以为啼红怨绿,绿本生机之色,然于爱惜春红者,眼中心中,则皆“一带伤心碧”也。


        IP属地:浙江51楼2012-01-22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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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三 为君持酒劝斜阳
          东城渐觉风光好
          ——说宋祁《木兰花》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子京因此词而得名,正如秦少游之为“山抹微云学士”,他则人称“红杏尚书”,古人极善于把事物“诗化”,连一个仕宦职衔也可以化为非常风雅和称号,传为佳话,思之良可粲然。这佳话指的就是此词的上阕歇拍之句了。但吾人学文,不可贵耳贱目,切须自具心眼,即如本篇传颂千载,究竟好在哪里?难道只一个“闹”字便作成了一段故事?倘如此,“红
          杏尚书”者,为何不迳呼他“闹尚书”?岂不更为一矢中的,直截了当?大约古往今来,落于“字障”的学子,半为此等浅见俗说引错了路头。
          要赏此词,须看他开头两句,是何等地光景气象。不从这里说起,直是舍本而逐末。
          且道词人何以一上来便说东城?普天下时当艳阳气候,莫非西城便不可入咏?有好事者答辩说:当时当地,确实以东城为美。又有的说,只因宋尚书住在东城,所以他不写西城。这自然都言之成理。然而,寒神退位,春自东来,故东城得气为先,正如写梅花,必曰“南枝”,亦正因它南枝向阳,得气早开。此皆词人诗客,细心敏感,体察物情,含味心境,而
          后有此诗心诗笔,岂真为“地理考证”而设置字样哉。古代春游,踏青寻胜,必出东郊,民族的传统认识,从来如此也。
          真正领起全篇精神的,又端在“风光”二字。
          何谓风光?词书词典上说就是“风景”。科学家若来解释,定然说,就是“空气和阳光”。这原本不错,只是忘记了我们的语文特色,它比“物理化学名词定义”包涵的要丰富得多。风光,其实概括了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的关系;它不但是自然景色,也包含着世事人情。正古人所谓“天气澄和,风物闲美”,还须加上人意欣悦。没有了后者,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渐”字,最为得神。说是“渐觉”,其实那芳春美景,说到就到,越看越是好上
          来了。
          这美好的风光,分明又有层次。它从何处而“开始”呢?词人答曰:“我的感受首先就眼见那春波绿水,与昨不同;它发生了变化,它活起来;风自东来,波面生纹,如同纱縠细
          皱,粼粼拂拂,漾漾溶溶,招唤着游人的画船。春,是从这儿开始的。”
          然后,看见了柳烟;然后,看见了杏火。
          这毕竟是“渐”的神理,一丝不走。晓寒犹轻,是一步;春意方闹,是又一步。风光在逐步开展。
          把柳比作“烟”,实在很奇。“桃似火,柳如烟”,这译成外文,无论如何引不起西方读者的“美学享受”。然而在我们感受上,这种文学语言,这种想象和创造,很美。美在哪里?美在传神,美在造境。盖柳之为烟,写其初自冬眠而醒,嫩黄浅碧,遥望难分枝叶,只见一片轻烟薄雾,笼罩枝梢——而非呛人的黑烟也。桃杏之为火,写其怒放盛开,生气勃发,如
          火如茶,“如喷火蒸雾”,全是形容一个“盛”的境界气氛——而非炙热灼烫之火也。
          领会了这,或者不难进而领会“闹”字矣。
          闹,安静、萧寂之反词。词人用它,写尽那一派盎然的春意,蓬勃的生机。王静安论词主“境界”之说,曾言:“着一闹字,而境界出矣!”但也有学者强烈反对这个闹字,说:闹并非好字,亦非佳事(如吵闹、闹事……),写良辰而用此等字眼,无理甚矣。这就是忘记了“闹元宵”,连那头上戴的也叫“闹蛾儿”呢!秋光大好,但着不得“闹”字,其理自当
          有在。
          上阕写尽风光,下阕转出感慨。
          人生一世,艰难困苦,不一而足;欢娱恨少,则忧患苦多,岂待问而后知。难得开口一笑,故愿为此一掷千金亦在所不惜,正见欢娱之难得也。千金,千金,宋尚书定是富豪,常人怎得如此——这何啻痴人说梦。这里的事,并非算账目,不过讲情理,须知书生大言,每每若是。倘真是富豪必不作此寒酸语。欢娱恨少,至于此极。书生无力挥鲁阳之戈,使日驭倒退三舍,只能说劝斜阳,且莫急急下山,留晚照于花间,延欢娱于一饷!读词至此,哀耶乐耶?喜乎悲乎?论者或以为此宋祁者肠肥脑满,庸俗浅薄,只一味作乐寻欢,可谓无聊之
          尤,允须“严肃批判”。嗟嗟,使举世而皆如是读文论艺,岂复有真文艺可存乎?
          红杏尚书——莫当他是一个浅人不知深味者流。大晏曾云“一曲新词酒一杯”、“夕阳
          西下几时回”,面目不同,神情何其相似:岂恋物之作,实伤心之词也。
          本词调亦名“玉楼春”。


          IP属地:浙江52楼2012-01-26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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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簌簌衣巾落枣花
            ——说苏轼《浣溪沙》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词者,具名曲子词,即今日所说的“唱词儿”是也。初起民间,后落于文士之手,遂为雅制。然而花间酒畔,艳丽为多。创新境者:李后主,柳耆卿,苏东坡,皆另辟鸿檬,沾溉百世。然能创新境犹易,创奇境更难。所谓奇,非荒诞怪谲之义,但出人意表,全在常流想外,使人击赏赞叹,此即奇境。在词境中夐乎未有,乍开耳目,不禁称奇叫绝者,如坡公此作,可谓奇甚。
            常说天风海雨,一洗绮罗香泽之习,足令诵者胸次振爽,为之轩朗寥廓,此犹是不寻常之为奇者也。若坡公此等词,则唯以最寻常最普通最不“值得”入咏的景物风光写之为词,此真奇外之奇!
            可知千古未有之奇境,正在无奇之中。
            试看他首句即奇:花落衣上,簌簌有声,何花也而具此斤两?曰:枣花。枣花者,无丽色,无浓馨,形状屑细,最不惹人注目,而经东坡一写,其体琐而质重,纷纷而飘落于过路人,使之衣巾皆满,飒飒如闻声响。此境已极可喜矣。此簌簌之枣花声,旋即为另一嘒嘒之妙音所夺。又何音也?曰缫车。昔者农家,耕织两重,盖衣食双营,皆由己手,而采桑育蚕,缫丝纺织,则妇女之重要工课。当枣花洒落之时,正缫丝忙迫之际,家家户户,响彻村周。范石湖所谓“缫车嘈嘈似风雨”,足资想象。行人至此,不禁驻足。为欲追凉,先寻老柳,却见绿阴覆地,早有着牛衣之卖瓜人占尽清凉福地矣。
            以上,写尽村农风物。
            过片以下,便笔端一换,专属行人。农家缫丝,时在初夏,然大麦已然登场,天已甚热。酒困途长,日高人倦,触暑烦劳之状跃然纸上。看来,古柳下之黄瓜,早已试过,了不济事,唯思茶浆,方能解渴。然而又何处可得甘露?当此之时,乃知农野之人家,远胜于大士之洞府,于是叩其门而求焉。古所谓“乞浆”,正此义此情也。
            在《全宋词》中,月露风花,比比皆是,寻此奇境,唯有坡公,所以为千古独绝。
            然而,东坡又何为而写此词耶?盖他自家那时正做“使君”。元丰元年(一O七八),东坡在知徐州任上,地方春旱,因至城东二十里石潭乞雨。既得喜雨,故复至石潭谢焉,于路中作此等小词五章,此其第四也。一片为民忧喜之心情,于此写之。其境之奇,其笔之奇,方知并非无故。
            然而又有一义,亦复不可不知:东坡口不明言,却笔笔是赞美野人,句句是感叹自己。东坡之意若曰:野人家尚能赐我一杯粗若,缓我暍苦;而我可以赐农家者又何物耶?!岂不愧煞,岂不痛煞。有如此胸襟,方写得如此词曲。至于文辞音节之美,尚待细究乎?


            IP属地:浙江53楼2012-01-26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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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西风酒旗斜矗
              ——说王安石《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遗曲。
              古来有学识、有抱负的文士,一旦登高望远,便兴起了满怀愁绪,那愁又不是区区个人私情,而常常是日月之迁流,世途之坎壈,家国之忧患,人生之苦辛,……一齐涌上心头,奔赴笔下,遂而写成了名篇佳作,历久长新。此等例真是举之不尽,而王半山的这一阕《桂
              枝香》,实为个中翘楚。
              作者这次是在南朝古都,金陵胜地,而时值深秋。天色傍晚,他在此景此境之间,临江览胜,凭高吊古。他开门见山,表明时地。试看他虽以登高望远为主题,却是以故国晚秋为眼目。一个“正”字领起,一个“初”字吟味,一个“肃”字点醒。笔力遒举,精神振敛,
              无限涵咏,皆从此始。
              以下两句,已尽胜概。然而如此江山,如何“刻画”?不过一借六朝谢家名句,正如太白诗所谓“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一出自家随手拈举。即一个“似练”,一个“如簇”,形胜已是赫然,全是大方家数,盖在此间容不得半点描眉画鬓。然后即遗山光而专江色,纵目一望,只见斜阳映照之下,数不清的帆风樯影,交错于闪闪江波之上。更一凝睛细审,却又见西风紧处,那酒肆青旗高高挑起,因风飘拂。帆樯为广景,为“宏观”;酒旗为细景,为“微象”,而皆江上水边之人事也。故词人之领受,自以风物为导引,而以
              人事为着落。然而,学文之士,却莫忘他一个“背”字,一个“矗”字,又是何等神采,何等警策!
              写景至此,全是白描高手。为文采计,似宜稍稍刷色。于是乃有“彩舟”、“星河”两句一联,顿增明丽。然而词拍已到上片歇处,故而笔亦就此敛住,以“画图难足”一句,抒赞美磋赏之怀,仍归于大方家数,不肯入于镂镌饾饤一路;虽曰“刷色”,亦非外铄之比。即
              如“彩舟云淡”,写日落之江天;“星河鹭起”,状夕夜之洲渚,仍是来自实景,而非但凭虚想也。
              词至下片,便另换一幅笔墨,感叹六朝皆以荒乐而相继覆亡。其间说到了悲恨荣辱,空贻后人凭吊之资;往事无痕,唯见秋草凄碧,触目惊心而已。“门外韩擒虎(敌已逼门),楼
              头张丽华(犹恋美色)”,用古句以为点染,亦简净之法则所在。
              词人走笔至此,辞意实已两尽。我们且看他王介甫又以何等话语收束全篇?不意他却写道:时至今日,六朝已远,但其遗曲,犹似可闻。“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此唐贤小杜于“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时所吟之名句也,词人复加运用,便觉尺幅千里,饶有有馀不尽之情致,而嗟叹之意,于以弥永。
              王介甫只此一词,已足千古,其笔力之清遒,其境界之朗肃,两宋名家竟无二手,真不
              可及也!


              IP属地:浙江54楼2012-01-26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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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说张耒《风流子》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漫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苹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开头五字点时序,明地望,爽然已揽情景于一句之中。此何时何地也?落木萧萧,川原极望,千里惊心。本是“亭皋木叶下”,为是音律须协,故曰“木叶亭皋下”。读词,知其为音乐文学,此例极多,必宜在意。亭皋者何?水旁平地也。语出司马相如《上林赋》,所谓“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木叶下,则用屈子《九歌》“洞庭波兮木叶下”。老杜云:“无边落木萧萧下。”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况怅望川原,萧萧者无际乎?全篇神情已摄于此语,不待下云节近重阳,捣衣天气矣。
                然则点重阳,点捣衣,莫非词费语剩乎?非也。重阳乃聚会之佳节,捣衣乃闺中之情事。“捣衣”二字最重要,最吃紧。秋闺念远,捣衣为谁,所以寄离人于千里之外者也。天涯游子,一闻砧杵,离别之苦,日月之迈,满腹缠绵,一齐触发矣。此情难任,已经几番?须看他一个“又”字,便又将年年此际之情肠,提挈一尽。
                庾肠,以北周庾信(《哀江南赋》千古不朽)自喻羁迟异地。潘鬓,用又一赋家潘安仁“年三十二,始见二毛”(头髪有了黑白两色了)的故事感叹年华之易逝。黄菊乃重阳典俗,“菊花须插满头归”是矣,然而“漫簪”莫戴,何也?深恐“年老簪花也自愁,花应羞上老人头”,岁月不居,转头老大,风情才调,渐非当年意绪。至此,句句找足,无复馀墨矣。然而笔端一转,便又归到此际平芜极目、对景怀人的地望上:白苹洲,红蓼渚,照映开首“亭皋”,一丝不乱。温飞卿写念远盼归之词云:“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倘知合看,会心不远矣。然而这一切,全由“楚天晚”三字过脉,最是文心词笔细密超尘之处。只此三字,便引出了“过拍”的那四句十六字的千古风流、名世不朽的警句。
                且道“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十六字毕竟有甚佳处?切莫只想“画境”、“化境”那些陈言,也切忌只会讲什么“形象性”、“性格化”这一派时兴的但无助于任何艺术领悟力的俗套。须看他“有情”、“无语”是何等深致,“雁横”、“人倚”又是何等神态!
                芳草何以有情?难道是“拟人性格化”的事吗?讲中国的文学,要懂很多事情。“萋萋芳草忆王孙”,“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本源更早出于《楚辞》)方知芳草与怀人,为伴生情事。再问芳草何以引起念远怀思之情?则可细玩白香山“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之句。盖芳草绵延,连天无际,只有她是通连天涯的可见之痕迹,最是触动离人积恨的一种物色。明乎此,方晓“有情”二字的真谛。
                夕阳何以无语?难道又是“拟人性格化”?也不相干的。词人所云,是指时至暮天(楚天晚),人对斜曛。当此之际,万感中来,而又无由表述,想望无言,默默以对,乃是两方面的事情。相对夕阳者何?即下句独倚西楼之人是也。“无语”者何?即下片“情到不堪(无法)言处”是也。
                雁则横,人则立,又一动一静,相为衬映。一有情,一无语,实亦互义对文,盖愈无语,愈含情;愈有情,愈默默也。斜阳芳草,一红一绿,以复相为衬映。至于一个雁横南浦,上应楚天晚照,而又遥引下片“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尤为针线密细。吾华学文之士,不于此等处降心参会,只讲什么形象、性格之类,岂不毫厘千里哉。
                由“芳草有情”以至“人倚西楼”,十六字画所难到,何其美极!
                “两处悠悠”,证明此词从单面起(庾肠潘鬓),而以两面结。怀人者,被怀者,彼此交互写照想象,而非始终一方望远怀人之情景也。“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如是如是。
                “向风前”以次,笔致自精整渐归疏纵,慨然萧然,高情远致,于此俱备。“芳心”、“寸眉”,补足上文“玉容”之义。一结谓此情无计可能表于言说,只有无限深衷,寄东流而共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后主名句,可合看,而又不尽同。细玩自得,岂待一一道破耶!
                


                IP属地:浙江55楼2012-01-27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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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和闻马嘶
                  ——说欧阳修《阮郎归》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归。
                  词中伤感悲凉之音多,愉悦荣和之境少。欧阳公独有自家擅场处,即如本篇正可为例。首句点明时序,芳春过半,踏青游赏,戏罢秋千,由动境而归静境,写其季节天色之气氛,闺阁深居之感受,读之如置身风和日丽之中,而“困人天气日初长”之意味,溢于毫端,中(zhòng)人如醉。
                  以吾所感而言,次句“风和闻马嘶”五字最为一篇关键,其用笔闲闲,不扬不厉,而造境传神,良不可及。然于青年学子,“风和”自不难解,“闻马嘶”即未必尽得其理。盖不知古时游春,车马并重,车则香车,马则宝马,雕鞍绣辔,骏足随花,读唐贤诗:“大道直如髪,春来佳气多。五陵贵公子,双双鸣玉坷。”想象尔时骄马贵介,为一特色;此时此境,宝马之振鬣长嘶,乃是良辰美景之一种不可或少的“声响标志”。当风日晴和中,传来声声嘶马之音,顿觉春和游兴,加倍恋人矣。
                  时节已近暮春,青梅结子,小虽如豆,已过花时,柳尽舒青,如眉剪黛;而日长气暖,蝴蝶自来,不知从何而至,翩翩于花间草际,是又为此一季节之“动态标志”。虽曰动态,而愈令人觉其动中静极,所谓“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可以合看。
                  果然,过片即言“人家帘幕垂”,极写静境。然而“花露重,草烟低”,何也?岂亦与写静有关乎?正是,正是。花而觉其露重欲滴,草而见其烟伏不浮,非在极静之物境心境下,不能察也。学词之人,能知蝶飞帘垂,尚易;能写露重烟低,则难。难易之间,浅深之际,最要用心寻味。
                  写静已至精微处,再以动态一为衬染,然亦虚笔,而非实义。出秋千,似动态矣,然既日长气暖,只觉慵困,不欲多荡,可见未必真戏秋千。罗衣再减,已是归来之后。既归画堂,忽有双燕,亦似春游方罢,相继归来。不说人归,只说燕归,以燕衬人。然而燕亦归来,可知天色近晚,一切动态,悉归静境。结以燕归,又遥遥与开篇马嘶构成辉映。于是春景融融,芳情脉脉,毕现于毫端纸上。“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古人佳作,皆到此境界,洵不虚也。


                  IP属地:浙江56楼2012-01-27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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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楼西角断虹明
                    ——说欧阳修《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此词甚奇,奇在所取时间、景色、人物、生活,都不是一般作品中常见重复或类似的内容,千古独此一篇,此即是奇,而不待挟山超海、揽月驱星,方是奇也。所写是夏景,傍晚阵雨旋晴,一时之情状,画所难到,得未曾有。柳在远处近处?词人不曾“交代”,然而无论远近,雷则来自柳的那一边,雷为柳隔,声似为柳“滤”过,分明已经音量减小,故是轻雷,隐隐隆隆之致,有异于当头霹雳。雷在柳外,而雨到池中,是一是二?亦觉不易分疏。雨来池上,雷已先止,唯闻沙沙飒飒,乃是雨声独响。最奇者,是“雨声滴碎荷声”。奇不在两个“声”字叠用,奇在雨声之外,又有荷声。荷声者,其叶盖之声也。奇又在“碎”,雨本一阵,了不可分,而因荷承,声声清晰。此为轻雷疏雨,于一“碎”字尽得风流,如于耳际闻之。
                    雨本不猛,旋即放晴。“人间重晚晴”,晚晴之美,无可着笔。“夕阳无限好”,而断虹一弯,忽现云际,则晚晴之美,无以复加处又加一重至美,无可着笔处乃偏偏有此断虹,来为生色,来为照影。晚晴之美,至矣极矣!
                    断虹之美,又无可写处,难于落笔,词人又只下一“明”字,而断虹之美,斜阳之美,雨后晚晴的碧空如洗之美,被此一“明”字写尽,再无可写矣!“明”乃寻常之字,本无奇处,但细思之,此处此字,实又甚奇!因为它表现了那么丰富的光线、色彩、时间、境界!
                    断虹现于何处?乃在小楼西角。小楼西角,引出上片闻雷听雨之人。其人独倚画阑,领此极美的境界,久久不曾离去。久久,久久,一直到天边又见了一钩新月,宛宛而现。“月华生”三字,继“断虹明”三字,奇外添奇,美上增美,其笔致之温丽明妙,直到不可思议处,此方是无奇处真奇。盖词人连一个生僻字、粉饰字也不曾使用,而达此极美的境界,方是高手,也是圣手。
                    下片词境继“月华生”而再进一层,写到阑干罢倚,人归帘下,天真晚矣。凉波以比簟纹,已妙极,又下“不动”字,下“平”字,力写静处生凉之境。水精枕,加一倍渲染画栋玉钩,大似温飞卿“水晶帘里玻璃枕”,皆以精美华丽之物以造一理想的人间境界(水精即水晶)。而结以钗横,大似东坡《洞仙歌》之写夏夜:“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未四字为俗流妄用为亵词,其实坡公止是写热甚不能入寐,毫无他意。欧公此处,神理不殊,先后一揆。若作深求别解,即堕恶趣,而将一篇奇绝之名作践踏矣。


                    IP属地:浙江57楼2012-01-27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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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旗风飐村烟淡
                      ——说秦观《踏莎行》
                      晓树啼莺,晴洲落雁。酒旗风飐村烟淡。山田过雨正宜耕,畦塍处处春泉漫。
                      踏翠郊原,寻芳野涧。风流旧事嗟云散。楚山谁遣送愁来,——夕阳回首青无限。
                      词中常见的是花前酒畔,绣幕雕栏等等物色,写村景的稀如星凤。若在苏、辛,还不为奇;说及秦、柳,更恐难得。这首《踏莎行》,倒是选家很少加以青睐的佳作。
                      这显然是南土的风光,而且是山村的物色。上来写晓莺啭于春林,晴雁落于暖渚,而一句酒旗招展,便见不是榛莽荒原,而是民家住处。然而最好好在“春烟淡”三字。不教有此三字,则莺树雁沙,以至风漾酒帘,都不过是老生之常谈而已了。
                      却说“村烟淡”好处端的何在?下一“淡”字,春之神味盎然纸上。老杜曾用过“淡沲”二字形容好春,不浓不媚,而春乃恰如人意。或有人以为,此淡,谓人烟未密,空气新鲜也。也得也得,那淡也就不俗气不讨厌了。
                      以下“山田过雨”直到“春泉漫”,实在好极了!令人如闻雨后土香,如见溪流活活,而农家乐生,山村好景,尽收眼底了。
                      “漫”字更好!令人想起“野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来。一片溶溶漾漾的气息出焉,意境生焉。
                      下片由景入情,追念昔年同来踏青拾翠之游,而旧侣星散,此度重游,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山村如彼之美好,适足以引惹伤怀恨绪。于是抬头一望,乃见山来入目,一似有人教它特地供愁送恨者。何也?
                      于此,有人或许又说了:山本无愁,是人愁而觉山愁——此乃“文艺理论”中的“移情说”是也。掩耳掩耳,俗套俗套。倘皆如此赏词,词之风流扫地尽矣。
                      问题的关键一点儿也不在什么“移情”不移情。诵秦郞这词,通篇精彩全在煞拍结尾一句,真好一个“夕阳回首青无限”!
                      也许有人说,周美成写过“烟中列岫青无数”,秦学周也。是吗?即使真是那样,这两人两句也还是各言一义,断不同科的。倒是必须温习一下钱公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与柳公的“日出烟消不见人,欵乃一声山水绿”才是。
                      钱、柳名句,千古流传,不绝于人口,而讲“神韵”,讲“意境”,讲“诗与禅”,“讲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都忘不了引据钱、柳——但似乎无人齿及秦郞这句“夕阳回首青无限”——事则很是奇怪了!
                      什么叫做“青无限”?难道还另有“青有限”的山不成?笑话笑话。青就是青罢了,哪里又有个有限无限?然而,那样说是世情常理,一般见识,而诗人词人则另有一种感受功能与感受尺度。对他来说,此时此际那山青得简直是没法形容了!此之谓“无限”。
                      此时此际者,又何谓也?君不见“夕阳回首”四个大字乎?落照是盏灯,能衬得万物特明特美。夕阳西下,回首再望时,乃觉那青山是真青透了。


                      IP属地:浙江62楼2012-01-28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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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晴锦绣文
                        ——说杜甫《晴》
                        久雨巫峡暗,新晴锦绣文。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
                        竟日莺相和,摩霄鹤数群。野花乾更落,风处急纷纷。
                        老杜是河南人,中原的语音有一个特点,是把入声字读作平声,而依中原音的诗人有时也径以入声字当平声用,其例不少,本篇起句“峡”,正是如此(仄仄平平仄,第四字作平也)。
                        巫峡那地方,我经过一次的,真是“巫山巫峡气萧森”,简直非语言文字所能形容或“描写”!其地不雨也够阴的,何况久雨。一个“暗”字,道尽了那气色,令人难以为怀。在此,忽然一朝放晴,其欣快畅悦,可以想见!老杜正要写此情怀——且看他如何落墨——
                        新晴是一个最令人高兴的时刻,古来的“钟鼓报新晴”、“新晴细履平沙”、“欲登高阁眺新晴”这些佳句表明了人们的心情。但老杜此时却下了“锦绣文”三字。是其放晴之后满目所见的景色,真如一片锦绣之“文”——文即俗常所说的花纹、花样、图案……之义。虽然锦是机织,绣是针工,而其共同点却是用五颜六色的彩丝组合而成的,——说“五”颜“六”色,那是太少了,那诸般色彩,足有几十种层次,所以才堪称绚丽二字。老杜于是才说:这新晴之后的景色,简直是绚丽得如锦似绣一般。
                        在诸般色彩中,何者最有头等“代表性”?曰丹碧,曰红绿。所以老杜在锦绣文上,也只举这两个真色。但他却又并不死写实物,而是出以丰富的想象。他写这碧绿,是推想而“知”那湖外的芳草,一望无际。他写这丹红,是如同看到那海东的朝霞,铺满天地!
                        这就是他对新晴的阔大的绚丽气象而综括了一联两句。
                        然后,——在这种气象中,且看动物如何呢?他写道,那黄莺是整日地对啭和鸣,极其欢跃。和,读去声,就是此呼彼应,共鸣共语之义。而那仙鹤们也在晴空万里中冲霄而遐举,飘逸而超俗脱尘,得大自在。
                        对此般般色色,诗人与之同怀而共感,但高兴之馀,却又与它们的心情稍有不同。他并无人可与和鸣而畅叙,也无力翱翔而自由。他只能欣喜而又感慨,悦目而复伤情。
                        何以言此?你只看他结联二句,便不难领悟那复杂的心绪,使得他在观察了海阔天空之后,却把目光集注于那些最不惹人重视的微小的野花:它们并不一定已经开到精华泄尽的时节,但又为久雨所败,虽到新晴,无奈生机难复,红紫枯萎,经一阵山风吹过,只是无数落红,纷纷凋谢,一刻难停,其势岂独为不可挽,而且是为不可缓。以故,老杜乃于“纷纷”之上,下一“急”字。于是,这流落蜀中的老诗人的面对新晴的万种情怀,都在这一字上向人透露了端倪。
                        “纷纷”二字似太寻常,太一般。唯老杜用之最神,他曾写道:“凉月白纷纷。”怎么讲?盖纷纷者,非独物也,实诗人之心也。


                        IP属地:浙江63楼2012-01-28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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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门柳细风斜
                          ——说欧阳修《越溪春》
                          三月十三寒食日,春色遍天涯。越溪阆苑繁华地,傍禁垣,珠翠烟霞。红粉墙头,秋千影里,临水人家。
                          归来晚驻香车。银箭透窗纱。有时三点两点雨霁,朱门柳细风斜。沉麝不烧金鸭冷,笼月照梨花。
                          欧公的这种词,在全集未必能算是出色的名作,选家也是不多顾睐的。但写北宋盛时寒食佳辰的景色气氛,还是超出庸手陋笔十倍,读来令人深深领受一种美感,与常见的那些凄苦、悲伤的意绪总不相类。这大约关乎时代的背景,也关乎作者的性情。我总以为,多读欧词,可以悦生,可以治“病”——文家的“病”,其实是很多须求良医的。
                          这首词至少有四个好句,须当认取。
                          第一就是开头大方家数,明点月日节气,跟上一句“春色遍天涯”,好极了。真是大地皆春,满腔高兴!东坡曾说“一看郊原浩荡春”,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充满天地间的恢弘浩大的春,人的胸次,觉得装它不下。这感受,如何落笔写得?难。欧公所写的五个字,正是要抒此感。他用这五个字,算成功之句吗?也许你还觉得不够警动心目,然而你试换五个字,看看可以胜过原句否?未必,未必。
                          第二处,便是“临水人家”。
                          那遍满天涯的春色,从何写起呢?先写的是帝城宫禁左近的“珠翠烟霞”,此乃游人贵盛繁华景象。越溪与阆苑(仙境),皆拟喻而非实指。词人之笔,从那游赏聚焦处引向另一境界,即隔墙可见盛开的春红,可见近墙高架的秋千(秋千是寒食清明可以临时架立的节令风俗),那儿,水边,有一个静静的深院,——谁家?词人也不曾知晓,而赏遍春光,独于此院人家是最难忘怀的。
                          记得另一家也有一词,其中写道是“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三句,用字,构想,何其与此相同!不知是否即从欧公“偷艺”而来?那不过小小变换,却也还是十分出色,引人入胜,令你想象追寻,觉其意味无尽,真是比画还好的神笔。
                          第三处,好句何在?莫认“香车”(读若“叉”),莫认“窗纱”,只看那三点两点雨过的“朱门柳细风斜”!这纯是高手白描,而却在白描中透出一派风神,绝世韵致。
                          门是朱漆,柳乃碧染,相互的映衬,正是芳春艳阳的标准色彩。然而色不如神——传神却在那一个“细”字,一个“斜”字。
                          风自流动,活泼无滞,又焉有“正”、“斜”之分?是故非风之斜,实柳之态也。柳何谓“细”?难道还另有“粗柳”不成?盖柳丝之细,叶未全舒,长条拂披,愈见其纤也。
                          摹绘物色,不难见长,词人大抵能之;但写景物而令有风神,则非高手不办。高手又是什么?胸次不俗,笔下超然,方有神有采,有韵有味。
                          沉麝,香也;金鸭,炉也。芳春踏遍,归来洞房,香亦慵焚,怅然独坐,——遂意乎?失意乎?回味乎?留恋乎?总难清楚。于是起视空庭,将圆之月,皎然如玉,而投光于梨花之上。梨花何似?洁白如雪也。皎月何似?皓素如银也。二者相交,大异于朱门绿柳之芳艳生发,只见它一片缟纻,无所沾附!
                          此何色也?或曰:无色。非也。此谓之“寂寞色”。
                          大凡人在十分寂寞难遣之中,最是怕见此种无色之色、寂寞之色。
                          欧公另有一词,其结句云:“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恰恰是为本篇结处作一注脚。
                          此一结句,便又是这首词的第四处眼目。大家风范,其美在自如,绝不描眉画鬓、搔首弄姿耳。


                          IP属地:浙江64楼2012-01-29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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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塞尘起
                            ——说辛弃疾《水调歌头》
                            落日塞尘起,胡骑(去声)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搂。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去声),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宋绍兴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年)辛稼轩率五十骑,于五万众中擒获叛徒张安国,带领经他鼓励反正的大批义军,由济州(治今山东巨野)出发,水米不暇沾唇,昼夜疾驰,直渡长淮,来到南土。彼时他才二十三岁。这一段少年英雄事迹,不但使当时的士气民心获得了鼓舞,使爱国人士发生无限的赞佩之情,就连稼轩自己日后追忆起来,也还是豪情壮志,历久如新。在现存稼轩词集中,我们就还能看到他不止一次地追怀这段往事的痕迹;而每一次追怀,自然又都和彼时当前的事势有所联系,因此他这种追怀,就并不是单纯的忆往,而是内容丰富的感今,乃至瞻望将来了。
                            宋孝宗淳熙五年(一一七八),稼轩作了这首《水调歌头》,其时稼轩正是由南宋行都杭州、大理寺少卿任上出为湖北转运副使,溯江而上,舟次扬州;而这首词又是因和江西词人杨炎正之韵,兼感时事而落笔的。杨炎正(忠义烈士杨邦义之孙,诗人杨诚斋之族弟)的原作,是写登上高楼,秋空眺远,面对着江山如画,风露凄然,满怀激动,连江水鱼龙,也好像有感于衷,悲啸应答。于是不禁“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此意仗对月,分付与沙鸥”。这种情怀,正触动了稼轩的满腔忠愤,自然就同声相应,写下了自己的感慨。
                            稼轩此词,上片全是追忆往事。一上来,就写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一一六一)金主完颜亮的大举南侵。金兵来犯,宋人常常说成是“胡马南牧”,稼轩所谓“胡骑猎清秋”,正亦此意。“组练”,是用《左传》古语,即指甲兵。“列舰”,则是指南宋名臣虞允文指挥水军,采石之役御敌致胜的史实。完颜亮此来,其势汹汹,且易视宋朝,自谓江南指日可下,所以稼轩用前秦苻坚谋攻东晋时所说“虽有长江,其能固乎?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的话而反诘之。(参看杨诚斋的《海鳅赋》写此事,也正说完颜亮“既饮马于大江,欲断流而投鞭”。)接云鸣髇血污、风雨佛狸,则又是用《史记·匈奴传》头曼单于(王)太子冒顿以鸣镝(响箭)射杀头曼的事,和《宋书·臧质传》所引童谣“虏马饮江水,佛狸(北魏太武帝拓拔焘的小名)死卯年”的话,来指后来完颜亮侵宋未逞、为其部下所杀的史实。然后,这才接着转入“季子正年少”两句,这就是稼轩用战国时苏秦(字季子)西入于秦的典故来叙自己当时奉表南归的往事。
                            试看稼轩此处的忆昔,只是略略提起,随即轻轻抹去。他对他自己那段英声壮概的义举,毫不作细节介绍。特别是稼轩在当时并无法预料后来的读者能不能从“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区区十字之中而窥见那么丰富的内涵。
                            词入下片,正面转入当前即事。稼轩此时虽只不过三十九岁,但回首前尘,已经是一十七年之久,追念那时才只是一个二十刚过的少年,故此有“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的叹慨。词人遣言寓意,着重“徒伤老大”的心情,不可以辞害义,以为此时稼轩真个已经“庞眉皓首”。下面只“二客”一句,就把倡和者联系在一起,二客就是指原倡者杨炎正和同时另一位和韵者周显先。稼轩夸奖他们两位是“东南形胜”之士,所以要把“万卷读书事业”,相与商量。可是商量的结果——稼轩自己的“结论”是什么呢?是:“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南山射虎,是用汉代李广的典故。李广一生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匈奴甚畏之,称为“飞将军”,但是竟然不得以功封侯,最后武帝时从卫青击匈奴,竟至因“失道”受责,愤而自尽。富民侯也是汉武帝时的故事。据《汉书·食货志》所载,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意思是“偃武修文”,要以“内政”、“民生”为事了。稼轩在此用这两个典故的含意是:南宋朝廷,看来再也不想恢复河山、抗敌雪耻了;有经纶抱负的人才,只去做“富国安民”的事情吧!至于像我这样的“武人”,那只有像李广一样,无功有过,空抱赤心而蹉跎以至老死罢了。
                            


                            IP属地:浙江66楼2012-01-29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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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年,金国正是灾荒洊臻,各地人民纷纷反抗,有的甚至杀其官府而投归祖国。而宋朝不知自强,却一心安于“和议”与“太平”;士大夫们正是要做“富民”之侯,他们自己除了“求田问舍”之外,也完全不知尚有国家民族之大事在。稼轩的深忧大恨,就在于此。
                              稼轩第二篇追忆往事的词,是一首《鹧鸪天》,其词云: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去声)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写如左“革”右“录”,下同),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壮岁两句,写出当时率众归国的一片英勇气概。襜是蔽膝,这在戎装上来,想来就是后世所谓的战裙。骑,音“寄”,就是骑士。而这两句又是分用黄庭坚(山谷)“春风旌旗拥万夫”的诗句和张孝祥(于湖)“少年荆楚剑客,突骑锦襜红”的词句。以下两句,更需要作些解释。
                              娖,是修治、整理,即准备的意思。银胡簶,是箭袋名;这是当时的实际名称,五代时割据幽州的刘仁恭的军队中,就有“银胡簶部”的编制单位。金仆姑,是箭名,这则是用古,因为这名称早见于《左传》。这都好讲,唯有“燕兵”二字,说者颇有不同的解法,却要费几句话来交待一下。
                              燕,凡作地名,都读平声如“烟”。因为当时金国占据燕山之地,所以解者遂以为燕兵为指金兵。其实这是值得商榷的。燕兵、汉箭两句,语气完整一体,并非对立句,更无褒一贬一的意思,稼轩而夸写敌人曰“燕兵夜娖银胡簶”,这是很难想象的。(他说到敌人时,只说“髭胡膏血”!)再说,这“兵”也并非“兵士”的兵,而是“兵”字本义“兵器”的兵。“汉箭”即“金仆姑”,同样,“燕兵”亦指“银胡簶”,这种对仗严格而鲜明。若解“燕兵”为“燕地的兵卒”,不合稼轩句法,亦即失掉稼轩的原意。这两句实在是说:北方民军一夕竖起义旗,凌晨即开始了抗敌战斗,一“夜”字一“朝”字,极写其士气之壮,声势之雄,行动之捷!
                              说到这里,也就可以体会到,这两句正是进一步、加一倍地传写那“旌旗万夫”、“锦襜突骑”的精神。(如果解成了敌兵夜里准备武装,宋兵早起才应战,这种完全被动的军事行为,还有什么神情意气值得一写呢?)
                              词到下片,也是和《水调歌头》一样,随即转入当前即事。“春风不染白髭须”,正是略如“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的感慨;而“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也正是略如“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的叹息。不过,此时的稼轩,真正已经老大,而欲去种橘的愤激语此时竟已成了无情的现实——稼轩果然废置不用、闲居度日了。这“种树书”虽然另有典故,但其实际意思仍是和“种橘”相同。据《襄阳耆旧传》载,李衡做丹阳太守,遣人于武陵洲上作宅,种橘千株,以为家计。这就是说,宋朝不用稼轩去做抗敌救国的大事业,只给他相当优厚的待遇,叫他过享受的生活,以消磨他的壮志。这就是宋朝麻醉士大夫的一贯政策。
                              稼轩第三篇追怀少年往事的词,是一首《永遇乐》。那词写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灯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此词是稼轩在宋宁宗开禧元年(一二0五)出守京口(今江苏镇江)时所作,其年稼轩已六十六岁,据岳飞将军的后裔岳珂所记,他镇守京口时已是“多病谢客”。巧得很,这首词也是一首登高望远、怀古感今之作——是因登上镇江城北北固山上的北固亭而写的。据清代爱国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说,“北固山在镇江城北一里,下临长江,三面滨水,回岭陡绝,势最险固。晋蔡谟起楼其上,以贮军实,谢安复营葺之,即所谓北固楼,亦曰北固亭。大同十年,(梁)武帝改名北顾”。正是由这“北顾”一名,才引起了稼轩的联想,决定了这首词里的一些典故内容和其他艺术手法的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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