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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周汝昌先生的“千秋一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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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笔无端,幻境丛叠,而上片至此一束。
过片便另换一番笔致,似议论而仍归感慨。其意若曰:吴越争雄,越王勾践为欲复仇,使美人之计,遣范蠡进西施于夫差,夫差惑之,其国遂亡,越仇得复。然而孰为范氏功成的真正原因?曰:吴王之沉醉是。倘彼能不耽沉醉,范氏焉得功成而遁归五湖,钓游以乐吴之覆亡乎?故非勾践范蠡之能,实夫差甘愿乐为之地耳!醒醒(平声如“星”),与“沉醉”对映。——为昏迷不国者下一当头棒喝。良可悲也。
古既往矣,今复何如?究谁使之?欲问苍波(太湖即五湖之一),而苍波无语。终谁答之?水似无情,山又何若?曰:山亦笑人——山之青永永,人之发斑斑矣。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欤?抑古往今来,山青水苍,人事自不改其覆辙乎?此疑又终莫能释。
望久,望久,沉思,沉思,倚危阑,眺澄景,见苍波巨浸,涵溶碧落——灵岩山旁有涵空洞,下瞰太湖,词人暗用之,——直到归鸦争树,斜照沉汀,一切幻境沉思,悉还现实,不禁憬然、悢然,百端交集。“送乱鸦斜日落渔汀”,真是好极!此方是一篇之警策,全幅之精神。一“送”字,尤为神笔!然而送有何好?学人当自求之,非讲说所能“包办”一切也。
至此,从“五湖”起,写“苍波”,写“山青”(山者,水之对也),写“渔汀”写“涵空”(空亦水之对也),笔笔皆在水上萦注,而校勘家竟改“问苍波”为“问苍天”,真是颠倒是非,不辨妍媸之至。“天”字与上片开端“青天”犯复,犹自可也,“问天”陈言落套,乃梦窗词笔所最不肯取之大忌,如何点金成铁?问苍波,何等味厚,何等意永,含咏不尽,岂容窜易为常言套语,甚矣此道之不易言也。
又有一义须明:乱鸦斜日,谓之为写实,是矣;然谓之为比兴,又觉相宜。大抵高手遣辞,皆手法超妙,涵义丰盈;“将活龙打做死蛇弄”,所失多矣。
一结更归振爽。琴台,亦在灵岩,本地风光。连呼酒,一派豪气如见。秋与云平,更为奇绝!杜牧之曾云南山秋气,两相争高;今梦窗更曰秋与云平,宛如会心相祝!在词人意中,“秋”亦是一“实体”,亦可以“移动坐标”、亦可以“计量”,故云一登琴台最高处,乃觉适才之阑干,不足为高,及更上层楼,直近云霄,而“秋”与云乃在同等“高度”。以今语译之,“云有多高,秋就有多高!”高秋自古为时序之堪舒望眼,亦自古为文士之悲慨难置。旷远高明,又复低徊宛转,则此篇之词境,亦奇境也。而世人以组绣雕镂之工视梦窗,梦窗又焉能辩?悲夫!



IP属地:浙江40楼2012-01-21 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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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有悲欢离合
    ——说苏轼《水调歌头·中秋》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是苏东坡在山东密州做官的时候写的。词前有个小序:“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这个序告诉我们,“丙辰中秋”这一夜,他赏月赏得很高兴;他又喜欢酒,以致“欢饮达旦”,直到天明,喝得“大醉”,因而写下了这首词。所以一起头就乘着酒兴,对月抒怀,向月亮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把酒的“把”,是个动词,是手里拿着的意思。苏东坡这时是手里端着酒杯,一边饮酒,一边问月。
    第一个问题“明月几时有”,和下面第二个问题“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意思上是连贯的,不过因为要照词调来安排,“把酒问青天”这话必须摆在第二句,因此就把这两个问句隔开了。“明月几时有”,并不是问月亮到几时才有;而是问,明月从多么远古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当然,苏东坡也并不是真要计算从月亮产生以来的宇宙年代,而是在抒发一种感想。在这里,我们想起了唐代大诗人李白一首题目叫作《把酒问月》的诗,开头说:“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和苏东坡的这两句表达了同样的感情,也可以说东坡的这两句是从李白那里脱胎来的。李白的诗随后说:“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那意思就是说,几乎是自有明月以来,实际上是自有人类以来,人们就会见月生情。而从古到今,每逢这样的佳节,也就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在明月之下,当歌对酒了。我今天是在此时此地赏月,而往以前看,古人不见,明月长存;往以后看,将来的人,也正和我一样,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太白和东坡,在才华、气质、性情、遭际上,都有类似的地方,因此他在们对月当杯之时,就容易发生大略相同的感想。
    看见明月,极其自然地就会想到月中的广寒宫殿、玉兔嫦娥这些美丽的神话,李白当日已是如此,东坡也毫不例外。但是东坡肚子里满装着故事,比李太白的想象似乎更为丰富些。他想到了月宫里嫦娥仙子。这嫦娥,不知可是真的?能不能会到?忽而又想起另外一桩神妙的传奇来。那是唐代小说《周秦行纪》里的情节,小说里托名牛僧孺有一次偶然走到一个地方,因请求借宿一宵,却无意中会到了古代的许多美人,如玉嫱、绿珠、杨贵妃等等都在。美人们都作了诗,而且要牛僧孺也作一篇,于是他写道:“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由此,我们就可以知道东坡诗里那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来历了。牛僧孺的诗,本来是运用《诗经》里面“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的词句,那意思并不是说忘记了看日历,所以不知道今儿晚上是哪一天,而是表达了作者的极为惊喜的感情的话,犹如说:今儿个不知是什么好日子,有了这般幸运的遭遇!读者们必须了解这些联系,才可以懂得苏东坡的那句词的真意思。他的本意是说:今天晚上,在月府宫阙那里,不知是个什么美好的日子,以致使得人间都成为这样一个美景良辰,得以有这样的赏心乐事!
    正因为如此,东坡才接着说,是否可以像“香风引到大罗天”一样,我也要“乘风归去”,到月府去看一下呢?那里真不知有多么美丽多么有趣啊!可是他忽然又犹豫起来:到月宫去,那太高了。我在地上赏月,到夜深还有些寒意,如果到达月宫,那不知更有多么寒冷呢!所以还是别去,就在地上欢乐欢乐吧。“胜”,应当念平声,“不胜”,就是禁受不住的意思。月亮里有“琼楼金阙”,也是出于唐代小说《酉阳杂俎》里,东坡换上了一个“玉”字,便更能表现月亮的那种光明皎洁的境界。
    


    IP属地:浙江41楼2012-01-21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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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苏东坡并不“甘心”,他又进而大胆地想象。从唐代以来,人们总是传说,在月宫的大桂花树下,有许多素娥仙女,穿着皓衣,跨着白凤,翩翩而舞。他想:你们在那种美妙的仙境里起舞,和我们人间的这些凡人,因赏月光而歌舞,两下里比一比,不知道究竟有怎么样的分别?这就是这首词上半首最后两句的意义。应当注意的是,古文中“何似”这个词语,一般都是把两件事物拿来对比的意思,而不要理解为“哪里像”的意义。天上“何似”人间,就是说若论天上,倒不知比起人间来又是如何?并不是“天上哪里像人间”这种简单的话语。有人认为苏东坡在这里是鄙弃天上,赞美人间,我认为无论从当时的词语上讲,从东坡的思想上讲,都是不太切合的。
      词的下半首,开头两句“转朱阁,低绮户”,便换了一副笔墨,变为深婉细致了。“转”,古时凡写光阴的暗暗地、缓缓地、令人不易察觉地移动前进,都用这个“转”字。例如写“更漏”,写“树影”,都说“转”。这里用了个“转”字,的确写出了赏月之间,时光暗暗地过去的神情。接着又用了个“低”字,更见出月已平西,渐渐斜下去了,没下去了。仅仅两个小字眼,经济之极,却传神之极!而且又传达了赏月人的心情:刚才是当歌对酒的兴高采烈,渐渐地,随着深夜,豪兴已经收敛,转入到一种深沉的思绪里面去了。“朱阁”,就是红楼;“绮户”,是雕楼精美的窗槅扇。这里是说古代闺门秀女的居处。“照无眠”,只这一笔便把皎洁的美丽的月宫仙女和想象中的人间女郎,都融合在一起了。“无眠”,写出了女郎因心怀离别之情,对此佳节良宵,辗转不寐,大睁着两眼,直望到月光低得平射进绮丽的窗户。有人以为,“无眠”是作者自己写自己的“欢饮达旦”。我想是不对的。欢饮达旦,绝不能用“无眠”这个词语来形容;再说作者也绝不会把他自己安插到“朱阁”、“绮户”里面去的。东坡用这一笔,是泛写节日里有的人庆幸欢乐,有的人却对景伤情,正是古人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意思,而作者关切的,要写的,正是这后一种人。虽然他的原题里曾有“兼怀子由”的话,就是说,他在写诗时有怀念他弟弟苏辙的含意,但是,我们在他词里看到的,却不仅仅是那样一点兄弟之情,他的思想仍是一贯阔大的,绝不是一个小小的个人的形象。由此,这才转到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明月啊,你心中是没有什么愁恨的人了吧?可是为什么你却总是在人们离别的时候,反而清光越发皎洁呢?难道你不能使人间没有离别,而在亲密的人们团圆的时候,再凝辉飞采,能这样那不是更好吗?作者在这里,表现了他伟大的愿望,但愿人间都无愁恨,所有人们都是幸福快乐的。
      但是,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苏东坡也深深知道这只是一种空想的善良的愿望罢了。自古以来,人有悲欢离合,苦乐辛酸;月有阴晴圆缺,天时不定,哪里能有都永远配合得尽如理想的条件呢?愿望既然难以实现,那我们就只有从对事物的认识上去解决吧。他想起了李白《把酒问月》里的结句:“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又想起古人谢庄《月赋》的名句:“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于是他写下了自己的看法:“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意思是说,我们只愿亲密的人永远都活着,纵然不能在佳节里得到团聚,那么千里虽遥,但能共同仰望这一轮明月,享受这美好的境界,也就非常满足了。
      这篇名作,写得挥洒如意,笔如转环,有美丽的想象,有细致的刻画,有豪爽的兴致,有深沉的哲理,交织为一,不单一,不肤浅,有情有味。苏东坡的哲理,或者说他的人生观,从我们今天来看,也许不都是正确的,但他的感情比较健康,思想比较阔大,给人的思想上和艺术上的感受还都是舒畅的。他的乐观精神,也给读者以安慰,以鼓舞。在古代词人的作品里,这样的作品实在不多,千百年来人们一直极为喜爱它,是有原因的。在《水浒》那样一部描写英雄人物的小说里,写到中秋,也都想到“苏学士”这首名作,拿来作为艺术上的配合、衬托,可见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了。
      最后说明一下,我不同意把这首词理解为苏东坡在写他的政治心情,写他怀念皇帝的感情。我们并不否认古典诗歌里常有“寄托”这一种事实,但我们也不赞成用猜谜索隐的方式去读诗词,例如说“天上宫阙”就是指京城、朝廷,“人间”就是指地方(山东密州)等等。那样,会把作者的感情、思想凝固化、狭隘化起来,那样看起来好像是在探索内容的意义,而实际上将无法真正理解作者和作品的精神世界和艺术天地。


      IP属地:浙江42楼2012-01-21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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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官城外柏森森
        ——说杜甫《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题曰“蜀相”,而不曰“诸葛祠”,可知老杜此诗意在人而不在祠。然而诗又分明自祠写起。何也?盖人物千古,莫可亲承;庙貌数楹,临风结想。因武侯祠庙而思蜀相,亦理之必然。但在学诗者,虚实宾主之间,诗笔文情之妙,人则祠乎?祠岂人耶?看他如何着墨,于此玩索,宜有会心。
        开头一句,以问引起。祠堂何处?锦官城外,数里之遥,远远望去,早见翠柏成林,好一片葱葱郁郁,气象不凡,那就是诸葛武侯祠所在了。这首一联,开门见山,洒洒落落,而两句又一问一答,自开自合。
        接下去,老杜便写到映阶草碧,隔叶禽鸣。
        有人说:“那首联是起,此颔联是承,章法井然。”不错。又有人说:“从城外森森,到阶前碧色,迤迤逦逦,自远望而及近观,由寻途遂至入庙,笔路最清。”也不错。不过,倘若仅仅如此,谁个不能?老杜又在何处呢?
        有人说:既然你说诗人意在人而不在祠,那他为何八句中为碧草黄鹂、映阶隔叶就费去了两句?此岂不是正写祠堂之景?可知意不在祠的说法不确。
        又有人说:杜意在人在祠,无须多论,只是律诗幅短,最要精整,他在此题下,竟然设此二句,既无必要,也不精彩;至少是写“走”了,岂不是老杜的一处败笔?
        我说:哪里,哪里。莫拿八股时文的眼光去衡量杜子美。要是句句“切题”,或是写成“不啻一篇孔明传”,谅他又有何难。如今他并不如彼。道理定然有在。
        须看他,上句一个“自”字,下句一个“空”字。此二字适为拗格,即“自”本应平声,今故作仄;“空”本应仄声,今故作平。彼此互易,声调上的一种变换美。吾辈学诗之人,断不能于此等处失去心眼。
        且说老杜风尘澒洞,流落西南,在锦城定居之后,大约头一件事就是走谒武侯祠庙。“丞相祠堂何处寻”,从写法上说,是开门见山,更不迂曲;从心情说,祠堂何处,向往久矣!当日这位老诗人,怀着一腔崇仰钦慕之情,问路寻途,奔到了祠堂之地,他既到之后,一不观赏殿宇巍巍,二不瞻仰塑像凛凛,他“首先”注意的却是阶前的碧草,叶外的黄鹂,这是什么情理?
        要知道,老杜此行,不是“旅游”,入祠以后,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凛凛,他和普通人一样,自然也是看过了的。不过到他写诗之时(不一定即是初谒祠堂的当时),他感情上要写的绝不是这些形迹的外观,他要写的是内心的感受。写景云云,已是活句死参;更何况他本未真写祠堂之景!
        换言之,他正是看完了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凛凛,使得他百感中来,万端交集,然后才越发觉察到满院萋萋碧草,寂寞之心难言;才越发感受到数声呖呖黄鹂,荒凉之境无限。
        在这里,你才看到一位老诗人,独自一个,满怀心事,徘徊瞻眺于武侯祠庙之间。
        没有这一联两句,诗人何往?诗心安在?只因有了这一联两句,才读得出下面的颈联所说的三顾频烦(即屡屡、几次,不是频频烦请)、两朝开济(启沃匡助),一方面是知人善任、终始不渝,一方面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方面付托之重,一方面图报之诚。这一切,老杜不知想过了几千百回,只是到面对着古庙荒庭,这才写出了诸葛亮的心境,字字千钧之重。莫说古人只讲一个“士为知己者死”,难道诗人所理解的天下之计,果真是指“刘氏子孙万世皇基”不成?老臣之心,岂不也怀着华夏河山、苍生水火?一生志业,六出祁山,五丈原头,秋风瑟瑟,大星遽陨,百姓失声……想到此间,那阶前林下徘徊的诗人老杜,不禁泛澜被面,老泪纵横了。
        庭草自春,何关人事;新莺空啭,只益伤情。老杜一片诗心,全在此处凝结,如何却说他是“败笔”?就是“过渡”云云(意思是说,杜诗此处颔联所以如此写,不过是为自然无迹地过渡到下一联正文),我看也还是只知“正笔是文”的一种错觉。
        有人问:长使英雄泪满襟袖的“英雄”,所指何人?答曰:是指千古的仁人志士,为国为民、大智大勇者是,莫作“跃马横枪”、“拿刀动斧”之类的简单解释。老杜一生,许身稷契,志在匡国,亦英雄之人也。说此句实包诗人自身而言,方得其实。
        然而,老杜又绝不是单指个人。心念武侯,高山仰止,也正是寄希望于当世的良相之才。他之所怀者大,所感者深,以是之故,天下后世,凡读他此篇的,无不流涕,岂偶然哉!
        


        IP属地:浙江43楼2012-01-21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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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月逆行云
          ——说贾岛《宿山寺》
          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分。流星透疏水,走月逆行云。
          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一僧年八十,世事未尝闻。
          首句出山,次句出寺。不写宿,而言星言月,则宿自明矣。山,不须多写,着一寒字,其色自青,而耸字得神。山高,笔亦挺拔。
          精庐,寺宇之别称。曰精舍,曰精蓝,诗中常见。然而,寺宇何以曰分?盖佛寺所供,皆为世尊之化身,一而分为千亿,无所不在,是故其所驻精庐,亦千亿之分身而已。
          首句易晓,颔联始见奇笔。
          星本不动,影落水中,水流而反似星流。流,随水而逝,非夜空之倏然一闪即逝之流星也。最奇者,诗人以为水尚有密厚与疏薄之分,——此能透映星流之水,乃疏水也!其意若曰:若是水厚而密,则难透莹光。诗人所以异于常人之感觉者,正在于此。
          月本不移,而片云来遮,云行而反似月不走。月而能“走”,其走也更似逆云而退行。此走此逆,皆察物之细,构想之奇。此种景象,常人尚能见之,见之而未必能言之——言之必繁词剖解,动辄千言,而诗人以五字尽之。岂不为奇?岂不为至奇?
          贾阆仙素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闻名诗国。试以相比,则此之苦吟奇句,自是远过于“推敲”佳话。
          山寺,本来香火不盛,境界寂寥,况复寺居峰顶,是以攀比更稀。鹤是仙禽,青霄遐举,不与鸡鹜为伍,本即离尘脱俗;益以古刹高松,巢在其上,倍显其不群——不群者,非谓落落寡合,直是了无俗气也。
          此一联,不属吟苦求奇之类,盖诗人自有高洁超群之致,随手流露于字里行间。故虽如贾阆仙者,若处处以奇求之,亦失阆仙远矣。
          结联以老僧衬托山寺之地僻境清,远离人世。此僧年已八旬,两足似未尝走向山下,问以尘间俗事,浑然不省。夫如是,方见众岫之寒,松巢之高,鹤之不群,僧之混沌,契合为一体,而诗人之笔意,至此方见完足。
          山也,寺也,星也,月也,松也,鹤也,禽也,僧也,统统非下方世界所有,来此一宿,不觉烦襟涤尽,而皈依之心暗生。笔能写境,亦能造境;写境是现象,造境是质素。所谓笔端造化,画能之,诗更能之,画之象有限,而诗之境无穷。凡大诗人,皆造境圣手也。 


          IP属地:浙江44楼2012-01-21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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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行人欲断魂
            ——说杜牧《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晚唐时代有一位著名的有才华的诗人杜牧。杜牧字牧之,人们喜欢称他做“小杜”。这是因为有老杜——杜甫这位大诗人在他前头,所以需要这样分别地称呼,而这里面也就包含了一定的联系、比拟的意义。杜牧这首短短的《清明》绝句诗,历来为大家所喜爱、传诵。
              这一天正是清明佳节。诗人在行路中间,可巧遇上了雨。清明,虽然正是柳绿花红、春光明媚的时节,可是又正是气候容易发生变化的期间,常常赶上“闹天气”。远在梁代,就有人记载过:在清明前两天的寒食节,往往有“疾风甚雨”。若是正赶在清明这天下雨,还有个专名叫做“泼火雨”。诗人杜牧遇上的,正是这样一个日子。
              诗人用“纷纷”两个字来形容那天的“泼火雨”,真是好极了。怎见得呢?“纷纷”,若是形容下雪,那该是大雪,所谓“纷纷扬扬,降下好一场大雪来”。但是临到雨,情况却正相反,那种叫人感到“纷纷”的,绝不是大雨,而是细雨。这细雨,也正就是春雨的特色。细雨纷纷,是那种“天街小雨润如酥”样的雨,它不同于夏天的如倾如注的暴雨,也和那种淅淅沥沥的秋雨绝不是一个味道。这“雨纷纷”,正抓住了清明“泼火雨”的精神,传达了那种“做冷欺花、将烟困柳”的凄迷而又美丽的境界。
              这“纷纷”在此毫无疑问是形容着春雨的意境;可是它又不止是如此而已,它还有一层容易被大意的读者所忽略的特殊作用,那就是,它实际上还在形容着那位雨中行路者的心情。
              你觉得这种说法有点儿新鲜吗?我们按下这一头,且看下面的一句:“路上行人欲断魂。”“行人”,是出门在外的行旅之人,“行人”不等于“游人”,不是那些游春逛景的人。那末什么是“断魂”呢?“魂”就是“三魂七魄”的灵魂吗?不是的。在诗歌里,“魂”指的多半是精神、情绪方面的事情。“断魂”,是极力形容那一种十分强烈、可是又并非明白表现在外面的很深隐的感情。比方,相爱相思、惆怅失意、暗愁深恨等等。当诗人有这类情绪的时候,就常常爱用“断魂”这一词语来表达他的心境。
              清明这个节日,在古人感觉起来,和我们今天对它的观念不是完全一样的。在当时,清明节是个大节日,休假、游赏之外,家人团聚,上坟扫墓,是主要的礼节风俗。除了那些贪花恋酒的公子王孙等人之外,有些头脑的,特别是感情丰富的诗人,他们心头的滋味是相当复杂的。倘若再赶上孤身行路,触景伤怀,那就更容易惹动了他的心事,偏偏又赶上细雨纷纷,春衫尽湿,这给行人就又增添了一层愁绪。这样来体会,才能理解为什么诗人在这当口儿要写“断魂”两个字;否则,下了一点小雨,就值得“断魂”,那不太没来由了吗?
              理解了这一层,就可以回到“纷纷”的问题上来了。本来,佳节行路的人,已经有不少心事,再加上身在雨丝风片之中,纷纷洒洒,冒雨趱路,那心境更是加倍的凄迷纷乱了。所以说,纷纷是形容春雨,可也形容情绪;甚至不妨说,形容春雨,也就是为了形容情绪。
              这正是我国古典诗歌中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一种绝艺,一种胜境。
              第一句、第二句,情景交代了,问题也发生了。怎么办呢?须得寻求一个解决的途径。行人在这时不禁想到:往哪里找个小酒店才好。事情很明白,寻到一个小酒店,一来歇歇脚,避避雨,二来小饮三杯,解解料峭中的春寒,暖暖被雨淋湿的衣服;最要紧的是,借此也就能散散心头的愁绪。于是,向人问路了。
              是向谁问路的呢?诗人在第三句里并没有告诉我们,妙莫妙于第四句:“牧童遥指杏花村。”在语法上讲,“牧童”是这一句的主语,可它实在又是上句“借问”的宾词,它补足了上句宾主问答的双方。牧童答话了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以“行动”为答复,比答话还要鲜明有力。我们看《小放牛》这出戏,当有人向牧童哥问路时,他将手一指,说:“您顺着我的手儿瞧!”是连答话带行动,也就是连“音乐”带“画面”,两者同时都使观者获得了美的享受;如今诗人手法更简捷,更高超,他只将“画面”给予读者,而省去了“音乐”,不,不如说是包括了“音乐”,读者欣赏了那一指路的优美“画面”,同时也就隐隐听到了答话的“音乐”。
            


            IP属地:浙江47楼2012-01-22 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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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无力百花残
              ——说李商隐《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玉溪生的这首《无题》,全以首句“别”字为通篇主眼。江淹《别赋》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他以此句领起一篇惊心动魄而又美丽的赋;而“黯然”二字,也正是玉溪此诗所表达的整个情怀与气氛。
              乐聚恨别,人之常情:离亭分首,河桥洒泪,这是古代所常见描叙的情景。离别之怀,非可易当;但如相逢未远,重会不难,那么分别自然也就无所用其魂销凄黯了。玉溪一句点破说,唯其相见之不易,故而离别之尤难;唯其暂会之已是罕逢,更觉长别之实难分舍。
              古有成语,“别易会难”,意即会少离多。细解起来,人生聚会一下,常要费很大的经营安排,周章曲折,故为甚难;而临到必须分手之时,只说得一声“珍重”,从此就要海角天涯,风烟万里了。别易之意,正谓匆促片刻之间,哽咽一言之际,便成长别,是其易可知矣。玉溪此句,实将古语加以变化运用,在含意上翻进了一层,感情绵邈深沉,语言巧妙多姿。两个“难”字表面似同,义实有别,而其艺术效果却着重加强了“别难”的沉重的力量。
              下接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好一个“东风无力”,只此一句,已令人置身于“闲愁万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痛苦而又美丽的境界中了。
              说者多谓此句接承上句,伤别之人,偏值春暮,倍加感怀。如此讲诗,不能说是讲错了。但是诗人笔致,两句关系,正在有意无意之间。必定将它扣死,终觉未免呆相。其实,诗是不好只讲“逻辑”、“因果”的,还要向神韵丰姿去多作体会。盖玉溪于首句之中已然是巧运了“逻辑性”,换言之,即是诗以“意”胜了。我国古代诗歌,既忌“词障”,也忌“意障”,所以宋代杨万里说诗必“去意”而后可,对于此旨,宜善于领会。就本篇而言,如果玉溪作诗,一味使用的是“逻辑”、“道理”,那玉溪诗的魅力就绝不会如此之迥异常流了。
              百花如何才得盛开的?东风之有力也。及至东风力尽,则百卉群芳,韶华同逝。花固如是,人又何尝不然。此句所咏者,固非伤别适逢春晚的这一层浅意,而实为身世遭逢、人生命运的深深叹惋。得此一句,乃见笔调风流,神情燕婉,令诵者不禁为之击节嗟赏。
              一到颔联,笔力所聚,精彩愈显。春蚕自缚,满腹情丝,生为尽吐;吐之既尽,命亦随亡。绛蜡自煎,一腔热泪,爇而长流;流之既干,身亦成烬。有此痴情苦意,几于九死未悔,方能出此惊人奇语,否则岂能道只字?所以,好诗是才,也是情,才情交会,方可感人。这一联两句,看似重叠,实则各有侧重之点:上句情在缠绵,下句语归沉痛,合则两美,不觉其复,恳恻精诚,生死以之。老杜尝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惊风雨的境界,不在玉溪;至于泣鬼神的力量,本篇此联亦可以当之无愧了。
                晓妆对镜,抚鬓自伤,女为谁容,膏沐不废,所望于一见也。一个“改”字,从诗的工巧而言是千锤百炼而后成,从情的深挚而看是千回百转而后得。青春不再,逝水常东,怎能不悄然心惊,而唯恐容华有丝毫之退减?留命以待沧桑,保容以俟悦己,其苦情蜜意,全从一个“改”字传出。此一字,千金不易。
              “晓镜”句犹是自计,“夜吟”句乃以计人。如我夜来独对蜡泪荧荧,不知你又如何排遣?想来清词丽句,又添几多,如此良夜,独自苦吟,月已转廊,人犹敲韵,须防为风露所侵,还宜多加保重……夫当春暮,百花已残,岂有月光觉“寒”之理?此寒,如谓为“心境”所造,犹落纡曲,盖正见其自葆青春,即欲所念者亦善加护惜,勿自摧残也。若以“常理”论之,玉溪下一“寒”字可谓无理已极;若以“诗理”论之,玉溪下此“寒”字,亦千锤百炼、千回百转而后得之者矣。
                本篇的结联,意致婉曲。蓬山,海上三神山也,自来以为可望而不可即之地,从无异词,即玉溪自己亦言“刘郎已恨蓬山远”矣。而此处偏偏却说:蓬山此去无多路,真耶?假耶?其答案在下一句已然自献分明:试遣青鸟,前往一探如何?若果真是“无多路”,又何用劳烦青鸟之仙翼神翔乎?玉溪之笔,正是反面落墨,蓬山去此不远乎?曰:不远。——而此不远者实远甚矣!
              青鸟,是西王母跟前的“信使”,专为她传递音讯。只此即可证明:有青鸟可供遣使的,当然是一位女性。玉溪的这首诗,通篇的词意,都是为她而设身代言的。理解了这一点之后,再重读各句,特别是“东风无力”一句和颔颈两联,字字皆是她的情怀口吻、精神意态,而不是诗人自己在“讲话”,便更加清楚了。
              末句“为探看”,三字恰巧都各有不同音调的“异读”,如读不对,就破坏了律诗的音节之美。在此,“为”是去声,“探”也是去声(因为在诗词中它读平声时更多,故须加一说明),而“看”是平声。“探看”不是俗语白话中的连词,“探”为主字,“看”是“试试看”的那个“看”字的意思。蓬山万里,青鸟难凭,毕竟是否能找到他面前而且带回音信呢?抱着无限的希望,可是也知道这只是一种愿望和祝祷罢了。只有这,是春蚕和绛蜡的终生的期待。


              IP属地:浙江49楼2012-01-22 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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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天垂地外
                ——说贾岛《秋暮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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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志烟霞切,无家岁月迷。清宵话白阁,已负十年栖。
                贾阆仙一生苦吟,把精神全用在诗上,所谓“刻意求工”,包含着他的察物之精,体理之微,笔不虚骋,字不苟下。他名句不少,我今却选此篇,亦可窥其风致之大齐。
                关河寥落,霜风落叶,此盖其名句“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之又一别格,而不禁令人想及柳耆卿的“正霜风凄紧,关河冷落”,大约正是从阆仙处得来的机杼也。只此便极耐讽咏。树叶低,“低”即“洞庭波兮木叶下”之“下”字,非高低义也。
                此诗最奇的一句,即是“远天垂地外”。盖自古不乏写到“天低四野”、“衰草连天”——即极目平野时可见天地“连接”的景象,亦即“地圆说”的最好证明也,然贾阆仙独独看出那天穹是垂于地“外”!一个外字已经打破亿万年来人们总说是天在地“上”的观念,何其伟耶!
                这就足证诗人察物之精了。在“地平线”上望去,那天是低垂在大地的外边的,而不是相“连”相“粘”的。依我说,大约他早已悟到,地是随那“远天”而逐渐低垂下去的——不是平面,而是圆弧吧?
                “有志”,昔年共友同所抱负者也,然用世之心与出世之愿相为矛盾。无家之人,终岁蓬飘,并节序亦失计数,以故回首与君曾夜话于白阁之上,转瞬十年,而世业道缘,两皆未就,蹉跎至此,反不若早与贤友同遂初心也。
                秋暮日斜,肃杀之季,士怀更悲,用“齐”部韵,似有呜咽之音,“郊寒岛瘦”,其瘦在神,非文采不彰之陋耳。
                


                IP属地:浙江50楼2012-01-22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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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香明日城南陌
                  ——说吴文英《菩萨蛮》
                  落花夜雨辞寒食。尘香明日城南陌。玉靥湿斜红。泪痕千万重。
                  伤春头竟白。来去春如客。人瘦绿阴浓。日长帘影中。
                  梦窗词素来以凝重浓丽见长,偶有疏淡之笔,不甚为人拾取。而如此词,则非浓与非淡之间,自然与工致之际,沉痛笃至,情见乎辞,即更少知赏了。因举之以为历来选家开扩心目。
                  这种词原不待多讲,讲之无非提示多思。如首句,似为不用典实的“大白话”,但也要知道这与东坡的名句《寒食》诗(有墨迹传世)是暗暗关联的,那正是卧闻夜雨,好花落尽。梦窗以此起手,特觉大方,寓沉痛于潇洒,真是大手笔。更须细体那个“辞”字,尤不可及!
                  一番雨葬名花,寒食佳节从此别离而去。人辞节?节辞人?节辞花?花辞节?一“辞”字已是无限伤情,百般无奈。
                  第二句说的是好花既尽,万点残红都将变成路间之土——而虽土亦尚含香未泯,似乎生机犹在。然而尘虽香,空为行人践踏,岂复有念而惜之者哉。是可痛也。
                  玉靥,腮的代词。靥是古代妇女的面妆。“笑靥”俗呼“酒窝儿”,可知其在脸上的部位。斜红,正用罗虬诗“一抹浓红傍脸斜”之句意,指的是脸上的粉迹脂痕。注家引东坡“欲把斜红插皂罗”,以为是指簪花斜插之义,误矣!
                  靥上而使红湿者何物?下句答之,曰泪痕千重万重也。泪至于此,则情之伤、恨之重可知。义山句曰“刻意伤春复伤别”,非刻意伤春者,不能有如许之泪也。
                  过片点出惜花伤春之真情,深伤痛惜,不唯泪流,抑且头为之白!此为虚喻,亦是实写,两者兼而有之。头白,不必拘为一夕之遽变,盖年年岁岁,总因辞春饯花而致人之渐老,然虽老而又伤春惜花之不已也。义山句云“地下伤春亦白头”,梦窗亦用之。
                  李白尝云:“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春光乍来忽去,真如过客一般。然词人之意若曰:非唯春如客,人亦如客。惜花,惜春,亦惜己也。
                  “人瘦绿阴浓”,“浓”则“瘦”之对,本是“肥”字,因协韵而变之者也。此全从易安居士“绿肥红瘦”化出,特以又隐去“红”字,故令人不觉。人瘦,亦即红瘦。所谓“小径红稀,芳郊绿遍”,其致不殊,而语意曲折深至,味遂益厚。
                  日长帘静,春暮之光景;所谓“人家帘幕垂”、“日长蝴蝶飞”者略同。但在本篇,则特写伤春之人,透帘而望,但见一片新绿阴浓,而残红殆尽——此其所以为啼红怨绿,绿本生机之色,然于爱惜春红者,眼中心中,则皆“一带伤心碧”也。


                  IP属地:浙江51楼2012-01-22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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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三 为君持酒劝斜阳
                    东城渐觉风光好
                    ——说宋祁《木兰花》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子京因此词而得名,正如秦少游之为“山抹微云学士”,他则人称“红杏尚书”,古人极善于把事物“诗化”,连一个仕宦职衔也可以化为非常风雅和称号,传为佳话,思之良可粲然。这佳话指的就是此词的上阕歇拍之句了。但吾人学文,不可贵耳贱目,切须自具心眼,即如本篇传颂千载,究竟好在哪里?难道只一个“闹”字便作成了一段故事?倘如此,“红
                    杏尚书”者,为何不迳呼他“闹尚书”?岂不更为一矢中的,直截了当?大约古往今来,落于“字障”的学子,半为此等浅见俗说引错了路头。
                    要赏此词,须看他开头两句,是何等地光景气象。不从这里说起,直是舍本而逐末。
                    且道词人何以一上来便说东城?普天下时当艳阳气候,莫非西城便不可入咏?有好事者答辩说:当时当地,确实以东城为美。又有的说,只因宋尚书住在东城,所以他不写西城。这自然都言之成理。然而,寒神退位,春自东来,故东城得气为先,正如写梅花,必曰“南枝”,亦正因它南枝向阳,得气早开。此皆词人诗客,细心敏感,体察物情,含味心境,而
                    后有此诗心诗笔,岂真为“地理考证”而设置字样哉。古代春游,踏青寻胜,必出东郊,民族的传统认识,从来如此也。
                    真正领起全篇精神的,又端在“风光”二字。
                    何谓风光?词书词典上说就是“风景”。科学家若来解释,定然说,就是“空气和阳光”。这原本不错,只是忘记了我们的语文特色,它比“物理化学名词定义”包涵的要丰富得多。风光,其实概括了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的关系;它不但是自然景色,也包含着世事人情。正古人所谓“天气澄和,风物闲美”,还须加上人意欣悦。没有了后者,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渐”字,最为得神。说是“渐觉”,其实那芳春美景,说到就到,越看越是好上
                    来了。
                    这美好的风光,分明又有层次。它从何处而“开始”呢?词人答曰:“我的感受首先就眼见那春波绿水,与昨不同;它发生了变化,它活起来;风自东来,波面生纹,如同纱縠细
                    皱,粼粼拂拂,漾漾溶溶,招唤着游人的画船。春,是从这儿开始的。”
                    然后,看见了柳烟;然后,看见了杏火。
                    这毕竟是“渐”的神理,一丝不走。晓寒犹轻,是一步;春意方闹,是又一步。风光在逐步开展。
                    把柳比作“烟”,实在很奇。“桃似火,柳如烟”,这译成外文,无论如何引不起西方读者的“美学享受”。然而在我们感受上,这种文学语言,这种想象和创造,很美。美在哪里?美在传神,美在造境。盖柳之为烟,写其初自冬眠而醒,嫩黄浅碧,遥望难分枝叶,只见一片轻烟薄雾,笼罩枝梢——而非呛人的黑烟也。桃杏之为火,写其怒放盛开,生气勃发,如
                    火如茶,“如喷火蒸雾”,全是形容一个“盛”的境界气氛——而非炙热灼烫之火也。
                    领会了这,或者不难进而领会“闹”字矣。
                    闹,安静、萧寂之反词。词人用它,写尽那一派盎然的春意,蓬勃的生机。王静安论词主“境界”之说,曾言:“着一闹字,而境界出矣!”但也有学者强烈反对这个闹字,说:闹并非好字,亦非佳事(如吵闹、闹事……),写良辰而用此等字眼,无理甚矣。这就是忘记了“闹元宵”,连那头上戴的也叫“闹蛾儿”呢!秋光大好,但着不得“闹”字,其理自当
                    有在。
                    上阕写尽风光,下阕转出感慨。
                    人生一世,艰难困苦,不一而足;欢娱恨少,则忧患苦多,岂待问而后知。难得开口一笑,故愿为此一掷千金亦在所不惜,正见欢娱之难得也。千金,千金,宋尚书定是富豪,常人怎得如此——这何啻痴人说梦。这里的事,并非算账目,不过讲情理,须知书生大言,每每若是。倘真是富豪必不作此寒酸语。欢娱恨少,至于此极。书生无力挥鲁阳之戈,使日驭倒退三舍,只能说劝斜阳,且莫急急下山,留晚照于花间,延欢娱于一饷!读词至此,哀耶乐耶?喜乎悲乎?论者或以为此宋祁者肠肥脑满,庸俗浅薄,只一味作乐寻欢,可谓无聊之
                    尤,允须“严肃批判”。嗟嗟,使举世而皆如是读文论艺,岂复有真文艺可存乎?
                    红杏尚书——莫当他是一个浅人不知深味者流。大晏曾云“一曲新词酒一杯”、“夕阳
                    西下几时回”,面目不同,神情何其相似:岂恋物之作,实伤心之词也。
                    本词调亦名“玉楼春”。


                    IP属地:浙江52楼2012-01-26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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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簌簌衣巾落枣花
                      ——说苏轼《浣溪沙》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词者,具名曲子词,即今日所说的“唱词儿”是也。初起民间,后落于文士之手,遂为雅制。然而花间酒畔,艳丽为多。创新境者:李后主,柳耆卿,苏东坡,皆另辟鸿檬,沾溉百世。然能创新境犹易,创奇境更难。所谓奇,非荒诞怪谲之义,但出人意表,全在常流想外,使人击赏赞叹,此即奇境。在词境中夐乎未有,乍开耳目,不禁称奇叫绝者,如坡公此作,可谓奇甚。
                      常说天风海雨,一洗绮罗香泽之习,足令诵者胸次振爽,为之轩朗寥廓,此犹是不寻常之为奇者也。若坡公此等词,则唯以最寻常最普通最不“值得”入咏的景物风光写之为词,此真奇外之奇!
                      可知千古未有之奇境,正在无奇之中。
                      试看他首句即奇:花落衣上,簌簌有声,何花也而具此斤两?曰:枣花。枣花者,无丽色,无浓馨,形状屑细,最不惹人注目,而经东坡一写,其体琐而质重,纷纷而飘落于过路人,使之衣巾皆满,飒飒如闻声响。此境已极可喜矣。此簌簌之枣花声,旋即为另一嘒嘒之妙音所夺。又何音也?曰缫车。昔者农家,耕织两重,盖衣食双营,皆由己手,而采桑育蚕,缫丝纺织,则妇女之重要工课。当枣花洒落之时,正缫丝忙迫之际,家家户户,响彻村周。范石湖所谓“缫车嘈嘈似风雨”,足资想象。行人至此,不禁驻足。为欲追凉,先寻老柳,却见绿阴覆地,早有着牛衣之卖瓜人占尽清凉福地矣。
                      以上,写尽村农风物。
                      过片以下,便笔端一换,专属行人。农家缫丝,时在初夏,然大麦已然登场,天已甚热。酒困途长,日高人倦,触暑烦劳之状跃然纸上。看来,古柳下之黄瓜,早已试过,了不济事,唯思茶浆,方能解渴。然而又何处可得甘露?当此之时,乃知农野之人家,远胜于大士之洞府,于是叩其门而求焉。古所谓“乞浆”,正此义此情也。
                      在《全宋词》中,月露风花,比比皆是,寻此奇境,唯有坡公,所以为千古独绝。
                      然而,东坡又何为而写此词耶?盖他自家那时正做“使君”。元丰元年(一O七八),东坡在知徐州任上,地方春旱,因至城东二十里石潭乞雨。既得喜雨,故复至石潭谢焉,于路中作此等小词五章,此其第四也。一片为民忧喜之心情,于此写之。其境之奇,其笔之奇,方知并非无故。
                      然而又有一义,亦复不可不知:东坡口不明言,却笔笔是赞美野人,句句是感叹自己。东坡之意若曰:野人家尚能赐我一杯粗若,缓我暍苦;而我可以赐农家者又何物耶?!岂不愧煞,岂不痛煞。有如此胸襟,方写得如此词曲。至于文辞音节之美,尚待细究乎?


                      IP属地:浙江53楼2012-01-26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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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西风酒旗斜矗
                        ——说王安石《桂枝香》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遗曲。
                        古来有学识、有抱负的文士,一旦登高望远,便兴起了满怀愁绪,那愁又不是区区个人私情,而常常是日月之迁流,世途之坎壈,家国之忧患,人生之苦辛,……一齐涌上心头,奔赴笔下,遂而写成了名篇佳作,历久长新。此等例真是举之不尽,而王半山的这一阕《桂
                        枝香》,实为个中翘楚。
                        作者这次是在南朝古都,金陵胜地,而时值深秋。天色傍晚,他在此景此境之间,临江览胜,凭高吊古。他开门见山,表明时地。试看他虽以登高望远为主题,却是以故国晚秋为眼目。一个“正”字领起,一个“初”字吟味,一个“肃”字点醒。笔力遒举,精神振敛,
                        无限涵咏,皆从此始。
                        以下两句,已尽胜概。然而如此江山,如何“刻画”?不过一借六朝谢家名句,正如太白诗所谓“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一出自家随手拈举。即一个“似练”,一个“如簇”,形胜已是赫然,全是大方家数,盖在此间容不得半点描眉画鬓。然后即遗山光而专江色,纵目一望,只见斜阳映照之下,数不清的帆风樯影,交错于闪闪江波之上。更一凝睛细审,却又见西风紧处,那酒肆青旗高高挑起,因风飘拂。帆樯为广景,为“宏观”;酒旗为细景,为“微象”,而皆江上水边之人事也。故词人之领受,自以风物为导引,而以
                        人事为着落。然而,学文之士,却莫忘他一个“背”字,一个“矗”字,又是何等神采,何等警策!
                        写景至此,全是白描高手。为文采计,似宜稍稍刷色。于是乃有“彩舟”、“星河”两句一联,顿增明丽。然而词拍已到上片歇处,故而笔亦就此敛住,以“画图难足”一句,抒赞美磋赏之怀,仍归于大方家数,不肯入于镂镌饾饤一路;虽曰“刷色”,亦非外铄之比。即
                        如“彩舟云淡”,写日落之江天;“星河鹭起”,状夕夜之洲渚,仍是来自实景,而非但凭虚想也。
                        词至下片,便另换一幅笔墨,感叹六朝皆以荒乐而相继覆亡。其间说到了悲恨荣辱,空贻后人凭吊之资;往事无痕,唯见秋草凄碧,触目惊心而已。“门外韩擒虎(敌已逼门),楼
                        头张丽华(犹恋美色)”,用古句以为点染,亦简净之法则所在。
                        词人走笔至此,辞意实已两尽。我们且看他王介甫又以何等话语收束全篇?不意他却写道:时至今日,六朝已远,但其遗曲,犹似可闻。“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此唐贤小杜于“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时所吟之名句也,词人复加运用,便觉尺幅千里,饶有有馀不尽之情致,而嗟叹之意,于以弥永。
                        王介甫只此一词,已足千古,其笔力之清遒,其境界之朗肃,两宋名家竟无二手,真不
                        可及也!


                        IP属地:浙江54楼2012-01-26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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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说张耒《风流子》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漫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苹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开头五字点时序,明地望,爽然已揽情景于一句之中。此何时何地也?落木萧萧,川原极望,千里惊心。本是“亭皋木叶下”,为是音律须协,故曰“木叶亭皋下”。读词,知其为音乐文学,此例极多,必宜在意。亭皋者何?水旁平地也。语出司马相如《上林赋》,所谓“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木叶下,则用屈子《九歌》“洞庭波兮木叶下”。老杜云:“无边落木萧萧下。”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况怅望川原,萧萧者无际乎?全篇神情已摄于此语,不待下云节近重阳,捣衣天气矣。
                          然则点重阳,点捣衣,莫非词费语剩乎?非也。重阳乃聚会之佳节,捣衣乃闺中之情事。“捣衣”二字最重要,最吃紧。秋闺念远,捣衣为谁,所以寄离人于千里之外者也。天涯游子,一闻砧杵,离别之苦,日月之迈,满腹缠绵,一齐触发矣。此情难任,已经几番?须看他一个“又”字,便又将年年此际之情肠,提挈一尽。
                          庾肠,以北周庾信(《哀江南赋》千古不朽)自喻羁迟异地。潘鬓,用又一赋家潘安仁“年三十二,始见二毛”(头髪有了黑白两色了)的故事感叹年华之易逝。黄菊乃重阳典俗,“菊花须插满头归”是矣,然而“漫簪”莫戴,何也?深恐“年老簪花也自愁,花应羞上老人头”,岁月不居,转头老大,风情才调,渐非当年意绪。至此,句句找足,无复馀墨矣。然而笔端一转,便又归到此际平芜极目、对景怀人的地望上:白苹洲,红蓼渚,照映开首“亭皋”,一丝不乱。温飞卿写念远盼归之词云:“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倘知合看,会心不远矣。然而这一切,全由“楚天晚”三字过脉,最是文心词笔细密超尘之处。只此三字,便引出了“过拍”的那四句十六字的千古风流、名世不朽的警句。
                          且道“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十六字毕竟有甚佳处?切莫只想“画境”、“化境”那些陈言,也切忌只会讲什么“形象性”、“性格化”这一派时兴的但无助于任何艺术领悟力的俗套。须看他“有情”、“无语”是何等深致,“雁横”、“人倚”又是何等神态!
                          芳草何以有情?难道是“拟人性格化”的事吗?讲中国的文学,要懂很多事情。“萋萋芳草忆王孙”,“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本源更早出于《楚辞》)方知芳草与怀人,为伴生情事。再问芳草何以引起念远怀思之情?则可细玩白香山“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之句。盖芳草绵延,连天无际,只有她是通连天涯的可见之痕迹,最是触动离人积恨的一种物色。明乎此,方晓“有情”二字的真谛。
                          夕阳何以无语?难道又是“拟人性格化”?也不相干的。词人所云,是指时至暮天(楚天晚),人对斜曛。当此之际,万感中来,而又无由表述,想望无言,默默以对,乃是两方面的事情。相对夕阳者何?即下句独倚西楼之人是也。“无语”者何?即下片“情到不堪(无法)言处”是也。
                          雁则横,人则立,又一动一静,相为衬映。一有情,一无语,实亦互义对文,盖愈无语,愈含情;愈有情,愈默默也。斜阳芳草,一红一绿,以复相为衬映。至于一个雁横南浦,上应楚天晚照,而又遥引下片“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尤为针线密细。吾华学文之士,不于此等处降心参会,只讲什么形象、性格之类,岂不毫厘千里哉。
                          由“芳草有情”以至“人倚西楼”,十六字画所难到,何其美极!
                          “两处悠悠”,证明此词从单面起(庾肠潘鬓),而以两面结。怀人者,被怀者,彼此交互写照想象,而非始终一方望远怀人之情景也。“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如是如是。
                          “向风前”以次,笔致自精整渐归疏纵,慨然萧然,高情远致,于此俱备。“芳心”、“寸眉”,补足上文“玉容”之义。一结谓此情无计可能表于言说,只有无限深衷,寄东流而共远。“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后主名句,可合看,而又不尽同。细玩自得,岂待一一道破耶!
                          


                          IP属地:浙江55楼2012-01-27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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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和闻马嘶
                            ——说欧阳修《阮郎归》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堂双燕归。
                            词中伤感悲凉之音多,愉悦荣和之境少。欧阳公独有自家擅场处,即如本篇正可为例。首句点明时序,芳春过半,踏青游赏,戏罢秋千,由动境而归静境,写其季节天色之气氛,闺阁深居之感受,读之如置身风和日丽之中,而“困人天气日初长”之意味,溢于毫端,中(zhòng)人如醉。
                            以吾所感而言,次句“风和闻马嘶”五字最为一篇关键,其用笔闲闲,不扬不厉,而造境传神,良不可及。然于青年学子,“风和”自不难解,“闻马嘶”即未必尽得其理。盖不知古时游春,车马并重,车则香车,马则宝马,雕鞍绣辔,骏足随花,读唐贤诗:“大道直如髪,春来佳气多。五陵贵公子,双双鸣玉坷。”想象尔时骄马贵介,为一特色;此时此境,宝马之振鬣长嘶,乃是良辰美景之一种不可或少的“声响标志”。当风日晴和中,传来声声嘶马之音,顿觉春和游兴,加倍恋人矣。
                            时节已近暮春,青梅结子,小虽如豆,已过花时,柳尽舒青,如眉剪黛;而日长气暖,蝴蝶自来,不知从何而至,翩翩于花间草际,是又为此一季节之“动态标志”。虽曰动态,而愈令人觉其动中静极,所谓“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可以合看。
                            果然,过片即言“人家帘幕垂”,极写静境。然而“花露重,草烟低”,何也?岂亦与写静有关乎?正是,正是。花而觉其露重欲滴,草而见其烟伏不浮,非在极静之物境心境下,不能察也。学词之人,能知蝶飞帘垂,尚易;能写露重烟低,则难。难易之间,浅深之际,最要用心寻味。
                            写静已至精微处,再以动态一为衬染,然亦虚笔,而非实义。出秋千,似动态矣,然既日长气暖,只觉慵困,不欲多荡,可见未必真戏秋千。罗衣再减,已是归来之后。既归画堂,忽有双燕,亦似春游方罢,相继归来。不说人归,只说燕归,以燕衬人。然而燕亦归来,可知天色近晚,一切动态,悉归静境。结以燕归,又遥遥与开篇马嘶构成辉映。于是春景融融,芳情脉脉,毕现于毫端纸上。“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古人佳作,皆到此境界,洵不虚也。


                            IP属地:浙江56楼2012-01-27 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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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楼西角断虹明
                              ——说欧阳修《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此词甚奇,奇在所取时间、景色、人物、生活,都不是一般作品中常见重复或类似的内容,千古独此一篇,此即是奇,而不待挟山超海、揽月驱星,方是奇也。所写是夏景,傍晚阵雨旋晴,一时之情状,画所难到,得未曾有。柳在远处近处?词人不曾“交代”,然而无论远近,雷则来自柳的那一边,雷为柳隔,声似为柳“滤”过,分明已经音量减小,故是轻雷,隐隐隆隆之致,有异于当头霹雳。雷在柳外,而雨到池中,是一是二?亦觉不易分疏。雨来池上,雷已先止,唯闻沙沙飒飒,乃是雨声独响。最奇者,是“雨声滴碎荷声”。奇不在两个“声”字叠用,奇在雨声之外,又有荷声。荷声者,其叶盖之声也。奇又在“碎”,雨本一阵,了不可分,而因荷承,声声清晰。此为轻雷疏雨,于一“碎”字尽得风流,如于耳际闻之。
                              雨本不猛,旋即放晴。“人间重晚晴”,晚晴之美,无可着笔。“夕阳无限好”,而断虹一弯,忽现云际,则晚晴之美,无以复加处又加一重至美,无可着笔处乃偏偏有此断虹,来为生色,来为照影。晚晴之美,至矣极矣!
                              断虹之美,又无可写处,难于落笔,词人又只下一“明”字,而断虹之美,斜阳之美,雨后晚晴的碧空如洗之美,被此一“明”字写尽,再无可写矣!“明”乃寻常之字,本无奇处,但细思之,此处此字,实又甚奇!因为它表现了那么丰富的光线、色彩、时间、境界!
                              断虹现于何处?乃在小楼西角。小楼西角,引出上片闻雷听雨之人。其人独倚画阑,领此极美的境界,久久不曾离去。久久,久久,一直到天边又见了一钩新月,宛宛而现。“月华生”三字,继“断虹明”三字,奇外添奇,美上增美,其笔致之温丽明妙,直到不可思议处,此方是无奇处真奇。盖词人连一个生僻字、粉饰字也不曾使用,而达此极美的境界,方是高手,也是圣手。
                              下片词境继“月华生”而再进一层,写到阑干罢倚,人归帘下,天真晚矣。凉波以比簟纹,已妙极,又下“不动”字,下“平”字,力写静处生凉之境。水精枕,加一倍渲染画栋玉钩,大似温飞卿“水晶帘里玻璃枕”,皆以精美华丽之物以造一理想的人间境界(水精即水晶)。而结以钗横,大似东坡《洞仙歌》之写夏夜:“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未四字为俗流妄用为亵词,其实坡公止是写热甚不能入寐,毫无他意。欧公此处,神理不殊,先后一揆。若作深求别解,即堕恶趣,而将一篇奇绝之名作践踏矣。


                              IP属地:浙江57楼2012-01-27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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