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旗风飐村烟淡
——说秦观《踏莎行》
晓树啼莺,晴洲落雁。酒旗风飐村烟淡。山田过雨正宜耕,畦塍处处春泉漫。
踏翠郊原,寻芳野涧。风流旧事嗟云散。楚山谁遣送愁来,——夕阳回首青无限。
词中常见的是花前酒畔,绣幕雕栏等等物色,写村景的稀如星凤。若在苏、辛,还不为奇;说及秦、柳,更恐难得。这首《踏莎行》,倒是选家很少加以青睐的佳作。
这显然是南土的风光,而且是山村的物色。上来写晓莺啭于春林,晴雁落于暖渚,而一句酒旗招展,便见不是榛莽荒原,而是民家住处。然而最好好在“春烟淡”三字。不教有此三字,则莺树雁沙,以至风漾酒帘,都不过是老生之常谈而已了。
却说“村烟淡”好处端的何在?下一“淡”字,春之神味盎然纸上。老杜曾用过“淡沲”二字形容好春,不浓不媚,而春乃恰如人意。或有人以为,此淡,谓人烟未密,空气新鲜也。也得也得,那淡也就不俗气不讨厌了。
以下“山田过雨”直到“春泉漫”,实在好极了!令人如闻雨后土香,如见溪流活活,而农家乐生,山村好景,尽收眼底了。
“漫”字更好!令人想起“野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来。一片溶溶漾漾的气息出焉,意境生焉。
下片由景入情,追念昔年同来踏青拾翠之游,而旧侣星散,此度重游,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山村如彼之美好,适足以引惹伤怀恨绪。于是抬头一望,乃见山来入目,一似有人教它特地供愁送恨者。何也?
于此,有人或许又说了:山本无愁,是人愁而觉山愁——此乃“文艺理论”中的“移情说”是也。掩耳掩耳,俗套俗套。倘皆如此赏词,词之风流扫地尽矣。
问题的关键一点儿也不在什么“移情”不移情。诵秦郞这词,通篇精彩全在煞拍结尾一句,真好一个“夕阳回首青无限”!
也许有人说,周美成写过“烟中列岫青无数”,秦学周也。是吗?即使真是那样,这两人两句也还是各言一义,断不同科的。倒是必须温习一下钱公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与柳公的“日出烟消不见人,欵乃一声山水绿”才是。
钱、柳名句,千古流传,不绝于人口,而讲“神韵”,讲“意境”,讲“诗与禅”,“讲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都忘不了引据钱、柳——但似乎无人齿及秦郞这句“夕阳回首青无限”——事则很是奇怪了!
什么叫做“青无限”?难道还另有“青有限”的山不成?笑话笑话。青就是青罢了,哪里又有个有限无限?然而,那样说是世情常理,一般见识,而诗人词人则另有一种感受功能与感受尺度。对他来说,此时此际那山青得简直是没法形容了!此之谓“无限”。
此时此际者,又何谓也?君不见“夕阳回首”四个大字乎?落照是盏灯,能衬得万物特明特美。夕阳西下,回首再望时,乃觉那青山是真青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