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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周汝昌先生的“千秋一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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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旗风飐村烟淡
——说秦观《踏莎行》
晓树啼莺,晴洲落雁。酒旗风飐村烟淡。山田过雨正宜耕,畦塍处处春泉漫。
踏翠郊原,寻芳野涧。风流旧事嗟云散。楚山谁遣送愁来,——夕阳回首青无限。
词中常见的是花前酒畔,绣幕雕栏等等物色,写村景的稀如星凤。若在苏、辛,还不为奇;说及秦、柳,更恐难得。这首《踏莎行》,倒是选家很少加以青睐的佳作。
这显然是南土的风光,而且是山村的物色。上来写晓莺啭于春林,晴雁落于暖渚,而一句酒旗招展,便见不是榛莽荒原,而是民家住处。然而最好好在“春烟淡”三字。不教有此三字,则莺树雁沙,以至风漾酒帘,都不过是老生之常谈而已了。
却说“村烟淡”好处端的何在?下一“淡”字,春之神味盎然纸上。老杜曾用过“淡沲”二字形容好春,不浓不媚,而春乃恰如人意。或有人以为,此淡,谓人烟未密,空气新鲜也。也得也得,那淡也就不俗气不讨厌了。
以下“山田过雨”直到“春泉漫”,实在好极了!令人如闻雨后土香,如见溪流活活,而农家乐生,山村好景,尽收眼底了。
“漫”字更好!令人想起“野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来。一片溶溶漾漾的气息出焉,意境生焉。
下片由景入情,追念昔年同来踏青拾翠之游,而旧侣星散,此度重游,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山村如彼之美好,适足以引惹伤怀恨绪。于是抬头一望,乃见山来入目,一似有人教它特地供愁送恨者。何也?
于此,有人或许又说了:山本无愁,是人愁而觉山愁——此乃“文艺理论”中的“移情说”是也。掩耳掩耳,俗套俗套。倘皆如此赏词,词之风流扫地尽矣。
问题的关键一点儿也不在什么“移情”不移情。诵秦郞这词,通篇精彩全在煞拍结尾一句,真好一个“夕阳回首青无限”!
也许有人说,周美成写过“烟中列岫青无数”,秦学周也。是吗?即使真是那样,这两人两句也还是各言一义,断不同科的。倒是必须温习一下钱公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与柳公的“日出烟消不见人,欵乃一声山水绿”才是。
钱、柳名句,千古流传,不绝于人口,而讲“神韵”,讲“意境”,讲“诗与禅”,“讲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都忘不了引据钱、柳——但似乎无人齿及秦郞这句“夕阳回首青无限”——事则很是奇怪了!
什么叫做“青无限”?难道还另有“青有限”的山不成?笑话笑话。青就是青罢了,哪里又有个有限无限?然而,那样说是世情常理,一般见识,而诗人词人则另有一种感受功能与感受尺度。对他来说,此时此际那山青得简直是没法形容了!此之谓“无限”。
此时此际者,又何谓也?君不见“夕阳回首”四个大字乎?落照是盏灯,能衬得万物特明特美。夕阳西下,回首再望时,乃觉那青山是真青透了。


IP属地:浙江62楼2012-01-28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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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晴锦绣文
    ——说杜甫《晴》
    久雨巫峡暗,新晴锦绣文。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
    竟日莺相和,摩霄鹤数群。野花乾更落,风处急纷纷。
    老杜是河南人,中原的语音有一个特点,是把入声字读作平声,而依中原音的诗人有时也径以入声字当平声用,其例不少,本篇起句“峡”,正是如此(仄仄平平仄,第四字作平也)。
    巫峡那地方,我经过一次的,真是“巫山巫峡气萧森”,简直非语言文字所能形容或“描写”!其地不雨也够阴的,何况久雨。一个“暗”字,道尽了那气色,令人难以为怀。在此,忽然一朝放晴,其欣快畅悦,可以想见!老杜正要写此情怀——且看他如何落墨——
    新晴是一个最令人高兴的时刻,古来的“钟鼓报新晴”、“新晴细履平沙”、“欲登高阁眺新晴”这些佳句表明了人们的心情。但老杜此时却下了“锦绣文”三字。是其放晴之后满目所见的景色,真如一片锦绣之“文”——文即俗常所说的花纹、花样、图案……之义。虽然锦是机织,绣是针工,而其共同点却是用五颜六色的彩丝组合而成的,——说“五”颜“六”色,那是太少了,那诸般色彩,足有几十种层次,所以才堪称绚丽二字。老杜于是才说:这新晴之后的景色,简直是绚丽得如锦似绣一般。
    在诸般色彩中,何者最有头等“代表性”?曰丹碧,曰红绿。所以老杜在锦绣文上,也只举这两个真色。但他却又并不死写实物,而是出以丰富的想象。他写这碧绿,是推想而“知”那湖外的芳草,一望无际。他写这丹红,是如同看到那海东的朝霞,铺满天地!
    这就是他对新晴的阔大的绚丽气象而综括了一联两句。
    然后,——在这种气象中,且看动物如何呢?他写道,那黄莺是整日地对啭和鸣,极其欢跃。和,读去声,就是此呼彼应,共鸣共语之义。而那仙鹤们也在晴空万里中冲霄而遐举,飘逸而超俗脱尘,得大自在。
    对此般般色色,诗人与之同怀而共感,但高兴之馀,却又与它们的心情稍有不同。他并无人可与和鸣而畅叙,也无力翱翔而自由。他只能欣喜而又感慨,悦目而复伤情。
    何以言此?你只看他结联二句,便不难领悟那复杂的心绪,使得他在观察了海阔天空之后,却把目光集注于那些最不惹人重视的微小的野花:它们并不一定已经开到精华泄尽的时节,但又为久雨所败,虽到新晴,无奈生机难复,红紫枯萎,经一阵山风吹过,只是无数落红,纷纷凋谢,一刻难停,其势岂独为不可挽,而且是为不可缓。以故,老杜乃于“纷纷”之上,下一“急”字。于是,这流落蜀中的老诗人的面对新晴的万种情怀,都在这一字上向人透露了端倪。
    “纷纷”二字似太寻常,太一般。唯老杜用之最神,他曾写道:“凉月白纷纷。”怎么讲?盖纷纷者,非独物也,实诗人之心也。


    IP属地:浙江63楼2012-01-28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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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门柳细风斜
      ——说欧阳修《越溪春》
      三月十三寒食日,春色遍天涯。越溪阆苑繁华地,傍禁垣,珠翠烟霞。红粉墙头,秋千影里,临水人家。
      归来晚驻香车。银箭透窗纱。有时三点两点雨霁,朱门柳细风斜。沉麝不烧金鸭冷,笼月照梨花。
      欧公的这种词,在全集未必能算是出色的名作,选家也是不多顾睐的。但写北宋盛时寒食佳辰的景色气氛,还是超出庸手陋笔十倍,读来令人深深领受一种美感,与常见的那些凄苦、悲伤的意绪总不相类。这大约关乎时代的背景,也关乎作者的性情。我总以为,多读欧词,可以悦生,可以治“病”——文家的“病”,其实是很多须求良医的。
      这首词至少有四个好句,须当认取。
      第一就是开头大方家数,明点月日节气,跟上一句“春色遍天涯”,好极了。真是大地皆春,满腔高兴!东坡曾说“一看郊原浩荡春”,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充满天地间的恢弘浩大的春,人的胸次,觉得装它不下。这感受,如何落笔写得?难。欧公所写的五个字,正是要抒此感。他用这五个字,算成功之句吗?也许你还觉得不够警动心目,然而你试换五个字,看看可以胜过原句否?未必,未必。
      第二处,便是“临水人家”。
      那遍满天涯的春色,从何写起呢?先写的是帝城宫禁左近的“珠翠烟霞”,此乃游人贵盛繁华景象。越溪与阆苑(仙境),皆拟喻而非实指。词人之笔,从那游赏聚焦处引向另一境界,即隔墙可见盛开的春红,可见近墙高架的秋千(秋千是寒食清明可以临时架立的节令风俗),那儿,水边,有一个静静的深院,——谁家?词人也不曾知晓,而赏遍春光,独于此院人家是最难忘怀的。
      记得另一家也有一词,其中写道是“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三句,用字,构想,何其与此相同!不知是否即从欧公“偷艺”而来?那不过小小变换,却也还是十分出色,引人入胜,令你想象追寻,觉其意味无尽,真是比画还好的神笔。
      第三处,好句何在?莫认“香车”(读若“叉”),莫认“窗纱”,只看那三点两点雨过的“朱门柳细风斜”!这纯是高手白描,而却在白描中透出一派风神,绝世韵致。
      门是朱漆,柳乃碧染,相互的映衬,正是芳春艳阳的标准色彩。然而色不如神——传神却在那一个“细”字,一个“斜”字。
      风自流动,活泼无滞,又焉有“正”、“斜”之分?是故非风之斜,实柳之态也。柳何谓“细”?难道还另有“粗柳”不成?盖柳丝之细,叶未全舒,长条拂披,愈见其纤也。
      摹绘物色,不难见长,词人大抵能之;但写景物而令有风神,则非高手不办。高手又是什么?胸次不俗,笔下超然,方有神有采,有韵有味。
      沉麝,香也;金鸭,炉也。芳春踏遍,归来洞房,香亦慵焚,怅然独坐,——遂意乎?失意乎?回味乎?留恋乎?总难清楚。于是起视空庭,将圆之月,皎然如玉,而投光于梨花之上。梨花何似?洁白如雪也。皎月何似?皓素如银也。二者相交,大异于朱门绿柳之芳艳生发,只见它一片缟纻,无所沾附!
      此何色也?或曰:无色。非也。此谓之“寂寞色”。
      大凡人在十分寂寞难遣之中,最是怕见此种无色之色、寂寞之色。
      欧公另有一词,其结句云:“寂寞起来褰绣幌,月明正在梨花上!”恰恰是为本篇结处作一注脚。
      此一结句,便又是这首词的第四处眼目。大家风范,其美在自如,绝不描眉画鬓、搔首弄姿耳。


      IP属地:浙江64楼2012-01-29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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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塞尘起
        ——说辛弃疾《水调歌头》
        落日塞尘起,胡骑(去声)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搂。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去声),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宋绍兴三十二年(一一六二年)辛稼轩率五十骑,于五万众中擒获叛徒张安国,带领经他鼓励反正的大批义军,由济州(治今山东巨野)出发,水米不暇沾唇,昼夜疾驰,直渡长淮,来到南土。彼时他才二十三岁。这一段少年英雄事迹,不但使当时的士气民心获得了鼓舞,使爱国人士发生无限的赞佩之情,就连稼轩自己日后追忆起来,也还是豪情壮志,历久如新。在现存稼轩词集中,我们就还能看到他不止一次地追怀这段往事的痕迹;而每一次追怀,自然又都和彼时当前的事势有所联系,因此他这种追怀,就并不是单纯的忆往,而是内容丰富的感今,乃至瞻望将来了。
        宋孝宗淳熙五年(一一七八),稼轩作了这首《水调歌头》,其时稼轩正是由南宋行都杭州、大理寺少卿任上出为湖北转运副使,溯江而上,舟次扬州;而这首词又是因和江西词人杨炎正之韵,兼感时事而落笔的。杨炎正(忠义烈士杨邦义之孙,诗人杨诚斋之族弟)的原作,是写登上高楼,秋空眺远,面对着江山如画,风露凄然,满怀激动,连江水鱼龙,也好像有感于衷,悲啸应答。于是不禁“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此意仗对月,分付与沙鸥”。这种情怀,正触动了稼轩的满腔忠愤,自然就同声相应,写下了自己的感慨。
        稼轩此词,上片全是追忆往事。一上来,就写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一一六一)金主完颜亮的大举南侵。金兵来犯,宋人常常说成是“胡马南牧”,稼轩所谓“胡骑猎清秋”,正亦此意。“组练”,是用《左传》古语,即指甲兵。“列舰”,则是指南宋名臣虞允文指挥水军,采石之役御敌致胜的史实。完颜亮此来,其势汹汹,且易视宋朝,自谓江南指日可下,所以稼轩用前秦苻坚谋攻东晋时所说“虽有长江,其能固乎?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的话而反诘之。(参看杨诚斋的《海鳅赋》写此事,也正说完颜亮“既饮马于大江,欲断流而投鞭”。)接云鸣髇血污、风雨佛狸,则又是用《史记·匈奴传》头曼单于(王)太子冒顿以鸣镝(响箭)射杀头曼的事,和《宋书·臧质传》所引童谣“虏马饮江水,佛狸(北魏太武帝拓拔焘的小名)死卯年”的话,来指后来完颜亮侵宋未逞、为其部下所杀的史实。然后,这才接着转入“季子正年少”两句,这就是稼轩用战国时苏秦(字季子)西入于秦的典故来叙自己当时奉表南归的往事。
        试看稼轩此处的忆昔,只是略略提起,随即轻轻抹去。他对他自己那段英声壮概的义举,毫不作细节介绍。特别是稼轩在当时并无法预料后来的读者能不能从“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区区十字之中而窥见那么丰富的内涵。
        词入下片,正面转入当前即事。稼轩此时虽只不过三十九岁,但回首前尘,已经是一十七年之久,追念那时才只是一个二十刚过的少年,故此有“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的叹慨。词人遣言寓意,着重“徒伤老大”的心情,不可以辞害义,以为此时稼轩真个已经“庞眉皓首”。下面只“二客”一句,就把倡和者联系在一起,二客就是指原倡者杨炎正和同时另一位和韵者周显先。稼轩夸奖他们两位是“东南形胜”之士,所以要把“万卷读书事业”,相与商量。可是商量的结果——稼轩自己的“结论”是什么呢?是:“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南山射虎,是用汉代李广的典故。李广一生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匈奴甚畏之,称为“飞将军”,但是竟然不得以功封侯,最后武帝时从卫青击匈奴,竟至因“失道”受责,愤而自尽。富民侯也是汉武帝时的故事。据《汉书·食货志》所载,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意思是“偃武修文”,要以“内政”、“民生”为事了。稼轩在此用这两个典故的含意是:南宋朝廷,看来再也不想恢复河山、抗敌雪耻了;有经纶抱负的人才,只去做“富国安民”的事情吧!至于像我这样的“武人”,那只有像李广一样,无功有过,空抱赤心而蹉跎以至老死罢了。
        


        IP属地:浙江66楼2012-01-29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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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年,金国正是灾荒洊臻,各地人民纷纷反抗,有的甚至杀其官府而投归祖国。而宋朝不知自强,却一心安于“和议”与“太平”;士大夫们正是要做“富民”之侯,他们自己除了“求田问舍”之外,也完全不知尚有国家民族之大事在。稼轩的深忧大恨,就在于此。
          稼轩第二篇追忆往事的词,是一首《鹧鸪天》,其词云: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去声)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写如左“革”右“录”,下同),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壮岁两句,写出当时率众归国的一片英勇气概。襜是蔽膝,这在戎装上来,想来就是后世所谓的战裙。骑,音“寄”,就是骑士。而这两句又是分用黄庭坚(山谷)“春风旌旗拥万夫”的诗句和张孝祥(于湖)“少年荆楚剑客,突骑锦襜红”的词句。以下两句,更需要作些解释。
          娖,是修治、整理,即准备的意思。银胡簶,是箭袋名;这是当时的实际名称,五代时割据幽州的刘仁恭的军队中,就有“银胡簶部”的编制单位。金仆姑,是箭名,这则是用古,因为这名称早见于《左传》。这都好讲,唯有“燕兵”二字,说者颇有不同的解法,却要费几句话来交待一下。
          燕,凡作地名,都读平声如“烟”。因为当时金国占据燕山之地,所以解者遂以为燕兵为指金兵。其实这是值得商榷的。燕兵、汉箭两句,语气完整一体,并非对立句,更无褒一贬一的意思,稼轩而夸写敌人曰“燕兵夜娖银胡簶”,这是很难想象的。(他说到敌人时,只说“髭胡膏血”!)再说,这“兵”也并非“兵士”的兵,而是“兵”字本义“兵器”的兵。“汉箭”即“金仆姑”,同样,“燕兵”亦指“银胡簶”,这种对仗严格而鲜明。若解“燕兵”为“燕地的兵卒”,不合稼轩句法,亦即失掉稼轩的原意。这两句实在是说:北方民军一夕竖起义旗,凌晨即开始了抗敌战斗,一“夜”字一“朝”字,极写其士气之壮,声势之雄,行动之捷!
          说到这里,也就可以体会到,这两句正是进一步、加一倍地传写那“旌旗万夫”、“锦襜突骑”的精神。(如果解成了敌兵夜里准备武装,宋兵早起才应战,这种完全被动的军事行为,还有什么神情意气值得一写呢?)
          词到下片,也是和《水调歌头》一样,随即转入当前即事。“春风不染白髭须”,正是略如“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的感慨;而“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也正是略如“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的叹息。不过,此时的稼轩,真正已经老大,而欲去种橘的愤激语此时竟已成了无情的现实——稼轩果然废置不用、闲居度日了。这“种树书”虽然另有典故,但其实际意思仍是和“种橘”相同。据《襄阳耆旧传》载,李衡做丹阳太守,遣人于武陵洲上作宅,种橘千株,以为家计。这就是说,宋朝不用稼轩去做抗敌救国的大事业,只给他相当优厚的待遇,叫他过享受的生活,以消磨他的壮志。这就是宋朝麻醉士大夫的一贯政策。
          稼轩第三篇追怀少年往事的词,是一首《永遇乐》。那词写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灯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此词是稼轩在宋宁宗开禧元年(一二0五)出守京口(今江苏镇江)时所作,其年稼轩已六十六岁,据岳飞将军的后裔岳珂所记,他镇守京口时已是“多病谢客”。巧得很,这首词也是一首登高望远、怀古感今之作——是因登上镇江城北北固山上的北固亭而写的。据清代爱国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说,“北固山在镇江城北一里,下临长江,三面滨水,回岭陡绝,势最险固。晋蔡谟起楼其上,以贮军实,谢安复营葺之,即所谓北固楼,亦曰北固亭。大同十年,(梁)武帝改名北顾”。正是由这“北顾”一名,才引起了稼轩的联想,决定了这首词里的一些典故内容和其他艺术手法的运用。
          


          IP属地:浙江67楼2012-01-29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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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摇断吟鞭碧玉梢
            ——说辛弃疾《鹧鸪天》
            扑面征尘去路遥,香篝渐觉水沉销。山无重数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娇。
            人历历,马萧萧,旌旗又过小红桥。愁边剩有相思句,摇断吟鞭碧玉梢。
            评论稼轩词的,往往爱引南宋末年刘克庄(后村)的话:“公所作,大声鞺鞺鞳,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浓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晏几道)秦郞之下。”而不知稼轩门人范开为《稼轩词》作序时早就说过:
            世言稼轩居士辛公之词似东坡。非有意于学坡也;自其发于所蓄者言之,则不能不坡若也。……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此又坡词之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昔宋复古、张乖崖,方严劲正,而其词乃复有浓纤婉丽之语。岂铁石心肠者类皆如是耶?
            可见当时人早已看到,稼轩作词,并非只是擅场于豪情壮语一种风格,实在还能写所谓“婉约”一派的作品。
            不过,我们说“婉约”,是借用旧名词,却不可以拘执辞意,“死于句下”,认为稼轩既然能作“浓纤婉丽”之语,那一定也就是“滴粉搓酥”、“剪红刻翠”那一类东西。
            试读稼轩的这首《鹧鸪天》(东阳道中),全写征途行旅之思。笔下的四围山色,遍野花光,以及彩旗红桥,蹄声鞭影,都写得十分精炼而生色。这其间,写及情怀的,只有“相思”二字,轻轻一点,如此而已。
            若是俗手,要写相思,一定就竭其所能在“相思”本身上来刻画,来纠缠,及其究竟,也不过是写得来一片的“嗐声叹气”、“愁眉泪眼”罢了,不会有多大意味可言。稼轩写相思,只用了一个衬托手法,即是,为相思之句而吟鞭摇断,然而这就写尽了吟者的情怀之深、构思之苦,更不必再赘一词。这是一点。其二,大意的读者可能只向一结两句上去着眼,而忘掉了一起两句。为了体会词人的意思和手法,这开头两句却是不应放过。香篝者何?熏衣之具也(竹编,可覆罩于炉火之上)。水沉者何?所燃之香也。“扑面征尘去路遥”,并不难懂;但是下面接以“香篝渐觉水沉销”者,却是何意?词人是说,行人在路上,征尘扑面,素衣化缁,而衣上馀香,也随着征途之渐远而渐减。换言之,在家时,临别时,闺人为之准备行装,衣有馀熏,而走上征途,却是满身尘土将衣香替尽。这才真正是稼轩用意刻画“相思”的笔法。
            稼轩的“婉约”之作,可以由这个例子来体会。这种词代表了稼轩在这一方面的风格,使人读去,一点也不感觉浮浅滑腻,只觉十分朗爽清新,朗爽清新之中却又有深一层的内涵。
            一部稼轩词,风格是多种多样的。其实,稼轩的更多的作品,是既不能用“豪放”来标示、也不能用“婉约”来归类的。不妨另举一首《鹧鸪天》,恰巧也是行途“道中”之作(黄沙道中即事[黄沙在江西上饶县西]):
            句里春风正剪裁,溪山一片画图开。轻鸥自趁虚船去,荒犬还迎野妇回。
            松共竹,翠成堆,要擎残雪斗疏梅。乱鸦毕竟无才思(去声),时把琼瑶蹴下来!
            词人在此为我们展开了一幅美的图画。这是一幅溪山景色,可是它不同于许多山水画家的作品,一味表现“世外”之境。这里除了溪山花木,还有动物,有人物。轻鸥之趁虚船,荒犬之迎野妇,是动态,也就是生机生趣,这就完全不同于那些“无复人间烟火”的境界了。
            说“生趣”,好懂;说“生机”,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有些“玄虚”、“神秘”否?不,一点也不。单看这词开头第一句,就已把主旨标明了:句里春风正剪裁。“春风”二字是眼目。词人正在“剪裁”(构思、吟味、推敲)“春风”之句,恰好峰回路转,眼前一片溪山画境迎上来,展开去,正和词人心中境界凑泊在一起。其时正是残冬已尽,春色将回,疏梅缀红,松竹增翠,而鸥鸟虚船,荒犬野妇,也已经度过严冬“闭塞”之期而开始活动。这一切,都是腊尽春回、阴极阳复的动象,词人所要“剪裁”的“春风”之句,也就是要为这一意思作出写照。这一切,不称之为“生机”,将称之为什么呢?所以,我们用此名词,毫无玄虚神秘之旨。
            


            IP属地:浙江69楼2012-01-30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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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当冬春之交,尚有残雪。词人写得好:松竹无花可与疏梅比美,可是它们却用枝叶“托”住了馀雪,来和梅花对映争辉。这种想象和表现,也是美妙得很。
              有的读者看到这里,不禁点头赞同,说道:“真是呢,怪不得稼轩到结尾时埋怨那些不懂事、煞风景的老鸦,好端端地却把松竹上的残雪给蹬下来,破坏了这种辉映,诚然是太无‘才思’了!”
              假如真有读者这样想,我却要“自攻矛盾”,说:“不,不,不能这样看问题。这样看,纵使不是‘死于句’下,也是‘被作者瞒过’了。”何以故?因为,松竹栖鸦,为行人惊起,踏落琼瑶(雪),也正是一种动态和生机,也正是词人所要“剪裁”的“春风”的表现和暗示之一。词人这样写,并不是真有所不满于乱鸦。有了这样的一结,不但使全篇更活,更有意趣,而且也使他所要表现的那一内容和神情更加完整、更加精彩了。
              说到这里,我们再把话归到“风格论”上去,就不妨向主张“豪放”、“婉约”派别的词论家请问:像稼轩这种写景抒情而见意的小令,到底算“豪放”之作呢,还是算“婉约”之词呢?可见这两个陈旧的概念,都不能范围稼轩的作品风格。要想用两个字来概括稼轩,事实上是办不到的。
              在黄沙道中,稼轩又写下过一首《西江月》,这词是夜行时所作。其文云: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山雨。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是稼轩的名作。此作容容易易,明明白白,看去无甚“出色过人”之处。既如此,又何以得“名”?大约因为此词已经写到“真切”的境地了。真切的意义,是不事雕琢,有所体会。不雕琢,才真;有体会,才切。这就迥异于一般粉饰造作的词家。
              但是,仅仅这样说,还不够,总要看他体会的是些什么思想,什么感情。篇幅所限,这里只就其一点略加解说。试看,词中所写,乃是旷野夏夜之景;虽是明月清风,却非一片沉寂;其间,鹊因月明写惊醒,移栖别枝,蝉以风清而意适,吟声未断。这仍旧是像我上文所指,静中含有动态,含有生趣。而更值得注意的,尤在“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两句。江南水乡,稻花已秀,水田中无数蛙声,联成一片,如吠如沸。凡是经历过这种情景的,一定能领略稼轩之笔,不但传景,而且传神,使人如耳边听到那种大夏之夜的静中之喧声,鼻端闻到那种大夏之夜的热中之清气。而这一片热闹喧哗、滚滚鼎沸的蛙声,在词人感觉起来,却又不是无意义的吵闹,它们分明在讲话。它们在讲说什么?词人毫不含糊地告诉我们是:说丰年!
              词人的话,最有“魔力”,一经他感染,我们读者也就真实同意:对,对!在广阔的良田美土上,风清月白的夏夜中,千顷稻花的香气里,那群蛙鼎沸的歌唱,不是在说丰年,是在说什么呢?
              丰年,对南宋时代的人民来说,其重要不待絮絮词费。稼轩此时的喜悦,其实就是南宋广大人民的喜悦,其胸怀情感已不同于琐琐个个哀乐。于此,我们还不妨参看稼轩的另一首小令,“己酉山行,书所见”的《鹊桥仙》:
              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醉扶怪石看飞泉,又却是、前回醒处。
              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前首《西江月》作时,尚是夏季预兆丰年;此首《鹊桥仙》作时,已是秋天丰收落实,其同为道中所见夜景,则正复相同。人民获得有秋之年,于是乃能有婚嫁喜事,而灯火门前笑语,更一笔写尽了丰年之下人民乐生的意趣。然而大词人同时也必然是大思想家,稼轩面对种种景象,不禁推想开去:这丰年,是平白无故、轻松容易地就能得来的吗?恐怕不是的。他因此写下:“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稼轩只写出“一天风露”,好像他只指自然条件是致成丰年的惟一因素。不过在这里我就不必再说什么“死于句下”了,任何读者也能看到,词人所指,当然并不是如此简单。
              


              IP属地:浙江70楼2012-01-30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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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泪,留人醉
                ——说李煜《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南唐后主的这种词,都是短幅的小令,况且明白如话,不待讲析,自然易晓。他所“依靠”的,不是粉饰装做,扭捏以为态,雕琢以为工,这些在他都无意为之;所凭的只是一片强烈直爽的情性。其笔亦天然流丽,如不用力,只是随手抒写。这些自属有目共见。但如以为他这“随手”就是任意“胡来”,文学创作都是以此为“擅场”,那自然也是一个笑话。即如首句,先出“林花”,全不晓毕竟是何林何花,继而说是“谢了春红”,乃知是春林之红花,而此春林红花事,已经凋谢!可见这所谓“随手”、“直写”,正不啻书家之“一波三过折”,全任“天然”,“不加修饰”,就能成“文”吗?诚梦梦之言也。
                且说以“春红”二字代花,即是修饰,即是艺术,天巧人工,总须“两赋而来”方可。此春红者,无待更言,乃是极美好可爱之名花无疑,可惜竟已凋零!调零倘是时序推迁,自然衰谢,虽是可惜,毕竟理所当然,尚可开解;如今却是朝风暮雨,不断摧残之所致。名花之凋零,如美人之夭逝,其为可怜可痛,何止倍蓰!以此可知,“太匆匆”一句,叹息中着一“太”字;“风雨”一句,愤慨中着一“无奈”字,皆非普通字眼,质具千钧,情同一恸矣!若明此义,则上片三句,亦千回百转之情怀,又匪特一笔三过折也。讲说文学之事,切宜细心寻玩,方不致误认古人皆荒率浅薄之妄人,方能于人于己两有所益。
                过片三字句三叠句,前二句换暗韵仄韵,后一句归原韵,别有风致。但“胭脂泪”三字,异样哀艳,尤宜着眼。于是我想到老杜的名句“林花著雨胭脂湿”,难道不是南唐后主也熟读杜诗之证吗?后主分明从杜少陵的“林花”而来,而且因朝来寒“雨”竟使“胭脂”尽“湿”,其思路十分清楚;但是假若后主在过片竟也写下“胭脂湿”三个大字,便成了老大一个笨伯,鹦鹉学舌,有何意味?他毕竟是艺苑才人,他将杜句加以消化,提炼,只运化了三字而换了一个“泪”字来代“湿”,于是便青出于蓝,而大胜于蓝,便觉全幅因此一字而生色无限!王静安说后主是“乱头粗服”,意思是与那盛饰、严妆之流一比,纯属丽质天成之选。但他不思,“胭脂泪”三字,又岂是乱头而粗服可喻者乎?
                “泪”字已是神奇,但“醉”也非趁韵谐音的妄下之字。此醉,非陶醉俗义,盖悲伤凄惜之甚,心如迷醉也。
                未句略如上片歇拍长句,也是运用叠字衔联法,“朝来”、“晚来”、“长恨”、“长东”,前后呼应更增其异曲而同工之妙,即加倍具有强烈的感染力量。先师顾随先生论后主,以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其美中不足在“恰似”,盖明喻不如暗喻,一道破“如”“似”,意味便浅。如先生言,则窃以为“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恰好免去此一微疵,使尽泯“比喻”之迹,而笔致转高一层矣。学文者于此,宜自寻味。美意不留,芳华难驻,此恨无穷,而无情东逝之水,不舍昼夜,“淘尽”之悲,东坡亦云,只是表现之风格手
                法不同,非真有异也。
                【附说】
                南唐李后主的另一首《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也为人传诵。试读宋词人朱敦儒的一首同调词: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我们立刻可以感到,宋词人是在接受了南唐词人的影响(熟诵于胸中口中)而又加以脱化而来,遂成为一种悲壮雄伟、苍凉激越的绝唱。把李后主的词看得一文不值、彻底“批判”的词论者,大概是永远不能理会文学史发展的脉络的,即就欣赏这个角度说,那种“单打一”的思想方法也绝不能多给人以启牖沾溉,欣赏我国文学的左右逢源之乐,也就无从说起。因此,我深盼能出现一部新型的中国文学史,打破陈套,撇开那些死板一律的模式,真正给人以文学的史的知识和享受。


                IP属地:浙江73楼2012-01-31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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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送年华如羽
                  ——说吴文英《喜迁莺·福山萧寺岁除》
                  江亭年暮。趁飞雁,又听数声柔橹。蓝尾杯单,胶牙饧淡,重省旧时羁旅。雪舞野梅篱落,寒拥渔家门户。晚风峭,做初番花讯,春还知否?
                  围艳冶,红烛画堂,博簺良宵午。谁念行人,愁先芳草,轻送年华如羽。自剔短檠不睡,空索桃符新句。便归好,料鹅黄已染,西池千缕。
                  大年夜,家家团聚欢乐之时,也总有行人游子,飘泊他乡,凄凉旅舍,思前想后,忆昔感今,万端心绪。唐贤名句:“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诵之令人为之黯然愁绝!在宋词中,举梦窗此阕,且看他如何着笔?
                  题目是“萧寺岁除”,却从“江亭”写起,江亭与萧寺无涉,是犹未入寺院寄顿之先的情景。其来也,是小舟入吴(福山在常熟境,古名覆釜山),所以有听橹之句。——摇橹的声响,咿咿哑哑,好似雁鸣,故以之互喻。如古人旧句“咿轧雁声哀”是也。
                  此下,未言弃舟入寺,是“暗渡”法,只说除夜独饮,还有一点儿糖物,便是度岁了。——这已是寺中之事,因为蓝尾(婪尾)酒即除夕之饮,家人聚酌,从年小者逆次而引杯,年最大者反居其末,故谓“婪尾”。这可证明:写此句,已是萧寺客房中了。
                  胶牙饧(胶读去声如“轿”,即粘固之义也),即麦芽糖,古代没有今日之“糖果”,只有这种民间自制的“土糖”,是过年的美食品。北京人叫它“关东糖”,天津人称之“大糖”,至今犹是过年的特色食品。(蓝尾酒、胶牙饧,用白香山诗也。)
                  其下,接言此种况味,并非今番初历,而是早就经过了——“重省”,即“回忆”,“省”音如“醒”。
                  然后,转笔换景,写那寺边景色,不独萧寺凄凉,抑且水村寂寞。然而寒冷之中,却已野梅萌动——梅是第一番“花信”,所谓“廿四番风”,吹开了二十四种名花,即三春芳意皆在了。雪舞寒拥,焉有春意?梅魂已醒,或许连春神也还不曾感知吧?
                  过片则在孤寂中想象家庭除夜之乐,绛蜡联辉。闺中儿女也在此时以“博”为戏(如掷骰子、玩骨牌……,形似“赌”,实家人戏乐也)。
                  然后笔又一转——她们定会想到天涯羁旅之人吧?“愁先芳草”者,暗用“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的语意,翻进一层,说不待草绿方念人之未归,早已生愁了。年年不归,光阴似箭,轻轻断送了年华,岂不堪痛?
                  然后挽笔复归自身,此时情景——短檠正对红烛,其馀可推。桃符,至宋时已是春联之代称了,这写独身守岁,一无乐事,只好自撰春联好句以慰乡思。
                  末尾便出拟归之计,与“芳草”呼应。鹅黄千缕,谓故园春柳渐生新黄嫩绿也。
                  至此,一片愁思,稍稍振起,使人怀抱一为宽朗,而不徒悲叹之音、感伤之绪——此乃梦窗词之一大特点,其例举之不尽。
                  学梦窗词,要看他字字挺秀,笔笔递换,不平,不缓,不弱,不疲,不塌,不赘。其用笔选字,具有神力,而如只见他“华丽”与“晦涩”,则俗常陋评,误人甚矣。
                  老杜云:“字向纸上皆轩昂。”梦窗似之。最难得也。
                  否,协韵,音如“府”。


                  IP属地:浙江74楼2012-01-31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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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四 一上高城万里愁
                    写意溅波传愁蹙岫
                    ——说吴文英《探芳新·吴中元日承天寺游人》
                    九街头,正软尘润酥,雪消残溜。禊赏只园,花艳云阴笼昼。层梯峭,空麝散,拥凌波,萦翠袖。叹年端,连环转,烂熳游人如绣。
                    肠断回廊伫久,便写意溅波,传愁蹙岫。渐没飘鸿,空惹闲情春瘦。椒杯香乾醉醒,怕西窗人散后。暮寒深,迟回处,自攀庭柳。
                    这是一首写逛庙的词,此种题意,很是罕见,而庙会游观,倒实在是华夏民间的文化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逛庙者,是俗语。若说“上庙”,还是较为庄重的口吻,因为可以是为了礼佛进香,虔诚祈祷。说逛庙者,就连那点儿宗教味的信仰心也关不存有,而只是去看风光,逐热闹——就是群众性的一种娱乐活动方式而已。这,只要赏会一下本篇小词,就知而不疑了。
                    太平岁月,物阜年丰,人们有兴致,忙过年忙得手脚“朝天”,还要守岁熬夜,深宵不眠,可是天明大年初一,还无喘息之工,却又拥拥挤挤,联联贯贯,去逛庙了!此乃姑苏旧风。大家逛的那庙,叫做承天寺。此寺建自六朝梁代,已几易其名了,“承天”之称,始自宋朝——其先又叫能仁寺,是吴中有名的古刹,坐落郡署的西北,寺有高阁凌云,唐诗人刘禹锡曾登临赋诗,说一上此阁,方见吴郡之大!气象可想矣。
                    词人怎么写逛庙?他先从街景写起。
                    九街者,犹言条条街陌,到处皆然也。软尘,借用京华软红尘以渲染繁盛也。韩退之诗“天街小雨润如酥”,此借写吴中岁旦微雨,残雪已消,化为水溜也。此一片南国物候。禊赏,据《玉烛宝典》,元日至晦日士女湔裳度厄。故知词人正用此义,与三月上巳无涉。只园,只树给孤园,佛曾在此说法,故以喻佛寺之地。通篇写承天寺,只此二字,一点即足,更不多及,可证我上文所说“逛庙”之举全不在宗教迷信耳。是日,微雨初停,痴云未散,词句明白——但那“花艳”者何也?正月初一,哪儿来的可以称艳之花?其意或在暗写如花的游女乎?
                    “层梯峭”一句即游人争登高阁的景色,凌波微步,翠袖红裳,则游女之盛已由暗喻转入明文了。于是感叹年华递转,冬尽春来,如环往复之无尽,而每逢此“端”(元日也),则必见此烂熳如绣的盛况,真令人暗生无限的思潮意绪。
                    至此,“游人”二字方见点睛——而亦即戛然乐止,已到上片歇拍处。此乃中调词曲两片分界之笔法规律。
                    上片写景毕,下片全归感怀情事。
                    词人面对如此锦绣之景观,不见几多喜慰之怀,却只觉肠断,何也?而且他不逐如云之善男信女,去蹈层梯,却独自一个在那回廊间久立——久,久,不动,则又何也?盖正如辛稼轩之“众里寻他千百度”,心有所系,而“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也。是以接下去两句,一篇警策,道是:“写意溅波,传愁蹙岫。”此真梦窗独擅之字法句法,他家万万学之不到者也。
                    且道此两句毕竟说得甚底?写意,即表达心曲也,正如李后主诗云“春风传意水传愁”也。溅(平声)波,谓送目也。蹙岫,谓颦眉也。
                    这方是中华汉字文学中特有的文采。不悟文采为何事者,齐来着眼。
                    文采,非粉饰乔妆之谓。若差之毫厘,便难从千里外回到汉语文的妙境中来了。
                    可惜,可惜!回廊久立的代价,只换来了这一刹那的目光互对,心波暗通,转眼之间,那人已远!所谓渐没于天际的飘鸿(亦从曹子建《洛神赋》“翩若惊鸿”化来),再不可觅。其人已不在“灯火阑珊处”,此情更难于稼轩也。剩下来的,只是一场春瘦!
                    试问:这“春瘦”二字,又如何译成“白话”?你有大才,不妨一试看。注家或引李义山诗中有“春来瘦”之语。然是否即梦窗之本意?恐怕还是不同吧?
                    以下“椒杯”,仍挽回到元旦饮椒花酒之故俗,又是点醒题目。梦窗曾云:“东风临夜冷于秋。”则此元日之夜深,可想而知。一个“迟回”,一个“自攀”,写尽日间历遍繁盛而此际孤寂萧凉、怀人不寐的物境心境。
                    柳而下一“攀”字,唐诗固多,如温飞卿“赠远聊攀柳”等是也。然窃疑此与晋人桓大司马之攀条(柳也)陨涕之义有连,所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也。
                    “人散后”,正对“游人如绣”。于鹄诗“黄昏人散东风起”,盛况已终,乃觉风起——风固早在也。“自攀庭柳”,直承“回廊伫久”——盖此庭者,犹似寺中庙院,而迟回正即伫久之另一措语也。
                    读词至此,方悟词人之笔妙,词人之情挚,而词人之心尤痴也。
                    梦窗另有《浣溪沙》,也题作“观吴人岁旦游承天”。其词云:
                    千盖笼花斗胜春,东风无力埽香尘。尽沿高阁步红云。
                    闲里暗牵经岁恨,街头多认旧年人。晚钟催散又黄昏。
                    两相对照,可悟繁简异同之间,笔趣各有所胜,而其情怀则始终如一也。


                    IP属地:浙江76楼2012-02-01 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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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失万重云
                      ——说杜甫《孤雁》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鸭无意绪,鸣噪自纷纷。
                      诗圣因见空中有一孤雁,感触良多,遂写下这首五律。杜老的五律数量最大,举不胜举,即就“咏物”一类而言,这首也未必为选家常取。然而我觉这首五言八句,最能令千载以下读者想见其为人,为之感动,为之痛惜,为之崇敬,为之向往。
                      在杜老笔下,写雁全不在皮毛“形象”上轻下一字,而只是一派空际传神。这孤雁不饮不食,只是飞鸣不已,而苦念其群侣。
                      孤雁之孤,不但飞禽中无有见怜者,即在大地之上,号称“感情动物”的人群之中,也难得有谁对它给以注视与同情。颔联全发此叹,而笔法上则是“流水对”,即本是一句较长的语句,而在诗的形式上分为两句表达,并且能构成工致的对仗句法。一片影,万重云,相为比照,令人无限凄惶,回肠荡气。而一“怜”字,始入诗人自身;一“失”字,复由己身推向孤雁,辗转推求了去,这才铸成了这动人肺腑的十字两句一联。
                      然而,精彩犹不在此。下面颈联,又出警策。诗人为此孤雁,伫立痴望,极目追寻其一片远影,至于渐没渐杳,终于了不可复见-----谁想在诗人的感觉上,却是还像能见其片影一般,并未全灭。而其声之哀,亦早随影没,不可复闻-----但在诗人的感觉上,则又如同还是耳边尚有馀音!
                      何以如此,诗人解曰:只因孤雁之哀深,之情重,使我如此也。是否?是否?自然是不差的。但在吾人千载下读来时,则不独孤雁之哀深,之情重,实亦诗人之哀更深,情更重。的的确确,杜老的一副仁人的肺肠,崇高伟大精神境界,偶缘孤雁入目萦怀,不禁彻底倾倒而令世人痛感其所以公认为诗圣者,圣在何处也。
                      结束,更引人深入一层更大的叹慨:孤雁之孤,已是极度可怜,然而若无群鸦乱噪,犹未尽显其高洁超尘之品格。“无意绪”者何?非谓鸦之“情绪不佳”,乃是杜老狠批它们的“好没意思”,“真是乏味,俗不可耐!”
                      野鸭群噪,所为何事?八成儿是为争巢夺食。鸦虽不孤,何其鄙且卑哉!“纷纷”二字,慨叹万千!
                      李义山有一首七绝,写道是: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层楼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其感慨亦极深切,然而若与杜比,风致加多,而微欠深挚厚重,固不同矣。
                      


                      IP属地:浙江77楼2012-02-01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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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花前后镜
                        ——说温庭筠《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飞卿为晚唐诗人,而《菩萨蛮》十四首乃词史上的一段丰碑,雍容绮绣,罕见同俦,影响后来,至为深远。盖曲子词本是民间俗唱与乐工俚曲,士大夫偶一拈弄,不过花间酒畔,信手消闲,不以正宗文学视之。至飞卿此等精撰,始有意与刻意为之,词之为体方得升格,文人精意,遂兼入填词,词与诗篇分庭抗礼,争华并秀。
                        本篇通体一气。精整无只字杂言,所写只是一件事,若为之拟一题目增入,便是“梳妆”二字。领会此二字,一切迎刃而解。而妆者,以眉为始;梳者,以鬓为主;故首句即写眉,次句写鬓。
                        小山,眉妆之名目,晚唐五代,此样盛行,见于《海录碎事》,为“十眉”之一式。大约“眉山”一词,亦因此起。眉曰小山,也时时见于当时词中。如五代蜀秘书监毛熙震《女冠子》云:“修娥慢脸(脸,古义,专指眼部),不语檀心一点(檀心,眉间额妆,双关语),小山妆。”正指小山眉而言。又如同时孙光宪《酒泉子》云:“玉纤(手也)淡拂眉山小,镜中嗔共照。翠连娟,红缥缈,早妆时。”亦正写晨妆对镜画眉之情景。可知小山本谓淡扫蛾眉,实与韦庄《荷叶杯》所谓“一双愁黛远山眉”同义。
                        重,在诗词韵语中,往往读平声而义为去声,或者反是,全以音律上的得宜为定。此处声平而义去,方为识音。叠,相当于蹙眉之蹙字义,唐诗有“双蛾叠柳”之语,正此之谓。金,指唐时妇女眉际妆饰之“额黄”,故诗又有“八字宫眉捧额黄”之句,其良证也。
                        已将眉喻为山,再将鬓喻为云,再将腮喻为雪,是谓文心脉络。盖晨间闺中待起,其眉蹙锁,而鬓已散乱,其披拂之髪缕,掩于面际,故上则微掩眉端额黄,在隐现明灭之间;下则欲度腮香,——“度”实亦微掩之意。如此,山也,金也,云也,雪也,构为一幅春晓图画,十分别致。
                        上来两句所写,待起未起之情景也,故第三句紧接“懒起”,“起”字一逗,虽曰懒起,并非不起,是娇懒迟迟而起也。闺中晓起,必先梳妆,故“画娥眉”三字一点题,正承“小山”而来。“弄妆”再点题,而“梳洗”二字又正承鬓云腮雪而来。其双管并下,脉络最清。然而中间又着一“迟”字,远与“懒”相为呼应,近与“弄”字互为注解。“弄”字最奇,因而是一篇眼目。一“迟”字,多少层次,多少时光,多少心绪,多少神情,俱被此包尽矣。
                        梳妆虽迟,终究须有完毕之日,故过片重开,即写梳妆已罢,最后以两镜前后对映而审看梳妆是否合乎标准。其前镜,妆台奁内之座镜也;其后镜,手中所持之柄镜也,俗呼“把儿镜”。所以照者,为看两鬓簪花是否妥恰,而两镜之交,套景重叠,花光之与人面,亦交互重叠,至于无数层次!以十个字写此难状之妙景,尽得神理,实为奇绝之笔。
                        词笔至此,写梳妆题目已尽其能事了,后面又忽有两句,又不知为何而设。新帖,新鲜之“花样子”也,剪纸为之,贴于绸帛之上,以为刺绣之蓝本。盖言梳妆既妥,遂开始一日之女红:刺绣罗襦。而此新样花帖,偏偏是一双一双的的鹧鸪图纹。闺中之人,见此图纹,不禁有所感触。
                        讲词至此,本已完毕。若有人必定诘问:所感所触,与全篇何涉?岂非赘疣,而成蛇足乎?答曰:假使不有所感所触,则开头之山眉深蹙,梦起迟妆者,又与下文何涉?飞卿词极工于组织联络,回互呼应,于此一例,足以见之。
                        【附说】
                        旧解多以小山为“屏”,其实未允。此由一不知全词脉络,误以首句与下文无内在联系;二不知“小山”为眉样专词,误以为此乃“小山屏”之简化。又不知“叠”乃眉蹙之义,遂将“重叠”解为重重叠叠。然“小山屏”者,译为今言,谓“小小的山样屏风”也,故山屏即 “屏山”,为连词,而“小”为状词;“小”可省减,而山屏不可割裂而止用“山”字。既以“小山”为屏,又以“金明灭”为日光照映不定之状,不但“屏”、“日”全无着落,章法脉络亦不可寻矣。


                        IP属地:浙江80楼2012-02-02 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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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当时已惘然
                          ——说李商隐《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①,一弦一柱思②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诗的无不乐道喜吟,堪称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
                          最不易讲解的一篇难诗,自宋元以来,揣测纷纷,莫衷一是。
                          诗题“锦瑟”,是用了起句的头二个字。旧说中,原有认为这是咏物诗的,但近来注解家似乎都主张:这首诗与瑟事无关,实是一篇借瑟以隐题的“无题”之作。我以为,它确是不同于一般咏物体,可也并非只是单纯“截取首二字”以发端比兴而与字面毫无交涉的无题诗。它所写的情事分明是与瑟相关的。
                          起联两句,从来的注家也多有误会,以为据此可以判明此篇作时,诗人已“行年五十”,或“年近五十”,故尔云云。其实不然。“无端”,犹言“没来由地”、“平白无故地”,此诗人之痴语也。锦瑟本来就有那么多弦,这并无“不是”或“过错”,诗人却硬来埋怨它:锦瑟呀,你干什么要有这么多条弦?瑟,到底原有多少条弦,到李商隐时代又实有多少条弦,其实都不必“考证”,诗人不过借以遣词见意而已。据记载,古瑟五十弦,所以玉溪写瑟,常用“五十”之数,如“雨打湘灵五十弦”,“因令五十丝,中道分宫徵”,都可证明,此在诗人原无特殊用意。
                          “一弦一柱思华年”,关键在于“华年”二字。“一弦一柱”犹言一音一节。瑟具弦五十,音节最为繁富可知,其繁音促节,常令听者难以为怀。诗人绝没有让人去死抠“数字”的意思。他是说:聆锦瑟之繁弦,思华年之往事;音繁而绪乱,怅惘以难言。所设五十弦,正为“制造气氛”,以见往事之千重,情肠之九曲。要想欣赏玉溪此诗,先宜领会斯旨,正不可胶柱而鼓瑟。宋词人贺铸说:“锦瑟华年谁与度?”(《青玉案》)金诗人元好问说:“佳人锦瑟怨华年!”(《论诗三十首》)华年,正今语所谓美丽的青春。玉溪此诗最要紧的“主眼”端在华年盛景,所以“行年五十”这才追忆“四十九年”之说,实在不过是一种迂见罢了。
                          起联用意既明,且看他下文如何承接。
                          颔联的上句,用了《庄子》的一则寓言典故,说的是庄周梦见自己身化为蝶,栩栩然而飞……浑忘自家是“庄周”其人了;后来梦醒,自家仍然是庄周,不知蝴蝶已经何往。玉溪此句是写佳人锦瑟,一曲繁弦,惊醒了诗人的梦景,不复成寐。迷含迷失、离去、不至等义。试看他在《秋日晚思》中说:“枕寒庄蝶去”,去即离、逝,亦即他所谓迷者是。晓梦蝴蝶,虽出庄生,但一经玉溪运用,已经不止是一个“栩栩然”的问题了,这里面隐约包涵着美好的情境,却又是虚缈的梦境。本联下句中的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鸟,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杜宇啼春,这与锦瑟又有什么关联呢?原来,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起诗人无限的悲感、难言的冤愤,如闻杜鹃之凄音,送春归去。一个“托”字,不但写了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鹃,也写了佳人之托春心于锦瑟,手挥目送之间,花落水流之趣,诗人妙笔奇情,于此已然达到一个高潮。
                          看来,玉溪的“春心托杜鹃”,以冤禽托写恨怀,而“佳人锦瑟怨华年”提出一个“怨”字,正是恰得其真实。玉溪之题咏锦瑟,非同一般闲情琐绪,其中自有一段奇情深恨在。
                          律诗一过颔联,“起”、“承”之后,已到“转”笔之时,笔到此间,大抵前面文情已然达到小小一顿之处,似结非结,含意待申。在此下面,点笔落墨,好像重新再“起”似的。其笔势或如奇峰突起,或如藕断丝连,或者推笔宕开,或者明缓暗紧……手法可以不尽相同,而神理脉络,是有转折而又始终贯注的。当此之际,玉溪就写出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一名句来。
                          珠生于蚌,蚌在于海,每当月明宵静,蚌则向月张开,以养其珠,珠得月华,始极光莹……这是美好的民间传统之说。月本天上明珠,珠似水中明月;泪以珠喻,自古为然,鲛人泣泪,颗颗成珠,亦是海中的奇情异景。如此,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月也,珠也,泪也,三耶一耶?一化三耶?三即一耶?在诗人笔下,已然形成一个难以分辨的妙境。我们读唐人诗,一笔而能有如此丰富的内涵、奇丽的联想的,舍玉溪生实不多觏。
                          


                          IP属地:浙江81楼2012-02-02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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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无限好
                            ——说李商隐《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玉溪诗人,另有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万树鸣蝉隔断虹,乐游原上有西风,羲和自趁虞泉〔渊〕宿,不放斜阳更向东!”那也是登上古原,触景萦怀,抒写情志之作。看来,乐游原是他素所深喜、不时来赏之地。这一天的傍晚,不知由于何故,玉溪意绪不佳,难以排遣,他就又决意游观消散,命驾驱车,前往乐游原而去。
                              乐游原之名,我们并不陌生,原因之一是有一篇千古绝唱《忆秦娥》深深印在我们的“诗的摄相”宝库中,那就是:“……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玉溪恰恰也说是“乐游原上有西风”。何其若笙磬之同音也!那乐游原,创建于汉宣帝时,本是一处庙苑,—应称“乐游苑”才是,只因地势轩敞,人们遂以“原”呼之了。此苑地处长安的东南方,一登古原,全城在览。
                              自古诗人词客,善感多思,每当登高望远,送目临风,更易引动无穷的思绪:家国之悲,身世之感,古今之情,人天之思,往往错综交织,所怅万千,殆难名状。陈子昂一经登上幽州古台,便发出了“念天地之悠悠”的感叹,恐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例子了。如若罗列,那真是如同陆士衡所说“若中原之有菽”了吧。至于玉溪,又何莫不然。可是,这次他驱车登古原,却不是为了去寻求感慨,而是为了排遣他此际的“向晚意不适”的情怀。知此前提,则可知“夕阳”两句乃是他出游而得到的满足,至少是一种慰藉,这就和历来的纵目感怀之作是有所不同的了。所以他接着说的是:你看,这无边无际、灿烂辉煌、把大地照耀得如同黄金世界的斜阳,才是真的伟大的美,而这种美,是以将近黄昏这一时刻尤为令人惊叹和陶醉!
                              我想不出哪一首诗也有此境界。或者,东坡的“曲栏幽榭终寒窘,一看郊原浩荡春”庶乎有神似之处吧?
                              可惜,玉溪此诗却久被前人误解,他们把“只是”解成了后世的“只不过”、“但是”之义,以为玉溪是感伤哀叹,好景无多,是一种“没落消极的心境的反映”,云云。殊不知,古代“只是”,原无此义,它本来写作“祗是”,意即“止是”、“仅是”,因而乃有“就是”、“正是”之意了。别家之例,且置不举,单是玉溪自己,就有好例,他在《锦瑟》篇中写道:“此情可待(义即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意正谓:就是(正是)在那当时之下,已然是怅惘难名了。有将这个“只是当时”解为“即使是在当时”的,此乃成为假设语词了,而“只是”是从无此义的,恐难相混。
                              细味“万树鸣蝉隔断虹”,既有断虹见于碧树鸣蝉之外,则当是雨霁新晴的景色。玉溪固曾有言曰:“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大约此二语乃玉溪一生心境之写照,故屡于登高怀远之际,情见乎词。那另一次在乐游原上感而赋诗,指羲和日驭而表达了感逝波、惜景光,绿鬓不居、朱颜难再之情,这正是诗人的一腔热爱生活、执着人间,坚持理想而心光不灭的一种深情苦志。若将这种情怀意绪,只简单地理解为是他一味嗟老伤穷、残光末路的作品,未知其果能获玉溪之诗心句意乎。毫厘易失,而赏析难公,事所常有,焉敢固必。愿共探讨,以期近是。


                            IP属地:浙江84楼2012-02-03 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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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上高城万里愁
                              ——说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这首诗题目有两种不同文字,今采此题,而弃“咸阳城东楼”的题法。何也?一是醒豁,二是合理。比如李德裕有《登崖州城作》,罗隐有《登夏州城楼》,有了一个“登”字,就一切明白了,再不致为后人误会是以“城楼”为题的“咏物诗”。然而,李义山也分明大书《安定城楼》一题,既不言登,也不说眺(此种例子不少,今特专举晚唐诗人也),作者、览者都认为题意自明,原不须像后来“试帖”诗家那等地拘墟小样。我因何又取这个啰嗦题呢?就只为那个“西”字更近乎情理,而且“晚眺”也是全诗一大关目。
                              但提起义山的《安定城楼》,倒也有趣,那首诗,与许丁卯这篇,不但题似,而且体同(七律),韵同(尤部),这还不算,你再看那头两句怎么写的——
                              迢递高城百尽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这实在是巧极了,就如同两人有个约会似的。最奇不过的是都用“高城”,都用杨柳,都用“汀洲”。
                              然而,一比之下,他们的笔调,他们的情怀,就不一样了。义山一个“迢递”,一个“百尺”,全在神超;而丁卯一个“一上”,一个“万里”,端推意远。神超多见风流,意远兼怀气势。
                              “一上”的“一”,和“万里”的“万”,本是两回事,并非“数字”的关系,但是我们汉字文学,特别是诗,离开汉字的特点特色,是根本无法理解,当然也无法讲解的。正如李义山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两个“难”字,意思,用法,本不相同,却被诗人的巧思妙用联在一句之中,平添了无限的韵味。“一”上高城,就有“万”里之愁怀,也正是巧用了两个不同意义的“数字”而取得了一种艺术效果。这种妙趣,不要说译成外国文字,就是改成“白话”,那也“全完了”!
                              记得顾随先生在《苏辛词说》里讲一首登临眺望之作,说道:千古高人志士,定是登高望远不得;一登了望了,便引起无限感怀,满腔愁绪。(大意如此。随手行文,未能检索原书——那是用参采语录式的文体而讲说的。)此话当真不假。要在古代诗词中寻找例证,纵不汗牛充栋,怕也车载斗量。即如稼轩,不是就说“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吗?虽说是“闲愁”(这听起来不太冠冕堂皇),却有千斛之多哪!词人岂好为夸大之语哉。
                              此理既明,则丁卯这诗的起句,就“有情可原”了。
                              辛稼轩千斛之愁,缘何而起?他自己上来就“交待”,很“坦白”:“我这是来吊古”的。可以说,那是“时间”上的事情无疑了。丁卯此篇,吊古与否,须待“后文再表”,上来却是万里之愁,这应是“空间”上的事情才对。虽说是万里之遥,毕竟他也有个实指。其意中这是哪个范围?诗是活龙,你硬要打成死蛇看,未免太嫌呆相;然而诗人笔下分明逗露,并非讲者有穿凿。你看李义山,他次句接写的是“绿杨枝外尽汀洲”,一个“尽”字,斑斑实景——据说安定泾洲东边果有一处名叫美女洲。既是实景,便为正笔,遂尔无多可说。若论许丁卯这句,他所紧接的却是“蒹葭杨柳似汀洲”,一个“似”字,早已道破,此处并无有什么真个的汀洲,不过是想象之间,似焉而已。既然似是而非,为何又非要拟之为汀洲不可?须知诗人家在润州丹阳,他此刻登上咸阳城楼,举目一望,见秦中河湄风物,居然略类江南。于是笔锋一点,微微唱叹,万里之愁,正以乡思为始。盖蒹葭秋水,杨柳河桥,本皆与怀人伤别有连。愁怀无际,有由来矣。
                              以上单说句意。若从诗的韵调丰采而言,如彼一个起句之下,著此“蒹葭杨柳似汀洲”七个字,正是“无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学诗之人,且宜体会。提笔作诗,处处是“意”,而不知有文采风流、高情远韵之事,那就只能始终是“意”而总非是诗了。再从笔法看,他起句将笔一纵,出口万里,随后立即将笔一收,回到目前。万里之遥,从何写起?一笔挽回,且写眼中所见,潇潇洒洒,全不滞呆,而笔中又自有万里在。仿批点家一句:此开合擒纵之法也。
                              


                              IP属地:浙江86楼2012-02-03 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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