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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先生的“千秋一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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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一寸心》,是一部汇集周汝昌先生积年所得诗词赏析文章的名著。先生在红学领域之影响固属首屈一指,却也是有誉有毁;而《千秋一寸心》在读者群中之反响,网上一搜,不说铺天盖地,也是不计其数,总之:好评如潮。
按说昔人既已慧眼识珠,评者又多,已毋庸我饶舌;我之于诗尚多隔膜,所见自不免着于皮相,甚或连皮相亦不能,遑论精华本质,岂非贻笑大方?且先生其人其文,某素所重,轻率落笔,何止辜负好书,更是失敬于先生。然手捧骊珠,时感震撼,蠢蠢欲言,无复瞻顾矣。
先生天赋诗心,年未弱冠即有诗词发表,诗论见于校刊。及师从顾子羡季,沾溉日深,诗艺日进,加以此后历年积学,终于继承顾师诗学衣钵之基础,形成自己独特之风格。青出于蓝,当无疑问;胜耶?未耶?先生未言,余亦何敢陷先生于物议焉。
自泰西文学理论传入吾华,治文学者遂言必逻辑、描写、刻画、性格、主题诸如此类概念术语,甚至以此绳吾华古典小说、诗词,新“八股”积重难返,此先生所深恨者也,是书屡言及之。至若简单化贴“豪放”、“婉约”标签于词人,亦为先生所不屑。是故《鹧鸪天》一篇洋洋四千余字,备举稼轩咏农村田野之作,所谓“婉约”词也;即如《水调歌头·落日征尘起》三首人称“豪放”之词,结末仍归于家国难复之痛,壮志未酬之恨,岂但“豪放”!又若东坡《蝶恋花·密州上元》上下两阕,地异、时异、情异,山城、老人、寂寞,是可痛者;《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写农村风光劳作,何关“豪放”?盖词人亦人,情之深广更胜常人,非特一副心肝,当其追念昔年意气风发之际,自是豪情万丈,下笔多用阳刚壮词,然目睹现实,仕途多舛,报国无门,当然沮丧神伤,笔底遂有沉郁痛语,故豪放外而沉痛内;且东坡、稼轩为官久在地方,田园风光寓之于目,形之于笔,看去亦是清新可喜。豪放云乎者,婉约云乎者,斯亦不可以已乎?
先生传统文化底蕴深厚,细腻敏感、长于诗词,自较熏染欧风美雨、漠视吾华传统而不自知之流辈更能与骚人词客心会神通,更能见人所未见,言人所未言、所不敢言。譬若放翁“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湿鲛绡透”三韵,先生直言“犯了平直浅露之病”,“外加的浮字眼破坏了内心的真感情”;再若许丁卯“山雨欲来风满楼”句,解得“山雨”“来”者,解不得“欲”,解得“欲”者,解不得先生之确:“须看那诗人只说‘欲’来,笔下精神,全在虚处,本来不是死语。假使山雨真个大降,而且还必定是‘暴’,那下联当正面写‘雨’,或‘咏暴风雨’”、“而下一联,鸟下平芜,蝉吟高树,其神情意态,何等自在悠闲,哪里是什么‘暴风雨’的问题?”此等见解,若无灵心慧性,无真知灼见,又如何道得?
常人解诗但解词意、手法,先生舍此而外,又及诗词之四声、平仄、格律、节奏,乃至抑扬顿挫、音乐之美,此多为初学者之盲点,即一般解者亦未必熟谙,故先生于书中屡为点明,影响所及至于诗词之句逗、择字,若梦窗词“渺空烟、四野是何年”一句,点“渺空烟四野,是何年”者,拘于时、空之分野,先生则谓梦窗之意,时空交织,浑不可分(诚高见也),正合于原谱之音律节奏。
古典诗词,虽文学而关乎音乐、绘画、民俗、节序、器物诸多领域,解者势非广所涉猎博通古今不可。书中说少游“山抹微云”之“抹”妙“黏”俗引入民族画理;说大晏“梨花落后清明”引入民族“花历”,所谓二十四番花信风;说小杜“牧童遥指杏花村”引入传统戏曲《小放牛》;说稼轩“燕兵夜娖银胡簶(此字无法输入,应写如左“革”右“录),汉箭朝飞金仆姑”引入兵器知识,此固见先生之博识,亦要在引入之恰到好处。
然若仅止于此,亦不过如老学究居高临下说教而已,见解超卓罢了,可敬则可敬矣,可亲则不敢。吾之重先生者一在其学问之精深、识见之超拔、笔法之雅致,二在其体贴古人、心怀读者、笔底有情。试再言之。
先生生于民初,新文化运动虽起而传统文化未远,又好于古籍中觅趣,故落笔为文能今能古,不拘一格。此书语言文白兼用,挥洒自如,夭矫如龙,有清新之风,有活泼之气,有典雅之致,兹不列举,读者当能感受,唯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小杜《清明》两篇纯用白话,反而失味,盖亦时代、阅读对象诸因素所致。至若笔底有情,在在皆是:赞吾华文字音形义之丰富美妙,惜老杜、玉溪、柳七、东坡、稼轩、梦窗……之才人受厄,叹老杜“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壮语之凄凉沉痛;“换韵‘东风’下遽出一‘恶’字,顿觉天地变色,芳春愈美,伤情愈甚!此一入声韵,直贯‘索’、‘错’至上片歇拍,一片变徵(zhì)悲音,令人闻之酸鼻”,与放翁同悲,“嗟嗟,人生不易,常是在现实缺陷中追求想象中的将来的美境;美境纵来,事亦随变;如此循环,永无止息。而流光不待,即在人的想望追求中而偷偷逝尽矣”,共读者浩叹。呜呼,先生之情奈何如此之深耶?千秋一寸心乎?千秋一寸心也!
然此心者何?曰诗心,曰吾华文化之心,曰痴情不改之赤子之心。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先生曰“只是”者,“正是”也,言黄昏夕照之美丽也。人间晚晴,夕阳无限,有此昂扬乐观之人生态度,便目不能视,风雨如磐,先生亦必能拨云见日,“满目青山夕照明”,于艺术人生中活出人生之艺术。
吾累矣!沙哑者练声,不堪其重矣!遂益知先生之笔真不可及也。念及此,装模作样遂罢。


IP属地:浙江1楼2012-01-14 19:34回复

    作者卷首题词
    以我之诗心,鉴照古人之诗心,又以你之诗心,鉴照我之诗心。三心映鉴,真情斯见;
    虽隔千秋,欣如晤面。
    鸳鸯绣出从头看,已把金针度与君。
    己卯大雪 周汝昌


    IP属地:浙江3楼2012-01-14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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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 录
      新版自序
      初版自序
      凡例
      之一 满城春色宫墙柳
      山抹微云秦学士—————说秦观《满庭芳》
      满城春色宫墙柳—————说陆游《钗头凤》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说岳飞《满江红》
      洛浦梦回留佩客—————说岳珂《满江红》
      花落水流红———————说王实甫《赏花时》
      文采风流今尚存—————说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感时思君不相见—————说敦诚《寄怀曹雪芹》
      桂华流瓦————————说周邦彦《解语花·上元》
      众里寻他千百度—————说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夜凉河汉截天流—————说夏竦《喜迁莺》
      不减唐人高处——————说柳永《八声甘州》
      应是绿肥红瘦——————说李清照《如梦令》
      火冷灯稀霜露下—————说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
      梨花落后清明——————说晏殊《破阵子》
      不知腐鼠成滋味—————说李商隐《安定城楼》
      之二 锦瑟年华谁与度
      怕教彻胆寒光见怀抱———说吴文英《绕佛阁·与沈野逸东皋天街卢楼追凉小饮》
      飞云冉冉蘅皋暮—————说贺铸《青玉案》
      重燃绛蜡————————说韩疁《高阳台》
      永夜月同孤———————说杜甫《江汉》
      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说吴文英《八声甘州》
      人有悲欢离合——————说苏轼《水调歌头·中秋》
      锦官城外柏森森—————说杜甫《蜀相》
      走月逆行云———————说贾岛《宿山寺》
      靓妆眉心绿———————说晏几道《临江仙》
      路上行人欲断魂—————说杜牧《清明》
      东风无力百花残—————说李商隐《无题》
      远天垂地外———————说贾岛《秋暮寄友人》
      尘香明日城南陌—————说吴文英《菩萨蛮》
      之三 为君持酒劝斜阳
      东城渐觉风光好—————说宋祁《木兰花》
      簌簌衣巾落枣花—————说苏轼《浣溪沙》
      背西风酒旗斜矗—————说王安石《桂枝香》
      雁横南浦人倚西楼————说张耒《风流子》
      风和闻马嘶———————说欧阳修《阮郎归》
      小楼西角断虹明—————说欧阳修《临江仙》
      梦绕神州路———————说张元干《贺新郎》
      柳外斜阳,水边归鸟———说辛弃疾《念奴娇》
      酒旗风飐村烟淡—————说秦观《踏莎行》
      新晴锦绣文———————说杜甫《晴》
      朱门柳细风斜——————说欧阳修《越溪春》
      惜春长怕花开早—————说辛弃疾《摸鱼儿》
      落日塞尘起———————说辛弃疾《水调歌头》
      摇断吟鞭碧玉梢—————说辛弃疾《鹧鸪天》
      菡萏香销翠叶残—————说李璟《浣溪沙》
      胭脂泪,留人醉—————说李煜《相见欢》
      轻送年华如羽——————说吴文英《喜迁莺·福山萧寺岁除》
      残红几点明朝知在否———说张扩《殢人娇》
      之四 一上高城万里愁
      写意溅波传愁蹙岫————说吴文英《探芳新·吴中元日承天寺游人》
      相失万重云———————说杜甫《孤雁》
      乱入红楼低飞绿岸————说陈尧佐《踏莎行》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说李煜《虞美人》
      照花前后镜———————说温庭筠《菩萨蛮》
      只是当时已惘然—————说李商隐《锦瑟》
      咸阳古道音尘绝—————说佚名氏《忆秦娥》
      夕阳无限好———————说李商隐《乐游原》
      隔叶黄鹂空好音—————说杜甫《蜀相》
      一上高城万里愁—————说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
      莺语乱春拍岸——————说钱惟演《木兰花》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说苏轼《洞仙歌》
      风流儒雅亦吾师—————说杜甫《咏怀古迹》
      依约是湘灵———————说苏轼《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
      附录
      唐诗宋词的鉴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讲座
      熏出一颗诗心(刘心武)
      编者后记(周丽苓)
      校后记


      IP属地:浙江4楼2012-01-14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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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版自序
        中华民族是一个诗的民族。诗在我们的文化上是“无所不在”的——不是指诗的格律形式,而是说她的质素和境界以及表现手法。例如,一部《红楼梦》在体裁上是章回小说,然而作者雪芹却是以诗的心灵和笔法而写成的。再如,京剧的剧本、表演、音乐、服装……无一不是用“诗”的“办法”来进行的。其馀可以类推,不待烦言而自明。
        至于表现为有正式规格形式的诗,则是用汉语文字写成的,古称“篇什”。传统诗手法贵乎简捷而含蓄,不喜欢“大嚼无复馀味”,讲究回味无穷,馀音不尽——有待吟诵诵、涵泳、感受、领会。她不是一切摆在“字面”上,或如吃糖,入口就是一个“甜”,甜外也就再没有很多别的了。中华诗不是那样的“食品”。
        因此,好诗也不一定入目便“令人喝彩、叫绝”,而需要讲解。白居易的诗以“老妪都解”而自负和知名,但这听起来似乎“群众化”、“通俗化”,是好事;实则问题很多,讲中华诗是不宜采用这种主张和“原则”的。例如,他有一首七律写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这说得很明白好懂,然而这实质是“议论”,与“诗”的质素并无多大干涉——不过是借用了简单的格律形式罢了。同样是不尚艰深晦涩的陆游诗,就比白居易手法高明。他有一首七绝,却是这样写的:“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我小时候读了,异常地喜爱,觉得写“太平景象”多么意到笔到而又简明畅快。后来,方悟自己太幼稚可笑了!陆诗是尖锐而又沉痛地讽刺南宋小朝廷,不思收拾旧山河,雪家国之大耻奇辱,而一味安逸享乐,把人民麻醉得全忘了中原故土,误以为身在幸福之中,追随了醉生梦死之辈!
        当然,诗有各式各样奇情异采,焉能如同日常白话。诗(包括词曲……)有时是要讲一讲的,讲讲可以帮助理解,启发意趣,交流情感,不妨就说是一种“诗的网络”,让我们共同欣赏这些佳句名篇吧。
        其实所谓“诗的网络”,也不过还是人的心灵的网络:诗者(通称诗人)的心,讲者的心,读者的心,此“三心”的交感互通,构成了中华诗道的“千秋一寸心”。中华诗的特色,源于中华汉字本身的极大特点:四声平仄、音义对仗,历史文化典故的奇妙作用与运用……这些,却被所谓的“文学改良”给“改”掉了,即取消了。于是剩下的就是我此刻写的这种乏味的白话文了。拿这种取消了“诗”的质素的“白话文”来讲诗,这事本身就富有讽刺意味。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本书讲诗考虑用什么样的“白话文”来“进行”呢?煞费苦心,万不得已,我还是没有完全遵从那种主张,不想全用“白话文”。半文半白,或为识者讥为不古不今,不伦不类——不足为训,然而终于这么做了,请读者多多见谅。姑且如此读读吧。
        中华诗,讲究有性灵,有神韵,有境界;假如没有这种特色,就不会成为好诗——甚至够不上真诗。而这种特色,单靠讲解又是不够的。讲解是语言文字,它无法传达“意思”、“道理”、“评论”、“说明”等等以外的精确含义,所以还需要读诗者自身的领悟和感受。所谓“可意会不可言传”者,不是故弄玄虚,实在是真有此事、此理、此境的。问题也许会落到:究竟什么是性灵?什么是神韵?又什么是境界……
        简而言之,粗陈大概,可以这么回答:性灵是灵心慧性,能在世俗通常的“哲思逻辑”、“人生观”、“世界观”以及对万事万物的“价值观”之“外”,另具一种高层次的精神感受领悟能力,能说出常人所不能、不会表达的目境和心境——诗的境界,即精神活动感受领悟的高低深浅的“层次”,不是“环境”、“境遇”的那个“境”,也不是等同于“景色”的实境。
        神,是精神之不灭而长存的“力量”和“状态”。韵,是悠扬飘渺绵绵不尽的“音声”之魂——它能“绕梁三日”,“袅袅不绝”,总在耳际、心际萦回往复。大约人类以语言文字而创造的艺术作品中,当以本身具有特定诗质而产生了上述诸般魅力的汉字语文为之最。
        中华诗与中华汉字特点是不可分割的,而汉字联绵词语是具有独特音律美和节奏美的。不懂这些,以为“大白话”排成“分行”的句子也会具有音乐美的说法是否真理?我自愧体会不到,不敢妄加评议,所以本书选入的诗篇,也都注意到音乐美。
        我们的文学理论传统上有两句话,值得深思:一曰“辞,达而已矣”,一曰“诗无达诂”。辞,是言辞、文辞,最要紧的是要能“达”,达,即把意思表达清楚明白,要把意旨说“透”了,全部传达于听者受者。而诗呢,却没有可以真够个“达”的讲解可以奉为“极则”的。那么,诗是否根本不要“达”?或不可“达”呢?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然而这一点正是诗与文的不同之处。
        诗,不是不要“达”,而是如何“达”、“达”得更深婉有味的问题。“单层直线逻辑”的思维方式是读不懂真正的诗的。因此,“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有“文心”,诗有“诗心”,二者又各自有得有失,得失之间,如何权衡评论?都须那个“寸心”。只是这个“寸心”,一半要有天赋,一半兼有文化学养,培养自己的高层次接受能力和批评能力。
        诗须有“境”,此境似画非画,似梦非梦,似音乐而有文字,似“电影”而无“银幕”。
        境,不是一个“意思”,一个“论点”;它从现实而生,却已超越了“实境”。它似有“象”而实无“象”可求,自古就无法形容它、“界定”它。不得已者,有的说是“空灵”。然而什么是“空灵”?不拘执,不死板,不迂腐,不庸俗,不一般,不“八股”……倒还是有句大俗话可以借用:“活灵活现”!读诗,要有诗的心活、笔活。宋代诗人杨诚斋(万里)喜欢讲诗有“活法”。他看中了一个“活”字,用它来代表诗的生命本质。
        还有一个繁体字在讲读诗词时所发生的“额外”而无聊的麻烦,今不在此多论。只记得当年听到传达周总理的一句话:简化汉字的方案,并不是为整理研究古典文学而设的。本书个别地方必须以繁代简的地方,就不再一一交代了。
        在这小序里,特别提出这几点,只是为了提醒读者在这几个方面多多留意一下,或许对赏会古人佳作有些帮助。谢谢读者的耐心和体谅的情怀。
        周汝昌
        丙戌端午节后榴光照眼之窗下


        IP属地:浙江5楼2012-01-14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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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版自序
          中国的诗(包括词、曲),特色至极突出,读来是一种享受,讲来却十分困难。正因难讲,更需知难而“进”,努力创造讲诗说诗的新形式、新体例。
          中国诗的“源头”有两大端:一是中华民族的“诗性”与“诗心”,二是汉字语文的“诗境”与“诗音”。不懂这两大端,就不懂中国诗的特色——极独特的“美学特征”。
          何谓民族的诗性诗心?比如看见一轮皓月当空,一种人想的是广寒宫殿、神女嫦娥、桂花玉兔……;另一种人想的则是一个冰冷的死星球,要想知道的是它的物质结构、矿水资源、开发利用……这前一种人是中华诗人;那后一种人是一般科学家。此二者谁是谁非,孰优孰劣?不是评判你短我长的问题,只是指明两者之间的差异是何等的巨大!
          又何谓语文的诗境诗音?汉字单音丰蕴,每个字构造包涵了形、音、义三个因子,加上几千或上万年的历史文化的浸润生发,结果是每个字都是一个“境界”,一个“文化信息库”、“文艺联想典”!而其音律,四声平仄,抑扬顿挫,音乐性极强,节奏性特美,而无论四言、五言、七言或“长短句”(词曲句法),主体组构都是以每二字为一个“音组”,以平仄(一阴一阳之道)交互轮换组联而成——乃是世间上千种语文的惟一的一种“诗的语文”,无与伦比!
          对此,皆须寻索、领会、认识。
          正因如此,讲中国诗,不知其极大的民族特点特色,而用外来(不同民族、语言、文化)的文学、理论、观念、标准来“分析”、“解释”,于是中国之诗,所存几稀矣。
          讲中国诗,不是什么“形象鲜明”、“语言生动”等等这一套常见词汇与概念所能从事的,需要中华传统大文化的“功底”,也需要中华独擅讲说(传道授业)的民族方式、风格。多年来文学界的理论家、批评家、鉴赏家,大抵过于倾心于西方的一切潮流、名色,而对上述问题多半是漠然无动于衷。这种情况使大部头的诗词鉴赏书籍(尽管作出了可观的贡献)失却了中国说诗谈艺的宝贵传统与瑰奇光彩。
          读诗说诗,要懂字音字义,要懂格律音节,要懂文化典故,要懂历史环境,更要懂中华民族的诗性、诗心、诗境、诗音。
          至于“诗无达诂”,要在彼此会心,古今契意——已不再是“知识性”层次的事情了。
          古人说的“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并非故弄玄虚,宣传神秘;讲说诗的精微神妙之处确有此种感觉——因为以通常的语文、日用的词汇,来说诗赏句,那种“不够用”、“无法表述”、“难以传达”的惆怅之感,是必然会发生,而又“无可奈何”的。
          这就是本书题名为“千秋一寸心”的原由,谨祈读者鉴之。
          周汝昌
          己卯清和之月


          IP属地:浙江6楼2012-01-14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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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 例
            一 诗圣杜少陵(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本书题名“千秋一寸心”,取义于此。杜句原意是自知之意,我则以为诗词赏会讲解,就是以我之心去寻求古人之心,是两个“雨心”的契合。这也就是中国诗论“以意逆志”的本义。
            一 因此,本书各篇全是我对古人佳作名篇的“心”的体会与阐发,着重的是情思、笔致的深层领略,而不同于文句表层“词典字义”的“串讲”。
            一 本书各篇编排次第,采取一种创新做法——不是按作者时代先后、名位大小等“文学史模式”而“定格”的死板做法,而是以“个体鉴赏”为出发点的安排。是以看上去似很“乱”,实则含有很多的苦心用意:我是想从一般(初步研习古代诗词)读者的水平、兴趣以及诗词本身内容文采的浅深难易而多方面考虑的,目的是由“易入”的引导,走向较“难懂”的境界,既“引人入胜”,也“渐入佳境”。
            一 本书所选,有名篇,久已脍炙人口,但已有的讲解不甚令人满足的,今次着重讲说,可资赏悟,可以开拓智府灵泉,不致“千篇一律”,总是那几句习见的套语陈言。同时也有不为人注意的“冷篇”,今特为标举,可令读者有“耳目一新”之感。所以,这不是“文学史”,不必向这本书里去寻找“系统”、“全面”、“平衡”等等“常识性”的知识。
            一 唐、宋时代的节序、风俗、习尚、器物、“生活方式”、“人生观念”等等,有时成为今人能否理解的关键问题,故我常常随文多作几句“讲介”,这也不同于“喧宾夺主”,读者鉴之。
            一 中国诗词主体是汉字文学,而汉字语文的极大特点特色是四声、平仄、格律、节奏、抑扬顿挫、音乐美;又有汉字本身的形、音、义“三位一体”的文采美及字句组联(“语法”)的特殊美。这些不懂不讲,把中华诗词与西文(拼音符号)作品等同而视之,又用那种语文所产生的文学理论的标准去“赏析”、“品评”,其结果常常是“君向潇湘我向秦”——南辕而北辙。本书对此,不惜多加强调,所谓“三致意”焉。
            一 本书选讲唐、宋两代之作,但有一篇清人敦诚的诗,所以附入它,是为了表明杜诗《丹青引》对于后世诗人的深刻影响,而不是“乱例”混入了非唐宋之作。另选讲南唐中主、后主词三篇,元王实甫《西厢记》曲一支。全书只此几例,附带说明,可免疑问。
            一 本书用意在于展示多样化,破除一道汤的沉闷局面,是故编排时力求起伏变化,既讲解文字,亦笔随境转,各不相侔,其风格也是多变的。读者可以从每一篇中获得一个与前篇不同的新意趣新境界。
            一 现行简体汉字,本非为古代文学之研究而设,其中不少除了笔划简省之外,还加上几个汉字的“合并”法(如斗、系、余、只、舍、征、发、里、干、并、吁、呆、帘等),这些时常导致意义上的混乱,甚至关系音律(如“并”古为平声字,不是去声bìng;累是平声léi,与“累”之上声亦异)。今于必要时不能以简体代替者,仍保存原汉字为更合语文科学的做法。此点也望一般读者分别对待。
            一 音韵美是中国诗词命脉中的一条主脉,传统上十分考究。即如常识应知的,“教”读平声jiāo,“令”读平声līng,“看”读平声kān等,今人多已不知。还有“变读”的传统,例如“胜”多读平声如“升”shēng,而不是去声shèng(不论“胜过”义还是“禁当”义)等,今人亦皆茫然莫辨,本书有时以文词说明之,有时只以“注音符号”表示之,务请注意。(如拙著某诗词选注中,凡此类变读、异读,原入声字 [属仄] 而普通话中改为平声者,皆特为注明;可是印出后,方知那编辑既不懂也不听我的解释,悍然都按“词典”现代注音“改回”了!他不想:这些普通字如非音律攸关,何以要注“音”?这么一个简单道理也弄不清,其低智可惊可叹。兹以此例“警示”一下,千万不要以为汉字读音是可以乱来的事,古诗词是万不可以用现今某些违反古汉语科学的办法来贻误后人的。)
            一 现行标点符号,本自西文用法借来,今用之于中国音律文学词曲,时有难合之处。本书标点办法,概以词曲牌调音律之原句法为准,遇有句义与句律小有断连之异,可以情理参悟而读,自能贯通,而勿以标点(音律)为“错误”。
            一 诗词字句每因版本不同而有异文,本书不拘于某一本(如《全唐诗》《全宋词》),以择善为取舍,亦不列校记,读者谅之。
            周汝昌
            己卯盛夏


            IP属地:浙江7楼2012-01-14 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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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老的诗作、诗论必会流传恒久远


              IP属地:北京11楼2012-01-14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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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持原创,加精


                12楼2012-01-14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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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首先谢谢两位支持,然后我很想把两位的跟帖及本人这一帖都删了,因为我不希望周老的书被打断。
                  之所以不一次性发完,是觉得每天阅读一两篇可能会轻松些,同时我也想逐日赚点经验值。如果有人耐不住性子,那就看书啊!


                  IP属地:浙江13楼2012-01-15 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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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说岳飞《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将军此词,激励着千古中胤华民胤族的爱胤国心。**战争时期,当我二十多岁时,正值国破家亡,华北沦陷,豁着性命设法偷听那微弱的无线电传自千里外的抗敌卫国之声,那低沉而雄胤壮的歌音,唱的正是这首词曲,我从此才更领受到它的伟大的感染力量。
                    上来一句四个字,即用太史公写蔺相如“怒发上冲冠”的奇语,表明这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此仇此恨,因何愈思愈不可忍?正缘高楼独上,阑干自倚,纵目乾坤,俯仰六胤合,不禁满怀热血、激荡沸腾。而当此之时,愁霖乍止,风烟澄净,光景自佳,翻助郁勃之怀,于是仰天长啸,以抒此万斛英雄胤壮气。着“潇潇雨歇”四字,笔致不肯一泻直下,方见气度渊静,便知有异于狂夫叫嚣之浮词矣。
                    开头凌云壮志,气盖山河,写来已尽其势。且看他下面如何接得去?倘是庸手,有意耸听,必定搜索剑拔弩张之文辞,以引动浮光掠影之耳目——而乃于是却道出“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十四个字,真个令人迥出意表,怎不为之拍案叫绝!此十四字,微微唱叹,如见将军抚膺自理半生悲绪,九曲刚肠,英雄正是多胤情人物,可为见证。功名是我所期,岂与尘土同轻;驰驱何足言苦,堪随云月共赏。(注意,此功名即勋业义,因音律而用,宋词屡见。)试看此是何等胸襟,何等识见!今之考证家,动辄敢断此词不见宋人称引,至明始出于世,则伪作何疑,云胤云。不思作伪者大抵浅薄妄人,笔下能有如许高怀远致乎?
                    词到过片,一片壮怀,喷薄倾吐。靖康之耻,实指徽钦蒙胤难,犹不得还;故下联接言臣子抱恨无穷,此是古代君臣观念之必然反映,莫以今日之国胤家概念解释千年往事。此恨何时得解?尘土功名,三十已过,至此,将军自将上片歇拍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之痛语,说与天下人胤体会,沉痛之笔, 字字掷地有声!
                    以下出奇语,寄壮怀,英雄忠愤之气概,凛凛犹若神明。盖金人猖獗,荼毒中原,只畏岳爷爷,不啻闻风丧胆。故自将军而言,匈奴实不难灭,踏破“贺兰”,黄龙直胤捣,并非夸饰自欺之大言也。“饥餐”、“渴饮”一联,微嫌合掌;然不如此亦不足以畅其情,尽其势,未至有复沓之感者,以其中有真气在。
                    论者又说:贺兰山在西北,与东北之黄龙府,千里万里,有何交涉?即此亦足证明词乃伪作云。我不禁再拜请教:那克敌制胜的抗金名臣老赵鼎,他作《花胤心动》词,就说:“西北欃枪未灭,千万乡关,梦遥吴越。”那忠义慷慨寄敬胡铨的张元干,他作《贺新郎》词,也说:“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这都是南宋初期的爱胤国词人,他们说到敌人金兵时,能用“西北”“楼兰”(汉之西域鄯善国,傅介子计斩楼兰王,《汉书》典故),怎么一到岳飞,就用不得“贺兰山”(在今宁夏以北阿拉普旗区),用不得“匈奴”了?我自然不敢“保证”此词必定真是岳将军手笔,但用那样的逻辑去断言此词必伪,怎敢欣然而同意呢?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一腔忠愤,碧血丹胤心,肺腑倾出,即以文章家眼光论之,收拾全篇,神完气足,无复豪发遗憾,诵之令人神旺,令人起舞!
                    然而岳将军头未及白,金人已陷困境之时,遭奸人谗害,使宋朝自坏长城,“莫胤须胤有”千古冤胤狱,闻者发指,岂复可望眼见他率领十万貔貅,与中原父老,齐来朝拜天阙哉?悲夫。
                    此种词原不应以文字论短长,然即以文字论,亦当击赏其笔力之沉雄,脉络之条鬯,情致之深婉,皆不同于凡响,倚声而歌之,亦振兴中胤华之必修音乐文学课也。
                    洛浦梦回留佩客
                    ——说岳珂《满江红》
                    


                    14楼2012-01-15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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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是帮四明山客兄发的


                      16楼2012-01-15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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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兆丰兄!
                        粗粗看了一下,14、15楼无端多出了许多“胤”字,又14楼爆发于37年的那场“战争”前两字被“**”取代,这也是和谐社会一大特色。岳将军当年“怒发冲冠”,我辈又当如何?阿Q讳言癞疮疤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推而广之于“光”“亮”“灯”“烛”亦讳,下场呢?想来也真令人浩叹


                        IP属地:浙江17楼2012-01-15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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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这个字儿是分隔符,大家可以忽略它


                          18楼2012-01-15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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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落水流红
                            ——说王实甫《赏花时》
                            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这是《西厢记》里崔莺莺第一次出场时独唱的一支曲子,——其实也就是一首“元代的词”。《西厢》是剧曲,曲词是剧中角色的代言体,本不同于诗人词客的寄兴抒怀之作。但我把此曲摘出来,作为一篇独立的名句来赏会品题,正自不妨——或者说,本来早就该这么样做才是。
                            开头“可正是”三字是曲子里特许加入的衬字,有无衬字,是词与曲的分别之一端。“可正是”,即“恰正是”的同音同义的异写,“可”古读ko、ke、ka,是音近易于通转的,例子多得很。以下是此曲牌的正文,而未再用一个衬字,所以更与词调无别了。正文连两句“平仄平平平仄平”,音律一同,不许变乱。这种七字句,貌与诗同,实则律异,要点在于首一字用平,第五字也用平。
                            人值残春,人者谁也?自己指自己也。这有点儿像口语中“人家这儿越忙,你越来打搅”,那“人家”不指旁人,正指自己。但是,假若你替王实甫“修改文字”,以为他欠通而改成“侬值残春”,那可真是糟透了!何也?何也?你细想去。倘真是辨不出分别高下何在,只好再去苦苦修持,莫怪无人为你说破。
                            残春是个容易引起愁恨的季节,古代闺中绣女,更是深有此感。春残花落,芳华易远,惜花念人,焉能无所动于其中乎?值者何也?偏偏赶上也。只此四字,端的一篇情景的总基础。
                            那么,“蒲郡东”三字又有何用,莫非凑字充数?盖崔相国病逝京师长安,母女孤孀扶榇北返博陵祖茔故土,方行至蒲州,中间寄顿,已大有穷途日暮之感了,残春的心绪已不可堪,而况又值旅寄在这陌生无味之蒲东之地乎?只这头一句,已说尽了莺莺的心情。
                            然而,这人家不同小门小户,就使寄居,也要找个深宅大院,闲人难到之处——这就是普救寺的西厢(一所跨院)了。在此,重门深掩,内外不通,关防严密。闺中少女想望望“世界”,千难万难,礼法不许。因而她满目中只见有幽寂的古刹一角之间,那残春的落花,纷纷成阵,或者狼藉满地,或则飘坠池中,随水流逝而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座“萧寺”之中。何为萧寺?原来六朝时候梁武帝曾将他的老住宅施舍与佛门做了寺院,因他本姓萧,故而人称萧寺。然而汉字文学的特点,正在此等地方产生了无法“翻译”的妙谛:它逐渐地将“姓氏”一义消失了,而给予人的却是另一种“萧凉”、“萧寂”的形容词语了。只这一个萧字,又总结并加重了那残春暮景的境界。
                            以上两个排句领罢,这就紧紧地逼出了一个千古不磨、万口传诵的名句:花落水流红。
                            且说这五个字,又有何奇处?古往今来,写此情景的很多了,只那“流水落花春去也”,人人为之倾倒,怎么南唐李后主还得再来一个元代王实甫为之叠床架屋?
                            这就真到了要解答文学艺术的奥秘之点了。
                            这个五字句的眼目或灵魂,正在句末的那一红字。——你会质问:红字在诗词中太常见了,太普通了,太“平凡”了,为何给它这样的高评价?岂非阿谀王实甫,为名人锦上添花乎?非也。且听我来一讲。
                            红字在中华文化生活中,哲理认识上,都无比重要。要领会:绿是宇宙的生命生机的颜色,而红则是这种生命生机的结晶与升华。因此,你看,欣欣向荣的草木,一派碧绿,而草木之华——即花,则以红色为之代表。尽管花也有白、黄、蓝、紫……杂色不同,但都不具代表资格。老杜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李后主说:“林花谢了春红。”他们为何不用白用蓝用紫?再说,在我中华文化生活中,红永远是吉祥、快乐、喜庆的首色:新年的春联,婚嫁的装饰,祝贺的拜帖……,哪一样不是大红的?因此,红也就成了代表美好的佳色,比如中国的妇女,称为红颜、红粉、红妆、红袖、红裳、红裙……,连美人之所居,也是红楼!那么,红就标志着一切美:美的韶华,美的景色,美的日期,美的人物。这样说来,当那闺中少女一眼看见忽地已是满地的落花——落红、残红、飞红、坠红,随那溶溶漾漾的溪水,飘流而去!她心头的感受,当是一种如何的伤感莫名的滋味呢?
                            这就无怪乎,花落水流红,五个大字,字字掷地有声,声声撼人魂魄。
                            底下一句,道是“闲愁万种”。试问“闲愁”是甚愁?君能为之定一“界说”,拜服你的高才。如今只说这“万种”。难道这“万”,竟是个“数学问题”吗?说崔莺莺此际,真有“电子计算机”上显示出的那个数目字的愁?笑话笑话。理论家念念有词,说这叫做“艺术夸张”,“极言其多也”呀。论其实,连个“多”字也觉得不甚妥帖。然而,大手笔王实甫就是这么说的,而他竟真让我们感到像是方寸心中,万端愁绪,不可为怀,难以排遣!
                            此之谓神笔,此之谓化工。而其实字字平实,语语常规,并无故意骇世哗众之任何意味。
                            到此,曲已近终,于是煞拍一声微叹:无语怨东风!
                            何谓无语?找不着适当的话来表达也。又,纵有可表之语,也不容她直言不讳。东方少女,不像西方的那么开口直抒胸臆,是十二分含蕴的。正因如此,馀味无穷。
                            然而奇极:既无语,何以知其为怨?又是一场笑话!必定有恶言恶语,这才叫怨?何其浅而不知深味哉。正因无语,方见其怨之深。知之乎?
                            李义山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力”二字,是深怨也。然而与实甫相较,即“无力”二字,亦不敌“无语”二字深厚之极、有味之至。
                            一首小曲,本是全剧的一个小小的短引子而已,有甚要紧?有甚可赏?然则我写下的这么些话语,莫非都是无中生有,涨墨浮文乎?请君判断就是。


                            IP属地:浙江19楼2012-01-16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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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华流瓦
                              ——说周邦彦《解语花·上元》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要赏此词,须知词人用笔,全在一个“复”字,看他处处用复笔,笔笔“相射”。这词的精神命脉,在全篇的第一韵,“花市光相射”句,已经点出,已经写透。
                              上元者何?正月十五,俗名灯节,为是开年的第一个月圆的良宵佳节,所以叫做元夕、元夜,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用奇思妙想、巧手灵心,创造出一个奇境:在这一夜,普天之下,遍地之上,开满了人手制出的“花”——亿万的彩灯;这些花把人间装点成为一个无可比拟的美妙神奇的境界。
                              此一境界,明明是现实的人间,却又是理想的仙境。上是月,下是灯,灯月交辉,是一层“相射”。亿万花灯,攒辉列彩,此映彼照,交互生光,是第二层“相射”。但是还有一层更要紧的“相射”,来为这异样的仙境作主持者,作个中人——这就是那万人空巷、倾城出游、举国腾欢的看灯人!
                              游人赏灯,却怎么说是一层“相射”呢?难道人也有“光”不成?
                              这正是赏析美成此词的一个关键之点。
                              要知道,在古代的这一夕,是“金吾放夜”,即警卫之士解除宵禁,特许游人彻夜欢游。不但官家“放夜”,而且“私家”也“放门”。那时候,妇女是不得随意外出的,当然更不能想象在深宵永夜竟能到红衢紫陌上去尽兴游观了。然而唯独这一夜,家家户户,特许她们走出闺门,到街巷中去看灯赏景!
                              说“看灯”,自然不差,但是不要忘了,正因上述之故,不但为来看灯,更是为来“看人”。这一点无比重要。没有了这,也就没有了上元佳节,也就没有了《解语花》佳作。
                              你道那于此夜间倾城出赏的妇女是怎样一种打扮?妙得很!我们这个艺术的民族最懂得什么是美,而且最懂得美的辨证法。在这一夜,女流们不再是“纷红骇绿”、“艳抹浓装”了,而是一色缟衣淡服!
                              把这些“历史背景”了解清白了,你才能够谈得上欣赏这首上元词的妙处。
                              上来八个字领起,一副佳联,道是“风销绛蜡,露浥红莲”。绛蜡即朱烛,不烦多讲。红莲又是何也?原来宋时灯彩,以莲式最为时兴,诗词中又呼为“莲炬”、“芙蓉”,皆莲灯是也。此亦无待多说。(“红莲”一本作“烘炉”,今不从。)最要体味,端在“风销”、“露浥”四字,只此四字,早将彻夜腾欢之意味烘染满纸了。当此之际,人面灯辉,容光焕发;人看灯,灯亦看人;男看女,女亦看男。如此一片交辉互映,无限风光,词人用了一句“花市光相射”,五个字包含了这一切!
                              以下紧跟一句“桂华流瓦”,正写初圆之月,下照人间楼屋。一个“流”字,暗从《汉书》“月穆穆以金波”与谢庄赋“素月流天”脱化而来,平添一层美妙。“桂华”二字,引出天上仙娥居处,伏下人间倩女妆梳,总为今宵此境设色勾染。
                              纤云不碍良宵,但今夜并纤云亦不肯略为妨碍,夜空如洗,皓魄倍明,嫦娥碧海青天,终年孤寂,逢此良辰,也不免欲下人寰,同分欢乐。此一笔,要看他“欲下”二字,写尽神情,真有“踽踽而动”(东坡语)之态、呼之欲出之神。此一笔,不独加一倍烘染人间之美境,而且也为引出人间无数游女的一种极为超妙的手法。盖以上写灯写月,至此,方出游观灯月之“人”。迤迤逦逦,不期然已如饮醇醪人醉矣。
                              “衣裳淡雅”一句,正写游女,其淡而雅,早已在上句“素”字伏妥;至此,正出“女”字;亦至此,方出“看”字;皆可为我上文所析作证。“纤腰”句加重“看”字神情,切而不俗,允称高手。盖至宋时,女装已转尚窄服,与唐代之宽袍大袖不同矣,亦所谓“写实”之笔也。
                              以下,用“箫鼓喧”三字略一宕开,而又紧跟“人影”四字,要紧之极,精彩之至!“参差”一词,亦常语也,然而词人迤逦写至此处,拈出“参差”二字,实为妙绝。万千游赏之人,为灯光月彩所映射,一身具众影,万人聚亿影,而此亿影,交互浮动,浓淡相融,令人眼花缭乱,能体此境,而后方识“参差”二字之妙绝!
                              写人至此似已写尽矣,不料又出“满路飘香麝”一句,似疏而实密。盖光也,影也,音也,色也,一一写尽,至此方知尚有味也一义,交会于此仙境之间。且此味也,遥遥与上文“桂华”呼应。其用笔钩互回连之妙,洵罕其无与伦比。我谓此词之妙,妙在处处“相射”,谅非虚赞。
                              下片以“因念”领起,两字是全篇过脉。由此二字,一笔挽还,使时光倒流,将读者又带回到当年东京汴梁城的灯宵盛境中去。却忆尔时,千门万户,尽情游乐,欢声鼎沸。“如昼”二字,写灯写月,极力渲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同一拟喻,然汴州元夜,又有甚独特风光?——始出钿车宝马,始出香巾罗帕。“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又用唐贤苏味道上元诗句,暗写少年情事。马逐香车,人拾罗帕,即是当时男女略无结识机会下而表示倾慕之惟一方式、惟一时机,此义又须十分晓解,方能领略其中意味。
                              回忆京城全盛,不可再与上阕重复,寥寥数笔,补其“不备”,实则方是点题。至此,方写出节序无殊,心情已别,满怀幽绪,一片深情。“旧情”二字,是一篇主眼,须知词人费许多心血笔墨,只为此二字而发耳。
                              无限感慨,无限怀思,只以“因念”一挽一提,“唯只见”一唱一叹,不觉已是歌音收煞处。“清漏”(似暗用玉溪诗)以下,有馀不尽之音,怅惘低徊之致而已。然亦要看他“清漏移”三字,遥与“风销”、“露浥”相为呼应,针线之密依然,首尾如一(夜不深,则风未销烛,露不浥灯也)。又须看他至一结说出一番心事:旧情难觅,驱车归来,一任他人仍复歌舞狂欢,盖吾心所索者,只在旧情,若歌若舞,皆与我何干哉!
                              读古人词,既须赏其笔墨之妙,更须领其心性之美。如此等词,全是情深意笃,一片痴心,亦即诗心之所在。或者不论笔法之钩互,只就“桂华”而斥其“代字”,或谓全篇所写不过衰飒消极,没落低沉……。种种皮相,失之岂不远乎。
                              本阕韵脚诸字,在今日或已不谐,如射、麝应改读如“啥”;夜如“亚”;冶,也如“哑”;谢如“下”。此即古今音变之迹也。
                              


                              IP属地:浙江21楼2012-01-17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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