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一寸心》,是一部汇集周汝昌先生积年所得诗词赏析文章的名著。先生在红学领域之影响固属首屈一指,却也是有誉有毁;而《千秋一寸心》在读者群中之反响,网上一搜,不说铺天盖地,也是不计其数,总之:好评如潮。
按说昔人既已慧眼识珠,评者又多,已毋庸我饶舌;我之于诗尚多隔膜,所见自不免着于皮相,甚或连皮相亦不能,遑论精华本质,岂非贻笑大方?且先生其人其文,某素所重,轻率落笔,何止辜负好书,更是失敬于先生。然手捧骊珠,时感震撼,蠢蠢欲言,无复瞻顾矣。
先生天赋诗心,年未弱冠即有诗词发表,诗论见于校刊。及师从顾子羡季,沾溉日深,诗艺日进,加以此后历年积学,终于继承顾师诗学衣钵之基础,形成自己独特之风格。青出于蓝,当无疑问;胜耶?未耶?先生未言,余亦何敢陷先生于物议焉。
自泰西文学理论传入吾华,治文学者遂言必逻辑、描写、刻画、性格、主题诸如此类概念术语,甚至以此绳吾华古典小说、诗词,新“八股”积重难返,此先生所深恨者也,是书屡言及之。至若简单化贴“豪放”、“婉约”标签于词人,亦为先生所不屑。是故《鹧鸪天》一篇洋洋四千余字,备举稼轩咏农村田野之作,所谓“婉约”词也;即如《水调歌头·落日征尘起》三首人称“豪放”之词,结末仍归于家国难复之痛,壮志未酬之恨,岂但“豪放”!又若东坡《蝶恋花·密州上元》上下两阕,地异、时异、情异,山城、老人、寂寞,是可痛者;《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写农村风光劳作,何关“豪放”?盖词人亦人,情之深广更胜常人,非特一副心肝,当其追念昔年意气风发之际,自是豪情万丈,下笔多用阳刚壮词,然目睹现实,仕途多舛,报国无门,当然沮丧神伤,笔底遂有沉郁痛语,故豪放外而沉痛内;且东坡、稼轩为官久在地方,田园风光寓之于目,形之于笔,看去亦是清新可喜。豪放云乎者,婉约云乎者,斯亦不可以已乎?
先生传统文化底蕴深厚,细腻敏感、长于诗词,自较熏染欧风美雨、漠视吾华传统而不自知之流辈更能与骚人词客心会神通,更能见人所未见,言人所未言、所不敢言。譬若放翁“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湿鲛绡透”三韵,先生直言“犯了平直浅露之病”,“外加的浮字眼破坏了内心的真感情”;再若许丁卯“山雨欲来风满楼”句,解得“山雨”“来”者,解不得“欲”,解得“欲”者,解不得先生之确:“须看那诗人只说‘欲’来,笔下精神,全在虚处,本来不是死语。假使山雨真个大降,而且还必定是‘暴’,那下联当正面写‘雨’,或‘咏暴风雨’”、“而下一联,鸟下平芜,蝉吟高树,其神情意态,何等自在悠闲,哪里是什么‘暴风雨’的问题?”此等见解,若无灵心慧性,无真知灼见,又如何道得?
常人解诗但解词意、手法,先生舍此而外,又及诗词之四声、平仄、格律、节奏,乃至抑扬顿挫、音乐之美,此多为初学者之盲点,即一般解者亦未必熟谙,故先生于书中屡为点明,影响所及至于诗词之句逗、择字,若梦窗词“渺空烟、四野是何年”一句,点“渺空烟四野,是何年”者,拘于时、空之分野,先生则谓梦窗之意,时空交织,浑不可分(诚高见也),正合于原谱之音律节奏。
古典诗词,虽文学而关乎音乐、绘画、民俗、节序、器物诸多领域,解者势非广所涉猎博通古今不可。书中说少游“山抹微云”之“抹”妙“黏”俗引入民族画理;说大晏“梨花落后清明”引入民族“花历”,所谓二十四番花信风;说小杜“牧童遥指杏花村”引入传统戏曲《小放牛》;说稼轩“燕兵夜娖银胡簶(此字无法输入,应写如左“革”右“录),汉箭朝飞金仆姑”引入兵器知识,此固见先生之博识,亦要在引入之恰到好处。
然若仅止于此,亦不过如老学究居高临下说教而已,见解超卓罢了,可敬则可敬矣,可亲则不敢。吾之重先生者一在其学问之精深、识见之超拔、笔法之雅致,二在其体贴古人、心怀读者、笔底有情。试再言之。
先生生于民初,新文化运动虽起而传统文化未远,又好于古籍中觅趣,故落笔为文能今能古,不拘一格。此书语言文白兼用,挥洒自如,夭矫如龙,有清新之风,有活泼之气,有典雅之致,兹不列举,读者当能感受,唯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小杜《清明》两篇纯用白话,反而失味,盖亦时代、阅读对象诸因素所致。至若笔底有情,在在皆是:赞吾华文字音形义之丰富美妙,惜老杜、玉溪、柳七、东坡、稼轩、梦窗……之才人受厄,叹老杜“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壮语之凄凉沉痛;“换韵‘东风’下遽出一‘恶’字,顿觉天地变色,芳春愈美,伤情愈甚!此一入声韵,直贯‘索’、‘错’至上片歇拍,一片变徵(zhì)悲音,令人闻之酸鼻”,与放翁同悲,“嗟嗟,人生不易,常是在现实缺陷中追求想象中的将来的美境;美境纵来,事亦随变;如此循环,永无止息。而流光不待,即在人的想望追求中而偷偷逝尽矣”,共读者浩叹。呜呼,先生之情奈何如此之深耶?千秋一寸心乎?千秋一寸心也!
然此心者何?曰诗心,曰吾华文化之心,曰痴情不改之赤子之心。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先生曰“只是”者,“正是”也,言黄昏夕照之美丽也。人间晚晴,夕阳无限,有此昂扬乐观之人生态度,便目不能视,风雨如磐,先生亦必能拨云见日,“满目青山夕照明”,于艺术人生中活出人生之艺术。
吾累矣!沙哑者练声,不堪其重矣!遂益知先生之笔真不可及也。念及此,装模作样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