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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一个父亲的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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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一个父亲的札记


作者:周国平

妞妞 ——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二章 新大陆(札记之一) 
第三章 祸从天降 第四章 哭不是懦弱 
第五章 绝望的亲情(札记之二) 第六章 因果无凭 
第七章 要有光 第八章 寻常的苦难(札记之三) 
第九章 妞妞小词典 第十章 紫色标记 
第十一章 无可选择 第十二章 磕着了 
第十三章 艰难的诀别 第十四章 应该有天堂(札记之四) 
第十五章 让妞妞再生 第十六章 死是不存在的 
后记  I


615楼2006-10-15 1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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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诗人和女性订有永久的盟约。

      三

      雨儿站在街心花园里,肚子奇大,脸色红润,像个大将军。我在一旁按快门。两个小伙子走过,赞道:“嘿,威风凛凛!”

      这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醒来,突然大喊一声:“破水了!”

      小保姆阿珍唤来住在隔壁的她母亲,母亲急忙打电话叫车,一时叫不到,慌了手脚。她倒镇定自若,躺在床上指挥母亲和阿珍干这干那,不失大将军风度。露露闻讯赶到医院,看见她坐在急诊室的长椅上,腿上搁着包包,仍在指挥母亲和小保姆办理入院的种种手续。

      当时我在歌德学院北京分院学德语,天天走读。那天,由于雨儿未到预产期,我也早早地上学去了。中午回家,已是人去屋空。

      我只有一个念头:立即到她身边去!

      可是谈何容易,我们已被产房的一堵墙隔开。我隔墙喊话,被护士轰了出来。露露通过熟人和医生打招呼,医生让我回家等电话。

      晚上,医生打电话让我去,告诉我:胎膜没有破,是假破水;由于引产,宫口已开三指,但入盆不深。需要当机立断:做不做剖腹产?

      我咬咬牙,在手术申请书上签了字。

      她躺在担架车上,朝我微笑。

      “好玩吗?”我问。

      “好玩,像电影里一样。”

      二十二时零五分,担架车消失在手术室的大门后。

      在电影里,镜头通常随着大门的关闭而悬置,我们看不见大门后发生的事情,只能看见徘徊在大门外的丈夫的严峻脸色。现在正是这样,无形的镜头对准我,我觉得自己也在扮演电影里的一个角色,但一点儿不好玩。

      人生中有许多等待,这是最揪心的一种。我的目光不断投向紧闭的大门,知道大门后正在进行某个决定我的命运的过程,然而,我不但不能影响它,反而被彻底排除在外。我只能耐心等待大门重新打开,然后,不管从那里出来的是什么,我都必须无条件地接受。这是一种真正的判决。

      一位朋友的妻子曾经向我抱怨,在她被产前阵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时,她的丈夫却微笑着对她说:“人类几十万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我知道这个坏丈夫的微笑有多么无奈。海明威笔下的那个医生替一个印第安女人做剖腹产手术,手术很成功,可是在手术过程中,那女人的丈夫已经用一把剃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露露一直陪着我。她坐在楼梯口,开始吃零食。我也坐下,感到冷,又站起来,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二十分钟够吗?”我问颇通医道的露露。

      “起码四五十分钟。”

      我不断看表,时间过得格外慢。大门终于打开了。我的女儿诞生于一九九○年四月二十日夏时制二十二时四十八分。

      手术室大门突然打开的那个时刻是永恒的。这个我一直在等待的时刻,当它终于来到的时候,我仍然全身心为之一震。我的眼前出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一个小护士从门里蹦出来,又一溜烟消失在隔壁的育婴室门后,手中抱着一个裹着纱布的婴儿。她的抱法很特别,婴儿竖在她的怀里,脸朝外,正好和我打个照面。

      “女儿!”小护士朝我喊了一声。

      “我的女儿!”我心中响起千万重欢乐的回声。

      我的女儿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睛炯炯有神。

      这是一个父亲和他的女儿相逢的时刻。这个时刻只有一秒钟。从此以后,这一秒钟在我眼前反复重演,我一次次看见那个蹦蹦跳跳的小护士如同玩具钟上的小人那样从一扇门消失于另一扇门,在她显现的片刻间,我的满头黑发的女儿一次次重新诞生,用她那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向我注视。伴随着这个永恒的时刻,我听见钟声长鸣,宣告我的女儿的无可怀疑的永生。

      小东西是从妈妈敞开的腹壁一下子进入这个世界的。

      她躺在那间柔软温暖的小屋里迷迷糊糊地睡觉,突然被一阵异样的触摸惊醒。微微睁开眼睛,眼前一片从未见过的亮光。就好像有人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空气、阳光、声响一下子涌进了这问一直遮得严严实实的屋子。一眨眼,她被提溜起来,暴露在空气中了。
    I


    618楼2006-10-15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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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得像谁?”

        “说不清。反正一看就知道是我们的女儿。”

        从育婴室方向偶尔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雨儿侧耳倾听,自言道:“说不定是她。”

        咫尺天涯,但她在那里,我们的心是充实的。

        分娩第五天允许哺乳,雨儿终于见到了小宝贝。

        快到规定的时间了,母亲们候在哺乳室门口,等护士把孩子送来。一辆长长的手推车,车内躺着一排八个婴儿,各各裹在襁褓里,啼得好热闹。哺过乳的母亲先后把自己的孩子抱起来,雨儿是第一回,站在一旁等。有一个婴儿静静躺在车里,不啼不哭,仿佛也在等。

        第一次哺乳的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小小的柔软的嘴唇在母亲胸脯上探寻,移动,终于裹住了乳头。这是婴儿离开母体后与母体的重新会合,是新生命向古老生命源头认同的典礼。当乳汁从自己体内流进孩子体内时,雨儿仿佛听见一声欢呼:“通了!”原是一体的生命在短暂分离之后又接通了!

        每天哺乳三次,每次半小时,雨儿心满意足。现在轮到我羡慕她了。

        你问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不太漂亮,没有想象的漂亮。不过很可爱,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妞妞。眉毛眼睛像我,鼻子嘴巴像你。性格也像你,温温柔柔的,很安静。吃不够奶,别的孩子哭,她不哭,等着喂牛奶。

        第一次哺乳归来,雨儿如是说。

        接下来,雨儿一次比一次觉得她漂亮6也许不是漂亮,是有特点,完完全全一个妞妞,招人疼爱。放在婴儿车里,一眼可以认出她来。别的孩子头发又黄又稀,看不出性别,她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副女孩模样。母亲们围在婴儿车旁喷喷赞叹,雨儿心中好不得意。

        雨儿不停地絮叨:真是个妞妞,妞味十足……不知不觉地,“妞妞”成了她的小名。

        自从雨儿能下地走动以后,我被剥夺了探视的资格。这是医院的又一条戒律。一道铁栅栏把父亲们档了驾,他们只能耐心守在栅栏门外,等候机会远远望一眼经过的婴儿车。

        我不甘心,决心碰碰运气。那天晚上,我偷偷溜进走廊,躲在暗处。哺乳室的门打开了,母亲们抱着各自的孩子踱出来。我赶紧迎上去,目不转睛地望着雨儿怀里的那个孩子。我看见她双眼微睁,细长的眼线很美,眼珠不停地左右转动。她明明是在看!不过,那目光是超然的,无所执著的。它好几次和我的目光相遇,又飞快地滑了过去。我又惊又喜,相信她一定认出了我,父女之间一定有一种神秘的感应。

        “我愈来愈觉得她像你了,神态都像,常常皱眉眯眼,像在深思。”雨儿说。

        我说:新生儿是哲学家,儿童是诗人。新生儿刚从神界来,所以用超然的眼光看世界。待到渐渐长大,淡忘神界,亲近人的世界,超然的眼光就换成好奇的眼光了。

        产后第八天,我到医院接母女俩回家。当我从护士手里接过裹在褪褓里的妞妞时,我的心情既兴奋,又慌乱。我不敢相信,我的双手能够托住如此宝贵的重量。

        打她生下来,不用说抱,我连碰都不曾碰过她一下。她的小身体一直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圣物。我相信雨儿第一次抱她和哺乳时,一定也很激动,但她拥有我所不具备的自信,因为孩子毕竟曾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她们之间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在这方面,当爸爸的就十分尴尬了,我们的身体彼此是陌生的。我真能把她抱稳在手里吗?从医院到家,其实路程很短,且有汽车接,可是我觉得这中间仿佛隔着天堑似的。当我凝神屏息,战战兢兢,一步一顿,抱着这小东西终于踏进家门时,我几乎感到自己是一个凯旋的英雄了。I


      620楼2006-10-15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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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spaces.live.com/wang76161/blog/cns!6cd505761b3dbaa2!565.entry (海沙·秋叶: 随想日记)


        621楼2006-10-15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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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个肉团团的小躯体,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生命密码,它所勾起的如痴如醉的恋和牵肠挂肚的爱,也许只能用生物本能来解释了。

            哲学家会说,这种没来由的爱不过是大自然的狡计,它借此把乐于服役的父母们当成了人类种族延续的工具。好吧,就算如此。我但有一问:当哲学家和诗人怀着另一种没来由的爱从事精神的劳作时,他们岂非也不过是充当了人类文化延续的工具?

            6 你、我和世界

            你改变了我看世界的角度。

            我独来独往,超然物外。如果世界堕落了,我就唾弃它。如今,为了你有一个干净的住所,哪怕世界是奥吉亚斯的牛圈,我也甘愿坚守其中,承担起清扫它的苦役。

            我旋生旋灭,看破红尘。我死后世界向何处去,与我何干?如今,你纵然也不能延续我死后的生存,却是我留在世上的一线扯不断的牵挂。有一根纽带比我的生命更久长,维系着我和我死后的世界,那就是我对你的祝福。

            有了你,世界和我息息相关了。

            7 弱小的力量

            你的力量比不上一株小草,小草还足以支撑起自己的生命,你只能用啼哭寻求外界的援助。可是你的啼哭是天下最有权威的命令,一声令下,妈妈的乳头已经为你擦拭干净,爸爸也已经用臂弯为你架设一只温暖的小床。

            此刻你闭眼安睡了。你的小身子信赖地倚偎在我的怀里,你的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襟。闻着你身上散发的乳香味,我不禁流泪了。你把你的小生命无保留地托付给我,相信在爸爸的怀里能得到绝对的安全。你怎么知道,爸爸并无这样的能力,我们的命运都在未定之中。

            对于爸爸妈妈,你的弱小确有非几之力。唯其因为你弱小,我们的爱更深,我们的责任更重,我们的服务更勤。你的弱小召唤我们迫不及待地为你献身。

            8 续写《人与永恒》

            朋友来信向我道贺:“你补上了《人与永恒》中的一章,并且是最奇妙的一章。”

            说得对。

            我曾经写过一本题为《人与永恒》的书,书中谈了生与死、爱与孤独、哲学与艺术、写作与天才、女人与男人等等,唯独没有谈孩子。我没有孩子,也想不起要谈孩子。孩子真是可有可无,我不觉得我和我的书因此有什么欠缺。现在我才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亲,女人不做一回母亲,实在算不上完整的人。一个人不亲自体验一下创造新生命的神秘,实在没有资格奢谈永恒。

            并不是说,养儿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桩义务。我至今仍蔑视一切义务。可是,如果一个男人的父性、一个女人的母性——人性中最人性的部分——未得实现,怎能有完整的人性呢?

            并不是说,传宗接代是个体死亡的一种补偿。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补偿。可是,如果一个人不曾亲自迎接过来自永恒的使者,不曾从婴儿尚未沾染岁月尘埃的目光中品读过永恒,对永恒会有多少真切的感知呢?

            孩子的确是《人与永恒》中不可缺少的一章,并且的确是最奇妙的一章。

            9 孩子带引父母

            我记下我看到的一个场景——

            黄昏时刻,一对夫妇带着他们的孩子在小河边玩,兴致勃勃地替孩子捕捞河里的蛤斜。

            我立即发现我的记述有问题。真相是——

            黄昏时刻,一个孩子带着他的父母在小河边玩,教他们兴致勃勃地捕捞河里的蝌蚪。

            像捉蝌蚪这类“无用”的事情,如果不是孩子带引,我们多半是不会去做的。我们久已生活在一个功利的世界里,只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哪里还有工夫和兴致去玩,去做“无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来了,在孩子的带引下,我们才重新回到那个早被遗忘的非功利的世界,心甘情愿地为了“无用”的事情而牺牲掉许多“有用”的事情。

            所以,的确是孩子带我们去玩,去逛公园,去跟踪草叶上的甲虫和泥地上的蚂蚁。孩子更新了我们对世界的感觉。

            10 凡夫俗子与超风脱俗

            在哲学家眼里,生儿育女是凡夫俗子的行为。这自然不错。不过,我要补充一旬:生儿育女又是凡夫俗子生涯中最不凡俗的一个行为。
          I


          623楼2006-10-15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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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www.tynews.com.cn/travel/2005-07/15/content_1122416_8.htm (九寨沟秋叶秋水醉迷人)


            626楼2006-10-15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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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该怎样强压住心头的哀痛,才能表现得这般轻松?

                “不,”她说,“我当时真的感到高兴,没想别的。”

                妞妞也表现出色。打针时,针头扎进去,她一声不吭,只是在推药水时响亮地啼两声,针头拨出,啼声就夏然而止。

                这是妞妞打的唯一一次预防针。我们何尝不明白,连这一次也是不必要的。可是,几天前雨儿就念叨要带妞妞去打针,我未加反对。我知道,至少现在,我们还必须捍卫把妞妞当作一个健康孩子抚养的权利和错觉。

                妞妞头发长得真快,一个半月时,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经盖住耳轮和脖子,像个小嬉皮士了。天气渐热,雨儿一再说得给妞妞剪胎发了。我不吭声,心想既然她活不长,她来时一头黑发,也让她这么美丽地走吧。损坏她原初的完整,我几乎觉得是一种亵读。

                可是,雨儿已经动手做了,做得小心细致。每当妞妞睡着时,她就俯下身,用那把儿童专用的安全小剪刀,一点一点剪。妞妞醒来,她就暂停。她分几次才完成这项工作。

                妞妞变样了。雨儿给她剪了个小平头,看上去显得脸蛋更胖,眼睛更大,愈加精神了。

                “哈,显了原形。”雨儿好奇地左看右看,然后幸灾乐祸他说。

                剪下的胎发,我藏在一只丝绒小盒里,它成了妞妞小身体留在世间的唯一纪念。

                迄今为止,妞妞身体状况一直不错,她几乎不生病,只是常常便秘。这一回,已经四天没有排便了,合家都很着急。

                我正在小屋里写作,突然听得雨儿跑到我的屋门口欢喊:

                “哦——哦———拉巴巴了!”

                “没用开塞露吗?”我问。

                “没用!”

                我赶紧跳起来,跟她跑回大屋,共同欢庆妞妞在便秘4天后成功排便。在我们眼里,妞妞成了功臣。她的确是功臣,听我连连赞道:“真棒!真棒!”她斜了我一眼,还挺做呢。

                套一句金圣叹:看见小宝宝便秘多日后忽然拉出黄橙橙的屎,岂不快哉!

                唉,不为人父母者,岂足与言此种快乐?

                唉,我随后感到的那无底的空,又岂能与天下一切幸运的父母言?

                夜已深,万家灯火己灭。妞妞的房间也熄灯了。

                每天夜晚,都是雨儿陪妞妞睡。妞妞的摇篮是一张折叠小铁床,紧靠着雨儿睡的大床,床架四周围一圈小绒毯,只在朝大床的方向敞开一个窗口,以便雨儿随时观察她的动静。

                我在隔壁小屋住,习惯工作到深夜,临睡前总要去大屋看看。多少回,我悄悄进屋,看见雨儿斜躺在大床上,侧着身,脸蛋搁在小床的敞口处,正目不转睛地怔怔望着熟睡的妞妞。这一回,雨儿自己也睡着了,脸蛋仍然搁在小床的敞口处,保持着侧身望妞妞的姿势。

                屋子里很静,我站了很久,望着这熟睡中的一大一小。

                
               
              莽昆仑文学艺术I


              630楼2006-10-15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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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www.shineblog.com/user1/17944/archives/2005/185808.shtml (绚丽秋色(二)--请跟我来)


                631楼2006-10-15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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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惨了,给强奸了都不知道是谁干的,我看过一个电影就这样。”

                    “没法想这么多。不瞎也有给强奸的。”

                    “我们死了怎么办?”

                    “没准等不到那一天。动了手术,死于癌症复发或第二肿瘤的可能还很大。”

                    “何必让她再受这些苦!既然注定要去,迟去不如早去。现在她毕竟还不懂得留恋生命。”

                    “在懂得留恋生命的时候死去,这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命运。”

                    “人家都说,父母能给孩子的也就是一个健康的身体了。我们连这也做不到,她长大了会埋怨我们的。”

                    “如果她现在懂事,她也不会原谅我们放弃她的生命。”

                    “我是她,我就不想活了。”

                    “是又想又不想,所以惨。”

                    “你决定动手术了?…

                    “不。”

                    “放弃?”

                    “不。”

                    “究竟怎么办?”

                    “不知道。”

                    她好像变了个人,瘦了,苍白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向无忧无虑的她,脸上难得再有从前那灿烂的笑容。我悄悄打量她,暗自心疼。

                    他并未觉察,正若有所思,抬头对我说:“刚才喂奶,她拼命大口吃,一时找不到乳头,急成那样。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急切。”“今天她消耗太大。”“我永远忘不了她平时吃奶的样子,那么健康,那么不慌不忙。”“她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那天我妈请教一个老专家,那个老专家说,活下来也后患无穷,但还是要尽人道主义责任。我一听就火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小生命,就是要尽力救活她,不是尽一尽人道主义责任做到心安理得的问题。”“可是我们救不活她。”“我的同事说,不是我们欠了她的债,是她欠了我们的债。”“什么债不债,谁也不欠谁的。归根到底只是爱。我们爱她,就不能不伤心。”“我真不敢想那一天……”“不能想。”“等待死亡,这种感觉真是异乎寻常。”“尤其是等待自己孩子的死,她看起来那么健康。上帝让我们有与众不同的体验。”

                    “我宁愿做普通人。”

                    “这种经历也相当普通。”

                    “我在电视上看到.科学家们预测地球变暖可能导致人类毁灭,心里就松了一下。人类都要毁灭了,妞妞的死还算什么?可是,和妞妞在一起时,我又觉得管它人类毁不毁灭,反正妞妞不能死。”

                    “上帝向我们撒了一个美丽的谎,故意逗得我们如痴如醉,然后又把它戳穿。我们看清这个阴谋,就不会悲痛欲绝了。”

                    “你看清了?”

                    “这会儿好像看清了,一见妞妞又糊涂了。”

                    “她是那么实实在在的一个小生命。”

                    “小生命的确是最实在的生命,我们大人的生命就比较虚假,加了许多伪饰。”

                    “那么好吧,现在我要去闻闻她的味儿了,她的味儿真好闻。”

                    她回到婴儿室,向摇篮俯下身去。

                    “也许会有奇迹。他说得这么肯定:吃我几副药,瘤就慢慢缩小,没有了。”

                    “他们这些人全这样。那个气功师不是更绝?他说他能用意念把癌细胞调出来烧死。”

                    “我恨西医,没有一点人性,只知道宰人。还是中医好,即使治不好,至少有人情味。”

                    “我们也只好指望奇迹了。”

                    “你不相信?”

                    “不信也得信了。相信上帝就是希望真有个上帝。问题是我不愿意相信妞妞必死无疑。”

                    “妞妞真有救,就太好了。”

                    “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我寄希望于西医。”

                    “手术?”

                    “一做手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我寄希望于西医的失误,这种事多得很。”

                    “那天你和病理室医生讨论,把他给镇了,他还以为你是学医的呢。”

                    “我专挑西医的漏侗,还不是自我安慰?其实,找中医和气功师也是自我安慰。”

                    “妞妞五官端正,耳垂长长的,倒是福相。不是有个说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死足矣,要什么后福。”

                    傍晚,她闷闷不乐地靠在床上。我邀她出去散步,她不理。
                  I


                  633楼2006-10-15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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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像佛经故事里的那个哭婆婆……”

                      “那就让怎么都好的人做决定吧,怎么决定都快乐。由怎么都不好的人做决定,怎么决定都痛苦。”

                      她微笑不语,手里拿着一本《禅说》。

                      “难怪一脸禅机啊!”我笑了,“你这个人倒是天生有禅心,永远随遇而安,活在眼前。”

                      “所以我能读懂。”

                      “禅算什么佛呀!”

                      “反正我听你的。如果你决定动手术,我就勉强同意,我们陪她走完这个过程。”

                      “妞妞,你看你爸爸,都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了。”

                      “好像妈妈知道似的。”

                      “妈妈算开了眼界,没有像你爸爸这样的,不停地亲呀,说呀,抱呀……”

                      “见到妞妞,爱就扑鼻而来。”

                      “要是你没病,妈妈一定不让爸爸这么溺爱,都把你给扭曲了。”

                      “妞妞天性健康,扭曲不了。”

                      “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

                      “像你妈妈,——像结婚前的你妈妈!”

                      她转向我:“不跟你好了,跟妞妞好,妞妞从来不气我。”

                      “不跟我好,妞妞可不会答应。”

                      “真的,妞妞要长大了,准是向着你。”

                      “就像你,你也向着我,不让别的姑娘欺负我。”

                      “九十年代女人喜欢顾家的男人,最受欢迎的广告是父亲抱着一个婴儿。”

                      “我又赶上了一个时髦。”

                      “你是想说时髦又赶上了你吧?”*

                      “时髦这玩艺儿无处不在,说不定什么时候撞上了,无所谓谁赶谁。其实父亲抱孩子是一个很原始的形象,那些落后地区都是父亲抱孩子,母亲种田,有什么时髦的?”

                      “妞妞,爸爸不喜欢人家说他时髦,爸爸不时髦。”

                      “爸爸也不在乎人家说他时髦,照抱不误。来,妞妞,爸爸抱……”

                      “我想好了,妞妞去了,我跟她一起去,和你也了结了,没什么可牵挂的。”

                      “我肯定比你早死。”

                      “早死晚死真没什么。以前我挺在乎,不让你抽烟喝酒。现在无所谓了,要抽就抽,要喝就喝,要熬夜就熬夜,只要你觉得好,怎么都可以。”

                      “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也没意思了。真没准我死在你前头。自杀就是一个念头,很容易。”

                      “那是走进了死胡同,一时出不来。”

                      “不是出不来。想自杀的时候,人很清醒的。你我现在是糊涂的,在乎什么活长活短。”

                      “你好像真是悟了。”

                      “我知道你不会自杀,只会病死老死。你这个人是很恋生的,大事小事都很执著,放不开,不洒脱。”

                      “自杀恰恰是因为在某一点上太执著,放不开,而不是因为太悟。”

                      “这倒也是。不过,想自杀时,那心境是澄明的,没有什么想不开。”

                      “物极必反,太执著走向太看透。只有一个支点,失去了,就空了。”

                      “多几个支点也没用,全是空的。”

                      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含着泪,但面带笑容。

                      “不过,说出来了,就不会自杀了。自杀的人不说。”她接着说,“我要死了,大家都会奇怪。事情好像倒过来了:你悲观,你活着;我无忧无虑,我死了。其实这挺符合逻辑。”“生命迟早要结束,用不着我们自己动手。”

                      “许多作家是自杀的。”

                      “作家另当别论。一个作家写不出东西了,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妞妞走了,你还有写作,我什么也没有了,不过也没关系。”

                      “你的生活在别的方面:家庭,爱情……”

                      “我没有爱情了。”

                      “有的,你是我的大妞妞,也是我的小妞妞,所以有的。”

                      “那你还气我吗?”

                      “不气了。我最受不了你伤心。你伤心,时会变成一个很小的孩子,却叉顿悟很深的哲理。我受不了一个孩子看破红尘。”

                      “你会安慰人。”

                      “如果我们像别的夫妻一样,也就算了。但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该这样,我们完全可以不这样。”

                      “亲,我懂。”

                      
                     
                    莽昆仑文学艺术I


                    637楼2006-10-15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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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ttp://www.qdnsl.com/tour/lyzt/lzp/jqjx/200508/4081.html (中国古代行刑刑具真人版)


                      638楼2006-10-15 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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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莽昆仑文学艺术 
                         
                         
                        第五章 绝望的亲情(札记之二)
                         
                        1 完美的毁灭

                          世上如果有完美,也只存在于孩子身上。婴儿是神的作品,尚未遭到人手的涂抹和岁月的剥蚀。而你又是神的作品中的杰作,把爸爸妈妈的优点结合得如此完美。毋宁说,在你身上,爸爸妈妈才第一次有了完美的结合。

                          如今,不是缺憾,不是美中不足,竟是完美一下子被整个儿毁灭!

                          建造得如此精美的一座小宫殿,却在建造时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我明明知道它在那里,可是竟然没有任何人间的力量能够把它取出,阻止它爆炸。

                          身陷灾难的深渊,我已不复理解那些为自己孩子的小缺陷遗憾的父母们。小病小灾简直是福,是与我无缘的人间喜剧。

                          2 最荒谬的死

                          死是荒谬的,而我所看到的又是世界上最荒谬、最不自然的死——一个健康美丽的婴儿的预先宣告的、不可挽救的死。

                          你的黑眼睛那么亮,那么爱看爱笑。可是,死神偏偏在其中筑巢,从那里向周围编结灰黄色的毒蛛网。

                          你的嘴唇在睡梦中弹出一个个无意识的微笑,宛若新月下湖面掠过的涟漪。可是,致命的恶浪注定要冲决堤岸,吞没你的小小的生命之湖。

                          你的小身体既鲜嫩,又饱满,喷发出甜柔清新的气息。可是,不久以后,这一个触着嗅着都新鲜醉人的小身体竟要归于尘土。

                          新生儿和癌症——上帝呵,你开什么玩笑!

                          世人频频说着“扼杀在摇篮里”的比喻,唯有守着空摇篮的父母才知这句话的悲惨含义。

                          3 爸爸的日记

                          从你降生的那天起,我就为你写日记。我打算在你长大以后,把它送你做最好的礼物。

                          可是,你永远读不到了。

                          在一篇日记里,我曾写道:“爸爸中年有你,等你长大,爸爸就老了。想到在你如花盛开的时候;爸爸要离开你,爸爸怎么舍得呵。”

                          谁能想到,不是有朝一日爸爸离开你,而是现在你早早地要离开爸爸。

                          谁能想到,今生今世由我亲手送终的第一个亲人竟是我的女儿!

                          然而,我仍然天天为你写日记,不是给你将来读,而是给你现在读。每当我单独和你在一起并且对你喃喃细语时,你那定定凝视我的眼神使我相信你听懂了一切。世界必定是有两个,一个虚假,一个真实。只是在眼前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我们才会生离死别。那个真实的世界却是永恒的,在那里我们本是一体,未尝聚散。我的日记就属于那个世界,所以,每一个音尚未发出你就已经心领,每一个字尚未写下你就已经读懂。

                          4 在小河边

                          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你,穿过街市,去找一条小河。小河里有鱼,有流水。小河边有风,有晚霞,还有红花、绿草和低飞的鸟。

                          行人诧异地望着我,望着一个父亲怀抱一个小小的婴儿,穿过黄昏的街市。

                          我曾经想,我的女儿,等你稍稍长大,会走路了,我要带你去小河边,指给你看鱼,看鸟,看花,看草。但你不会有那一天了,所以,让我们今天就出发。

                          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你,坐在小河边。夕阳西下,晚风从东边吹来。我摇着你,给你讲小鱼和小鸟的故事,你在我怀里静静地睡了。

                          5 生活不在别处

                          世界离我很远很远。我眼中只有你,我的孩子。

                          死亡已经在你的身边驻扎,无耻地要我把你交给它。我整天抱着你,手酸麻了,汗湿透了,不肯松手。

                          远处,生活在照常进行。情人们在亲嘴和吵嘴。商人们在发财和破产。政客们在组阁和倒阁。文丐们在歌颂和谩骂。城里人涌向郊外,把城市的暑热抖落在山林湖滨的荫凉里。可怜的幸运儿们连夜在使馆门外排队等候签证。

                          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放下她,到远处去吧,她身边只有死亡,生活在别处。

                          可是,我的孩子,既然你身边的死亡是真实的,别处的生活岂非全属虚假?对于我来说,目前唯一真实的生活不在别处,就在你身边,在死亡和我争夺你并且终将把我击败的地方。我一败涂地,犹如死了一回,但也因此深入地活了一场。
                        I


                        639楼2006-10-15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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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永恒的女儿,你让我做了永恒的父亲。

                            16 幻灭之感

                            我们平时深陷在红尘之中。尽管亲朋戚友的死会引起我们物伤其类的悲哀,但那毕竟是旁人的死,和我们隔了一层。对于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只能想象,没有一个人能够亲眼目睹自己的死。死,似乎是一件目睹者不可身受、身受者不可目睹的事情。

                            然而,自己孩子的死就不一样了。孩子真正是亲骨肉,他的生命直接从我们自己的生命分出。在抚育他一天天生长的过程中,我们又仿佛在把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转移到他身上去。不管我们的理性多么清醒地洞察死后的虚无,我们的种族本能仍然使我们多少相信孩子的生命是我们自己生命的延续。所以,目睹孩子的死,差不多是目睹了自己的死。这是一种最接近于目睹和身受相重合的死。目睹自己所孕育的生命毁于一旦,无常在眼皮底下演出一整出戏,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幻灭之感了。

                            也许,我的女儿,你的短促美丽的生命是我的真实宿命,而我在人世的苟活只是一个幻影……

                            17 等和忍

                            我究竟在等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奇迹比美德(所谓善)、甚至比公道(所谓善有善报)更为罕见,我早已不相信奇迹了。

                            当然,我不是在等那必将到来的结局。一个父亲怎么会等他的孩子的死呢?

                            可是我确实在等。我在等我的患有绝症的女儿的每一次欢笑,她那么爱笑,我的等待很少落空。

                            我知道,总有一天,病痛会迫使她不再欢笑,并且终于夺去她的生命。那时候我将不再等待,只是咬牙忍受。

                            人生无非是等和忍的交替。有时是忍中有等,绝望中有期待。到了一无可等的时候,就最后忍一忍,大不了是一死,就此彻底解脱。

                            18 生命的得失

                            我问自己:

                            一个婴儿刚出生就夭折了,他究竟一无所失,还是失去了他应该享有的漫长的一生?

                            一个老人寿终正寝了,他究竟失去了他曾经享有的漫长的一生,还是一无所失?

                            我问自己:

                            生命的得失究竟如何衡量?寿命的长短究竟有何意义?

                            我对自己说:

                            生命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因此无论什么年龄的死都是不可计算和比较的,都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的丧失。

                            我发现我的问题和答案都似是而非,用玄学掩盖了一个常识的真理:老人的死是自然的、正常的,孩子的死是不自然的、荒谬的。

                            面对死,孩子给人一种实在的安慰:生命是不可阻遏的。

                            但是,面对孩子的死呢?

                            19 平庸的父亲

                            诗人不宜做丈夫。一结婚,诗意就没了。哲学家不宜做父亲。儿女生下来,哲学就死了。

                            我可曾发过诸如此类的高论?

                            于是有人据此劝慰我:“这是天意,上帝要你做哲学家。”

                            可是现在,如果允许我选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做父亲,不做哲学家。

                            一位朋友替我提供理由:在这个时代,平庸的哲学家太多了,而杰出的父亲太少了。

                            不,我的选择是:宁可做平庸的父亲,不做杰出的哲学家。

                            我的理由要简单得多:我爱我的女儿胜于爱一切哲学。没有一种哲学能像这个娇嫩的小生命那样使我爱入肺腑。只要我的女儿能活,就让随便什么哲学死去好了。

                            然而,我的女儿注定活不了。

                            然而,形形色色的哲学注定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我抱着我的女儿的小小尸体,拒绝接受任何一种哲学的安慰。

                            由不得我选择,我骨子里就是个平庸的父亲,做不了杰出的哲学家。

                            20 尼俄泊的眼泪

                            在西皮罗斯的悬崖上,耸立着一位母亲的石像。她全身僵硬,没有生命,唯有那双呆滞的眼睛淌着永不干枯的泪水。

                            这是尼俄泊在哭她的惨遭杀害的儿女。

                            这位忒拜的王后,曾经是人间最幸福的母亲,膝下有七个美丽的女儿和七个健壮的儿子。她多么天真,并不夸耀她的权势和财富,却仗着她有众多可爱的孩子而傲视子女稀少的天神勒托,终于遭此可怕的报复。

                            当舞蹈家邓肯的两个孩子在车祸中丧生时,她觉得她也像尼俄泊一样变成了石头。从此以后,不管她又经历了些什么,一切都已经外在于她,就像浪花外在于石头一样。

                            尼俄泊和邓肯是真正的女人,她们爱孩子远胜于爱使她们显赫的王位或艺术。我相信她们的野心是纯洁的,因为这野心温顺地听命于她们的至高无上的母性。

                            对于一个母亲(我还要加上父亲)来说,不可能有比丧子更加惨烈的灾祸了。有一项调查表明,在各类生活事件中,子女死亡造成的心理压力最大。别的事件打击头脑或心灵,丧子却直接打击人类最深沉的种族本能。

                            所以,尼俄泊是一个悲惨的象征。在灾祸降临的那一刻,她变成了石头,她的一切都死了,唯有她的悲哀永远活着。只要天下还有不幸的父母,她的眼泪就不会流干。

                            
                           
                          莽昆仑文学艺术I


                          642楼2006-10-15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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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莽昆仑文学艺术 
                             
                             
                            第六章 因果无凭
                             


                              狭长的走廊里,她被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追逐着,没命地奔逃。

                              “哈哈,往哪儿跑!”白大褂狂笑。

                              她惊恐地站住,发现面前是一堵巨大的屏幕。

                              “开始!”白大褂从背后把她一把拦腰抱住,低声喝令。

                              屏幕突然闪射光芒,上面映现她的五脏六腑。

                              “不,不,妞妞在我的肚子里,求求你别照了……”她捂着肚子恳求。

                              “你看,哪有什么妞妞?”

                              她向屏幕扫视,五脏六腑问果然没有妞妞的影儿。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肚子里翻寻,里面空空的也摸不到妞妞的小身体。

                              “妞妞,妞妞!”她慌忙呼唤。

                              “啊——”背后响起妞姐稚嫩的声音,很像分娩那天听到的第一声啼哭。

                              她转过脸,看见妞妞张开小胳膊,正从走廊那一头朝她跑来。她挣脱白大褂,向妞妞迎去。正当她快要触到妞妞的时候,面前又竖起了那张巨大的屏幕,把她和妞妞隔了开来。现在妞妞成了屏幕上的一个映象,依然朝她跑来,焦急地向前伸着小手,仿佛为自己够不着妈妈而着急。她大声呼喊,想叫妞妞停住别往前走,可是喊不出声来。

                              “开始!”她又听见白大褂的喝令。

                              屏幕上一下子布满蓝光,妞妞向前伸着胳膊的姿势冻结住了,小身体被照成通体蓝色透明。她向前冲去,一心救妞妞,却撞在一件冰凉的东西上。原来屏幕已经变成一只密封的大玻璃柜,柜里盛满暗红色的类似福尔马林的溶液,妞妞的小身体如同标本一样浸泡在其中,渐渐被溶解,终于消失了。她疯狂地冲撞玻璃柜的外壁,痛哭失声……

                              我把雨儿摇醒,她仍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喊道:“我真后悔,真对不起她!她的病肯定和我那次发烧有关。妞妞,小宝贝,我爱死她了……”平静下来后,又说:“我真后悔,当时我没坚持住。我有侥幸心,老觉得我这人命好,不会有事的。”

                              “你一直躲着他。”我说。

                              “躲不过呀,硬拖着我去拍片,一连拍了两张。”

                              “你刚住院,他就拉你去透视。我在透射室找到你们,只见他兴致勃勃,把你摆弄来摆弄去,照了又照,我心里直发毛。连透视室那个女医生也觉得过分,一再叫他别照了。”

                              “他这个人大大咧咧。”

                              “他明明知道你怀孕五个月了,还这么干,连铅罩也不给你戴。而且有什么必要呢?给你拍片时,你早已退烧,都要出院了。”

                              “拍完片我一直担着心,后来产前检查,医生说我的胎音有力,一同检查的孕妇中数我最强,我这才放下心。”

                              “那天检查回来,你可真得意。”

                              “妞妞就是健康,生下来七斤,一直没病。”

                              “这还没病?”

                              “这不是病,是灾。要不是那次发烧……我一定要再生一个。”

                              “一定。”

                              “可是妞妞太冤了,苦命妞妞,妈妈真对不起你……”她又开始流泪。

                              “别哭,你也没有办法。他是医学博士,你拗不过他。”

                              “我应该更坚决些。”

                              “他会比你更坚决,他真他妈的是个有主见的医生。”

                              雨儿坐在急诊室的长凳上,羽绒服下面腹部明显隆起。

                              犓⒏呱眨盏昧郊甄澈欤鄯殴猓挂蚕缘贸楚动人。发烧是从昨天开始的,因为怀着孕,不敢贸然吃药,想靠抵抗力抗过去。不料体温持续上升,到今天中午竟达到了四十度,只好来看急诊*

                              急诊室里空空荡荡,光线很差,使人感到冷丝丝的。只有一个老护士值班,医生不知哪里去了。雨儿坐在那张硬木条凳上等候,不住地喘息,咳嗽,咳出一口口浓痰,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手帕里。

                              医生始终没有来。老护士让我先去挂号,然后带雨儿化验。白血球超过两万。医生仍然没有来。老护士又让我去挂耳鼻喉科的号,带雨儿查咽喉。她说,排除了会厌炎,再回内科。

                              当我们从喉科回到内科急诊室时,值班护士已换人。医生总算来了,那是一个中年妇人,此时正在给若干后到的病人诊病。我把雨儿安置在长凳上,然后向她说明就诊经过,交上喉科的诊断书。
                            I


                            644楼2006-10-15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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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性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大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你去告他,那个医学博士,在国外他得赔偿一大笔钱。可这是在中国。即使在国外,我也不告。钱怎能抵偿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谎言,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别人死不死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围绕死人的折腾不过是活人之间的交易,只使我厌烦。要复仇就自己动手,或者就宽容。

                                我只能宽容,这是我的命运。被我宽容的人亦终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了。”

                                “当然不。”

                                “人家那样做总有那样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是怕我得肺结核或肺癌,那样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状那么典型,根本用不着照。”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就是没法解释,绝对没法解释。”

                                “我来给你解释——这是命。”

                                “这等于没有解释。”

                                “好吧,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从来都让我,为什么偏偏那回要跟我僵着?”

                                “你的表现也很异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过接了一个电话,你就那么在乎。”

                                “所以我说不要追究了,没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谁都一反常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医生不是医生了,全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好像非要出点什么事。这就是命。”

                                “信命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也是对别人公正。”

                                “我太想对他公正了,绞尽脑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种技术癖,见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别的什么都不顾。”

                                “弄清楚什么,出院时问他拍片结果,他连片子还没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这人健忘,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准是你记错了,你这人多疑。”

                                “算了,跟你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因为这是命。命在那里,谁跟命都说不通。”

                                
                               
                              莽昆仑文学艺术I


                              649楼2006-10-15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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