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蚩尤文化吧 关注:53贴子:21,781

回复:初一生物练习题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http://www.shineblog.com/user1/17944/archives/2005/185808.shtml (绚丽秋色(二)--请跟我来)


631楼2006-10-15 13:47
回复

      “太惨了,给强奸了都不知道是谁干的,我看过一个电影就这样。”

      “没法想这么多。不瞎也有给强奸的。”

      “我们死了怎么办?”

      “没准等不到那一天。动了手术,死于癌症复发或第二肿瘤的可能还很大。”

      “何必让她再受这些苦!既然注定要去,迟去不如早去。现在她毕竟还不懂得留恋生命。”

      “在懂得留恋生命的时候死去,这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命运。”

      “人家都说,父母能给孩子的也就是一个健康的身体了。我们连这也做不到,她长大了会埋怨我们的。”

      “如果她现在懂事,她也不会原谅我们放弃她的生命。”

      “我是她,我就不想活了。”

      “是又想又不想,所以惨。”

      “你决定动手术了?…

      “不。”

      “放弃?”

      “不。”

      “究竟怎么办?”

      “不知道。”

      她好像变了个人,瘦了,苍白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向无忧无虑的她,脸上难得再有从前那灿烂的笑容。我悄悄打量她,暗自心疼。

      他并未觉察,正若有所思,抬头对我说:“刚才喂奶,她拼命大口吃,一时找不到乳头,急成那样。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急切。”“今天她消耗太大。”“我永远忘不了她平时吃奶的样子,那么健康,那么不慌不忙。”“她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那天我妈请教一个老专家,那个老专家说,活下来也后患无穷,但还是要尽人道主义责任。我一听就火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小生命,就是要尽力救活她,不是尽一尽人道主义责任做到心安理得的问题。”“可是我们救不活她。”“我的同事说,不是我们欠了她的债,是她欠了我们的债。”“什么债不债,谁也不欠谁的。归根到底只是爱。我们爱她,就不能不伤心。”“我真不敢想那一天……”“不能想。”“等待死亡,这种感觉真是异乎寻常。”“尤其是等待自己孩子的死,她看起来那么健康。上帝让我们有与众不同的体验。”

      “我宁愿做普通人。”

      “这种经历也相当普通。”

      “我在电视上看到.科学家们预测地球变暖可能导致人类毁灭,心里就松了一下。人类都要毁灭了,妞妞的死还算什么?可是,和妞妞在一起时,我又觉得管它人类毁不毁灭,反正妞妞不能死。”

      “上帝向我们撒了一个美丽的谎,故意逗得我们如痴如醉,然后又把它戳穿。我们看清这个阴谋,就不会悲痛欲绝了。”

      “你看清了?”

      “这会儿好像看清了,一见妞妞又糊涂了。”

      “她是那么实实在在的一个小生命。”

      “小生命的确是最实在的生命,我们大人的生命就比较虚假,加了许多伪饰。”

      “那么好吧,现在我要去闻闻她的味儿了,她的味儿真好闻。”

      她回到婴儿室,向摇篮俯下身去。

      “也许会有奇迹。他说得这么肯定:吃我几副药,瘤就慢慢缩小,没有了。”

      “他们这些人全这样。那个气功师不是更绝?他说他能用意念把癌细胞调出来烧死。”

      “我恨西医,没有一点人性,只知道宰人。还是中医好,即使治不好,至少有人情味。”

      “我们也只好指望奇迹了。”

      “你不相信?”

      “不信也得信了。相信上帝就是希望真有个上帝。问题是我不愿意相信妞妞必死无疑。”

      “妞妞真有救,就太好了。”

      “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我寄希望于西医。”

      “手术?”

      “一做手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我寄希望于西医的失误,这种事多得很。”

      “那天你和病理室医生讨论,把他给镇了,他还以为你是学医的呢。”

      “我专挑西医的漏侗,还不是自我安慰?其实,找中医和气功师也是自我安慰。”

      “妞妞五官端正,耳垂长长的,倒是福相。不是有个说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死足矣,要什么后福。”

      傍晚,她闷闷不乐地靠在床上。我邀她出去散步,她不理。
    I


    633楼2006-10-15 13:49
    回复

        “你就像佛经故事里的那个哭婆婆……”

        “那就让怎么都好的人做决定吧,怎么决定都快乐。由怎么都不好的人做决定,怎么决定都痛苦。”

        她微笑不语,手里拿着一本《禅说》。

        “难怪一脸禅机啊!”我笑了,“你这个人倒是天生有禅心,永远随遇而安,活在眼前。”

        “所以我能读懂。”

        “禅算什么佛呀!”

        “反正我听你的。如果你决定动手术,我就勉强同意,我们陪她走完这个过程。”

        “妞妞,你看你爸爸,都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了。”

        “好像妈妈知道似的。”

        “妈妈算开了眼界,没有像你爸爸这样的,不停地亲呀,说呀,抱呀……”

        “见到妞妞,爱就扑鼻而来。”

        “要是你没病,妈妈一定不让爸爸这么溺爱,都把你给扭曲了。”

        “妞妞天性健康,扭曲不了。”

        “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

        “像你妈妈,——像结婚前的你妈妈!”

        她转向我:“不跟你好了,跟妞妞好,妞妞从来不气我。”

        “不跟我好,妞妞可不会答应。”

        “真的,妞妞要长大了,准是向着你。”

        “就像你,你也向着我,不让别的姑娘欺负我。”

        “九十年代女人喜欢顾家的男人,最受欢迎的广告是父亲抱着一个婴儿。”

        “我又赶上了一个时髦。”

        “你是想说时髦又赶上了你吧?”*

        “时髦这玩艺儿无处不在,说不定什么时候撞上了,无所谓谁赶谁。其实父亲抱孩子是一个很原始的形象,那些落后地区都是父亲抱孩子,母亲种田,有什么时髦的?”

        “妞妞,爸爸不喜欢人家说他时髦,爸爸不时髦。”

        “爸爸也不在乎人家说他时髦,照抱不误。来,妞妞,爸爸抱……”

        “我想好了,妞妞去了,我跟她一起去,和你也了结了,没什么可牵挂的。”

        “我肯定比你早死。”

        “早死晚死真没什么。以前我挺在乎,不让你抽烟喝酒。现在无所谓了,要抽就抽,要喝就喝,要熬夜就熬夜,只要你觉得好,怎么都可以。”

        “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也没意思了。真没准我死在你前头。自杀就是一个念头,很容易。”

        “那是走进了死胡同,一时出不来。”

        “不是出不来。想自杀的时候,人很清醒的。你我现在是糊涂的,在乎什么活长活短。”

        “你好像真是悟了。”

        “我知道你不会自杀,只会病死老死。你这个人是很恋生的,大事小事都很执著,放不开,不洒脱。”

        “自杀恰恰是因为在某一点上太执著,放不开,而不是因为太悟。”

        “这倒也是。不过,想自杀时,那心境是澄明的,没有什么想不开。”

        “物极必反,太执著走向太看透。只有一个支点,失去了,就空了。”

        “多几个支点也没用,全是空的。”

        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含着泪,但面带笑容。

        “不过,说出来了,就不会自杀了。自杀的人不说。”她接着说,“我要死了,大家都会奇怪。事情好像倒过来了:你悲观,你活着;我无忧无虑,我死了。其实这挺符合逻辑。”“生命迟早要结束,用不着我们自己动手。”

        “许多作家是自杀的。”

        “作家另当别论。一个作家写不出东西了,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妞妞走了,你还有写作,我什么也没有了,不过也没关系。”

        “你的生活在别的方面:家庭,爱情……”

        “我没有爱情了。”

        “有的,你是我的大妞妞,也是我的小妞妞,所以有的。”

        “那你还气我吗?”

        “不气了。我最受不了你伤心。你伤心,时会变成一个很小的孩子,却叉顿悟很深的哲理。我受不了一个孩子看破红尘。”

        “你会安慰人。”

        “如果我们像别的夫妻一样,也就算了。但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该这样,我们完全可以不这样。”

        “亲,我懂。”

        
       
      莽昆仑文学艺术I


      637楼2006-10-15 13:49
      回复
        http://www.qdnsl.com/tour/lyzt/lzp/jqjx/200508/4081.html (中国古代行刑刑具真人版)


        638楼2006-10-15 13:49
        回复
          莽昆仑文学艺术 
           
           
          第五章 绝望的亲情(札记之二)
           
          1 完美的毁灭

            世上如果有完美,也只存在于孩子身上。婴儿是神的作品,尚未遭到人手的涂抹和岁月的剥蚀。而你又是神的作品中的杰作,把爸爸妈妈的优点结合得如此完美。毋宁说,在你身上,爸爸妈妈才第一次有了完美的结合。

            如今,不是缺憾,不是美中不足,竟是完美一下子被整个儿毁灭!

            建造得如此精美的一座小宫殿,却在建造时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我明明知道它在那里,可是竟然没有任何人间的力量能够把它取出,阻止它爆炸。

            身陷灾难的深渊,我已不复理解那些为自己孩子的小缺陷遗憾的父母们。小病小灾简直是福,是与我无缘的人间喜剧。

            2 最荒谬的死

            死是荒谬的,而我所看到的又是世界上最荒谬、最不自然的死——一个健康美丽的婴儿的预先宣告的、不可挽救的死。

            你的黑眼睛那么亮,那么爱看爱笑。可是,死神偏偏在其中筑巢,从那里向周围编结灰黄色的毒蛛网。

            你的嘴唇在睡梦中弹出一个个无意识的微笑,宛若新月下湖面掠过的涟漪。可是,致命的恶浪注定要冲决堤岸,吞没你的小小的生命之湖。

            你的小身体既鲜嫩,又饱满,喷发出甜柔清新的气息。可是,不久以后,这一个触着嗅着都新鲜醉人的小身体竟要归于尘土。

            新生儿和癌症——上帝呵,你开什么玩笑!

            世人频频说着“扼杀在摇篮里”的比喻,唯有守着空摇篮的父母才知这句话的悲惨含义。

            3 爸爸的日记

            从你降生的那天起,我就为你写日记。我打算在你长大以后,把它送你做最好的礼物。

            可是,你永远读不到了。

            在一篇日记里,我曾写道:“爸爸中年有你,等你长大,爸爸就老了。想到在你如花盛开的时候;爸爸要离开你,爸爸怎么舍得呵。”

            谁能想到,不是有朝一日爸爸离开你,而是现在你早早地要离开爸爸。

            谁能想到,今生今世由我亲手送终的第一个亲人竟是我的女儿!

            然而,我仍然天天为你写日记,不是给你将来读,而是给你现在读。每当我单独和你在一起并且对你喃喃细语时,你那定定凝视我的眼神使我相信你听懂了一切。世界必定是有两个,一个虚假,一个真实。只是在眼前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我们才会生离死别。那个真实的世界却是永恒的,在那里我们本是一体,未尝聚散。我的日记就属于那个世界,所以,每一个音尚未发出你就已经心领,每一个字尚未写下你就已经读懂。

            4 在小河边

            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你,穿过街市,去找一条小河。小河里有鱼,有流水。小河边有风,有晚霞,还有红花、绿草和低飞的鸟。

            行人诧异地望着我,望着一个父亲怀抱一个小小的婴儿,穿过黄昏的街市。

            我曾经想,我的女儿,等你稍稍长大,会走路了,我要带你去小河边,指给你看鱼,看鸟,看花,看草。但你不会有那一天了,所以,让我们今天就出发。

            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你,坐在小河边。夕阳西下,晚风从东边吹来。我摇着你,给你讲小鱼和小鸟的故事,你在我怀里静静地睡了。

            5 生活不在别处

            世界离我很远很远。我眼中只有你,我的孩子。

            死亡已经在你的身边驻扎,无耻地要我把你交给它。我整天抱着你,手酸麻了,汗湿透了,不肯松手。

            远处,生活在照常进行。情人们在亲嘴和吵嘴。商人们在发财和破产。政客们在组阁和倒阁。文丐们在歌颂和谩骂。城里人涌向郊外,把城市的暑热抖落在山林湖滨的荫凉里。可怜的幸运儿们连夜在使馆门外排队等候签证。

            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放下她,到远处去吧,她身边只有死亡,生活在别处。

            可是,我的孩子,既然你身边的死亡是真实的,别处的生活岂非全属虚假?对于我来说,目前唯一真实的生活不在别处,就在你身边,在死亡和我争夺你并且终将把我击败的地方。我一败涂地,犹如死了一回,但也因此深入地活了一场。
          I


          639楼2006-10-15 13:51
          回复

              我的永恒的女儿,你让我做了永恒的父亲。

              16 幻灭之感

              我们平时深陷在红尘之中。尽管亲朋戚友的死会引起我们物伤其类的悲哀,但那毕竟是旁人的死,和我们隔了一层。对于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只能想象,没有一个人能够亲眼目睹自己的死。死,似乎是一件目睹者不可身受、身受者不可目睹的事情。

              然而,自己孩子的死就不一样了。孩子真正是亲骨肉,他的生命直接从我们自己的生命分出。在抚育他一天天生长的过程中,我们又仿佛在把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转移到他身上去。不管我们的理性多么清醒地洞察死后的虚无,我们的种族本能仍然使我们多少相信孩子的生命是我们自己生命的延续。所以,目睹孩子的死,差不多是目睹了自己的死。这是一种最接近于目睹和身受相重合的死。目睹自己所孕育的生命毁于一旦,无常在眼皮底下演出一整出戏,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幻灭之感了。

              也许,我的女儿,你的短促美丽的生命是我的真实宿命,而我在人世的苟活只是一个幻影……

              17 等和忍

              我究竟在等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奇迹比美德(所谓善)、甚至比公道(所谓善有善报)更为罕见,我早已不相信奇迹了。

              当然,我不是在等那必将到来的结局。一个父亲怎么会等他的孩子的死呢?

              可是我确实在等。我在等我的患有绝症的女儿的每一次欢笑,她那么爱笑,我的等待很少落空。

              我知道,总有一天,病痛会迫使她不再欢笑,并且终于夺去她的生命。那时候我将不再等待,只是咬牙忍受。

              人生无非是等和忍的交替。有时是忍中有等,绝望中有期待。到了一无可等的时候,就最后忍一忍,大不了是一死,就此彻底解脱。

              18 生命的得失

              我问自己:

              一个婴儿刚出生就夭折了,他究竟一无所失,还是失去了他应该享有的漫长的一生?

              一个老人寿终正寝了,他究竟失去了他曾经享有的漫长的一生,还是一无所失?

              我问自己:

              生命的得失究竟如何衡量?寿命的长短究竟有何意义?

              我对自己说:

              生命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因此无论什么年龄的死都是不可计算和比较的,都是一个完整的生命的丧失。

              我发现我的问题和答案都似是而非,用玄学掩盖了一个常识的真理:老人的死是自然的、正常的,孩子的死是不自然的、荒谬的。

              面对死,孩子给人一种实在的安慰:生命是不可阻遏的。

              但是,面对孩子的死呢?

              19 平庸的父亲

              诗人不宜做丈夫。一结婚,诗意就没了。哲学家不宜做父亲。儿女生下来,哲学就死了。

              我可曾发过诸如此类的高论?

              于是有人据此劝慰我:“这是天意,上帝要你做哲学家。”

              可是现在,如果允许我选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做父亲,不做哲学家。

              一位朋友替我提供理由:在这个时代,平庸的哲学家太多了,而杰出的父亲太少了。

              不,我的选择是:宁可做平庸的父亲,不做杰出的哲学家。

              我的理由要简单得多:我爱我的女儿胜于爱一切哲学。没有一种哲学能像这个娇嫩的小生命那样使我爱入肺腑。只要我的女儿能活,就让随便什么哲学死去好了。

              然而,我的女儿注定活不了。

              然而,形形色色的哲学注定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我抱着我的女儿的小小尸体,拒绝接受任何一种哲学的安慰。

              由不得我选择,我骨子里就是个平庸的父亲,做不了杰出的哲学家。

              20 尼俄泊的眼泪

              在西皮罗斯的悬崖上,耸立着一位母亲的石像。她全身僵硬,没有生命,唯有那双呆滞的眼睛淌着永不干枯的泪水。

              这是尼俄泊在哭她的惨遭杀害的儿女。

              这位忒拜的王后,曾经是人间最幸福的母亲,膝下有七个美丽的女儿和七个健壮的儿子。她多么天真,并不夸耀她的权势和财富,却仗着她有众多可爱的孩子而傲视子女稀少的天神勒托,终于遭此可怕的报复。

              当舞蹈家邓肯的两个孩子在车祸中丧生时,她觉得她也像尼俄泊一样变成了石头。从此以后,不管她又经历了些什么,一切都已经外在于她,就像浪花外在于石头一样。

              尼俄泊和邓肯是真正的女人,她们爱孩子远胜于爱使她们显赫的王位或艺术。我相信她们的野心是纯洁的,因为这野心温顺地听命于她们的至高无上的母性。

              对于一个母亲(我还要加上父亲)来说,不可能有比丧子更加惨烈的灾祸了。有一项调查表明,在各类生活事件中,子女死亡造成的心理压力最大。别的事件打击头脑或心灵,丧子却直接打击人类最深沉的种族本能。

              所以,尼俄泊是一个悲惨的象征。在灾祸降临的那一刻,她变成了石头,她的一切都死了,唯有她的悲哀永远活着。只要天下还有不幸的父母,她的眼泪就不会流干。

              
             
            莽昆仑文学艺术I


            642楼2006-10-15 13:51
            回复
              莽昆仑文学艺术 
               
               
              第六章 因果无凭
               


                狭长的走廊里,她被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追逐着,没命地奔逃。

                “哈哈,往哪儿跑!”白大褂狂笑。

                她惊恐地站住,发现面前是一堵巨大的屏幕。

                “开始!”白大褂从背后把她一把拦腰抱住,低声喝令。

                屏幕突然闪射光芒,上面映现她的五脏六腑。

                “不,不,妞妞在我的肚子里,求求你别照了……”她捂着肚子恳求。

                “你看,哪有什么妞妞?”

                她向屏幕扫视,五脏六腑问果然没有妞妞的影儿。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肚子里翻寻,里面空空的也摸不到妞妞的小身体。

                “妞妞,妞妞!”她慌忙呼唤。

                “啊——”背后响起妞姐稚嫩的声音,很像分娩那天听到的第一声啼哭。

                她转过脸,看见妞妞张开小胳膊,正从走廊那一头朝她跑来。她挣脱白大褂,向妞妞迎去。正当她快要触到妞妞的时候,面前又竖起了那张巨大的屏幕,把她和妞妞隔了开来。现在妞妞成了屏幕上的一个映象,依然朝她跑来,焦急地向前伸着小手,仿佛为自己够不着妈妈而着急。她大声呼喊,想叫妞妞停住别往前走,可是喊不出声来。

                “开始!”她又听见白大褂的喝令。

                屏幕上一下子布满蓝光,妞妞向前伸着胳膊的姿势冻结住了,小身体被照成通体蓝色透明。她向前冲去,一心救妞妞,却撞在一件冰凉的东西上。原来屏幕已经变成一只密封的大玻璃柜,柜里盛满暗红色的类似福尔马林的溶液,妞妞的小身体如同标本一样浸泡在其中,渐渐被溶解,终于消失了。她疯狂地冲撞玻璃柜的外壁,痛哭失声……

                我把雨儿摇醒,她仍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喊道:“我真后悔,真对不起她!她的病肯定和我那次发烧有关。妞妞,小宝贝,我爱死她了……”平静下来后,又说:“我真后悔,当时我没坚持住。我有侥幸心,老觉得我这人命好,不会有事的。”

                “你一直躲着他。”我说。

                “躲不过呀,硬拖着我去拍片,一连拍了两张。”

                “你刚住院,他就拉你去透视。我在透射室找到你们,只见他兴致勃勃,把你摆弄来摆弄去,照了又照,我心里直发毛。连透视室那个女医生也觉得过分,一再叫他别照了。”

                “他这个人大大咧咧。”

                “他明明知道你怀孕五个月了,还这么干,连铅罩也不给你戴。而且有什么必要呢?给你拍片时,你早已退烧,都要出院了。”

                “拍完片我一直担着心,后来产前检查,医生说我的胎音有力,一同检查的孕妇中数我最强,我这才放下心。”

                “那天检查回来,你可真得意。”

                “妞妞就是健康,生下来七斤,一直没病。”

                “这还没病?”

                “这不是病,是灾。要不是那次发烧……我一定要再生一个。”

                “一定。”

                “可是妞妞太冤了,苦命妞妞,妈妈真对不起你……”她又开始流泪。

                “别哭,你也没有办法。他是医学博士,你拗不过他。”

                “我应该更坚决些。”

                “他会比你更坚决,他真他妈的是个有主见的医生。”

                雨儿坐在急诊室的长凳上,羽绒服下面腹部明显隆起。

                犓⒏呱眨盏昧郊甄澈欤鄯殴猓挂蚕缘贸楚动人。发烧是从昨天开始的,因为怀着孕,不敢贸然吃药,想靠抵抗力抗过去。不料体温持续上升,到今天中午竟达到了四十度,只好来看急诊*

                急诊室里空空荡荡,光线很差,使人感到冷丝丝的。只有一个老护士值班,医生不知哪里去了。雨儿坐在那张硬木条凳上等候,不住地喘息,咳嗽,咳出一口口浓痰,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手帕里。

                医生始终没有来。老护士让我先去挂号,然后带雨儿化验。白血球超过两万。医生仍然没有来。老护士又让我去挂耳鼻喉科的号,带雨儿查咽喉。她说,排除了会厌炎,再回内科。

                当我们从喉科回到内科急诊室时,值班护士已换人。医生总算来了,那是一个中年妇人,此时正在给若干后到的病人诊病。我把雨儿安置在长凳上,然后向她说明就诊经过,交上喉科的诊断书。
              I


              644楼2006-10-15 13:54
              回复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性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大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你去告他,那个医学博士,在国外他得赔偿一大笔钱。可这是在中国。即使在国外,我也不告。钱怎能抵偿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谎言,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别人死不死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围绕死人的折腾不过是活人之间的交易,只使我厌烦。要复仇就自己动手,或者就宽容。

                  我只能宽容,这是我的命运。被我宽容的人亦终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了。”

                  “当然不。”

                  “人家那样做总有那样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是怕我得肺结核或肺癌,那样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状那么典型,根本用不着照。”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就是没法解释,绝对没法解释。”

                  “我来给你解释——这是命。”

                  “这等于没有解释。”

                  “好吧,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从来都让我,为什么偏偏那回要跟我僵着?”

                  “你的表现也很异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过接了一个电话,你就那么在乎。”

                  “所以我说不要追究了,没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谁都一反常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医生不是医生了,全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好像非要出点什么事。这就是命。”

                  “信命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也是对别人公正。”

                  “我太想对他公正了,绞尽脑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种技术癖,见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别的什么都不顾。”

                  “弄清楚什么,出院时问他拍片结果,他连片子还没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这人健忘,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准是你记错了,你这人多疑。”

                  “算了,跟你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因为这是命。命在那里,谁跟命都说不通。”

                  
                 
                莽昆仑文学艺术I


                649楼2006-10-15 13:54
                回复
                  http://www.qdnsl.com/tour/lyzt/lzp/jqjx/200508/4081.html (中国古代行刑刑具真人版)


                  650楼2006-10-15 13:55
                  回复
                    第七章 要有光
                     


                      传说上帝最先造的是光。在此之前,他运行在无边的黑暗中,浑浑噩噩,实在算不上是一个上帝。可是,有一天,他忽然开窍——”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开了。”

                      通过创造光,他开始了创造万物的活动,从而使自己成了一个造物主。同时,也因为有了光,天地才得以分开,昼夜才发生交替,事物才显示出差别,世界才成其为世界。正是在光的照耀下,他才发现了世界的美丽和自己的孤独。于是,他又造各种生灵,最后造人,来和他一起赏看这光。

                      所以,众生都有眼睛,连小鱼小鸟小蚂蚁也有眼睛。

                      妞妞也有眼睛,一双黑亮美丽的大眼睛。令人感到神秘的是,这双眼睛常常那样专注地久久凝望空中某处,目光中略含惊讶,仿佛看见了一个常人看不见的世界。那个时候,她的白净的小脸蛋便透出一股灵气,如同一朵露珠晶莹的小百合花在悠扬的摇篮曲乐声中静静开放。也许,这样一双眼睛原本就不属于尘世?

                      于是,即使在她朝露一般短暂的生命中,这双眼睛也只是暂时属于她,她注定要被一堵穿不透的灰墙死死罩住。

                      小鱼小鸟小蚂蚁也有眼睛,妞妞却没有。

                      人在忧愁时,走到窗户边极目远眺,会获得片刻解脱。妞妞长大了,她忧愁时的窗户在哪里呢?

                      妞妞已经回到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去了,那双神秘凝望的眼睛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尘世的天空,闪烁着悲伤而美丽的幽光。

                      二

                      妞妞在那短暂的生命一瞬间,竟如此欣喜而执拗地追逐光明。

                      快满月时,雨儿说,我们该锻炼妞妞的视觉和智能了。这个年龄的婴儿,视网膜发育正趋于完成,开始有了看的能力。她在妞妞摇篮的上方悬挂了许多彩色气球。我们哪里想到,妞妞的视网膜上有肿瘤,使她的微弱的视力对此不可能有所反应了。那些气球毫无生气地悬挂了许多日子,始终未在妞妞的视野里色彩缤纷起来。

                      但是,妞妞会看光。她那么喜欢看光。她满月了,我们已经知道她的病了,天天带她上医院。每回乘车,她总是从我怀里使劲仰起头夹,看车后窗的光亮,一路上这样看了又看,乐此不疲。当我抱着她在住宅的走廊里踱步时,她也总是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大玻璃窗外布满霞光的一角天空。我往返转身,她的小脑袋就立刻随着掉转方向,继续凝望光亮,望着望着,咧嘴笑了,有时还发出一声轻轻的欢呼。

                      一天夜晚,她躺在床上,在她头顶后方的天花板下悬着一盏吊灯。她抬起眼睛,朝灯的方向注视良久,接着,甜甜地笑了。仿佛回味无穷似的,她咧着小嘴,眯着眼睛,笑了又笑,愈笑愈欢,笑出了声。然后,又使劲抬眼看,又笑,又欢呼……

                      其实,她看到的不过是普通的电灯罢了。可是,她那么快乐,仿佛看到了难以言喻的美的景象。

                      我揣摩,对于她,这的确是一个新发现,她不仅看到了光,而且也许看到了形和色。世上有这么一团橘黄色的圆形的光亮,这个世界多么奇妙。她一再抬眼去看,它仍然在那里,太好了!当她暂停看而自个儿笑了又笑时,她确实在回味,心中追想这一团奇妙的光亮,愈想愈觉得有意思,于是遏制不住地要笑。

                      从此以后,这盏吊灯成了她的快乐的源泉。每天夜晚,躺在这个位置上,她格外欢欣爱笑,并不时抬眼去看这团心爱的光。

                      赶在失明之前,妞妞从一盏灯发现了一个昙花一现的美丽的世界。

                      自妞妞出生后,我们天天给她洗澡。她喜欢洗澡。当初在母腹中,她就生活在水里,水是她的故乡,她不怕水。每回把她赤条条提在手里,她自个儿就抬起双腿,摆好入澡盆的姿势。一到水里,小身子立刻轻松舒展开来。

                      洗完澡,把她裹在一条大毛巾里,搁到床上。她的洁净的小脸蛋神采奕奕。灯光下,合家围着她,这是一天中最欢乐的时刻。

                      “别看咱们有病,咱们还是那样健康,是吗?”雨儿一边给她穿衣,一边自豪他说。
                    I


                    651楼2006-10-15 13:57
                    回复

                        每天这个时候,妞妞活泼极了。她的确健康,饱满的小身体里充满活力,饱胀的活力涌向四肢,驱使她欢快地舞动胖乎乎的小手,踢蹬胖乎乎的小腿。她躺在大床上,飞快地轮流伸出两只小手,在胸前造成一片欢腾。她不住地啼呻呀呀“说话”,啊啊欢喊。她还常常咧开没有牙的小嘴,笑得那样甜;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格格的笑声,笑得那样疯。世上没有人能抵抗一个婴儿的笑,我们被她的笑声带入忘忧之乡,也和她一起纵情欢笑。

                        “真是爱煞人哪!”雨儿常常禁不住叹道。

                        可是,当我们随她一同欢笑,笑着笑着,便忽然瞥见了那不祥的“猫眼”……

                        我站在窗前,俯视楼下,看见阿珍和雨儿推着童车,朝楼宅问那片小花园走去。她们带妞妞去晒太阳了。

                        雨儿的脚步是否有些迟疑?

                        那片小花园是母亲们的天下,她们喜欢带孩子们去那里,白天晒太阳,傍晚乘凉,彼此常常不期而遇,也就熟悉了。妞妞是这些婴儿中年龄最小的,又长得可爱,每每招来好奇的围观。

                        “这孩子的眼睛怎么啦?”

                        我仿佛听见一声惊问。不,我确实不止一次地听见有人这么惊问。这正是我害怕的。妞妞的病眼似乎是一个证据,证明她像别的婴儿一样出来晒太阳和乘凉乃是一种僭越,因为她活不久,她的健康已经失去了目标和意义,因而也失去了权利。生下一个活不久的孩子,这不仅是一个灾难,而且是一个失败。因而我所感到的不仅是悲痛,而且是屈辱。

                        可是雨儿边走边和阿珍笑谈着,谈的一定也是有关妞妞的事情。妞妞躺在童车里,舞动着小手小腿,转动着脑袋,东张西望,显然为户外的环境而欢欣。

                        三

                        事实上,我们从妞妞瞳孔中看到的已经不是“猫眼”,而是不折不扣的肿瘤了。六月下旬以来,我们眼睁睁看着左眼内病灶发生变化,以前只在灯光下从一定角度才能看到的“猫眼”现象,渐渐在任何光线下都能看到,有时还可依稀辨认肿瘤表面的凸起。接着,肿瘤越来越清晰,我们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扩大,肿瘤表面显露出密布的细小血管,靠鼻侧的局部弥漫着絮状的白色碎屑。到七月上旬,左眼球开始膨大凸出,常含泪水,眼睑发红。我们眼睁睁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死亡的阴影一步步逼近,而妞姐,她依然活泼着,笑着,至多不过常常用小手去揉一揉难受的左眼罢

                        一天晚上,来了三个客人。我抱妞妞到客厅。他们一齐站起来,三颗脑袋形成一个包围圈,把妞姐团团围在中间,惊诧的目光汇聚在妞妞的左眼上。灯光下,肿瘤暴露无遗。妞妞在这包围圈里不安地扭动小脑袋。

                        客人走后,雨儿痛哭失声:“刺伤我了!像看一个怪物似的!我心里很清楚,妞妞治不好了。我天天都看见!……

                        夜里,雨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妞妞已经长大,上幼儿园了。妞妞的眼睛好好的,压根儿没有患病这回事。她暗自庆幸:原来虚惊一场。她哼着歌,去幼儿园接妞妞。老师正在教孩子们唱歌,她一眼就从孩子们中认出了妞妞。妞妞看见妈妈,立即离座,张开小手欢快地迎来,可是在半途突然停住了。这时候,歌声也突然停止,一片寂静。,只见妞妞使劲儿揉眼睛,松开手,眼球从眶里蹦了出来,掉在地上,直往外射浓汁。她扑过去,拣起来一看,滑腻腻的,是一条小小的死鱼。

                        炎热的夏夜,密不透风的小屋,一小群狂信者正在打禅、持咒、发功。我们认识的一位气功师自告奋勇替妞妞治病,后来感到自己功力不足,便特地把他的同道请来“组场”,一同替妞妞治病。妞妞被放在中央的地铺上。她睡着了,但很快就醒了,吃惊地望着这些紧挨她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的人。她突然哭了起来。也许因为闷热,也许因为惊吓,她愈哭愈烈。当那个巫婆模样的中年女人不停地用手掌急速敲击她的头顶和胳膊时,她哭得几乎气噎。“组场”结束后,她还哀哭良久。打她生下来,不曾见她这样剧烈地大哭过。

                        雨儿一直坐在妞妞身边,紧握妞妞的小手。我看见她紧锁眉头,知道她忍无可忍,但仍竭力忍耐。我也是这样。刚离开小屋,她就含泪道:
                      I


                      652楼2006-10-15 13:57
                      回复

                          这时的妞妞,左眼早已失明,右眼仅余光感,差不多是个小瞎子了,但她同健康孩子一样喜欢玩具。举着绒毛大狗熊在她眼前晃动,她从右眼上方看见晃动的影子,会伸年来抓抱,贴在脸蛋上,高兴地笑。给她塑料摇铃,她会握住把柄敏捷地摇动,赏听响声。可是,这些玩具都不理想,触感好的摇不响,摇得响的触感差。她的视觉渐趋消失,对世界的感知唯凭听觉和触觉,我想象应该有一种最佳结合适两种感觉的玩具。

                          北京的大商场越来越具有现代气派,装潢讲究,不可一世。我走了一家又一家,在玩具柜台四周徘徊又徘徊。各色玩具琳琅满目,鲜艳的色彩,可爱的造型,憨态可掬的动作,令我目不暇接。我走走停停,不断被吸引住,看得入迷。然而,所有这些玩具全是为有眼睛的孩子准备的,我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种。

                          滞留愈久,我愈明白自己是个外人,我和我的小盲女都已经被排除在这个灿烂的玩具世界之外了。这个世界使我感到压抑和自卑,我的心悄悄为妞妞哭泣,终于空着手走出最后一家商场。

                          当我伤感地回到家里时,妞妞在笑。她才不讲究什么样的玩具呢,正玩着一只奶嘴,不停地塞进嘴里,咬住,又使劲拔出,发出啪啪的响声,自个儿玩得入迷。

                          妞妞太乖,乖得让人心疼。都说顺其自然,唯有妞妞才真正做到。她几乎是带着一种乐天知命的安详承受着厄运。

                          多少次,她睡着了,或者我们以为她睡着了,便放心在厅里吃饭或做事。当我推门进屋,却发现她早已醒来,睁大一双近乎全盲的眼睛静静地躺着。没人理她,她能这样不声不响躺很久,寂寞时就玩自己的小手。一旦我们凑近她,她立刻眼睛一亮,闪出笑意,活泼起来。

                          事实上,癌症仍在悄悄发展,右眼内病灶正在迅速增大,导致眼压升高。但她依然宁静快乐,只是看她时常举起小手压在右眼上,我才知道她一定感到不适。她就这么自己对付那不适,一声不吭。她带着这不适仍然不断欢笑,而在笑得最欢时又会突然中止,小手飞快地捂住右眼。有时候,她把右手掌搁在脸上,一边吮拇指,一边按压右眼。我拨开她的手,替她轻轻按揉眼部,她感到舒服,便出声地笑了起来。她要得实在不多呵。在她很难受时,我们逗她,她也笑,但一笑即止,好像觉得不笑扫人兴,笑久又没有能力似的。

                          妞妞躺在床上,突然高声喊起来,一声又一声,悠长,响亮,有力。不是欢喊,也不是哭喊,像是动物的嚎叫。她微皱着眉头,两只小手时而一齐塞进嘴里,时而按住眼睛。她似乎在表达一点什么。喊叫持续了十多分钟。

                          “妞妞是不平则鸣。”我说。

                          “你是想说她向命运抗争。”雨儿嘲笑我。

                          “太准确了,我正找不到恰当的词。”

                          “我还不了解你爸爸?”

                          “妈妈最了解爸爸,爸爸最了解妞妞。”

                          不一会儿,妞妞又大声喊叫,这回是欢喊了。

                          “现在你爸爸该说这是生命的欢悦了。”

                          入秋以后,天气转凉爽,妞妞生平头一回穿上了长衣,长裤,袜子,鞋子。雨儿替她穿毕,来回端详她,一脸的新鲜,说:“像变了个人,长大点儿了,多好玩呀。”

                          她发育得很好,会坐也会站了。“来,咱们表演给爸爸看看。”雨儿兴致勃勃,让她仰卧在自己面前,轻轻搀她双手,一声令下:“站起来。”她两脚一使劲,就站了起来。又发口令:“坐下。”她便坐了下去,伸开双臂,挺着腰板,高兴地笑,似乎为自己掌握了一种新本领感到满意。

                          由于目盲,她学步较晚,而且始终走不利落。横向运动不便,她就来垂直的,常常略弯着腰,挥动双手,专心致志地长时间地快速地双脚并跳,边跳边笑,跳得极欢极入迷。

                          “像踩了弹簧。”雨儿评论道。

                          “有那么机械?”我反驳。

                          “对,再加上一脸的陶醉。”

                          七个月的妞妞,已临近开口言说的边缘了。

                          “妞妞,爸爸真喜——”我停住了。妞妞转过脸来,面对我,微笑着,用小手抓我的脸,催促我说出后面那个“欢”字。*
                        I


                        654楼2006-10-15 13:57
                        回复
                          http://travel.163.com/05/0912/15/1TF9D6C800061DR0_3.html (芬兰,午后阳光 享受秋叶醉红的宁...)


                          657楼2006-10-15 13:58
                          回复
                            莽昆仑文学艺术 
                             
                             
                            第八章 寻常的苦难(札记之三)
                             
                            1

                              迄今为止,关于苦难,我知道些什么?我经历过困顿、挫折、痛苦、失望,但不曾经历过苦难。直到我身陷苦难中了,我才省悟这一点。可是,关于苦难,我仍然知道些什么?

                              苦难似乎是一个伟大的词眼。在古典时代,苦难被颂扬为一种英雄业绩,希腊人差不多是用“历尽苦难”来定义英雄这个概念的。荷马史诗的主人公之所以成其为英雄,就因为他是“历尽苦难的奥德修”。在浪漫时代,苦难被颂扬为灵魂净化的必由之路,“不知道苦难”差不多就是没有灵魂的同义语。所以青年罗曼·罗兰敢于以无比轻蔑的口吻写道:“我们必须怜悯那些不知道苦难的人,假如真有那种可怜虫的话!”

                              这样的苦难与我无缘。

                              我的苦难没有慰藉,也没有补偿。它不会给我带来光荣和伟大。一个父亲守着他的注定夭折的孩子,这个场景异乎寻常,但也极其平凡。我也许挺得住,也许挺不住,无论在哪种情形下,我都成不了英雄。我只是一个忍受着人间平常苦难的普通人。一个人只要真正领略了平常苦难中的绝望,他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2

                              不要对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难磨钝了多少敏感的心灵,悲剧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绘声绘色,来掩盖生活中的无声无息!

                              纵然苦难真有净化作用,我也宁要幸福。常识和本能都告诉我,欢乐比忧愁更有益于身体的保养,幸福比苦难更有益于精神的健康。

                              纵然苦难已经临头,我已经身陷悲剧,我也无意奢谈净化,自许崇高。对人生的觉悟来自智慧,倘若必待大苦大难然后开悟,慧根也未免太浅。我真正要留意的是在苦难中自卫,保护心灵的健康。我自知能够超脱,倒是要防止过于看破,从此不能够执著。

                              纵然苦难终于把我压垮,悲剧终于把我毁灭,我也只好自认倒霉,无需有人来安慰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

                              3

                              西塞罗说:“不但幸运本身是盲目的,而且使享用它的人也成为盲目的。世上没有比交好运的傻瓜更不可容忍的了。”

                              这话说得很漂亮。不过,傻瓜不交好运,甚或交了恶运,是否就会不是傻瓜了呢?

                              其实,人生在世,总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难,世上并无绝对的幸运儿。所以,不论谁想从苦难中获得启迪,该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机会和材料的。世态炎凉,好运不过尔尔。那种一交好运就得意忘形的浅薄者,我很怀疑苦难能否使他们变得深刻一些。

                              我相信人有素质的差异。苦难可以激发生机,也可以扼杀生机;可以磨炼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启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扬人格,也可以贬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质如何。素质大致规定了一个人承受苦难的限度,在此限度内,苦难的锤炼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则会把人击碎。

                              这个限度对幸运同样适用。素质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难,也能承受大幸运,素质差的人则可能兼毁于两者。

                              4

                              智慧使人对苦难更清醒也更敏感。一个智者往往对常人所不知的苦难也睁开着眼睛,又比常人更深地体悟到日常苦难背后的深遂的悲剧含义。在这个意义上,智慧使人痛苦。

                              正因为如此,中国的哲人说:“绝学无忧。”外国的哲人也设问:“为了能够幸福,人最好是否对自己无知呢?”

                              然而,由于智者有着比常人开阔得多的视野,进入他视界的苦难固然因此增多了,每一个单独的苦难所占据的相对位置却也因此缩小了。常人容易被当下的苦难一叶障民智者却能够恰当估计它与整个人生的关系。即使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由苦难的表象洞察人生悲剧的底蕴,但这种洞察也使他相对看轻了表象的重要性。

                              由此可见,智慧对痛苦的关系是辩证的,它在使人感知痛苦的同时也使人超脱痛苦。

                              5

                              面对社会悲剧,我们有理想、信念、正义感、崇高感支撑着我们,我们相信自己在精神上无比地优越于那迫害乃至毁灭我们的恶势力,因此我们可以含笑受难,慷慨赴死。我们是舞台上的英雄,哪怕眼前这个剧场里的观众全都浑浑噩噩,是非颠倒,我们仍有勇气把戏演下去,演给我们心目中绝对清醒公正的观众看,我们称这观众为历史、上帝或良心。
                            I


                            658楼2006-10-15 13:59
                            回复

                                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可改变的只是对命运的态度。一则古斯拉夫祈祷文如此说:“主啊,请赐我力量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事物,请赐我力量去忍受不可改变的事物。”面对命运,忍似乎是唯一法门。

                                但是,有不同的忍。有英雄之忍,也有奴隶之忍。

                                俄狄浦斯一生都在逃避杀父娶母的可怕命运,但终未能逃脱,于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这个举动既是对命运的无奈接受,又是对命运的愤怒抗议。他仿佛说:既然命运本身如此盲目,不受人的理性的指引,人要眼睛何用?从今以后,就让命运领着我这个瞎子走吧,只有作为一个瞎子,我才能跟从它。他的忍是英雄之忍。

                                上帝为了考验虔信的约伯,连连降灾于他,毁掉了他的全部儿女、财产和他自己的健康。约伯虽然对此大惑不解,却虔信如故,依然赞美上帝的仁慈。他的忍是奴隶的忍。

                                “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太简单一些了吧?活生生的人总是被领着也被拖着,抗争着但终于不得不屈服。

                                10

                                由于世事无常,命运莫测,梭伦便说:“无人生前能称幸福。”这差不多是古希腊人的共同看法。尽管俄狄浦斯的厄运是极其特殊的,索福克勒斯仍把它视为人类普遍命运的象征,让歌队唱道:“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灭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

                                确实,当我们回顾往事寻找幸福时,至多只能找到一些断片。一切幸福的故事都没有结尾。它没法有结尾。“运气是镜子,照得最明亮时便碎了。”不碎又怎么样?它会陈旧,暗淡,使人厌倦。一切幸福故事的结尾或是悲惨的,或是平庸的,所以被小说家删去了。

                                人死后就能称幸福了吗?针对梭伦的说法,亚里士多德合乎逻辑地推论:对于死者来说,世俗意义上的命运仍是多变的,于是他将随着子孙的兴衰荣辱时而幸福,时而不幸了。盖棺也不能论定。

                                为了证明幸福的存在,哲学家们便重新定义幸福。语言是哲学家的魔杖,它能化有为无,也能无中生有。但是,此时此刻,所有这些讨论未免太复杂了。

                                一个苦难中的女人对于幸福的理解十分简单:“现在我看别人,觉得谁都那么幸福。”别人的孩子活着,我的孩子却要死,幸福与不幸的界限泾渭分明。

                                有一回,我做一个小手术,麻醉剂使我暂时失去了排尿功能,尿憋得极难受却不能排出。这时候,当我听到身旁有人畅快地哗哗排尿时,我确实觉得那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么,世上还是有幸福的,那就是我们业已失去的一些非常平凡的价值。在病人眼里,健康是福。在受难者眼里,平安是福。可是,在我们尚未失去它们时,我们却并不引以为幸福。人心固重难而轻易,舍近而求远,所以幸福是难的。

                                11

                                一个孩子患了绝症,她的父母曾经为此哭得死去活来。可是,此刻,她的母亲眼睛盯着电视机,被一出喜剧小品逗得笑出了声。孩子听见妈妈笑,也笑了。她的父亲坐在桌旁,一支烟,一杯茶,读一本买了很久尚未开读的书,享受着午后的宁静。

                                我心里突然一惊。我为人们包括我自己对于苦难的冷漠感到震惊。

                                我的女儿不久于人世了。随后,无需太久,她的父母也会死去。岁月流逝,世代更替,总有一天,我和我的正在遭灾的小家庭将在世上消失得于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为事情这么简单感到震惊。

                                当我感到震惊时,我是抽身出来,做了一个旁观者。对于人生的苦难,也是旁观者清。只要痛苦有间隙,而最后的结局尚未临头,身受者就不可能一味悲伤。倒是在旁观者眼里,苦难永远直接呈现,一眼望到了头。

                                在一刹那问,我用旁观者的眼光异乎寻常地看清了我身受的苦难,于是感到震惊。

                                然而,看清了又能怎样?这种清醒除了绝望还能带来什么?那么,冷漠岂非生命本能的一种自卫?

                                对于一切悲惨的事情,包括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始终是又适应又不适应,有时悲观有时达观,时而清醒时而麻木,直到最后都是如此。说到底,人的忍受力和适应力是惊人的,几乎能够在任何境遇中活着,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适应的。到死时,不适应也适应了,不适应也无可奈何了,不适应也死了。
                              I


                              660楼2006-10-15 13:5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