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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下萤火
1
北海道札幌的冬季。
天早早地黑了，街道上的车流熙熙攘攘，红绿灯和车灯昏黄的光芒交织在一起照射在被汽车碾压得十分泥泞的积雪上。路面上满是污水以及泥状的雪，颜色乌黑却又被灯光照得微微发红，像是有什么怪物要一下子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
裹着厚厚围巾的竹内伊刚刚做完班级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往家走，不住地往忘记戴手套的双手上哈气，在心里把这鬼天气抱怨了无数次。
她刚刚升初中不久，学校离她家并不算近，坐电车几站之后还要走过一条小巷。从电车上下来之后，先往前走几十米然后一拐弯就是那条小巷了，小巷很长很窄却只有一盏路灯。以前妈妈带她走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妈妈总在不停地嘟囔着什么纳税人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怎么不修善一下这条路的路灯之类的话。竹内伊听不大懂，不过她想妈妈肯定也是怕黑的，毕竟是母女嘛不然她怎么也会很怕黑。
冬天天黑得早，小学的时候由于爸爸工作得很晚，每天都是妈妈接她回家，妈妈总是喜欢把竹内伊包裹得严严实实，围巾手套帽子一件都不放过。不过前些日子妈妈把一直由年迈的外公外婆照看的淘气鬼弟弟竹内铭也接回了家，铭也还不到上幼稚园的年纪，妈妈只得在家里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就不能来接竹内伊了。不过竹内伊却觉得蛮高兴的，外公外婆可算是能轻松轻松了。
她慢慢地在小巷上走着，看着前方巷口那唯一一盏昏黄的路灯，忽然就觉得它特别像万圣节用的南瓜灯，身旁树木的形状好像也像是张牙舞爪的。“没事没事……”竹内伊小声嘟囔着，哪儿有鬼这种东西啊。
忽然她听见了点儿什么声音。树叶被风吹的声音吗？不对。这么冷的天气哪儿来的树叶。那么……是……是脚步声！
竹内伊想都没想撒腿就跑，听到风声在耳边呼啸。可是藏在松软积雪下面的结冰的路面使得她在还没跑出多远的时候就摔了一跤。她勉强用手撑在雪地上坐了起来回头看去，人影已经走得越来越近了，她刚要闭上眼睛尖叫却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穿着和她一样制服的女孩子。
“你……没事吧？”女孩把她从雪地里拽起来。
“没事没事真是抱歉，麻烦你了。你也是大谷中学的么？”竹内伊拍拍身上的雪问道。
“初次见面，我叫纪野千萤，一年六班。”纪野郑重其事地鞠了个标准的九十度的躬。
“啊啊你好，我是竹内伊，一年五班。”竹内伊也学着她的样子郑重地鞠了个躬。
“那么，就算是认识了哦。”
“嗯。” 

竹内伊不是那种外表特别开朗的人，纪野千萤也不是。在各自的班级里似乎并没有特别谈得来的朋友，不过由于上学放学经常碰见又经常在路上聊一些有的没的又或许是那天晚上纪野后来把扭伤脚的竹内伊搀回了家，总之不久这两个神经兮兮的姑娘就熟了起来，总是谈些奇奇怪怪的其他人听不明白的事情。
“诶，千萤……”
“嗯？”
“……你的名字是不是‘一千只萤火虫’的意思？”
“诶我也不知道啊……小伊你想象力还真是强啊……”
时光平静向前。
一年级毕业的一整个夏天两个人都几乎呆在一起，一起补课一起吃饭一起写作业一起聊天一起晒太阳一起游泳一起吃雪糕一起吹电风扇。毕竟家离得很近做什么都很方便。
后来国中二年级最后一个学期的时候竹内伊有一次曾经问过纪野千萤她有没有见过萤火虫，纪野说她小时候生活在乡下，夏天是能看见很多很多萤火虫的。竹内伊没见过萤火虫，在问过纪野之后很长时间里她总是幻想着满是萤火虫的夏夜的模样，最后她跑去问纪野：
“千萤，我也好想看看萤火虫啊。”
“嗯，好啊，等明年毕业了说不定我能回乡下一趟，带你一起怎么样。”纪野微微颔首。
“说真的？”
“说谎的人要吞千根针的哟。”很久之后纪野千萤才意识到自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已经有很久了，可是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那么多说谎的人一根针都不需要吞掉。
到了那个时候，才会对童年时所看不惯的一切肮脏习以为常。纪野千萤后来在日记里这么说。
两个人认认真真地在便利贴上写上——明年夏天去看萤火虫。
写了两份，一人一份。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把它贴在了书桌前面。
本来波澜不惊的日子却在没多久之后就被改变了。
纪野千萤搬走的时候没打一声招呼，那时候那条小巷尽头的那株八重樱还没来得及将繁花挂满枝梢。
那几天竹内伊正好去了小樽的外婆家玩，回来的时候本来挂着“纪野”牌子的人家已经是仅剩四壁，院子里满是尘土，从前两个人一起浇过水的铃兰在花圃里被太阳晒得抬不起头来，然后竹内伊蹲在花圃边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就算是走了也不告诉我是吗，纪野千萤。你拿我当什么了。
当时这么想着的竹内伊气冲冲地跑回家去把书桌前的便利贴扯下来揉成一团，然而却在几秒之后后了悔。
“说不定千萤是突然决定要搬家的……而且我这几天不在她才不能告诉我的……她说了要带我去看萤火虫的，唔……一千只呢~”她这么想着想着就自己呵呵地乐出了声，仰面倒在了榻榻米上。
她把便利贴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墨蓝色的水笔字样还清晰可见，她把便利贴翻转过来，写上一句话——“我会等你哦”。
——然后夹在了日记本里。 

2
我一共给她寄过三封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都没了回音。可能她也不在那个地方了吧。
                               ——摘自纪野千萤日记
二十六岁的纪野千萤买了杯奶茶给自己喝然后回到住所继续写那篇被删改多次的文章。忽然想起那个出版社的负责人那天对自己说的话，瞬间就没了写下去的念头，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一样的疼痛感，刺得她鼻子一酸。
“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不入流的小作家。我都说了只有写成那样才能迎合大众的口味，才能卖得出去，你要是再这么按你自己的愚蠢想法给我胡写的话，就和出版社解约吧！……”
“你这种任性而且自以为是的写手我们见得多了，你走吧。”
……
她从左手边的抽屉里拿出日记本，随手翻开，其中一页因为夹着东西而一下子被翻开来。是一张便利贴——明年夏天去看萤火虫。
那……是多少个“去年”之前的事情了？
真是的。在怀念些什么啊。
我想寻求的东西是什么，竟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以为我很优秀，可是连十二岁和别人的约定都没能做到。
纪野千萤那天晚上写下了这篇日记，有几个字的边角有被某种液体晕开的痕迹。
“我要走了。”三个月后她收拾了所有的行李离开了日本。想说这句话却又不知道说给谁听。然后她寄了一封信，收信人是那个她早已生疏了的名字——
竹内伊。
她说小伊我要走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儿，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可能回来。嗯……没能和你一起去看萤火虫，真遗憾呢。
她把这封信郑重地交给邮局的工作人员，是个漂亮的姑娘，有着纤细的手指。然后纪野千萤头也不回地坐上了飞机。
——这是我给你寄出的第四封信了。我知道不会有回音了。

4.
身处异乡的纪野千萤，看着女儿在院子里奔跑嬉笑的竹内伊那天同时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竹内伊从前讲给纪野的据说是流传很久的故事：
有一只和同伴走散了的萤火虫，不小心飞到了一片竹林之中。然后啊，萤火虫和一棵漂亮的竹子成了好朋友，萤火虫喜欢竹子潇洒的身姿，竹子喜欢萤火虫夜晚的小小光亮。她们过得很快乐很快乐。
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起山火，萤火虫害怕地逃走了，可是她的生命毕竟很短暂，还没能再次回到竹子的身边就死去了。竹子认为就是消失的萤火虫引起了山火，她从此忘却了萤火虫，孤独百年。
她们想着想着，忽然流下了泪水。
那一天，小巷尽头的八重樱开得正盛。花瓣纷纷扬扬地跌落下来，落在小巷上。
“愿你平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