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宵吧 关注:13贴子:3,306

回复:<小说>霸王别姬 - 李碧华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迭反映,彷如面对着面.“嘿嘿,武松打闹狮子楼.”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Kan)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试去.“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塌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
    “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真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
    “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Kan)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好!好!”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它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新安定下来了.



31楼2011-02-06 18:50
回复
    <第六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 - 上>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
        “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
        “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Kan)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
        “你(Kan)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33楼2011-02-06 18:55
    回复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偏幅,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腺癌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泊泊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Kan)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
         “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的失血.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羞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着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
          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
          “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
          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欲来么?


      35楼2011-02-06 18:59
      回复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仲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蝶衣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
            但见杯盘狼藉,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满满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蝶衣一皱
        眉.
            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郎官怨道:
            “你怎么现在才来?”
            “师弟,快请坐!”
            他见到菊仙.
            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喜气掩映中,她特别的魅艳,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盛装,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像朵红萼牡丹.她并肩挨膀地上来,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他们两个串通好,摒弃他!
            锣鼓吹呐也许响过了,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多的是起哄的人,都来贺他俩,宾主尽欢.她还在笑:
            “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非要等你来,婚礼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么?
            “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楼又道:
            “你说该罚不该罚?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
            菊仙忙张罗:
            “酒来——”
            蝶衣不理她,转面,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
            “师哥,就是它!没错!”
            小楼和菊仙愕然.
            小楼接剑,抽开,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详:
            “呀!让你给找到了!太好了!”
            大伙也围上来(Kan)宝贝.
            小楼嚷嚷:
            “菊仙,快(Kan),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
            菊仙依他,代为欢喜.
            蝶衣咬牙切齿一笑:
            “师哥,你得好好(Kan)待它!”
            说毕,不问情由,旁若无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虔诚肃穆地,上了一注香.
            他闭目、俯首.一点香火,数盏红灯,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
            小楼不虞有他,很高兴:
            “好,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礼大,我不言谢了.”
            蝶衣回过头来,是一张淡然的脸:
            “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
            小楼一时不明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玲挑剔透、见尽世情的姑娘儿,开始有点明白了.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算计一下各人关系.嘴里不便多言.小楼笑着递上一盅.
            蝶衣取过酒,仰面干了.这是今儿第二次醉,醉了当然更好.
            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
            听不懂.
            是日本话:
            “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马上有人代作翻译,也是吆喝:
            “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他仓皇地跌撞而至.
            小四惊魂未定:
            “满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阳旗呢!”
            一众目瞪口呆.
            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帜.孩子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无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过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愿,悄无声息,挂上太阳旗.
            只有蝶衣,无限孤清.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
            后来他想通了.
        


        36楼2011-02-06 19:01
        回复
          <第六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 - 下>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
              “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拍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囗民党或共囗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
              “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38楼2011-02-06 19:08
          回复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Kan)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囗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Kan)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囗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39楼2011-02-06 19:08
            回复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Kan)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Kan)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Kan)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41楼2011-02-06 19:11
              回复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
                    “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
                    “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
                    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囗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
                    “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囗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乒!”
                    枪声一响.
                    “乒!”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唯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45楼2011-02-06 19:21
                回复
                  <第六章 夕阳西下水东流 - 上>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无托,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什么都买,都要最好的.人说玩物能丧志,这便是他的心愿,但愿能丧志.
                      镜子越来越多,四面窥伺.有圆的、方的、长的、大的、小的.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举手投足,孤芳自赏.兰花手,“你”,是食指悄俏点向对方;“我”,是中指轻轻按到自己心胸;“他”,—下双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绕.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
                      只怕年华如逝水,一朝飘泊,影儿难再寻觅.他又朝镜子作了七分脸.眼角暗飞,真是美,美得杀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戏衣全张悬着,小四把它们一一抖落,细意高挂,都是女衣.裙袄、斗笼、云肩、鱼鳞甲、霞帕、榴裙……满空生春.戏衣艳丽,水袖永远雪白.小四走过,风微起,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不来也罢.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
                      蝶衣俯懒地哼着:
                      人言洛阳花似锦,
                      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那是《游园惊梦》中,邂逅小生时,杜丽娘的行头.“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见,只淡淡地微笑,随意下个令:
                      “小四,给我撕掉.”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惟有破坏,他太明白了,问也不问,把扇子给撕了.
                      一下细微的裂帛声.
                      蝶衣又闲闲地:
                      “把戏衣也撕了.”
                      他二话不说.讨他欢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这回响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鸦囗片瘾的黑猫,受这一惊,毛全坚起来.来福戒备着,蝶衣意欲爱抚它,谁知它突地发难,抓了他一下.
                      这一下抓得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它那么好,未了连猫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红发丝.似有若无,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拉腔唱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半晌,才醒过来似地,又自恋,又怜他.
                      “小四呀,十年二囗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你呢,还是成不了角儿啦.”
                      他又闭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着.
                      小四——语不发.一语不发.
                      未了又把金丝银线给收拾好了.
                     ——天总算过去.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地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一冬已尽.京城的六月,大太阳一晒,屋里往往呆不住人,他们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摇着扇子.
                      久久末见太阳的蝶衣,夜里唱戏,白天睡觉.脸很白,有时以为敷粉末下.他坐在黄包车上,脚边还搁厂个大纸盒,必是戏衣厂.又买了新的.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
                  


                  46楼2011-02-06 19:30
                  回复

                        黄包车走过市集.
                        都在卖水果吃食.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开叫卖:
                        高啦瓤的特大西瓜咧——
                        论个儿不论斤,
                        好大块的甜瓜咧,
                        赛了糖咧——
                        抑扬顿挫,自成风韵,直如唱戏.
                        蝶衣一听,耳熟.
                        一棵大槐树下,停了平板车,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镇了几个青皮沙瓢西瓜在边上.卖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条围裙,活脱脱是小楼模样.
                        蝶衣不信,黄包车便过去.他示意车子稍停,回头(Kan)真.
                        一个女人走近.她打扮朴素,先铺好干净蓝布,西瓜一个个排并,如兵卒.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小楼熟练地挑—个好的,手起刀落,切成两半,再切成片零卖.
                        菊仙罩上纱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赶苍蝇,叫人(Kan)着清凉.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
                        蝶衣(Kan)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惊扰.
                        小楼正唱至—半:
                        谁吃大西瓜哎,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招徕中,眼神遗到迟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师弟!师弟!师弟!”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还活得挺神气硬朗.
                        他豪爽不记前尘,只无限亲切,充满歉疚:
                        “那回也真亏你:我还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没见上呐,为兄这厢赔礼!”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楼:
                        “不唱了?”
                        “行头又进当铺去了.响应全民救国嘛,谈什么艺术?”又问,“你呢?”
                        “我只会唱戏.别的不行.”
                        洗净铅华,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丽,脸色特红润,眼色温柔,她捧来一个大西瓜:
                       “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个两天也坏不了.”
                        蝶衣带点敌意,只好轻笑:
                        “你们都定了,多好.”
                        “乱世嘛,谁能定了?还不是混混日子?”
                        小楼过来,楼着菊仙,人前十分地照顾:
                        “就欠她这个.只好有一顿吃一顿.”
                        蝶衣一想,不知是谁欠谁的?如何原谅她,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他恨这夫妻俩,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没脸、失信,巧取蒙夺!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行.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他接过那冰镇的甜瓜,更冷.他接过它,它在他怀中,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
                        他只好又重复地问:
                        “不唱了?”
                        小楼答:
                        “不唱了!”
                        就这样,——个大红的武生,荒废了他的艺,丢弃科班所学所得,改行卖西瓜去,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十年二囗十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
                    


                    47楼2011-02-06 19:30
                    回复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 上>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
                          “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囗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囗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囗压反囗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囗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Kan)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豌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55楼2011-02-06 19:47
                      回复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
                           “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囗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Kan)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
                            “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
                            “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
                            “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Kan),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
                           “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Kan)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
                            “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
                            “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
                            “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
                            “------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
                            “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Kan)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
                            “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Kan):
                            “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
                            “‘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Kan)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
                            “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
                            “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57楼2011-02-06 19:53
                        回复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囗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管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
                              “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
                              “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楔子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拽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Kan)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59楼2011-02-06 19:58
                          回复
                            <第七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 下>
                               ......好日子不长.
                                好日子不长.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大概因为搞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功夫联想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经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烂.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一下子闲得慌.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了,天还没晴,悲凉的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跟班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
                                门开了,借着一小块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上面,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的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Kan)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虽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的盯着,拼尽全力把他(Kan)进眼里,心中,无数风流,多少权贵,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
                                举座似坐着鬼,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还有头顶上,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鼎鼎大名的角儿,清人,演过康氏,梅巧玲,萧太后,胡妈妈,王宝钏,鲁肃,周瑜,明天亮,诸葛亮,陈妙常,黄天霸,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上面颜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过了很久.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大喇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
                            


                            60楼2011-02-06 20:05
                            回复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气,他无言以对.
                                  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难缀拾......
                                  他痛快,觉得值!
                                  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
                                  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
                                  ------但,不过一回小火.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薄,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
                                  “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标榜身价------”
                                  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
                                  “最近,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出江青统治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出了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
                                  他厉声一喝:
                                  “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
                                  “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
                                  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
                                  “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
                                  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
                                  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63楼2011-02-06 20:0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