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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霸王别姬 - 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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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楼...上香祭天.


1楼2011-02-06 17:07回复
    从一而终,有多难...?


    2楼2011-02-06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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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暑去寒来春复秋 - 上>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婊子只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
          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本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本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恼转折.茫茫的威力.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呀.
          帝王将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就这两张脸.
          他是虞姬,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是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怎么说好呢?
          咳,他,可是他最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二人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
          灯暗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声,大红的幔幕扯起----
         
         他俩第一次见面.


      3楼2011-02-06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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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石头猛地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
            “爷们不要走!不要走!(Kan)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
           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地,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座落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庆.
            院子里头传来吆喝声.
            只见关师傅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儿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污泥,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嗄?”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傅呼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逃?叫你逃?我调囗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一一顺便都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响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懮郁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关师傅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Kan)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还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7楼2011-02-06 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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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练功的是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个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寻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响.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丝丝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折摊开了.
              关师傅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本戏似的: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Kan)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稍稍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Kan)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的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Kan)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衣加饭”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送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冷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
              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Kan)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象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9楼2011-02-06 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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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傅训话,大伙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后,踏大字步.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
                “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的赏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
                “不过,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Kan)什么?”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傅满意了.
                练功最初是走圆场,师父持了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
                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
                “跟着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
                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地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象.好累.
                还要压腿.把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
                一支香点燃着.大伙偷(Kan)什么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另一边耗上.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
                关师傅很不高兴:“少年么?腿打不开?”
                随手指点一个:“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的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Kan)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来(Kan)(Kan)货色.
                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
                “早咧.师大爷.”
                便把徒儿招来了:“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
                一壁陪笑:“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你瞧瞧.”
                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社会么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柱,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Kan)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交.
            


            11楼2011-02-06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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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傅眯着眼:
                 “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着旱烟的师傅,“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什么词?忘词了?嗄?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
                  师大爷忙劝住.“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
                  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
                  “我本是女娇娥,
                  又不是男儿郎
                  见人家夫妻们洒落,
                  一对对着锦穿猡,
                  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
                  嗓音拔尖,袅袅糯糯,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师父踌躇满志:“哼!(Kan)你是块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募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胡琴突然中断了.
                  “什么事?”
                  小黑子仓皇失措,说不出话来:
                  “不好!不好了!”
                  好景不长.院子马上闹成一片.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砌末,戏衣,箱柜,随咿呀一响,
                  木门打开时,如常地印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
                  见到小癞子了-----
                  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滩失禁流下的尿.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着.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仿佛他的血又涓涓涌出.如一滩尿.
                  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是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捣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
                  木门砰然,被关师傅关上了.


              16楼2011-02-06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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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尤在嗦嗦发抖.
                    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了?”
                    小豆子嗫喏:
                    “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
                    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把褥子一探:“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才怪,水怎么热乎乎的?尿炕了!”
                    “我.”
                    小石头支起半身把湿淋淋的褥子抽出来,翻了个儿.
                    “睡吧.”
                    小豆子哆嗦着.小石头只好安慰他:“你抱紧我,一暖和就没事儿.鬼怕人气.”
                    他钻到他怀中,一阵,又道:“师哥,没你我可吓死了.”
                    “孬种才寻死.快睡好.明儿卯上练功,成了角儿,哈哈,唱个满堂红,说不定小癞子也来听!”
                    乐天大胆的小石头,虽好似个保护者,也一时错口.听得“小癞子”三个字----“哇------”
                    小豆子怕起来,抱得更紧.“谁?”外头传来喝令:“谁还不睡?找死啦?”
                    师父披了件澳子,掌灯大步踏进来.
                    “-----我.”
                    “吵什么?吵得老子睡不着,***!”
                    关师傅因着白天的事,心里不安宁,又经此一吵,很烦.一(Kan)之下,火上加油:“尿炕?谁干的好事?”
                    全体都被吵醒了.没人接话茬儿.师父怒目横扫.小石头眼(Kan)势色不对,连忙掩护小豆子,也不多想,就抢道:
                    “我.”
                    小豆子不愿师哥代顶罪,也抢道:
                    “我.”
                    如此一来,惹得关师傅暴跳如雷:“起来!起来!通通起来------”
                    待要如常的打通堂.孩子们顺从地,正欲爬起来.
                    关师傅无端一怔,他想起小癞子的死.想起自己没做错过什么呀,他也是这样苦打成招地练出来的.“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当年坐科时,打得更厉害呢,要吃戏饭,一颗汗洙落地摔八瓣.
                    他忽地按奈住.但,嗓门仍响:
                    “都躺好了!我告诉你们呀,‘分行’了,学艺更要专一,否则要你们好(Kan)!”
                    把油灯一吹,灯火叹一口气,灭了.他又大步地踏出去.
                    
                    第二天一早,师父跟师大爷在门边讲了很多话,然后出去了.
                    大伙心中估量,自愿自忐忑.
                    不一会,师大爷拎着烧饼回来了,分了二人一组,烧饼在孩子眼前,叫他们注视着.练眼神.
                    “眼珠子随着烧饼移:上下转,左右转,急转,慢转”
                    大门口有人声.
                    孩子们的眼珠子受了吸引,不约而同往外瞅着,不回转了.只见两个苦力拉着平板车,上面是张席子,席子草草裹着,隐约是个人形.关师傅点头哈腰,送一个巡捕出门.
                    大伙目送着同门坐科的弟兄远去.
                    小豆子在小石头耳畔悄悄道:“小癞子真的走出去了!:
                    他出去了.只有死掉,才自由自在走到外边的世界.自门缝望远,“它”渐行渐远渐小.
                    小豆子头上挨了一记铜烟锅子.
                    关师傅,他并没改过自新,依旧弃而不舍地训诲:人活靠什么?不过是精神.这精神靠什么现亮?就这一双眼
                珠子.来!头不准动,脖子也不准动,只是眼珠子斜斜的滚.练熟了,眼皮,眼眶,眉毛都配合一致.生旦净丑的角色,遇到唱词白都少的戏,非靠眼神来达意.所谓“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眼为情苗.
                    一生一旦,打那时起,眼神就配合起来,心无旁羁.


                17楼2011-02-06 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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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Kan)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地装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嗑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做孳子.你替他画了,你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顾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的溜开,还嘀咕:“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做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装扮.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咯!”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禅.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 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Kan),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的背着 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禅,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字行业”.哪五字?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姣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19楼2011-02-06 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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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Kan):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噎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它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
                       “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Kan),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
                        “娘一定会来(Kan)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小石头来哄他:“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有黏,又香.唔,蘸白糖吃.还有......”满目憧憬,心焉向往.“小豆子,咱哥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毡板都是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毡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下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社呢们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Kan),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Kan)嘛.喏,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作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劈啪的响,具体的吉庆,(Kan)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庆.
                        “过年咯!过年咯!”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子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武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荡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永生永世的期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期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激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绣狮的颜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Kan)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23楼2011-02-06 1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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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簇簇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
                          “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庙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延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蜓,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的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Kan)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Kan)傻了眼,本能的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呐.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Kan)到他心底里放罢休.他决绝地:
                          ”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
                          小石头只拽他走:
                          “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Kan)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Kan).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照相的大喊:“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具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明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希望大伙儿是红果伴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气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24楼2011-02-06 1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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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力拔山兮气盖世>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科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的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二十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页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廉红,碰头采.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卓越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眼(Kan)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25楼2011-02-06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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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Kan):“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Kan)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捡起大拳头,捏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它的见不得人,只傻乎乎地,欲拳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件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气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
                          了.
                              程蝶衣道:
                             “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
                              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受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26楼2011-02-06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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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仙人指路,白蛇吐信,坏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雨,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的关师父,不敢(Kan)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都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真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尔:“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叫白五爷,长虫就
                            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叫师父.
                                “师父,我们(Kan)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操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囗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
                                “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四听得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禁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了?”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囗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呐!”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27楼2011-02-06 1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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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 下>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枝地步下楼梯,亮相.窑子中一群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绯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呼:“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
                                  “专程来这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有用来饮场?”老鸨笑:“别枉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着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Kan)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
                                  “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迭声陪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真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Kan)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地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活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情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喝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寻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没事人一样,生生受了他.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Kan)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30楼2011-02-06 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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