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背叛者
The Betrayer
圣灰星期三的太阳升起来了,热闹的狂欢节结束,四旬斋开始。
这是一个平凡的清晨,小区店头、蔬菜摊、鱼市场、酒吧依旧和以前一样熙来攘往,忙碌异常。一股看上去安详平和的氛围笼罩了威尼斯,但那是一种诡异的平和,一种风雨欲来之前虚假的平静。威尼斯人小心翼翼地穿过街市,谈话的时候人人轻声细语,口气中透着惶恐,就好像家里突然有人过世一般。同样的气氛感染了每个人,每条街道,仿佛城市上空笼罩着一个黑色的气旋,一个不详的预兆,城市在呼吸,脉搏在加速,在那个清晨,在那件事真正发生之前,一股深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悲痛气息,已经在威尼斯全城的大街小巷蔓延。
虽然那个时候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为什么。
后来人们看到了里亚尔托桥上笼罩的浓雾,似乎是清晨的冬雾还没有散。那天的雾气特别浓重,浑厚的烟尘完全掩盖了高耸在大运河上石拱桥的身影。突然,一道看似闪电的亮光从浓雾里闪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紧接着,附近的人们听到了从桥下传来的呼救声。
原来人们看到的并不是冬雾,而是烟。
里亚尔托桥失火了。
浓烟在天空中蔓延,笼罩了里亚尔托桥,笼罩了大运河,熊熊的火势拔地而起卷起乱流,火光飞蹿,火舌肆虐,大火犹如灿亮的红帆一般在狂风中剌剌作响。
里亚尔托桥下的店铺还没有开始正式营业,只有寥寥的几家店打开了大门,升起了门口的防雨棚。但是此刻,桥西几家店铺所在的位置已经完全陷入了一片火海。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前厅墙壁一片接一片地倒塌,玻璃碎裂,屋顶也摇摇欲坠。火焰和着火的碎屑腾空而起,街上的人们纷纷向后跃开。
一块巨大的酒红色匾额在火光中危险地摇晃了几下,终于随着屋檐的坍塌坠落在青石地板上,喀喇一声断为两截。上面盘卷的金色大写字母“波德林瓷器”如同店内哗啦啦碎落的瓷器一样折断,明亮华贵的金漆磕掉了,露出难看斑驳的内膛,焦黑的木头残渣四散。
闻讯赶来的马森•波德林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波德林瓷器店的屋顶在轰隆巨响中倒塌,红彤彤的碎片有如火山爆发般喷到高空。白色的瓷器碎片和灰泥残渣混在一起铺了满地,喷涌上升的气流带着一块块犹自燃烧的木头碎屑飞过里亚尔托桥上空。
冬日清晨的空气变得极为炎热,整个波德林瓷器店变成了烧炼瓷器的窑洞。火舌不断地从焦黑的窗格之间透出,像喷泉一样突突地冒着,席卷周围的一切事物。窗口的红木多宝格早已倒塌,瓷器店内所有木质家具都成为了增添火势的干柴。
火势越来越大。
一桶桶水从附近的大运河上提来,往瓷器店泼去。刺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白色的水汽弥漫。但是大火完全没有减小的趋势。
“马森老爷!”一个伙计泼掉了最后一桶水,大惊失色地扑到马森身上,用外衣扑灭了对方胡子上的火苗。他拉着马森的胳膊大喊,“这里太危险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我不走。”马森满面烟灰,头发散乱,他扔下手中的水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抓出了对方的肩膀,“你们找到朱利亚了吗?她在哪里?她还好吗?”
“夫人一定会没事的!”白烟腾腾的炽热空气里,对方大喊,“菲利波已经回去报告塞吉奥老爷加派人手,警丅察也联系了,他们马上就到!”
“这是报应,报应……”马森似乎没听到对方的话,他双腿一软,徒然坐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熊熊的火光闪烁在他失神的眼睛里,“……他,他果然还是来找我们讨债了……”
“他?他是谁?”那个伙计提着水桶,刚要继续跑去舀水,突然听到了马森的话。他疑惑地转过身,“您到底在说谁?”
“神。”马森的嘴角露出一丝凄凉而诡谲的笑意,“圣塞巴斯蒂安,我们波德林家族四百年来的守护者。”
与此同时,在波德林宫顶楼的一座小室内,塞吉奥独自一人跪在窗前,面对不存在的神像往自己头顶倾洒圣灰。
“……我本是灰土,将来仍要归于灰土。请主宽恕我们这些无知的凡人,求主原谅我所犯下的过错。”
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在门口响起,随后,传来敲门声。
“进来。”塞吉奥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什么事?”他看着那个慌慌张张的管家,皱起眉头,“怎么,朱塞佩还没有找到么?”
“出大事了,老爷!”管家一路跑上楼梯,上气不接下气,“刚刚接到电报,威尼西亚号在印度洋海域遭了风暴,整艘货船沉没。只有几个船员侥幸逃生……”
“什么?”塞吉奥的眉头跳了一下,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狂乱的心跳,“你说什么?”
“船沉了,我们的货全没了,老爷!”
“这怎么可能!”心脏几乎快要跳出腔子,一股寒冷至极的气息陡然从脊髓窜入大脑。仿佛自那里传来地心深处一个尖锐刺耳的冷笑,一直以来所有的担忧在这一刻终于成为现实。塞吉奥头皮发麻,他倒退几步,摇摇欲坠地跌坐到身后的椅子上。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塞吉奥喃喃自语,“多少年来,我波德林家的货船从来就没出过意外!”
“老爷……”管家犹豫着,神不守舍地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情……”
“住口!”塞吉奥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胡说什么!”他死死地盯着管家,低声问,“货船的事情下人们都知道了么?”
“几个管事的已经知道了,老爷。”
“叫他们先不要声张,”塞吉奥扶住桌子,强作镇定,“你去和他们说,两件事毫无关系,让他们不要慌乱。此事只是个意外——谁家都会发生意外!”
“知道了,老爷。”管家战战兢兢地退下去,关上了门。
塞吉奥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他想给自己倒杯茶稳一稳心神,但是手刚碰到茶壶,一个没拿稳,那只昂贵的中国青花瓷壶跌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粹。塞吉奥长叹一声,瘫倒在椅子上,呆呆地注视着天花板。
门外又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事!”塞吉奥一拳捶向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