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烟霞里》（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42章）
这一带的地名，多带有水气，曰湖，曰荡，曰港，曰渠，曰洲……山间有竹林，水里生芦苇。村外就有一个芦苇荡，亦称苇塘，大片大片的，连着山影。风一吹，芦苇就会摇，人的心里也开始荡。常常的，田家明夫妇会去那里散步。

村中有一条小河，每年夏天，河水总会吞没几个小孩。那死了小孩的人家，大人就会哭道：“小七子啊，你好生去吧，此生吃不饱，穿不暖，河神见得你生得俊俏，性情厚道，有意挑你过去当女婿。从今你就享福去吧，留下爹娘来受苦。从今你不会忍饥受冻，你上身穿绫罗、下身穿锦缎，想吃米饭就米饭，想吃面条就面条，鱼虾河蟹管你饱！”

常常的，整个村庄雾气缭绕，两三步之外只听人声，不见人影。小丫最喜欢在雾中穿行，很神秘的感觉，又害怕，又新奇，仿佛村里只剩她一个人，听得见人声、狗吠、鸡鸣，而村庄消失了，懵懵懂懂像是在梦里。

李庄是这方圆几百里地无数村庄中的一个，江河湖泊把它们串在一处，星罗棋布。虽然傍河而居，但打鱼毕竟是副业，种田才是他们的心头好、命根子。这里的田叫水田，也是大片大片的，沟沟渠渠，归拢得很清楚。也有梯田，占满了整个山坡，缓缓地下来，与平地连成一片。稻麦轮种，一年两熟。

她问母亲：“以后还回来吗？”母亲笑道：“还回来干吗？故乡就是用来离开的。”
奶奶问她：“想家了？”她点点头。奶奶问：“想哪一个呢？爸爸还是妈妈？”她就不说话。家不是一个整体吗？除了爸爸妈妈，还有弟弟，还有她家的小院子。

李二婶家与小丫家合家交好。两家隔墙就能说话，这家缺个什么，那家就从墙头递过来。李二婶中年守寡，落下她娘儿四个，如今也都熬过来了，没饿死一个。
除了家，小丫最熟的地方就是学校了。这是李庄最特别的存在了，哪怕吃不饱、穿不暖，他们也要先保孩子上学。

杨校长很年轻，那些年也就二十出头。高中毕业就来到李庄，当了小学校长。
五婶16岁就嫁来李庄了，次年，丈夫被拉壮丁的带走，七八年没音讯，都以为死了。谁知有一年竟回来了，是个级别不小的军医，还拖家带口。离婚后，五婶和她婆婆一起过了几十年。天津军医按时给老娘寄生活费，于是五婶就不改嫁了，婆媳两人相依为命。

五婶跟小丫一家走得近，她是****姊妹。村里人常拿她们做比较，说，家明娘真个好命！田英俊有良心，解放了，也不抛弃原配！有一度，小丫也跟着父母叫她五婶，把五婶给笑坏了，捏了捏她的脸蛋，说，五婶是你叫的？你得叫我五奶奶！下次回江城，跟你奶奶问个好！后来回江城，小丫就提起五婶，可把奶奶的话匣子打开了，想起从前的老熟人们，挨家挨户过一遍。

孙月华看出苗头不对了，跟丈夫说：“完了，完了，这个死小丫！好好的小孩，被你妈给教坏了！我早就说过，小孩不能送出去！现在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稍微说她两句，她就记仇！”
田家明气道：“怎么怪上我了？不是你让送出去的吗？”孙月华哽咽道：“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啊！你看她那样儿，就是把心掏出来，都焐不热她。对大人没感情，回家就像走亲戚，生分！都是你妈挑拨离间的！”

田家明一家走得干净斩截。九月里，孙月华就辞了小学校，挨家挨户去告别。她绷不住一脸喜气洋洋，动辄说笑，声音比平时更响亮。但照实说，李庄她是有感情的，住了十年了！山山水水，闭上眼睛她都不会走错路。虽说过够了苦日子，可是苦，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小丫和父亲是最后走的。在母亲带着弟弟、妹妹离开后，父女俩又逗留了几日，做最后的交割。白天，父亲出去办事，小丫就一个人守家。实在说，那已经不是她的家了，屋子里空空荡荡，连小竹椅、小饭桌都被孙月华带走了，样样舍不得，把个卡车塞得满满当当。

孙月华临走前，看有什么可带上的，又站定，把院子看了看。田家明骂道：“还磨蹭！没听到村口在按汽车喇叭吗？催了多少回了！老母猪要是不卖，你恨不得把老母猪都带上！”

父女俩领头，母女俩跟后，往村口走去。一路上走走停停，逢人就打招呼，彼此客气一番。这个说，这就走了？没事常回来看看！那个说，常来常往！有事上县城，到我家认个门去！其实彼此都知道，常来常往是不可能的。没事谁会回来？有事上县城，大概率也不会去你家认门，交情不够！

村口更是围了一圈的人，都跑来看小卡车。这并不是村里第一次开进来汽车，可是娃儿们激动到不行，不消一会儿，就把汽车围得一个紧实，扒着车窗，脚踩踏板。小毛也兴奋坏了。此时他坐在驾驶座上，又滑下来，把方向盘扳来扳去，把喇叭按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