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老了，还会越来越老。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是如此不足。而时间却不会慢一分一秒，这让我恼恨，也让我无奈。我能做的是，尽量捕捉有关他们的细节，拍下来，录下来，记下来。

这些年来我写了很多关于父母亲的文字，每一次回到老家，我都要记录与他们相处的日常。父亲感慨道：“我会好好的，下次再来。你也要好好的，等我们过来。”我叮嘱道：“春天要来咯，你莫感冒了。”父亲说：“要得要得，我争取不感冒。”我说：“不是争取，是一定！”父亲笑笑：“听你的话，一定一定。”

等我再次返回苏州的家中，推开门，是触目惊心的空旷。母亲炒好的那一盘土豆炒肉片还在灶台上，父亲穿的布拖鞋靠在墙边，沙发上他们平日看电视时盖的毯子叠得整整齐齐……家里的每一处都有他们的痕迹。

天一点点暗下来，对面的楼群亮起了灯，能影影绰绰地看到有人在自家厨房做饭。我起身去厨房，焖好了饭，土豆炒肉片也热好了，端到饭桌上，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妈，筷子拿一下。”没有人回应。他们，真的不在这里了。

母亲去附近的渔庄打小工时，我就接棒照料父亲。他坐在我几年前给他买的取暖器旁边取暖，电视里放什么，他就看什么。时间对他来说，是漫长而难熬的吧。到了饭点，我再下来做饭。
到了晚上九点多，母亲才从渔庄回来，我问她怎么忙到这么晚，母亲说：“从清早开始洗碗，一直洗到夜里。吃饭的人很多，需要清洗的碗筷就多。”她说：“跟我一起洗碗的人说，这要是让你儿子晓得，肯定不会让你干的。”我说：“的确是这样，这么忙，一天下来也只有一百，累得要死，又冷得要死。太辛苦了。”她说：“我明天不去做了。身体扛不住。”

刚回来时我就提出，要不今年还是到我苏州家里过年吧。母亲说：“你爸爸身体太差了，去一趟太折腾了。”这是一层原因，还有一层是，她怕花我的钱，哪怕我觉得这是应当的，她也不愿意。

读大学时，父亲中风，每日呆坐在屋前，母亲跟他说：“你还不能死，你儿子大学还没毕业。”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轮到我大侄子要考大学了，父亲也从一个挺拔的中年人熬成衰弱的老年人了。这年一过，就是龙年了，也是父亲的本命年。
前两天大侄子回来吃饭时，我跟父亲说：“等你下一个本命年，他也三十岁了。”父亲愣了愣，笑道：“我活不到那么久的。”我说：“我爷爷都活到八十多了，我大伯现在也八十多了，你肯定可以噻。”父亲点头说好，他看看我，又看看大侄子：“我尽力活到那个时候。”我说：“不要尽力，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他又点头：“嗯，开开心心……”

父亲笑笑：“你相机没带回来？”我说忘了。他露出失落的神情：“我还说让你多给我拍几张照片。”我安慰道：“手机也可以拍。”他连连点头：“拍几张，挑好看的出来。”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到时候挑好看的出来做遗像噻。”
我本能地想回“你莫瞎说”，但我忍住了。为什么要强装没有死亡的存在呢？又为什么不能让父亲表达对死亡的感受呢？所以，我只是轻轻地回：“要得。我拍照技术还可以的，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