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归难过，现实依旧是现实。我不愿意回来，一来当然是因为这里没有我生活所需的诸多条件，二来也是因为我非常不喜欢乡村世界种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我的祖先们、亲人们住在这里，就在两三代之前，他们中极少会有人出远门，大都一辈子待在这片土地上耕作。每一块地，都不会浪费。他们在土地上开沟、施肥、播种、收割、焚烧……

哪怕外面的世界发生着惊天动地的事情，他们都只是低着头看顾着那一块地。他们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永远是那些人，永远是那些事。正因为不变，所以多年累积下来的恩恩怨怨，便扯不断也说不清。往往一件小事，就让两家吵翻了天，断绝了来往。因为这件小事只是一个导火索，顺着追索下去，是几十年来的种种龃龉。

父母亲每次谈起族人们和亲戚们的种种琐细恩怨，我都是假装在听着，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完全不放在心上。我更愿意过一种清清爽爽的个人生活，不必在意左邻右舍如何看我，不必考虑复杂的人情往来，不必陷入没完没了的纷争……

《回乡记》
这些年来，每年我都会给家里一些钱，用于父母亲的日常开销和治病花费。父亲因为长期患病，没有赚钱的能力。母亲日常靠打一些小工补贴家用，她有时候去坝脚下割草，有时候去厂里跟着婶娘一起灌水泥，有时候去船厂里刮漆……
我给母亲算了一笔账，算上家里一亩地种的芝麻卖的一千块，再把零零碎碎打小工的钱加起来，年收入一万多一点，再减去父亲的医疗费用，家里一整年是没有进账的。可以说，他们只能依赖我给的钱生活。

我不是没有埋怨过。以前在北京，每回听到手机里传来父亲的声音，“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我脑子里立马跳出两个字——要钱。父亲果然说起欠债的事情，让我给家里打几万块钱。
后来母亲又打电话过来说商量事情，说家里上半年因为送礼钱都没有了，也没有收入，钱都去还债了……我又打了几千块回家。我觉得一点一点靠着我自己的劳动积攒下来的钱，只要家里一个电话，就立马化为乌有。这种感觉非常糟糕。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父母亲无力挣钱，哥哥做生意破产，有心无力。能怎么办呢？我完全能理解他们的处境，只有我可以帮他们走出困境。所以他们有难处时都是先给我打电话。可为什么是我？我心里翻搅着委屈的情绪。
我没法跟家里说这个。他们会特别内疚，特别惶恐，每回都小心翼翼地说：“你要是没有钱的话……”但我不能看着他们陷入泥淖不管，哪怕再委屈再抗拒，那也只是内心的一番不舒服，终究还是要给他们的，而且不会在他们面前露出这些情绪来。他们很脆弱很无助，我没法不管。

过去，他们在电话里提到的事情，我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反正你们缺钱，我就打钱给你们。你们自己拿着钱，去解决事情就好了。但这其实特别自私，你不能感受到父母亲的感受。他们对于自己晚年生活的担忧，对于疾病的担忧，对于人情世故的担忧，你远在北京，都觉得无所谓。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亲眼看到了他们为了一两块钱而纠结的神情……

晚上，父亲早早睡下了。我在二楼房间里看书，母亲照例来我房间聊天。我突然想到之前别人给我拍的视频节目，便放给她看。我想也得让他们了解一下我的生活。这是她第一次看我出现在视频里，看完后，她笑道：“我还担心你说话有问题，现在看来，你还可以，表达也蛮好的。”
我也笑了：“所以你不要担心我，我在外面过得蛮好的。过去你不了解我做么子，现在你可以看看我生活的地方和我做的事情。”母亲点点头，说：“做妈妈的，永远都是这样的，担心你这个，又担心你那个。”

父亲已经不止一次说到死了。每次我从北京打电话回来，父亲总要提起谁谁谁脑溢血了谁谁谁中风了谁谁谁前天死了，提到的那些人都是他的同龄人。他就像是身处一个爆炸现场，周遭全是轰轰隆隆的炸响声，总有一天会炸到自己头上来。他内心非常害怕非常紧张。
前几年，我离家时，他突然问我要不要看他请人给自己画好的遗像，怕到时候来不及准备，提前画好了。几年过去了，他又提起了葬礼的事情。虽然我们用玩笑话把它打发过去了，但它梗在我心里无法纾解。

平日，我在北京，哥哥也忙。父母亲在家里，母亲承揽了所有的家务活，还时不时出去打小工。而父亲几乎什么也不做，除了坚持吃药和打胰岛素，消磨时间主要就靠看电视和打牌。从父亲的角度看，未来有什么期望呢，除了等待身体衰坏，最终就是死亡了。那就像是一个随时会打下来的重拳，它还没有出手，可它随时会出手。

而母亲这头，我也放心不下。之前跟母亲打电话，母亲说她在船厂打小工。问起是做什么，母亲说拿着小铲子刮漆，那船舱内气味刺鼻，眼睛都辣得疼。我立马说：“你不要再去了！不晓得有多少有毒气体在里面！”母亲说：“一天一百块钱，还有饭吃。”我说：“这钱我给你，你不要再做咯。你答应我，不能再去咯！”母亲说好。
我继续叮嘱：“你不要跟我说好好好，临到头又跑去。我过去给你打的钱，你莫留着不花，也不需要给我攒钱，我自家会挣钱。你这样看起来是赚了点钱，以后身体搞坏了，还不是需要花很多钱哩。屋里留一点地，种种庄稼，动动身体是可以的。但是这种伤身体的，我是非常反对的。”
母亲叹气道：“我就是想趁着身体还可以，赶紧做几年。以后就做不动咯。我也不想靠你们养着，还是希望自家能多挣点钱。”母亲就是如此，极有自尊心，不想麻烦任何人，而对我和我哥，她更不想麻烦。每每想到此，心中一阵疼惜。

跟母亲可以一起做的事情有很多，母亲也有意识地让我跟她一起做。太阳好时，母亲洗干净萝卜，拎到屋前，我负责把萝卜的根须剃掉，母亲负责把萝卜切成丁。去湖田里拔野菜，母亲开着电动三轮车，我坐在她身旁，清晨的阳光刚刚洒下，田野远远望去一片霜白，麦田青青，随风起伏，叶片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晚上一起做丸子，母亲把红薯蒸熟，搁到盆子里捣烂，放上薯粉，我负责和面，揉好后，我们再一起搓成一粒粒丸子。一起做时，有时候说话，有时候不说，但都欢喜。

之前为了照顾在市区读书的两个侄子，家人在一个小区的一楼租了间房，父母亲平常都是住在那里。父亲无事就去公园溜达，母亲则记挂着家里的几亩地，时常趁着侄子们上学时回来忙活。自那时起，母亲便在地里多种些菜，这样就不用去菜市场花钱了。
菜种得好，收成也不错，母亲一大袋一大袋地往城里带，不仅自家吃，也会把萝卜、青椒、青菜、南瓜等分给周遭同样来租房的邻居们。那些邻居反过来对母亲也很好。
母亲哪里不舒服了，就有邻居送药来；电器坏了，前面住的人就过来帮着修；有时候还一起包饺子，母亲不会，右边的奶奶就来教母亲如何擀皮儿，如何包起来好看……这些租房的人，多是为了小孩子读书从乡村来的，所以跟母亲都谈得来。

去年11月的一天，东哥的母亲（我叫她春玉娘）在去市人民医院上班的路上被撞死了。春玉娘一直在医院做保洁工作，每天都是由乐爷开电动三轮车接送。那一天春玉娘说想活动一下，正好乐爷也有事情，便答应了。春玉娘骑着三轮车，没有像往常那样上国道，往市区的方向去，反倒上了长江大堤。

前后左右都是屋子，家家户户住得很近。太阳好时，大家喜欢在我家屋场坐着，把饭桌抬出来打麻将，坐在长条凳上嗑瓜子；下雨时，婶娘们喜欢在我家堂屋里坐着，一起纳鞋底、织毛衣，再说些零碎八卦。我要是在灶屋里煮饭，他们也不客气，进来探头看我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