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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中游记:东南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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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的葬礼你也没空参与,人在婆罗洲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追踪研究一个濒临绝种的部族,因而也只能在事后给他写了张卡片致哀。“你来了。”二舅微微抬起头,“二舅娘留了点东西给你。”随着从身旁拎了个长方形、树皮色的破旧皮箱给你。“等我也不在了才能打开。”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刚结了婚,舅妈怀了孕,挺着大肚子。整天想吃鸡肉丝菇,要二舅满山去找。“也变得很黏我,老板派我出差她一定要跟——之前一直有带着她没错,虽然是工作,红毛老板笑笑的也没说什么,卡车一开就五六小时很无聊的。为此我还特地去买了一本有白话翻译的《聊斋志异》。《西游记》从头到尾不知讲了多少遍了。只有我和她时,我也会给她讲我自己编的。还有一些台湾的言情小说。”
“但她肚子很大了还要跟,说没看到我她会担心,会想东想西的,会睡不着。那一天一直下雨,路很烂,车子一直跳,大肚婆哪受得了。又入夜了,可是红毛老板说一定要我去,其他人没那么聪明嘛,不能解决问题。还送我一瓶喝剩一半的洋酒。”
“没想到真的出事了。有些事我不太记得了。喝了点酒,我们很可能吵了架。吵架后就会有一段长时间不讲话。我气她这种天气也要跟。她气我气她跟。说如果要死最好一起死。反正如果我死了她也活不下去。那时年轻嘛,感情很好又整天吵架。又是第一次怀孕,只是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都睡着了还是怎样,总之回过神来时已撞上了。那东西很硬。挡风玻璃全裂了,还好有一辆卡车路过,把昏倒的我们救出来,送到最近的甘榜(村庄)。那里都是很落后的甘榜,连电线杆都没有,哪可能有医生?回头载去吉隆坡?半路上一定死掉的。”
“那屋里烧着奇怪的烟,看来已经烧了一阵子。好像知道我们会来,捆了只大公鸡,鸡冠特别红特别大。水煮好了,病床也准备好了在等待。我把你舅妈放上竹席床,枕头是蓝染的藤蔓图案。你舅妈一身血,一直昏迷不醒。挽起袖,老人双手竟然像鱼皮那样绿绿的,我还以为他戴了手套。”
“你舅妈的肚子消了,人也醒过来了,只是脸色很苍白,也没什么力气说话。老人说她的命是保住了,但没办法再怀孕了。她听了之后脸色很难看。我们在一起时,她就一直说要给我生五个孩子,二男三女,或三男二女,她喜欢热闹。”


IP属地:河南16楼2025-02-27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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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你舅妈的情况比较稳定了,应老夫妇要求,就留在那里住几个礼拜,调养身体,吃了不少只马来鸡,一年后我也大致依行情还了他们一笔钱。我们那个年代,如果你拿比较贵的手表去修理,或者相机,都会害怕里面的零件被偷换掉。外壳都还是原来的,外行人哪里看得出来?你舅妈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她好像什么零件被换掉了,不再黏我,我们之间也不再吵架,也很少讲话。我那时甚至想:我们之间是不是结束了?
    过了很多年她才终于肯告诉我,大概是在昏迷巫医抢救时,她梦到我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还生了几个孩子。那女人是我和她都认识的,是镇上那家五金行“万利”的老板的女儿,小学比我低一年级,长得也不错,脸圆圆的,比你舅妈矮一点。
    也一直对我很好,常问我数学、英文,还和我说她长大要嫁给我。你知道我年轻时很英俊潇洒,很多女人都说要和我结婚。你舅妈一直对她很有戒心。她说最让她难过的是,她梦里的我对她很冷淡,好像并不认识她。她嫁了个矮小木讷的男人,口才和体格都和二舅没得比。只是人很好,舍得请你们吃糖果喝汽水。她守着父亲留下的杂货店,迄今还会对不同年龄的男人放杂电。
    在艰苦的军旅生涯中,她们都各自和部队里的人结了婚——当然都是极简单草草的婚礼。而且竟然也都怀孕生了孩子。当然也都和部队里其他人一样,孩子都被送走了。她说她很伤心,但也无奈,和所有战友一样,重复地操练、巡逻、准备一日三餐、上课、开会……那日复一日的森林里的日常,那日日夜夜,几十年就那样过去了。
    醒来时看到我,她说那另一边生活的记忆太强,而让她以为这一端的才是梦,虽然早产生下死胎的身体还很痛。但那一边中枪的痛也很强烈。也许巫医让她活下来的方法是,把一种痛苦分割成两种。以致她一直有着不知哪边是真的困扰。
    你两岁前是舅妈带的,但你可能不记得了;她原本想收养你,但不知为何由她照顾的你经常生病,跑遍寺庙求神拜佛却没什么用,交给你妈照顾,又好好的。阿妹的情况也类似。也许她煞气重。命中没有孩子缘。后来有一个厉害的算命师对你舅妈说,那马来巫师的布包里装着你们生命的变体,她早夭的胎儿的化石。丢弃它,对她自己的生命很不好。留着它,对孩子不好。


    IP属地:河南17楼2025-02-27 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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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生活渐渐无法自理,母亲不忍心把这个多年来照顾她的弟弟送去养老院,你们只好为他请了外佣,开支由你和妹妹分摊。母亲说,他常独自在幽暗的房间里发呆,也养成了默默灌洋酒的习惯。
      他说那张照片是他捡来的。捡来后就发生许多怪事,车上、家里好像一直多了个人。然后一直梦到她。生病、发烧、出车祸。庙里的师父说,有个女鬼跟着他,不娶她可能就会被弄死。去向附近村庄查询照片里的人,原来是被英国佬打死的人。只好向她父母提亲,安排了冥婚。
      他说他以前工作的油棕园里有个比你们住的房子大七八倍的池塘,水很清,可是奇怪都没有鱼。他们就想,这么大的一个水池空着太可惜,就请工人去捞了些生鱼苗来放。想说养大了可以钓来吃。不到两个礼拜,那些放进去的鱼通通不见了。
      这才注意到那池塘连蝌蚪都没有,也没有青蛙,常见的水里的昆虫也没看到,只有水草、布袋莲。他就叫工人沿着水池挖两条沟,把池水放干。“水干后,你们猜我们抓到什么怪物?”他显得很得意。但你们都猜不到,胡乱猜一通。“两只大鳖!这么大——”他两手一摊,比了个一米多的宽度。
      “从来没看过那么大只的。像桌面那么大。就躲在池底泥巴烂叶里,难怪鱼被吃到一只不剩。”两只鳖的下场呢?当然是被杀掉分食了。“应该是森林还没砍之前就住在那里了,那么大只,看来两只都有好几百岁了。”那天晚上一直下大雨,打雷闪电,天亮时发现到处都淹水了。
      二舅的葬礼后,母亲再度提起她其实有个哥哥叫作辛,和她感情非常好。她小时候以为一世人都可以和他在一起。她还答应他,将来如果他结婚有了小孩,她可以帮他带。辛的手很巧,喜欢刻小东西。曾经用竹根给她刻过多须的老虎和狮子各一只,她都收着,天气好时会拿出来晒晒太阳。只可惜他没来得及长大就死了。
      二舅其实是抱养的。战争年代到处都有婴儿被遗弃。草丛水沟里到处都有腐烂的婴儿的尸体,尤其是女婴,爬满红头苍蝇。二舅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哥哥存在,失去独子的外公外婆太伤心了,从来不提起那死去的孩子。
      二舅从小就很聪明,这一点和辛很像。他们是把他当成辛来养了——当成是死去的辛的灵魂以这种方式归来——母亲的用词是“回来”。只要不再提起那死去的,就好像他从不曾死去。


      IP属地:河南18楼2025-02-27 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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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生活渐渐无法自理,母亲不忍心把这个多年来照顾她的弟弟送去养老院,你们只好为他请了外佣,开支由你和妹妹分摊。母亲说,他常独自在幽暗的房间里发呆,也养成了默默灌洋酒的习惯。
        他说那张照片是他捡来的。捡来后就发生许多怪事,车上、家里好像一直多了个人。然后一直梦到她。生病、发烧、出车祸。庙里的师父说,有个女鬼跟着他,不娶她可能就会被弄死。去向附近村庄查询照片里的人,原来是被英国佬打死的人。只好向她父母提亲,安排了冥婚。
        他说他以前工作的油棕园里有个比你们住的房子大七八倍的池塘,水很清,可是奇怪都没有鱼。他们就想,这么大的一个水池空着太可惜,就请工人去捞了些生鱼苗来放。想说养大了可以钓来吃。不到两个礼拜,那些放进去的鱼通通不见了。
        这才注意到那池塘连蝌蚪都没有,也没有青蛙,常见的水里的昆虫也没看到,只有水草、布袋莲。他就叫工人沿着水池挖两条沟,把池水放干。“水干后,你们猜我们抓到什么怪物?”他显得很得意。但你们都猜不到,胡乱猜一通。“两只大鳖!这么大——”他两手一摊,比了个一米多的宽度。
        “从来没看过那么大只的。像桌面那么大。就躲在池底泥巴烂叶里,难怪鱼被吃到一只不剩。”两只鳖的下场呢?当然是被杀掉分食了。“应该是森林还没砍之前就住在那里了,那么大只,看来两只都有好几百岁了。”那天晚上一直下大雨,打雷闪电,天亮时发现到处都淹水了。
        二舅的葬礼后,母亲再度提起她其实有个哥哥叫作辛,和她感情非常好。她小时候以为一世人都可以和他在一起。她还答应他,将来如果他结婚有了小孩,她可以帮他带。辛的手很巧,喜欢刻小东西。曾经用竹根给她刻过多须的老虎和狮子各一只,她都收着,天气好时会拿出来晒晒太阳。只可惜他没来得及长大就死了。
        二舅其实是抱养的。战争年代到处都有婴儿被遗弃。草丛水沟里到处都有腐烂的婴儿的尸体,尤其是女婴,爬满红头苍蝇。二舅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哥哥存在,失去独子的外公外婆太伤心了,从来不提起那死去的孩子。
        二舅从小就很聪明,这一点和辛很像。他们是把他当成辛来养了——当成是死去的辛的灵魂以这种方式归来——母亲的用词是“回来”。只要不再提起那死去的,就好像他从不曾死去。


        IP属地:河南19楼2025-02-27 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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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二舅的聪明,他多半早就知道了。以他的贴心,知道了也不会说破。
          第几天了,夜里下起大雨。好似一口瀑布直接泻在屋顶上。他们全家就安睡于那轰然一气的雨声中,平时的虫声蛙鸣大人的鼾声梦话等等都听不到了。雨声充塞于天地之间。雨下满了整个夜。无边无际,也仿佛无始无终的。
          打开大门,劲风带来雨珠飞溅。狗挨着墙睡。屋檐下奔泻着一长帘白晃晃的檐溜,远近树林里更是一片白茫茫的水世界,水直接从天上汩汩地灌下来。父亲掀开母亲房间的花布门,钻了进去。男孩辛多次向父母抱怨,干吗要分房睡,他也想和妈妈睡在一起。但母亲说,床挤不下了,也怕你压到妹妹。反正你也不吃奶了。
          在妹妹出生前,可都是一家人睡在一起的。母亲胆小,有时睡到半夜会把父亲叫过去。男孩有时半夜醒来发现父亲不在身旁,也会大声叫唤。这附近听说有时会有老虎出没,追捕山猪猴子。但从来没见过。还有家里的三只狗都很凶,老虎都不敢靠近的。
          平时母亲去割胶,总有一段时间把妹妹交给男孩看顾,黎明时他会被叫去睡在妹妹身旁,以防她翻身滚下床。有人睡在一旁,她就会一直睡到天亮。母亲会抓准时间赶回来喂奶、换尿布;有时妹妹哭闹哄半天还是没效,男孩就会朝树林中大声呼喊。她会火速赶回来。
          下大雨就不必赶早割胶,全家都起得晚,起来还猛打着哈欠。母亲把妹妹放进挂在从屋梁垂吊下来的弹簧里的纱笼摇篮里。母亲草草弄了早午餐,炒了个米粉。而外头除了雨还是雨。母亲叹了口气,叫唤父亲撑伞去喂喂鸡鸭。而后辛负责让摇篮保持晃动,她打扫房子。好一会,父亲回来了,擦拭了被淋湿的身体,竟又回去睡午觉了。
          天一整天阴沉沉的,好似不曾天亮,很快辛也昏昏欲睡了。辛梦到他在大雨声中醒来,家里空无一人。辛找遍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不见他们的人影。甚至连床底下、门后、杂物堆里、屋梁上都找过了——沿着平日有一年表兄弟来时玩捉迷藏的路径。
          父母亲的鞋子都不在,显然是出去了。妹妹呢?连她也不见踪迹。他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丢下我?然后在梦里哭醒。醒来辛发现母亲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着他,“做梦啦。”有小水滴从板缝喷在他脸颊,被凉意轻轻戳了几下。


          IP属地:河南20楼2025-02-27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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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想不想吃?奶太多,妹妹吃不完。”母亲问,指一指裹在衣物里的另一粒奶。男孩辛坚决地摇摇头。同样的话,他曾听伊小声地问过父亲(大概以为他没看到没听到),“会胀痛呢,你儿子又不肯吃。帮帮忙,滴出来了。”
            她会以哀求的语调朝着他露出胀大的奶。男孩即曾瞥见父亲埋在她胸前大口大口咕噜咕噜吮吸吞吃着伊的奶。伊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不知是快乐还是痛苦的表情,一只手很温柔地来回抚摸他浓密的黑发。
            “什么事情?”父亲从床的另一端醒来。母亲摇摇头。她说,雨看来不是三天两天就会停的,胶没得割,这个月的收入就会少很多了,而忧形于色。“雨如果一直下下去,我们就可能都要变成鱼了。”但父亲的表情是笑笑的,好像心里总是藏着什么开心的事。
            远方有间歇的雷声,天空被撕裂了数秒,又密合了。然后入夜了,家里点了油灯。看不到外头的一切,除了隐约流动着白的雨。天被撕裂时可以短暂地看到被淋湿的树。有时风呼号,枯枝被扯断。有时雷电直接劈在树干上,把它撕裂,从中“拔喇”地一声折断,树冠哗地崩落。
            各种不同品系的蚂蚁不断试图搬进屋里来,好似天地之间就只剩这处是干的;蜈蚣、蝎子、蛇、蜥蜴、穿山甲、刺猬、果子狸,甚至山猫……纷纷跑进小屋,有的钻进鸡窝,鸡鸭一直发出惊恐的叫声。父亲说,森林那头应该淹大水了。山猫会咬鸡呢。只好把家犬小黑拴在鸡窝,让它阻吓它们。
            但如果山猪也来,就麻烦了,说不定真的会引来老虎。一天又一天,雨没有停的意思。地吸饱了水,树叶盛了太多雨,有的树撑不住了,发着抖,轰然倒下。有时,雨小歇了一会。
            平时,每隔数日,父亲就得骑着他的脚踏车,到数英里外的镇上,去买一些肉和米、酱油或盐。经常是猪头肉,可以制成五香卤肉,吃上好几天。然而每当父亲离去,辛的心也就远远地跟着父亲的背影远去,看到他顺着斜坡滑下去,一直望着他拐过林子,逐渐变小以至消失在某棵树后。接下来就是等待。


            IP属地:河南21楼2025-02-27 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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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雨时,辛常带着狗到斜坡的尽头去等待。在那里的小水沟里玩,那里有浅浅的流水,有时有螃蟹,有小鱼。然而一旦下雨就哪里都去不了,就只能从门或窗望着雨,无聊地等待他披着塑胶衣、穿过雨归来。
              父亲顺利地带回米肉,还有大袋饼干。他说镇上好几个低洼的地方都淹大水了。都说是场空前的大雨。整条路都变成烂泥,有桥的地方桥都浮起来了,很危险。雨又轰地打在屋顶上。暴雨突然降临。
              父亲把包裹着那艘拴在屋旁与屋子同长的独木舟的帆布小心地缓缓剥开,里头藏着蜈蚣,百足齐动——以竹杖击杀了抛进雨中。有若干白色小石卵般的壁虎蛋掉了下来,就摔破了几颗,几颗没破的给了辛玩。他好奇地挑掉摔破的蛋的壳,肉红色的小壁虎身躯已成形,在残存的蛋清里兀自抖动。
              剥到一半,看到更里处有一团草,“哦!”父亲叫了一声,“有老鼠。”果然就有一窝粉红色的幼鼠七八只,还未开眼,辛说好可爱可不可以养,抓了两只在掌心玩,直说软软的。母鼠匆忙逃走了,逃到屋梁高处眺望。
              父亲说老鼠不可以养。父亲随即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叫唤猫,它很快就从屋里走出来,高高地翘起尾巴,见到小鼠,一面咆哮着,一口一只地咬噬着吞下去。小鼠被咬时发出细微的吱吱悲鸣。母鼠在高处慌张地走来走去,发出尖锐的吱吱声。
              父亲小心地把积聚在木舟上鼠窝的枯草落叶扫除,说,这次说不定真的会用上。多年前有一天,辛一家来到这地方不久。为了盖这栋房子,父亲和几个朋友到沼泽深处去寻找一种适合的树,砍来做梁和柱。却偶然在沼泽深处找到这独木舟。它半埋在烂泥里,原以为是根倒树,一摸却发现形状好像不太对,似乎有加工过的痕迹。那形不似树干,有特殊的弧度。
              那时辛还勉强会站立而已,一家人暂时挤在茅草屋里。但船的这一头破了个洞,从破洞里长出一丛浑身尖刺的黄藤,把那破洞撑得胀大,显得更开裂。为了砍除那丛黄藤(为免伤及船,父亲小心翼翼地挥刀),他被刺伤多处,再寻另一个端点,卡在枯木下方,清开后,赫然是个鱼头雕刻。


              IP属地:河南22楼2025-02-27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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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大男人费了好大工夫把它从烂泥里挖出,翻过来,竟是完好无损的舢板。“说不定是艘百年古船呢。”友人甲说。更幸运的是,在附近叶丛中还找到两把桨,深深插进烂泥里。
                父亲爱强调说,翻过船时,轰的一声一只大鱼从里头窜了出来,激起的水花吓了他们一跳,以为是蛇。它啪啪啪地冲游进深水区。大概那覆舟一直是它的家,说不定船翻过来时它正在做梦呢。
                沿着墙给它特制了个架子,头中尾端柱子上都钉着粗大的钩子,再分别以麻绳牢牢系着它。那时辛不只会说话,也会带着狗到处跑了。雨把所有的路淹没后,父亲即冒着雨摇桨,乘着舟子到镇上去,补些米粮。回来后他叹口气说,水很大,非常危险,最好天公别再下雨了。
                又一天醒来,发现水淹到红毛丹树旁了。胶房也淹水了,舢板就系在那里。还好房子盖在小土坡上,一时间淹不到它。但放眼四周,树林里都是土黄色的水,附近的园子都淹了。果然,狗狂吠,一窝山猪有公猪有母猪还有七八只小猪出现在井边,公猪竖起脊背的鬃毛与两只狗对峙,它一作势要冲,两只狗都紧张地后退了好几步。
                辛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惊恐的神色。狗的叫声变了,变得狂乱。公猪也改变獠牙指向,小猪群聚到母猪腹下。老虎!父亲连忙把大门关上,还上了门闩。即从门后锄头堆里掏出一支长矛,七八尺长的木头一端嵌着梭状的、利森森的矛头。
                真的是老虎。辛和父亲母亲各自透过板缝窥看:一只有着火的颜色的大虎和两只小虎。山猪全家挤在一起,挤成了一大团毛球。大雨里。大虎摆动着尾巴,对着山猪一家发出吼声;它往左走了几步,再往右几步,好像在试探。公猪和母猪则低着头,护着仔猪。
                也许为了躲雨,小虎突然像两团火那样朝房子这里跑来。小虎看来和家里的猫一般大小。“我要养!”辛开心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门跑了出去,欢快地朝着两只小虎迎了上去。


                IP属地:河南23楼2025-02-27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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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船像一尾鱼那样地很快划入雨里、水中,只有手电筒的光柱略略划开暗夜,摇摇晃晃地移向远方。他们没有一天能睡好,老是做梦,或被什么轻微的响动吵醒。雨停后每晚都有月光,从不同方位的板缝硬塞进来。还有风,夜里的雾气,那股凉意渗进来渗进来,即使盖上毯子,也觉得冷,从内心里冷出来。
                  只有妹妹依旧无忧无虑地吃着奶。吃饱睡,睡饱吃,还会脸露微笑。母亲忙家务时总是黏着辛,缠着要他陪她玩。夜里常听到母亲啜泣。
                  辛想问的话母亲倒先问了:——爸爸是不是不回来了?或者:——你想你爸是不是抛弃我们了?为什么他会抛弃我们?
                  ——不会的。爸他会回来的……辛只好像个成年男人那样回答她,虽然他自己的内心好像裂开了一个黑色的大洞,凉凉的,慌慌的。
                  辛已念完一年小学。眼看再过不久就要开学了,每天他都认真撕下一页日历,薄薄的日历纸上有大大的数目字。平日是蓝的,假日是红的。如果没有任何意外,他将升上二年级。他期待上学,期待和同年龄的孩子玩弹珠、单脚、跳绳、捉迷藏和其他一切有趣的游戏。
                  有时是父亲骑着脚踏车送他上学,有时只送到城市的边缘,其他的路程他自己步行,穿过异常曲折蜿蜒的小径。如果父亲的工作忙不过来,会叮嘱辛提早出门,全程自己步行。倘是雨天,必然是父亲全程接送。每次黄昏,如果下雨——甚至仅仅是乌云蔽天——父亲和他的脚踏车就会在校门口对面的骑楼下等他。
                  辛经常做梦。有时是梦到父亲回来了。更多是梦到母亲在哭泣。但母亲确实在醒睡之间啜泣。无边的黑夜里,他们格外留意外头是否有脚步声。仿佛有脚步声谨慎地靠近,又远离了。但他知道那不过是梦。外头有狗守着。陌生人应该近不了的。但梦里的脚步声是熟悉的,父亲沉滞的脚步声,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石头般沉重的木舟。
                  但更多的是梦到父亲的遗体被送回来。被水泡得发白肿大,以致撑裂了衣裤,双眼被鱼吃得只剩下两个大洞。或者是什么猛兽(多半是老虎或黑豹)吃剩的半个头颅、一条腿……或者失去了头,断颈处爬满很大只的黑蚂蚁。于是被泪水呛醒。压抑着,不敢惊动母亲。默默地祈祷。


                  IP属地:河南24楼2025-02-27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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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后第二天辛就想出去找了,但只能走到水边,没有船,而且水还很急,好像有一股吸力要把他带走。看到一望无际的黄水,舒展在林间,树与树间隔着满溢的水,成了汪洋。一团团的蚂蚁,或者搭着浮木、落叶,或者干脆相互啮咬着,把卵蛹当成了筏。螳螂、壁虎也都各自搭着浮木,努力地迁上高树。眼镜蛇、四脚蛇自在地泅游,上树。
                    看到滔滔浊水辛不免心惊,父亲那单薄的鱼形独木舟怎挺得住。如要寻找,也只能等水退去。原以为父亲会在水退前回来。其后盼望他至少于水退后回来。水退缩回河道,然而河水还是与岸同高,犹带着股奔腾的气势。
                    旱季水位低时长出的丛丛茂盛的芦苇,只露出小半截顶叶。叶子兀自被流水拖曳着,水位下降时即在叶面留下一层黄泥。原先河边马来人走出的小路已不明晰,漂流木杂草团把它覆盖了。
                    一早锁了门,拴了小黑看家,其他两只陪同。母亲全副武装,背带裹着妹妹,拎了刀,穿着胶。辛负责提水壶,妹妹的奶瓶、尿布,和一根结实的木棒。太阳一早就渐渐地热了,路上障碍多,有时大棵倒树或枯木拦路,几乎绕不过去,母亲持刀劈出小径。路边常有暗坑蓄着水,几回差点扭了脚,或摔了进去。水窟闷声骚动,看来处处有大鱼受困,没注意到水退了。但他们没捕鱼的心情。河水还很凶暴,河中且多枯木。
                    此外就没别的发现了。只好退回去,走老远的路去报警,报失踪。其后多日,大队人马在附近搜索,一群草绿色军装的士兵,土色服饰的警察。士兵爬到树上,应母亲的要求,舟子也被以绳子小心捆绑了缓慢地从树上卸下,送回他们家门口。但两把桨就一直没找到,一如父亲。
                    搜索下来,猪尸羊尸牛尸狗尸猫尸都有多具,还有好几台破脚踏车,一具严重腐烂的女尸。还有十多具神像。警察说:那死者是附近马来村庄的流浪汉,弱智,平日挨家挨户乞食。大水来时躲不及,溺毙不足为奇。
                    要到他长大后,母亲才会告诉他,那些年邻园有个长得很好看的马来男子常会趁父亲不在时像影子那样出现,来找她说些暧昧的话。


                    IP属地:河南25楼2025-02-27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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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这船非常古老了,他只在小时候听他祖父说过。它应该放在博物馆里,而不是私人收藏。他问她是从哪里取得的。说那片深林沼泽附近的马来人都不敢进去,老一辈都这么交代,否则会厄运临身。千年以前马来人的祖先从北方的岛划着独木舟南下,这艘鱼形舟可能是仅存的,非常珍贵。
                      “他问我要不要出个价钱,卖给他。他再转卖给博物馆。”母亲问辛的意见。辛猛摇头。“这是爸的,爸那么喜欢它,每年都细心给它上漆呢。要是他回来了——”“你爸不会回来了。”母亲突然咬牙切齿。“他跟马来姣婆跑了。伊斯迈说,听说一个华人男子在大雨的夜晚带着一个年轻的马来女人坐火车南下,两人都淋得一身湿。”
                      辛发现那个叫作伊斯迈的马来军官一直看过来,目光没离开过母亲。他走过来,妹妹喝完牛奶,他抱起她,轻轻地拍着背,像个父亲那样。妹妹驯服地把脸贴在他肩膀上,一点都不畏生。
                      “船卖他,或我嫁给他,总得选一样。”母亲又使劲盯着他。“不能两样都说不。如果我嫁他,船也会是他的。只卖船比较划算。船卖得的钱可以存在银行,给你们长大念书用。就这样决定了。”
                      说着起身,从伊斯迈手上接过被哄得笑呵呵的妹妹,叽里咕噜地说了几段话。他就呼喝指示几个士兵摊开一张帆布,小心地把古船包裹了,扛上军车后斗。辛的泪水一直没停过,甚至几乎大哭失声。似乎是船被载走的那瞬间,确定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相信母亲转述的马来军官说他和马来女人私奔,抛弃他们的那段故事。自从树梢移下来后,军官就不让任何人靠近它。只有他自己里里外外检视过。临走前他叮嘱说如果哪天有找到桨,一定要通知他,那才完整。请母亲过几天去银行查一下户口,确认钱有没有进去。
                      其后数天夜里辛仍一直等着父亲回家的拍门声,依旧不能深眠。父亲持续没有回来。辛一直梦到他。梦到他被那船吐了出来。有时他在梦里被浅浅地埋在土里,黑发露出土表像一丛怪草。有时他被倒过来头深埋进土里,两只大脚掌露出土表,像两朵灰色野蕈。慢慢腐烂后,白色脚骨上有时会有小鸟栖息。或者变成了石头,在荒山里永无止息的沉思。


                      IP属地:河南26楼2025-02-27 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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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船和父亲失踪的消息传开(且上了报纸)后,有一天,父亲的四个朋友甲、乙、丙、丁在一个早晨同时在狗吠声中出现在他们家门前。当年就是他们帮着父亲砍了原木盖起这栋房子,也是他们一同发现沼泽里的古船。他们都是出色的猎手,背着猎具,提着长刀,平日在大英帝国的不同版图为英国佬捕猎奇珍异兽。


                        IP属地:河南27楼2025-02-27 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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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日头雨后林中有些地方会长出鸡肉丝菇。一旦发现下雨同时出太阳,雨一停辛即提着篮子奔向林中,沿着上次发现菇的地方逐一搜找。他记得所有出过菇的地方,哪座土墩头、土墩侧,哪个枯树头、倒树边,哪棵大树下,就像他知道它们的家似的。
                          时候到了,菇的孩子们就会从土的深处小心翼翼地钻出来。有时去得早了,它们灰白色的伞顶会轻轻地把土表或枯叶顶开,好像从底下偷窥这世界。刚出土时是个小尖顶,尔后逐渐伸长、张开,长大。有的品系会长到巴掌大,伞柄也有拇指粗。但最好吃的是那些永远长不大的,连伞带柄炒起来蜷缩了不过一点点。


                          IP属地:河南29楼2025-03-26 0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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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土常让孩子独自在林中搜找,反正总是会有一只狗陪着。有时可以采上一大篮,够做一家人吃两餐的菜;但有时只有一两朵,那只好让他独享,微油煎了,很珍惜地以汤匙一点一滴地剥开来吃。他也有分享的意思,但妹妹并不稀罕。


                            IP属地:河南30楼2025-03-26 0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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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会辨别,主要就是认那味道,摘起来,或俯身闻一闻。有时不是那么确定就会请父母帮他确认一下,竟未曾摘错呢。开始时辛央求母亲以小洋油热火炒给他吃,后来自己也学会了,他觉得那嚼劲比鸡肉还可口。有新鲜木耳也摘的。但木耳就比较常见了,雨后枯木上常有的。


                              IP属地:河南31楼2025-03-26 0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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