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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游记:东南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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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树《雨》


IP属地:河南1楼2025-02-27 14:20回复
    【马来西亚】黄锦树《雨》(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16章)
    两旁的树影也变深,树叶被调成墨绿色,变得目光也难以穿透。游览车开着大灯,但路仍是弯弯曲曲的,车灯无法照得远,灯光老是被阻隔,而滑过坡壁。车前方好似飘过一阵烟,那是初起的薄雾,迅速沿着车体散开。稠密的夜包覆过来,有一股湿润的凉意,从敞开的车窗渗了进来。
    雾浓,车窗外已是墙般的黑。夜变得不透明,深沉而哀伤。但你也知道,只要车子转弯时一个微小的失误,你们就可能坠崖,成为深谷里的枯骨游魂。某个瞬间,你发现车里没有人,司机的位子也空着,方向盘也剥落了。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见了。椅垫残破,铁骨锈蚀,处处生出杂草。有树穿过车体。白骨处处,套在残破的衣物里。
    沙子洁净,风细柔,椰树一动也不动,人悠闲,大鸡小鸡安定地觅食。
    她在夜里翻了个身,像鱼那样光滑的肉身,末端仿佛有鳍。
    今天又锄草,遇到下雨,弄得一身泥巴,疲累得没心情洗。
    其他乘客都像看到鬼一样,我一靠近,连阿婆都给我让座,让出好几张塑胶椅。可能是怀疑我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我不客气地坐下去,从两旁挤出一摊泥巴水。到站下车时,我看到我身上流下来的泥水在地板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轨迹。回头一看,我坐过的位子到处是泥巴。
    所有的乘客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光了。好像没有新乘客上车,但我印象中车子一路停靠。雨也一直下着。多半以为车上载着的是一具尸体吧。我后来是横躺在三四张椅子上。车一停下,我就冲进大雨里。可是大雨没能洗净我身上的泥巴,只是让我变得更湿而已。


    IP属地:河南2楼2025-02-27 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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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曾经找到过那样的一个房间,四面都是挑高的灰白的墙,没有窗。你喜欢那种监狱的感觉,也许终于可以专心读书,发呆,学习写作。我又梦到骑脚踏车去找你。真奇怪,我从这里出发,骑没多久,转一个弯,就到了。我喜极而泣。忘了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要见个面谈何容易啊。如果我的喜悦是烟,你的存在应该就是那火。
      我在这里的工作是帮忙搬石头,在地上挖洞,砍树、植树。我们住的地方都没有新的报纸可看,所有的报纸都是过期的,都是昨日,昨日的昨日。但对我来说没差,昨日的新闻就是纯粹的故事了。人一死,就掉到故事的外边了。旧报纸就是废纸了,论公斤卖的,老板买它来也不是为了让我们看的,包盆栽用。


      IP属地:河南3楼2025-02-27 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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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都在等待你的信。和看门的小黄一样,都认得邮差的摩托车声了。总是失望得多,因此只好重复读你的旧信。但我不能一直就你旧函应答啊。如果那样,也就掉进昨日的深渊里去了。
        你的信怎么都那么简略呢?都只有几行,字又大,而且没有细节。常常每一封都差不多一样,最大的不同是日期。每天都过得像昨日?看不出你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
        你每一封信说得最多的是我未曾谋面的你的外婆,你年幼时她照顾了你几年,你说了又说,好像那样可以让她重新再活回来。你的事业经营得如何?听说返乡以后你追求者众——突然看到月光。月牙高挂,月光清冷。


        IP属地:河南4楼2025-02-27 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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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轰隆地驶过一片空阔的地带。右边是片广大的水域,看不到对岸。水面泛着粼粼光波,凉意更盛。挺立在水中的,是一棵棵犹然坚毅的死树。那巨大的水坝,快速吞噬了大片古老的森林。水面上升后老树逐一绝望地被淹死,但枝干犹高傲地挺立,只有鸟还会在枝干上头驻足、栖息。
          山影像巨大的盆沿,盆水盛着绿树的倒影,枯树的前生。水里盛着的是一个颠倒的世界。那前生也只不过是回忆。路旁好多叶子稀疏的树上都盘着蛇,蜷曲成饼状。午后酣眠。流向海的清水沟里,枯木下,淡水龙虾自在地探头探脑。
          沿着字迹剥落的路标,高脚屋旁潮湿的小径。你们沿着许多人走过的旧径,反复上坡下坡,两旁是雨林常见的植被,挨挤着、甚至交缠着密密地长在一块。处处是猴子与松鼠,不知名的野鸟。
          小溪潺潺,深茶色的流水,溪畔有垂草,溪底有落叶。当树愈来愈高,林子里就忽然暗了下来。淡淡的森林野花的气味。鸟在树梢惊呼连连,猴群张望。你们走进一条分歧的,更其隐蔽的小径。
          竟然出现数十棵橡胶树,疏疏地散落于高低起伏的坡地间。不会是野生的吧?她说。那些树看起来很老了,刀创直入木心。老树已受伤沉重,多半榨不出什么汁来了。有几棵波罗蜜,一身硕果。你闻到果香。灌木丛再过去,是一片褐色水泽,长而多尖的叶子如蟹足。


          IP属地:河南5楼2025-02-27 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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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涛声隐隐,那时,穿过林子应该便是海了。但小径沿着那一摊隔夜茶般的积水,里头有倒树枯木,有大群鱼快速游动。许多水泡咕噜咕噜浮起。水底落叶里或许有大鱼蛰伏。看到海了,不只是涛声。就在不远处,但走了好一会,都被一片杂木林和水泽阻隔。
            应该有一条路可以穿过去的,还应该有道小桥,那就可以快速地穿越。即使是棵倒卧湿滑、留不下脚印的枯树。但小径却异常固执地只是沿着、绕着而不穿越。你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但那时你太年轻,也太疯狂固执了,只会一意前行,即便那路已不像路——也许是条被遗弃的路,早已被野草收复,只隐约留下路的痕迹,也许更像是路的回忆。
            她一身白衣白裙,从苍苔阶梯上款款走下。朝阳给她身缘着上一层明净的光。她身后是林立的大树,杂草和灌木,其间有雾气扰动。风吹过,裙裾微微飘动。草花上有露珠,蜘蛛结网于草间。
            树影的紫阳花沿阶盛开,那蓝色带着笑意。她骑着脚踏车,进入林中小路。也许太多树根横过,她不适应那不断的弹跳,而速度放得极其缓慢,始终和你离得远远的。你老是得停下来等她,尤其是上坡时。
            那么多的果树,红毛丹熟果红垂了枝,山竹果转褐了藏在叶的荫影里。还有小溪,溪中有鱼有虾有螃蟹。适合让孩子成长,可以学习生火、烤番薯、爬树。
            她睡着了,头往你肩上靠。她醒过来,尴尬地笑笑。光穿过窗来,照着她脸庞。一时明,一时灭。


            IP属地:河南6楼2025-02-27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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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空去看看二舅吧,他提了好多次了。母亲一面提着红色塑胶水桶,浇着那几盆种在废铁桶里的菜说,难得你这次回来的时间较长。她说,舅妈过世后,他更孤独衰老了。但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和你说。
              近年你们其实并不常见面。自从你离乡之后,往往得隔上几年才见得上一次,和所有离乡的孩子一样。虽然你之离乡念书,有赖于他无私的支持,但你和妹妹都尽量避免多花他的钱,飞机票并不便宜。因此你不常回乡。返乡时就会尽可能长时间和他聚谈,就像是和父亲相处。


              IP属地:河南7楼2025-02-27 1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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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一直借住他在镇郊的那间房子——那是间标准的新村屋,后院有一口井,屋后还有一小块空地。母亲长年在那儿种着香蕉、芋头和几畦菜,养十几只鸡,靠帮人割胶养大你们。大舅一生下来就死了,所以你们当然都没见过他。
                他们在你们心目中一直是完美夫妻的典型,相较于亲族里其他的夫妻档——那各式各样的怨偶,辗转传来的种种怨怒。他们之间似乎总是客客气气、开开心心的。但二舅妈没有生小孩,也许终究是一大遗憾,因此对亲族里的孩子们都很好,对你们尤其是。这在过年包红包时最为清楚。
                二舅显然很爱她,自石器时代以来。他常以一种夸张的语调、目中无人的姿态对你们说,他和舅妈是小学同学,她的位子就在他前面。而他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可以一整天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着她长大。
                “我每次都拿全班第二名。”二舅总是喜滋滋地指着舅妈,“她第一名。”听他重述这些话时,舅妈即使中风后疲惫不堪,脸上还是会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得意神情。那一班只有八个人。全校六个年级还不到五十个人。
                小学念完他们都没能继续升学。和那时代大部分的孩子一样,家里各自为他们找了认为他们可以胜任的工作。女的帮佣,男的去出卖劳力。但那时他们可能就在一起了,一直厮守到晚年。


                IP属地:河南8楼2025-02-27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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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舅长年都在半岛深处的油棕园里工作,带领一大批工人,负责管理种植园。那种洋人(或洋人留下的)的种植园,里头都有个几乎自足的生活小区。有配给的砖造宿舍、小学、简易加油站、杂货店(兼小吃店)、足球场、羽毛球场等。
                  他和舅妈长年住在那里,从外头的小镇驱车进去都要耗上好几个小时。除了由他亲自开车接送,就只能借搭工人的货车,相当不便。从小学到中学,你曾多次在较长的学校假期到那里与他们同住,跟随他到原始林大河边钓鱼;他还向经理借来猎枪打猎。在舅妈绝妙的厨艺烹调下,那都成了美味的盘中飧。
                  你在那里学会钓鱼、钓虾、抓螃蟹、游泳、打渔,甚至打猎;初中后也学会了开车,在红石子路上横冲直撞,一任尘土飞扬。那里没有任何警察,更别说交警。


                  IP属地:河南9楼2025-02-27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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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人来之前,那里是绵延百里、古木参天的雨林,但如今几乎砍得一棵都不剩了。虽然油棕园里时时可见尚未完全朽灭的巨大黑色树头,一任白蚁啃蚀。你学会以长刀割下油棕叶、切下大串球果、以铁叉把果甩上卡车尾……诸如此类的。
                    高中后你几乎就可以独当一面,带领一批印尼劳工,完成他指派的任务。他付给你可观的工资,好让你去买一部摩托车、收音机。如果没离乡念书,凭着那些年跟他学习的技能,大概也足以谋生。但你渐渐不耐油棕园景致和生活的单调了。你油然地佩服舅妈,她的生活更其单调,也许因此把心力都花在精细地烹调食物——尤其是极费工夫的娘惹菜——单是切小洋葱头就搞上大半天;临帖,抄佛经。
                    有一回跟着舅舅,坐在载满油棕果的车副驾驶座上,到遥远的提炼厂去。那得穿越仿佛无边无际的油棕林。树与树间疏疏地间隔开,但夜来时填塞其间的是无尽的、稠密的黑暗。还好一路顺利。只是那路的漫长令人昏昏欲睡。
                    就在那晚,长夜漫漫,他说了许多故事。有的是说过的,大概他忘了自己曾经说过,譬如那耳中小人的故事。森林鬼火的故事,这是他说了无数次的,但因为身在相似的旅程中,多了层身历其境的感受。那不仅仅是故事,好像随时会具现为现实。既期盼遇上,又祈祷别遇上。


                    IP属地:河南10楼2025-02-27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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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有一回他载着满满一大车果,可能载太多了——那是个大丰收的季节——他和跟了他很多年的工人阿狗,车子竟在穿透那林中之时在途中出状况了。轮子陷在黄泥路雨后被辗烂的旧辙里,卸下一半的果后还是起不来,两人都给轮子溅一身泥,全身汗。而时近黄昏,他们怎么弄都起不来,然后天就黑下来了。唯一的希望是有另一部车经过,帮忙拉一拉。但那只能看运气,只能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团橘黄的火就从林中深处飘来,悠悠荡荡地,直朝着他们而来。一团、两团、三团……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颜色深些,有的偏黄,或带绿,就像是一家大小、叔伯兄弟,赶赴什么盛大的宴会。他们吓得拧熄了烟,把车窗玻璃牢牢地旋上。只见鬼火在车玻璃外滋滋作响,绕了数匝。
                      他们吓得频念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把从泰国古庙求回来的佛像坠子紧紧握在手心。好一会,那些鬼火方一沉一沉地,下坠又浮起,浮起又下坠,好像有一群鬼提着灯笼。就那样远远地离去,只留下无尽的黑暗。他俩吓出一身冷汗。也许因为车窗绞紧了,太闷的缘故。鬼火走后,车玻璃旋下,让凉凉的夜风进来。看看手表,赫然已是午夜。然后他们快手快脚地把车玻璃旋上。


                      IP属地:河南11楼2025-02-27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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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吓到尿裤子的阿狗,脱险之后就回家乡结婚了。那女孩被他玩大肚后他就远远地躲开,孩子都五岁了。他说他才不想那么早当爸爸。养家多辛苦啊,钱不够用。当了妈的女人又很烦的,会像你妈那样管东管西,还会被一起出来玩的死党笑。但被鬼火和老虎围困时,他对佛祖和观音许了愿,如果他逃过这一劫,他将返乡承担该承担的一切——就算那孩子是别人的种他也愿意承受。
                        外公年轻时曾经是猎人。从唐山下南洋后,结交了三个好友。一个务农,也是最早成家的,老婆小孩都是从唐山带过来的。另两人也是很好的猎人,一直是单身。那最早成家的房子,是好友协助到原始林去砍伐成材当栋梁盖起来的,但那地方以前应该有人住过,有废灶、废井、老坟、一片老橡胶树。
                        那人从家乡带了几个金条过来,经宗亲介绍,就把那小片地买了下来。小房子盖好后,一家三口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后来更添了个女儿。老朋友也会不定期地造访,尤其是他们需要帮忙的时候,搭鸡窝、挖井、砍树、围篱笆。
                        那一回,在一场漫长的季风雨后,他们想说好久没见到那朋友一家了,几个朋友就相约去拜访——那个年代交通不便,顶多就是骑着脚踏车。穿过雨后泥泞的路,抵达那地方。一如往常的,两只狗以吠叫相迎。因为认得他们的味道,很快地就朝他们摇尾巴了。


                        IP属地:河南12楼2025-02-27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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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门虚掩,推开后,只见里头都没人。猫也在,高高地躲在梁上。房间里衣服、床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当年从中国带来的皮箱也还在床底下,衣服看来没少。厨房的锅碗盘等都收拾得很整齐,米瓮里还有半瓮米,米里还埋着五六颗已经软熟泛出甜香的人参果。眼看放下去会烂掉弄脏米,他们就把它们分着吃了。
                          仔细地,上上下下地检视过了,他们判断那一家人只是短暂地离开,很快会再回来。但也可能离开得太匆促。但即使那艘从森林沼泽里捡来的圆滚滚的雕着鱼鳞的独木舟,也都好好的系在屋旁。
                          狗看来饿了好几天,他们只好煮了一锅稀饭,用饲料诱捕了只到树旁草丛到处找吃的鸡来杀了,人狗分了吃。为了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四人决定暂时住下来,等待朋友一家的归来。


                          IP属地:河南13楼2025-02-27 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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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负责到镇上去补给些米粮、食油、煤油、盐,带了几套换洗衣服。经常到附近沼泽去钓鱼,射杀那些到处飞的野鸡,有时也捕获大山猪。那一带邻近原始林,野兽极多,乎要什么有什么,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变成他们的食物。
                            三个猎人得以发挥所长,经常捕猎山猪到镇上去卖。甚至渐渐建立了名气。英国人枪管得严,打猎多是设陷阱,用标枪和长刀,只有一位猎手有一张弓。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但那一家人一直没有回来。然后是四个月、五个月、半年、七个月……那家人竟然都没再出现。
                            一直到许多年后,几个弟兄都还会轮流到那里去住上一段日子。再后来,是不定期地去看看,打扫打扫。让它好像还有人住,多少可避免附近闲逛的人去破坏,拆了墙去盖鸡窝什么的;甚至更大胆一点的,搬进去据为己有。
                            说到那间庙,你就知道了。那地方离你母亲工作的胶园并不远,在一座小山坡上。虽然偏远,但香火鼎盛,熏得屋宇黑漆漆的古意盎然,好似在那里坐落了千百年。母亲不只常到那里上香,还经常去打扫、整理,因此你和妹妹都是熟悉的。你们甚至多次在那里夜宿,在庙后方的小房间里。
                            以庙来说,它的前厅其实嫌窄,雕着龙凤的大香炉和观音像就几乎把它塞满了,容不下几个人,而且有着及膝高的厚实原木门槛。
                            他学会讲话不久,就很会讲一些有的没有的。外婆很不喜欢,怀疑他投胎前没洗干净。外公也有几分怕他。


                            IP属地:河南14楼2025-02-27 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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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妈的父亲过世得早,但她父系亲族里出过著名的书法家,据说海峡殖民地会馆店家招牌多的是叔公的手迹。家道中落后,舅妈书虽念得不多,但竟也爱好磨墨临帖写字,是她平凡的日常生活里少数与众不同的爱好之一。因此这书房特置了张长桌,在你们长大离家后,就只有她持续使用着。
                              你记得最后一次看到舅妈是在两年前,她中风后身体显得衰弱多了,更老了之外,一脸的衰败,动作迟缓。说话有气没力的,好像一丝风就会把它熄掉的微弱灯火。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却总是欲言又止。
                              不知道是找不到词汇,还是难以启齿,或对“说话”本身感到厌烦。那阵子是母亲和妹妹照应她生活起居,进出医院,而妹妹有自己的家庭要顾,母亲自己也不年轻了,三方都很疲惫。那火终于还是熄了。


                              IP属地:河南15楼2025-02-27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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