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饶了我这个老头子吧，我不是有意的，”他在心里对奥罗兹库尔说，“昨天我实在出于无奈，才骑上马跑到学校去接外孙。他没爹没娘，不能不怜惜他啊。今天他就没去上学，害起病来了。忘了吧，别计较吧。
你跟我也不是外人。你以为，我不希望你和我女儿幸福吗？要是真主开恩，要是我能听到我那女儿，也就是你妻子的新生婴儿的哭声，我就立地死去，也心甘情愿。我敢发誓，我一定会高兴得哭起来。但求你别欺侮我女儿，但求你对我别计较。要说干活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干下去。什么事我都做得好好的，你只要说一声就行……”

孩子在睡觉。他只醒过一次，是一声枪响把他震醒的。随后又睡着了。昨天夜里又生病，又没有睡好，他太困乏了；今天他就睡得很香、很安稳。他在睡梦中都感觉到，这会儿不发冷也不发烧了，自由自在地舒展着身体，躺在被窝里有多么舒服。要不是外婆和别盖伊姨妈的话，他恐怕还要睡很久的。她们尽量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拿碗盏时弄出了响声，于是孩子醒了过来。

孩子听着外面的声音，盼着外公回来。他很想跟外公讲讲昨天他看到的鹿。冬天很快就要到了。应当在林子里多给鹿留一些干草，好让它们吃。要把鹿养熟，让它们一点不怕人，还要让它们一直过河到这边来，到院子里来。
来到这里，要给它们吃一些它们顶喜欢吃的东西。真想知道，它们顶喜欢吃什么呢？最好能把小鹿养熟，让它跟着他到处跑。那才有意思哩！也许，还要跟他一起去上学呢……

当一身酒气的谢大赫玛特来到时，孩子很亲热地对他笑了。“哈！”谢大赫玛特惊异地叫起来，“我听说你病了。可是你根本没病。你为什么不到院子里玩玩去？这样可不行……”

“好啦，够了，谢大赫玛特叔叔，”孩子央求说，“外公在哪里？你没看到他吗？”“你外公就在那里，真的，”谢大赫玛特说，“是我们把木头从水里拖出来，就喝了点酒暖暖身子。这会儿他正在烧肉呢，真的。你快起来，穿好衣服，咱们一块儿去。这怎么行！这可不对头。我们大家都在那里，你却一个人在这里。”

“外公不叫我起来。”孩子说。“算了吧，你外公没这样说。咱们瞧瞧去。这种事儿可不是天天有的。今天是大开荤。快起来！”他用酒后格外笨拙的手来给孩子穿衣服。“我自己穿。”但是喝了酒的谢大赫玛特不听这一套。他认为这是在做好事，因为他觉得不该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

孩子很喜欢大洗衣服的日子。第一，在露天里生火堆，就可以玩玩火，这在房子里是办不到的。第二，将洗好的衣服晾开来是非常有趣的。那一件件的衣服，挂在绳子上，有白的、蓝的、红的，点缀得院子里非常好看。

这一次，院子里一件衣服也没有。可是，铁锅底下的火烧得正旺，热气从烧滚的铁锅里扑扑地直往外冒，铁锅里装满了大块大块的肉。肉已经煮熟了：肉香和烟火气直钻人的鼻子，引得人馋涎欲滴。别盖伊姨妈裹着披到肩头的花头巾，正在火边弯着身子。用大汤勺在撇泡沫。莫蒙外公跪在她旁边，在拨弄锅底下的柴火。

“外公。”他叫道。外公没有听见。“外公。”孩子又叫了一声，捅了捅外公的肩膀。老人家回过头来，孩子简直认不得他了。外公也喝得醉醺醺的。孩子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看到外公喝过酒。要说有过这样的事，那也只是在伊塞克湖畔一些老人的丧宴上，在丧宴上，所有的人，包括女人在内，都是要喝酒的。但是像这样无缘无故地喝酒，外公还不曾有过。

他几乎是把外孙一把推开，好像他再也不管世上的一切，又转身去烧起火来。他跪在那里，头也不回，哪里也不去望，只是烧火。老人家没有看见，外孙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会儿，就朝着正在劈柴的谢大赫玛特走去。孩子不知道外公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这会儿院子里是怎么回事。直到他走到棚子跟前，才注意到有一大堆鲜红鲜红的肉堆在一张兽皮上。
那张兽皮毛朝下摊在地上，兽皮边上还流着一道道模糊的鲜血。远处，在扔脏东西的地方，狗一面呜噜呜噜地哼叫着，一面撕食扔掉的下水。在肉堆旁边，有一个大块头的陌生人像块大石头一样蹲在那里。这就是科克泰，他和奥罗兹库尔手里都拿着刀在割肉。他们心安理得、不慌不忙地将分割开的带骨头的肉分几堆放在摊开的兽皮上。

当孩子看到棚子墙根下带角的鹿头时，不禁毛骨悚然，浑身冰凉。砍下来的鹿头就扔在土地上，地上是一片片黑糊糊的血迹。这鹿头很像被扔在路旁的一块带树枝的木头疙瘩。鹿头旁边还放着四条带蹄的腿，是从膝关节处砍下来的。孩子胆战心惊地望着这一可怕的场面。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面前是长角鹿妈妈的头。他想跑开，但是两脚不听使唤。
他站在那里，望着血肉模糊、已无生气的白色母鹿的头。就是它，昨天还是长角鹿妈妈，昨天还在对岸用和善而亲切的目光望着他。这一切一下子就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堆肉、一张剥下来的皮、折断的腿和扔在一旁的头。他是要走开的。可是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不懂，怎么会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的。

那个正在割肉的粗壮的汉子用刀尖从肉堆里挑出一块鹿腰子，递给孩子。“拿去，孩子，到炭火上烤一烤，才香哩！”他说。孩子动也没动。“拿去吧！”奥罗兹库尔吩咐说。孩子木然地把手伸了过去，他还是站在那里，冰冷的手里握着还很热乎、很软和的长角鹿妈妈的腰子。

“嘿，好沉啊！”他掂了掂鹿头说，“单是鹿角就够重的了。”他将鹿头侧着放在木墩上，抓起斧头就来劈鹿角。“这鹿角真不差！”他一面说，一面用斧头朝鹿角生根处咔嚓咔嚓地直劈。
“咱们劈下来给你外公，”他朝孩子挤挤眼睛，“等他一死，咱们就把鹿角放到他坟上。让人去说咱们不孝敬他好啦。还要怎样孝敬？有了这样一对鹿角，哪怕今天就死，也不亏啦！”他哈哈大笑，一面拿斧头瞄着。

奥罗兹库尔酒后却特别固执，他继续在棚子外面劈长角鹿妈妈的头。看那架势，他好像是在报多年的冤仇。“你这混账东西！”他用靴子踢着鹿头，好像死鹿的头能够听见他说话似的。“哼，你休想捣蛋！”他抡起斧头，一斧又一斧地劈去，“要是制服不了你，我就改姓了。叫你试试看！试试看！”他猛力劈去。鹿头破裂了，碎骨片四面飞去。

“再硬的头我也能砸个稀巴烂！再硬的角我也能劈断！”奥罗兹库尔对无辜的鹿头感到说不出的恼怒和仇恨，还在不住地吼叫着。终于，他把鹿的头顶骨和额头全劈开了。于是他扔下斧头，用脚将鹿头踩在地上，两只手抓住鹿角用野兽般的力气扭将起来。他拼命地撕扯，鹿角咔嚓咔嚓地响着，就像树根断裂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