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岳飞》

一
《水浒传》与岳飞的关系，可以从两首诗中看见端倪。《水浒全传》末尾，叙完了宋江封侯立庙之事，最后说，“太史有唐律二首哀挽”，第一首是：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当日亦堪怜。一心征腊摧锋日，百战擒辽破敌年。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相尚依然。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泛钓船。
这首诗原来是仿宋人叶绍翁《题西湖岳鄂王庙》诗写成的，叶绍翁诗如下：
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亦堪怜。如公更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漠漠凝尘空偃月，堂堂遗像在凌烟。早知埋骨西湖路，合取鸱夷理钓船。
《水浒传》那首诗用这首的韵——除了第六句“烟”“然”有异，还是次韵来写的；诗中感情与表达方法都相似，文字亦大有雷同。
《水浒传》那首诗的写作时日不详，可能早至南宋宁宗朝内1，也可能晚至入明之后小说编纂之日。但不论是早是晚2，编《水浒传》的人作这首诗来次叶绍翁的原韵，总表示他明白这小说要同那位民族英雄大有关系。
《水浒传》的第二首哀挽诗，即是前文《南宋民众抗敌与梁山英雄报国》篇开头所引的那首：
生当鼎食死封侯，男子平生志已酬。铁马夜嘶山月晓，玄猿秋啸暮云稠。不须出处求真迹，却喜忠良作话头。千古蓼洼埋玉地，落花啼鸟总关愁。
我们现在再看这诗，会觉得它也是不离岳飞的。头两句很切合他的生平事实，而第五、六句等于对读者说，这本小说的主角就是他，不必再费神另找了。

二
岳飞投下影子在宋江身上，这在前面的《南宋民众抗敌与梁山英雄报国》篇已有详论。（宋江是几个形象叠合而成，岳飞是其一，见本部分《宋江》篇。）岳飞的投影解释了这个盗魁许多令人大惑不解而聚讼纷纭的行动与思想，诸如他为何要讲忠义盼招安？又为何会内剿同根生的盗寇而外讨与他本身无涉的辽呢？这一切原来都是岳飞尊皇与安内攘外的事迹变成的。宋江中毒死、平反、封侯、立庙，样样与岳飞相同——岳飞初获平反时也是封侯，封为鄂王是几十年后的事。再如《水浒传》说宋江“疏财仗义，天下闻名”，那不可能是历史上宋江的事实，甚至不可能是小说所叙的郓城县押司所做得到的，但岳飞却确实如此。这种种问题前面都讨论过了，其余请参阅本部《宋江》篇。
岳飞可说是个典型的水浒英雄。他孙子岳珂所写的《行实编年》和《宋史》中的列传都有意把他的社会阶层提高，后世的崇拜者亦通力合作要把他弄成一位“儒将”。其实他是佃户出身，他与弟兄、舅父等亲人一同投军吃粮，与梁山忠义堂上许多军汉差不多3。他有气力、武艺、胆量，能冲锋陷阵，有不屈不挠的求胜心；钱财看得轻，舍得周恤宗族，也舍得分给共事的弟兄。甚至梁山好汉那“不好色”的信条他也服膺的4。
岳飞的言行常常在《水浒传》中显现，并不限于宋江身上。比方第九十一回叙述田虎作乱，书中引着岳飞的名言，说乱事猖獗，“因那时文官要钱，武将怕死”（《全传》第1479页）5。第一百十九回，燕青于班师途中辞别，卢俊义回朝终被奸臣毒死，隐约道出了岳飞将梁青不归朝与岳飞被毒死狱中的故事，作者还加一句，“若燕青，可谓知进退存亡之机矣”。还有，林冲的故事部分也利用岳飞资料写成，见本部分的《关胜与林冲》篇。
岳飞的对头秦桧，在《水浒传》中也露过面。我们在下面《宋江》篇中会看到，他夫妇变成了清风镇上的刘高夫妇。如果有人嫌这种影射之说还不可靠，《水浒传》里更有一首诗点出了秦桧的名字。那是在第一百十回，当时宋江听见说弟兄们对朝廷有怨言，叫他们“但有异心，先当斩我首级”。小说叙述至此，便写下这首诗“为证”（《全传》第1655页）：
堪羡公明志操坚，矢心忠鲠少欹偏。
不知当日秦长脚，可愧黄泉自创言。
秦长脚是秦桧的诨名。据汇校本《水浒全传》的注四九，别本中的诗说得更为明显：
谁向西周怀好音，公明忠义不移心。
当时羞杀秦长脚，身在南朝心在金。
读者若不知内情，看见《水浒传》在这里讲完宋江忠贞便讲秦桧怀贰，会以为作者只是乘机骂骂秦桧，骂这个奸相犹不如一个盗贼。但这样看恐怕不妥，因为我们没有很好的理由去相信历史上的淮南盗宋江很忠贞。《水浒传》在这里骂秦桧，只因为宋江反映的是岳飞：小说里的诗说道，岳飞并无二心，有二心的是诬告岳飞谋反的秦桧本人。
《水浒传》用了许多笔墨来强调宋江忠贞——前前后后重复说了十多回，说得读者都要厌烦了——目的正是在为岳飞辩白，洗雪他那谋反的罪名。

“还我河山”的大希望，主要是寄托在岳飞身上的，他能不负众望吗？若说凭他一军之力便足灭金，除了岳珂，很少人会肯相信；但倘使诸将相助一臂，牵制金人，而由他任主力去扫荡中原，成功的机会是相当大的。当然，细读史书的人对岳飞的记载不能无疑，比方说，《宋史》列传所录他的赫赫武功，为什么在《金史》中没有太多的反映呢？我们说过，《宋史》岳飞列传以及岳珂《鄂王行实》下来的一系列传记都有夸大，甚至会无中生有9，但岳飞三次北伐是事实，在《北盟会编》等那些编撰在岳珂《行实》以前的史籍中已有记载。赵翼是个“宋非金敌故秦桧实不足责”论者，但他也承认，尽管《金史》中兀朮等人的传记并无提及，绍兴十年时宋诸将的胜捷当是属实10。岳飞是极热心渴望留名青史的11，要留下大名，须建大功，所以平金是他的平生大志。他在奏札中说要“唾手幽燕”“直捣黄龙”，在诗歌与题记中也讲这些话。为了平金，他把军队练成一支钢铁队伍，他们纪律的口碑满布在宋人笔记里，战斗力据说是诸军之冠12。他很知道金人不易击败，因为他自己曾屡败在他们手下，可是他决心要做这难事。他了解自己建炎时在淮南江东的小胜捷是不能算数的，不过，从绍兴四年起，他一再北伐，而愈来愈近理想。绍兴十年，他的部队打下了西京和河南许多州县，东京也是打得下的。他们在颍昌遇上金人大军，打了一场硬仗，胜了。岳飞对幕客黄纵说：“某之士卒真可用矣！颍昌之战，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无一人肯回顾者，复中原有日矣！”这是一个吃过苦头，但立下了决心，而眼见目的即将达到的人所说的兴奋的话。这不像假话13，我们也没有理由怀疑岳飞的判断。而且，张宪、王贵、董先、牛皋、徐庆众军只是岳飞的“正兵”，他们是用来打硬仗的；他还有十倍数目的“奇兵”，那就是李宝、梁兴、赵云、张横、孟邦杰这些忠义统制所率领联络的敌后武装民众，他们从关陕、河东、河北，一直活动到京东的梁山泺。那会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全民战争。倘若没有金牌召回，岳飞是否必定成功，当然也没法断言——谁能知道日后有没有内争、哗变或别的意外？但若在一开头便断定岳飞必不能成功，那道理也委实太难解了。
不过，我们亦曾讨论过，那百万大河忠义，恐怕也正是岳飞被戮的主因之一，因为高宗皇帝太不放心了。这真是个最大的讽刺。说到头来，《水浒传》的创作根源于此。

第二篇：《宋江》

一
《水浒传》里的宋江是把三个形象叠合而成的：一个是传统的宣和时淮南盗宋江，一个是岳飞，一个好像《三国演义》里面的刘备。
岳飞的形象怎样反映在宋江身上，已在本书第一部的《南宋民众抗敌与梁山英雄报国》篇讨论过。小说中表现宋江整个人格的几个要项，如强调忠君爱国、平盗寇、御外敌，都与岳飞的事迹吻合，宋江被诬冤死以及身后封侯立庙的命运，也与岳飞相同。我们说过，宋时抗金的民间武装寄复国之望于岳飞身上，这希望落了空，他们的惋惜悲愤之情发而创作出水浒文学，结果《水浒传》这本小说的主角就是岳飞的投影。
有人会指出，岳飞平盗寇、御外侮与《水浒传》中宋江平盗寇、御外侮的具体事实固不相同，次序亦异，怎可混为一谈？说得很好，不过，《水浒传》只是一本小说，不是史书，不是岳飞的传记，自然就不必有十分准确的对应。再说，当时要把岳飞的事迹说得很直白也不便。依我们的分析，水浒故事在高宗朝便已开始流传了，那时岳飞是不能提的。秦桧死后情形亦没有改善，因为要杀岳飞的是高宗皇帝自己，在他有生之年岳飞便不能平反。金主完颜亮南侵时，高宗为了激励将士，做了一点让步，下令准许岳飞的家属“自便”而不必在流放地受拘管——与奸臣童贯等的家属得到同样的待遇。甚至孝宗登位后给岳飞昭雪时还受到很大阻力，一方面要给太上皇留点面子，另一方面朝内的大臣也没有谁大力主张要隆重其事，所以孝宗只是复了岳飞的原官就算了。岳飞同时的将官如韩世忠、张俊、刘光世、杨沂中（存中），在高宗朝便已封了王爵，岳飞虽获平反，终孝宗光宗两朝还只是个侯；像薛季宣那样的文臣都为他抱不平1，一般的民众与大河忠义料必是更加愤懑。鄂王是宁宗封的，上距岳飞冤死已六十多年。
《水浒传》中宋江与历史上岳飞的事迹虽有许许多多不同，但相似之处也不少，绝不是巧合解释得来的。除了忠皇攘夷等大处以及屈死与平反的命运，宋江的一些故事也显然是从岳飞那里来的。比方说吧，宋江在江州要杀头，因为有人告他谋反：那正是岳飞的罪名。宋江谋反的证据是什么呢？黄文炳说看见他在酒楼题了反诗。题反诗的故事，章回小说里常见，读者习以为常，也就不甚注意，但宋江这件是反诗故事的鼻祖，不是从别的作品中模仿来的。而且我们查查历史，文字狱要到明清才盛，唐宋时何曾有什么名人题过反诗呢？而岳飞却恰巧有这样的“罪证”，据他最早的佚名传记《岳侯传》载，岳飞一入狱，万俟卨等人便说他反状甚明，因为他曾在游天竺寺时题了“寒门何载富贵”这样的句子（《北盟会编》卷二〇七）。

第三篇：《燕青与卢俊义》

一
燕青比卢俊义可考。我们在前面说过，他的真身应当是梁兴2。梁兴是岳飞的“忠义统制”，在岳家军的文件里一贯叫梁兴，但在别处常叫梁青，小名梁小哥。（《金史》里这两个名字都用，也不加说明。）燕青叫作燕小乙，人家叫他“小乙哥”，大概很易就成了“小哥”。在第八十一回，李师师曾这样叫他。梁兴据说是“怀卫间人”，即是河北人；燕青也是河北人。说起来，“燕青”这个姓名也许是金人占领区内的说话人为了隐讳梁兴（青）的正名而制造出来的，意谓“河北（燕地）那个名叫青的人”。
梁兴叫作“太行梁兴”，是在太行山区领导抗金的一条好汉子，与岳飞联络上了，于绍兴五年、六年时强渡黄河来到湖北岳家军中。依《宋史·岳飞传》所载，绍兴十年岳家军大举出击之时，他会合各地忠义人，从京西而关陕而河东而河北，收复许多州县。若依《金史》中徐文等汉奸的传记所载，则他在绍兴十年之前便又早回到华北去作战了。绍兴十年岳飞班师时，他不肯回军，留在故乡，以后下落不明。岳庙里有些所谓的岳飞墨迹，碑阴记谓原藏梁兴家中：质墨也要托他之名，足知他当年在沦陷区中名气极大。他的传说一定很多，像《水浒传》第七十四回叙述燕青以瘦小的身躯而能在相扑中打倒擎天柱任原，当是有来历的。（梁兴的小名“梁小哥”疑与他的个子有关。）众好汉去平河北的田虎时，燕青的故人许贯忠所绘赠的三晋图大致就是太行山区的图（见第九十及九十一回）。小说结束时，燕青于班师回朝的途中辞别卢俊义而去3，这种种与梁兴生平相应的细节，不可能都只是巧合。
二
卢俊义的名字与形象都曾经过大改变。在《宣和遗事》里，绰号“玉麒麟”的好汉叫作李进义，是替朱勔押运花石纲的十二制使之一。在能够确定面世于明朝以前的杂剧里，卢俊义并没有地位。
在今本《水浒传》里，梁山忠义堂的两支帅旗是“山东呼保义”和“河北玉麒麟”。后来众好汉为国出力去安内攘外，“宋先锋”领一支兵，“卢先锋”也领一支兵，两人差不多平等。《水浒传》背后的强人一定曾组织过山东河北的联军4，看来卢俊义是在代表这联军的河北领袖。可是这领袖是谁呢？

第四篇：《关胜与林冲》

一
梁山的关胜像《三国演义》中的关羽，是不待多言的了。《水浒传》第六十三回“丑郡马”宣赞推荐他之时说：“此人乃是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嫡派子孙，姓关名胜，生的规模与祖上云长相似。使一口青龙偃月刀，人称为‘大刀关胜’。见做蒲东巡检……”（《全传》第1078页）后来他几次露面，他令祖的“凤眼”“重枣”似的脸，乃至在帐中捻须读书的习惯，都一一出现。征辽时，他更会“舞起青龙偃月刀，纵坐下赤兔马”来作战（第1413页）。
关羽的后人，当然是姓关了，可是“胜”这个名字是从何而来的呢？南宋高宗建炎年间，济南有一位骁将名叫关胜，他由于不肯降金，被知府刘豫杀了，事具刘豫在《金史》及《宋史》“叛臣”类的传记中。余嘉锡以为《水浒传》里的关胜就是这位骁将，依他看，忠义堂上的五虎大将之首归顺之后，大概就派到济南为将，后来因为忠于国家而被刘豫所害。容与堂刻的《忠义水浒传》最末一回说，“后来刘豫欲降兀朮，关胜执义不从，竟为所害”1，似乎供应余氏一些凭证。
可是，反对的人会指出，梁山三十六人或一百零八人的名字，除了宋江，来历都不明。也许有些名字确实是那些宣和盗头目的名字，其他则是编故事时编造出来的。关胜这个名字与那位殉国的济南骁将也许只是凑巧雷同。至于容与堂的刻本是否承接最初的祖本，是否得到原作者的意思，都尚待研究。
但我们仍不妨认为小说中的关胜寓有纪念那位殉难将军之意。关胜不是孤证，我们在本书中举了许多例子说明水浒故事与炎兴的人事大有关系。济南关胜既是在山东殉国，山东的忠义自然会知道，并且会想纪念他，纪念的方法，可以是把他的名字列入忠义堂座次中，也可以是把一个原来近似的姓名改成他的姓名2，或是保留着那个原来便与他巧合的名字而大力赞美一番3。

二
林冲是三十六人故事演进过程中的后起之秀。在故事演进史的早期，他并不是重要人物：在龚开的《宋江三十六赞》中他名落孙山，在元代杂剧中从不出场，在《宣和遗事》里也只是个空白名字，算是替朱勔押运花石纲的十二制使之一而已。当然，在《水浒传》里他是前十名的人物，以后，在明代传奇以及晚近的京剧和地方戏中，地位都极其重要。
他渐渐获得重要性，显然是拜他名字之赐。水浒故事要为忠义堂找两位相当于三国故事中关、张二位的人物，找到关胜来对应关羽了，但由谁来对应张飞呢？林冲的名字大概使那些说话人想到“一飞冲天”那句话，于是他就获选了。他的脾气并不像张飞，张飞暴烈，他却犹豫而很能忍气；但两人的样貌相似得很，大家都是“豹头环眼”，都使丈八蛇矛4。梁山人马为国征讨时，林冲经常与关胜并列，俨然当年张桓侯与关壮缪配搭的模样。
另一位名叫飞的大人物是岳飞。他对《水浒传》的巨大影响是本书的重要课题，但我们既一再说过他的影子主要是落在宋江身上，又说林冲是与张飞对应的，如果现在再说林冲身上也看得见岳飞的反映，我们的话好像太多了。不过，林冲从一个空白名字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部分是靠着袭用岳飞的材料。《水浒传》中林冲故事的主题是陷害，而陷害的情形与岳飞颇为相似。岳飞下狱的经过，《宋史》语焉不详，按他那时已做过枢密副使，是个儒服上朝的文职高官，宋廷传统上优礼大臣，不是随便下狱的。据说张宪、岳云被收逮后，岳飞还在庐山，高宗和秦桧特派殿帅杨存中（当时尚名“沂中”）去诱他回行在。杨存中是岳飞的结义兄弟，两人见面时，岳飞问“十哥”来意如何，并着侍婢奉酒。杨存中心里有鬼，疑酒有毒，但眼见不饮便要翻脸，后果亦不堪设想，便硬着头皮饮了。岳飞于是相信他的话，相随回到临安5。（岳飞赐死狱中后，岳云、张宪斩首时，监刑的又是这位世伯，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三。）这段故事便是陆谦帮助高俅设计陷害林冲的蓝本。陆谦和林冲原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全传》第七回，第115页），但为了讨好高太尉，不惜一再装圈套来计算林冲，最后更在大军草料场放火想烧死这豹子头。林冲追到陆谦时怒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把他杀了，把心肝都剜出来（第156页）。水浒故事的说话人觉得这是杨存中该受到的惩罚。
林冲起先落入高太尉的网罗，是因为他“误入白虎堂”。那是陆谦设的计，他深知林冲这条好汉子爱武艺和刀剑，让高俅先着人把自己的宝刀假卖给林冲，林冲得了宝刀，喜不自胜，“不落手看了一晚”，真是“剧于十五女”，第二天高俅叫人传他带此刀入府比看，他便跌进了陷阱。这带刀入府的一段是所有林冲戏都不肯略去的精彩片段，但它也是由岳飞的事迹蜕变而成。岳飞被杨沂中诱返临安后，还须骗进大理寺狱才好隔离诬陷，那一段事实，宋时无名氏撰的《岳侯传》是这样叙述的：
良久，秦桧密遣左右传宣：“请相公略到朝廷，别听圣旨。”侯宣诏即时前去，却引到大理寺。侯骇然曰：“吾何到此？”才入门，到厅下轿，不见一人，止见四面垂帘。才坐少时，忽见官吏数人向前，云：“这里不是相公坐处。后面有中丞，请相公略来照对数事。”侯点头云：“吾与国家宣力，今日到此，何也？”言罢随狱吏前行，至一处，见张宪、岳云露头赤脚，各人杻械，浑身尽皆血染，痛苦呻吟……（转引自《三朝北盟会编》卷二〇七）
在《水浒传》里，林冲被高俅所遣的两个承局宣到府来：
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林冲拏着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不是礼。”急待回身，只听的靴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全传》第七回，第119页）

第五篇：《生辰纲、大名府、李天王、闻大刀》

一
《水浒传》第十四至十六回所述晁盖等八条好汉截劫大名府梁中书生辰纲之事，一定是宋江三十六人故事中极其有名的一个。故事讲完了，书里说“这个唤作‘智取生辰纲’”（《全传》第236页）。《宣和遗事》也载有这个故事，虽然在细节上与《水浒传》中的略有些出入1。
这是一个喻言故事。骤听起来，故事倒也真实，因为说来好像有条有理：一群江湖好汉合谋劫掠一批财宝，这批东西是一个凭借着裙带关系而高踞要津的贪官以生日礼物之名，送去孝敬在京城里为他撑腰的老丈人的。可是细想起来，这样一件事还是不甚合理，主要原因是财宝的数量似嫌太大了。生辰纲是十多担金珠宝贝，总值达十万贯，而且是每年送的2。从前形容巨富，也不过是说“家财万贯”3，如果梁中书每年要把十个巨富的家财输到丈人蔡太师库中，他这女婿的贪官岂非白做？
故事中“为丈人敛财”这一节，其实是暗指“为金人敛财”。梁中书呢？指金人所立的大齐皇帝刘豫。这个比喻带着嘲讥却并不离谱：刘豫是金人的“儿皇帝”，现在小说称之为女婿，只叫歪了一些儿。刘齐是傀儡政权，每年理当向金人上头进贡，这年贡便是一年一度的生日礼物了。
晁盖等八筹好汉截劫生辰纲，所指的当然是忠义人劫取刘齐输给金人的进贡。这种事情发生过吗？依情理推测，一定发生过，而且次数会不少，因为沦陷区里的忠义人是些法外强徒，他们受匮乏之苦，心中亦有贪欲，兼且对刘齐傀儡政权与女真侵略者都很憎恨，看见这些“不义之财”，当然觉得是“取之何妨”？除了推测，我们也有一项直接证据，那就是前述《金佗稡编》所录得宋枢密院的谍报，“探得大名开德府界梁小哥人马截了山东路金帛纲、河北马纲”（见第一部《忠义堂为什么建在梁山上？》篇）。我们说过，梁小哥（梁青、梁兴）即是《水浒传》里的燕青，《水浒传》虽然在“智取生辰纲”中没有算他一份，但是较早的《大宋宣和遗事》是把他列名在同谋的八筹好汉之中的，这是有力的证据。（《遗事》的八人中有燕青和秦明，没有公孙胜和白胜，其余与《水浒传》相同。）

二
北京留守梁中书手下有大将李成和闻达，职任兵马都监，是日后上梁山做好汉的勇将急先锋索超的上司，这两人是谁呢？李成就是同姓同名的李成，传在《金史》卷七九，列传第十七。这人本是建炎时军贼首领之一，我们在第一部的长文《南宋民众抗敌与梁山英雄报国》第二节中曾叙述他窜掠的经过颇详，后来他降给刘豫，到金人废了大齐，他便直接做金人的鹰犬，屡与岳飞打仗。《金史》说他“在降附诸将中最勇鸷，号令甚严，众莫敢犯。临阵身先诸将……所至克捷”，又说他“勇力绝伦，能挽弓三百斤”，所以《水浒传》也说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全传》第十二回，第183页）。
李成的绰号，就如在小说中一样，叫作“天王”，见《岳侯传》（《北盟会编》卷二〇七）。依《岳侯传》的说法，这花号是他自取的（“时贼首李成自呼‘李天王’”），当是在道士陶子思怂恿他称帝那段时间取的吧。《金史》没有记下这个绰号，大概因为他既归附刘豫，便不敢再公然使用这么不臣的名字，金人废刘豫后，他当然更不敢用了。
与李成并称的闻达，我们可以猜想是指徐文。徐文本是南宋的水军统领，在李成等人降附刘豫时，他受到朝廷与同僚的疑忌，终于领军越界投降，传在《金史》与李成同卷。只因闻达的姓与徐文的名同音便把两人连起来，读者会不服，但是《金史》说徐文“挥巨刀重五十斤，所向无前，人呼为‘徐大刀’”，《水浒传》里的闻达亦恰巧叫作“大刀闻达”。
当初创作水浒故事的忠义人为什么要选徐文来讲呢？他们为什么不选那个学生出身的降将郦琼或者那个极好渔色而颇富传奇色彩的“九朵花”孔彦舟呢？大概是因为徐文手上沾着忠义人的鲜血特别多。徐文似乎是专做境内的保安绥靖工作的，不像李成那样专事对外征伐。《金史》举出他的劳绩，有下列这些：
天眷元年（绍兴八年），破太行贼梁小哥……
宗弼（兀朮）复取河南（绍兴十年），文破宋将李宝于濮阳、孟邦杰于登封……破郭清、郭远于汝州。郑州叛，复取之……
徐元、张旺作乱（绍兴三十一年）……文等至东海与贼战，败之，斩首五千余级，获徐元、张旺。
梁小哥即是梁青或梁兴，他和文中的李宝是岳飞手下两员得力的“忠义统制”，负责联络敌后的保聚武装与金兵作战，我们在《南宋民众抗敌与梁山英雄报国》第四节叙述颇详。孟邦杰也是《宋史·岳飞传》提及的岳家军忠义统制。
李成和徐文都是岳飞那一代的人，徐文也许稍长。岳飞在绍兴十一年死狱中，年三十九；李成降金后活到六十九岁，封郡王；徐文活到金大定二年，即绍兴三十二年，大概有六七十岁，官做到中都兵马都指挥使（所以在《水浒传》里是兵马都监？），也封过节度使。《水浒传》第三十九回讲到宋江因为吟了反诗吃官司，李逵说：“吟了反诗，打甚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全传》第626页）指的当是李成、徐文这些虎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