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黄沙漫漫。
小卒以剑撑地，缓缓向前行去，此时他脚一落地，便总会陷入深深的黄沙中，每走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
而他实在已经精疲力竭了。
几只苍鹰从头顶呼啸着盘旋而过，倏又掠入茫茫天际中去。
独战成名已久的大漠双雄“金属狂人”和“勇力绝人”，江湖中人从不认为那是一个寻求成名的好方法，倒是自寻死路的一个好去处。
大漠双雄称霸塞外三十年，无人敢掠其锋芒，连中原的问剑阁也得退让三分。
铜雀剑小卒也认为自己此去凶多吉少，而当双雄合并使出“黄沙十二式”时，他简直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塞外的烈日格外地刺眼，狂风卷起黄沙，吹进他微闭的眼中，刹那间，他恍若忘了自己正在决斗，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那一年的冬天，塞外的雪下得很大。
小卒已不记得自己离开中原多少年，他也始终想不起来，那个草长莺飞，溪水涓涓的江南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以前的小卒，从不饮酒，他认为酒易乱性，多少人正因为喝酒而闯下不可弥补的滔天大祸，而喜欢喝酒尤其是有意醉酒的人，莫不分为两种：借酒浇愁和借酒壮胆。但自来塞外以后，他已不知不觉爱上了酒，喝酒已成为他无所事事时必做的一件事。
此刻，他就坐在一间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酒肆中，静静地饮着酒。
这间小酒肆屹立于塞外千里黄沙之中，倒成为往来商贩和过路的侠客们借宿和休息的地方，虽然屋子甚小，而且简陋不堪，但却是热闹得很，众人围着火炉，喝着烫得热乎乎的酒，七嘴八舌地嚷着今年挣了多少，哪家收购的价钱更高；而武林人士则喝着小酒嚼着花生一边指点江山，一边吹嘘自己如何与问剑阁掌门交情过甚，旁听者有的睁大眼睛一副敬仰的神情，有的扭着脖子表示不屑。
酒肆的老板娘萧依旧立于柜台后，她一身粉红罗裙，蓬松的头发微微披散下来，看样子不过二十多岁，俊俏的脸上始终带着一丝勾人心魄的笑容，引得屋中不少人的目光直盯着她不肯移开。
“你真的决定了？”一直坐在小卒对面的沈涵浚忽然说道。
小卒自到塞外，性情渐变，变得喜欢独来独往，却和龙剑枪王沈涵浚关系甚笃，二人便常常聚在这里喝酒。沈涵浚也是个独来独往，行事向为外人匪夷所思的人。这两人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然如此契合。
小卒低着头呷了一口闷酒，缓缓而神情却非常坚定地说：“决定了。”
沈涵浚皱了皱眉头道：“问题是，你若死了，伤心的恐怕不止一个人。”
“还有谁？”
“这个不用我明说了吧。”沈涵浚一边把玩着酒杯，一边斜目看了眼柜台后，小卒随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正好对上了看向这边的萧依旧，萧依旧还以微微一笑，脸上柔情尽现。
小卒立刻收回目光，顿了顿，又将一杯酒倒入口中，看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喝的是水而不是酒。
小卒觉得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非沈涵浚莫属，而唯有一件事，沈涵浚偏偏不赞成他。这让一向坚定的他，偶尔也会犹豫和动摇，而这犹豫和动摇，往往只一闪而过便告终。
“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小卒淡淡说道。
“是么？我却觉得你们很相配。”沈涵浚似笑非笑道。
小卒不再答话，对于这件事，他始终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沈涵浚，尽管他自己也分不清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寒冬的塞外，风雪像是要吞噬大地，一发而不可收地下了整整两个多月。小卒忽然觉得一股寒意直逼而来，他警醒地转过头，发现原是有人开门进屋，才将门外的冰雪和寒意带进了屋内。
那人一进屋，径直走到小卒身边，小卒递给他一个沉甸甸地荷包，那人向他点点头，算是表示谢意，然后一句话也不说便转身离开，旋又消失在门外茫茫冰雪之中。
“答应了？”
“答应了。”
“我不明白，双雄一向小心谨慎，怎会在两军对垒之际轻易答应你的决斗？”
小卒淡淡道：“三年前一战，我虽侥幸逃过一死，但他们也从此视我为唯一的对手，普天之下，我是第一个没有死在他们的‘黄沙十二式’之下的人。”


沈涵浚道：“可决斗不一定非在此时。”
小卒笑道：“大漠双雄横行塞外这么多年，我是唯一从他们手下逃过一死的人，倘若此战他们他们将我杀死，不仅可以挽回‘黄沙十二式’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不败传说，更可令莫家军畏惧退却，军心思变，这一举两得之事，他们当然乐得去做。”
沈涵浚道：“你这岂不是送自己入虎口？”
“事已至此，无怨无悔。莫家军那边，全靠你了。”他猛地喝了一口酒，抓起桌上的紫华剑，低声说道：“一个时辰后，我若还没回来，烦你替我跟她道别。”说完站起身就要走，迎面却走来一人，拦住他的去路。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萧依旧。
只见萧依旧一脸寒霜，沉声说道：“你要去哪？”
小卒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为了一个始终不肯原谅你的她，值得么？”
“我当然不是为了求得她的原谅才去做这些。”
萧依旧一时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凄然一笑，静静道：“我到地窖里给你拿几坛二十年的女儿红，等你回来。”说完，转身默默离去。
小卒看着她缓缓行去的背影，一时竟自茫然了。
…………
十年后，辽东的一座小镇。
小卒的两鬓已多了些白霜，但眉目依旧清朗有神，他斜靠在竹椅上，神态甚为悠闲。“其实我说吧，当年你要是答应了莫大将军的邀请，现在早该是名扬天下、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了，而今跟我这个废人在这儿喝酒，你心里有没有一丝后悔呀？”
沈涵浚仍旧如十年前般年轻冷峻，他微微一笑，道：“萧姑娘对你倾心那么多年，你却对人家这般冷淡，你现在有没有后悔当初没留下她呀？”
小卒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是我愧对了她。”
沈涵浚道：“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萧姑娘比莫忘更适合你。”
小卒笑道：“这么多年，只有这件事我们的看法不一。”他顿了一顿，又道：“可惜莫忘已经不在了。”
沈涵浚摇摇头，自顾自说道：“当年莫忘因为自知自己的病无药可救命不久矣而毅然决定跟你分开，但因怕你为她伤心却以一件小事为由离开，终生不肯与你相见，你追她到大漠，为她爹莫大将军扫除不少塞外强敌，甚至不惜与大漠双雄为敌，两次独战双雄，最终使得莫家军旗开得胜一举征服整个西北大漠。你终于见到了莫忘，可那时她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
“直到最后一刻，我才明白她原来是有隐衷，但我已无法答应她的请求。”
“我知道你忘不了莫忘。”他忽然放下手中的酒杯，表情忽然严肃起来，“莫忘死了，但我至始至终都相信，她一定希望你过得开心，可你却辜负了她的心意。”
小卒苦笑一声，叹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到头来不过天意弄人罢了。”
沈涵浚不再说话，他望着悠悠苍天，眼前亦会出现那个在心中埋得很深很深，却用尽一生也不能忘却的笑脸。


现在，我已经写不出这种感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