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苏雪成双
不久之后，屠苏一行三人终于回到了桃花乡的边界。
此时正值秋季，望着桃花乡那片片红叶汇成的红色之海，屠苏心下感慨万千，激动不已。自从他十二岁那年从这里离开回到云峰习武之后，已经是五年之久过去了⋯⋯五年，将他由一个孩子变为了一个英俊少年。如今终于回到家乡，他已不再是当年幼小的模样。
“林儿，你看，这里就是我和你屠苏哥哥的家乡，怎么样，漂亮吧？”晴雪微笑为林儿介绍。
“哦哦⋯⋯”林儿点点头，含糊应道。虽然不甚明白，但她听得出来一定是好话。晴雪抚了抚她的头，继而对屠苏道：“苏苏，如今我已离开桃花乡两年之久，连我都觉得久违了这里；你已经离开五年了，现在回来，开不开心？”
“嗯。”屠苏点点头，接着微笑着对晴雪伸出手：“晴雪，我们回家吧！⋯⋯”
“好！⋯⋯”晴雪感慨而开心地答道。这一瞬间她又想起了早在八年以前，还是个幼童的屠苏也曾用稚嫩的童音对她说出了这句话。如今，他再次说出这句话，可是，他已是个比自己高很多的少年。一大一小、一虚一实两个屠苏的影子仿佛重叠在眼前，她心中充满甜蜜，握住了屠苏伸向她的手。
翔三爷似乎有所感应，在他们还未踏入村子的时候就已开心地迎了过来。如今的它仍然胖胖的，显然寄养在阿秀家里的期间，它也没吃亏。翔三爷和林儿很快玩儿到了一起，意外地谁也没有排斥谁。
待得走到村中大街上，所有乡民看到晴雪归来，都是又惊又喜，而观察一会儿之后，才会认出旁边高个子的俊秀小伙子竟然是曾经那个幼小的孩子，屠苏。于是更会惊喜不已，年龄大一些的长辈们甚至毫不掩饰地夸赞屠苏长大了，变得更英俊了。而每当人们把注意力转移到矮小的林儿身上时，林儿都会不禁向屠苏身后躲，一脸的不信任，却并未像对待乌蒙灵谷的人一样充满敌意，愤怒相向。于是屠苏和晴雪明白了，林儿定是记恨着狼母亲是被乌蒙灵谷的人杀死的这件事，才会独独对那里的人凶狠仇视。此时林儿已意识到这里不再有杀母仇人，并且似乎这里的人的都是屠苏和晴雪的重要之人，所以只是认生，并不敌视。
一路总是被熟人的久别寒暄打断，好久他们才回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久违的家。
屠苏再次面对这熟悉的院子和房子，竟然感到心跳、激动。这次，已和以前不同。以前，这里是晴雪带大他的地方；以后，这将是他迎娶晴雪、给晴雪一个温暖的家庭的地方。
二人回到家里，给林儿安排了房间，之后就开始打扫这许久无人居住的房间。虽然全面清扫起来很麻烦，但是一想到这里以后将是他们甜蜜的新房，他们便不觉一点厌烦。晴雪最近总是容易疲惫无力，但兴奋和幸福也令她一时忽略了劳累。

成亲后平淡、甜蜜而幸福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他二人本就相爱至深，婚后更是对对方柔情体贴，关怀备至，简直胜过神仙眷侣。
晴雪如今对镜观看自己，觉得比成亲之前气色更好了，这自是婚姻幸福的缘故。如今她食用药膳已成习惯，平日里也极少不适了，一切都比之前更好。
屠苏继续教授桃花乡的孩子们读书，生活就这样平静而快乐地过着。
晴雪欣慰地想，这便是她设想中，最好的结果了⋯⋯她当初不惜花费九百年的漫长光阴，历经艰辛困苦，也不灭执念，复活屠苏，就是因为，她觉得他还未享受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普通幸福，就已在传奇和悲剧般的人生中过早逝去。此生她想看到的，再也不是阴谋厮杀和江湖，而是给屠苏享受普通人生的权利，弥补他前世遗憾⋯⋯现在，她做到了⋯⋯
屠苏的工作并不甚繁忙，在无事的日子里，他便会与晴雪一起，舞一段苏雪剑法，重温两世所学的武功仙术。或是在二人相依相偎之时，执一叶树叶，吹奏遥远记忆中的乐曲⋯⋯
人世间夫妻恩爱和美的极致，大抵也便是如此了。
这样平静美好的日子，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九个月，由新婚时春暖桃花开的季节，变为了寒冷的一月。此时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学堂已经放了长假，屠苏便经常在家陪伴晴雪。
那天是难得的冬日晴天，屠苏与晴雪在院中练起了苏雪剑法。练毕，便觉得即使是在这样的隆冬，都已感到全身发热了，于是晴雪便坐在了门前台阶上休息。屠苏却是武痴心性，还没练够，继续在院中入神地钻研剑术的动作，晴雪坐在旁边，一直微笑着看着他认真的样子。
片刻之后，原本微微笑的晴雪却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这一瞬间显露的失落感已被屠苏捕捉到，于是屠苏停下动作，回头看着晴雪，问道：“晴雪，你怎么了？似乎是有不开心的事情？”
晴雪看着屠苏，努力微微笑了笑，说道：“没⋯⋯我很开心的，只是⋯⋯”
“只是什么？⋯⋯”
“苏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晴雪忽然道：“如今我们二人过这样的生活，你开心吗，觉得知足吗？”
屠苏一时没有明白她忽然间是怎么了，但还是满足地答道：“能与晴雪结为夫妇，圆了九百年前未曾实现的愿望，每天都与你朝夕相处、恩爱互助，我自然是非常开心、知足的⋯⋯”
“苏苏已经很知足了，没有其他的遗憾之处了吗？”
“当然没有了，能如此，我已十分感激上天⋯⋯怎么了，晴雪，你难道觉得，还有遗憾吗？”屠苏疑惑道。
“嗯。”晴雪竟点了点头，道：“我也对于能和苏苏做夫妻，感到非常开心、幸福⋯⋯但现在，我还是觉得有一点点遗憾，觉得还缺点什么⋯⋯”
“什么？⋯⋯”
“你想不到吗，苏苏⋯⋯还缺孩子啊⋯⋯我们结婚已近十月，但是，却连个孩子的影子都没有⋯⋯”晴雪小声道。
“哦⋯⋯你是说孩子啊⋯⋯这个我倒是没有过多注意过，我觉得，其实无所谓吧⋯⋯”屠苏道。
“那是你觉得无所谓，因为你年纪还太轻，你才十八岁，自己还有孩子气呢，所以不会在乎儿女的事情⋯⋯可是，我就不一样了⋯⋯”晴雪落寞地道：“我已经活了九百多岁了，已不再是个孩子心气的少年人⋯⋯而且，我是个女人⋯⋯作为一个孤独流浪了九百年的女人来说，实在是太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是男孩女孩都无所谓，几个也无所谓，只要有，就好，就知足了，对于这样的生活，也就真的不存半点遗憾了⋯⋯我经历了这么久才有的这份心情⋯⋯苏苏，你现在是不会明白的⋯⋯”
屠苏听着她轻柔的声音中透着些许委屈和渴望，便不禁对她心生浓浓的怜惜之心。他还太年轻，确实不太在意此事，但他也确一直忽略了晴雪的内心原来是这样期盼的。
但是，他二人婚后感情极好，柔情蜜意，恩爱缠绵，若按正常发展的话，应该早就有孩子了才是⋯⋯于是屠苏歉然道：“晴雪⋯⋯这件事，是不是问题出在我这里？⋯⋯”
“从何说起？”
“你不是说过，我是辟邪之骨所塑的身体么？或许，根本就和普通的人类不一样，所以⋯⋯”
“苏苏，你想多了，不是这样的⋯⋯你虽是辟邪之骨所化，但你从小就会吃饭、会长高⋯⋯这些都与正常人是一样的⋯⋯所以，你不是问题⋯⋯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晴雪无奈摇头，道。
“这又从何说起？”
晴雪却摇摇头，不想解释了。屠苏看着她满怀心事的样子，怜惜地柔声道：“晴雪，你这样好，上天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的⋯⋯即使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的，你不必着急，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晴雪听了他温柔的话语，终是对他笑了。看着屠苏将二人的剑拿回屋内，晴雪不禁再次轻轻叹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呢？如今她坚持食用药膳，身体极少感到不适，所以她虽然记得襄铃临别时的叮嘱，却也根本没有真正将它当回事。势不可挡的母爱，已经冲走了那几句忠告中的小小阴影，弥漫了她整颗心。但是，自己是有问题的，她知道。她复活屠苏花费的时间太久太久，久到时间已经给她刻下了不可逆转的遗憾。只有她自己知道，早在屠苏刚上云峰那几年，她的月事就已经不准了，渐渐地紊乱了⋯⋯如此这般下去，难道拥有个孩子的美梦，终究要永远都是梦了？⋯⋯屠苏如此优秀，对她这么好，而她又是那么爱他，她是多么想给屠苏一个孩子，亲眼看看屠苏的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她也那么想有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骨肉⋯⋯可难道连这么一个多数人都能轻易实现的愿望，上天都要对她这么吝啬吗⋯⋯
练剑时带来的热度渐渐平复，她终于起身，返回了屋内⋯⋯

第六章：新生阴影
如此平静无波的日子，又过了几个月。在这些日子中，屠苏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学堂授课，晴雪也经常在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并坚持为自己熬制补养身体、调理气血的药膳。
夏儿与小石即将添子的喜事已经瞒不住了，大家都为这对年轻的新夫妇感到高兴。如今他二人与苏雪每次见面，小石都是明显的一脸欢喜之极的表情，而夏儿却是欢喜中透着女儿家的娇羞。唯一令人有些担忧的就是，夏儿自小就是个柔弱的妹子，大夫说她有些气血亏、体质差，于是小石和双方父母忙给她置办各种补品。晴雪有时候还会专程到夏儿家去，为她做桃花乡苏雪家的独家药膳。
梅安夜与林儿仍是保持着很好的父女关系，梅安夜自从上次在苏雪婚礼上喝得失态之后，便将一腔苦恋完全收敛于自己内心深处，不再表现于外。林儿在这一两年之内的变化却是很快，已隐隐由幼童变为秀美少女，苏雪二人这才发现，或许刚救林儿出森林的时候，对她的年龄判断有误。当时觉得她像不满十岁的，可能是因为在林中生活环境恶劣、经常吃不饱吃不好，导致她发育慢。如今跟着人类，吃好睡好，生活滋润，她便很快地蜕变了。而且，她是个非常聪颖的孩子。在这短短一两年之内，她已将人类语言学得流利通畅，令人刮目相看。当然，除了聪颖之外，只有她自己知道另一个她上进勤奋学习的原因：她一直记得，屠苏哥哥，是期望她学会讲话的。
如今屠苏对于她来说，课下是兄长，课上是老师，她更是努力让自己学得更好。
时光渐渐流逝，一切安好。
但渐渐地，晴雪有些不一样了。
屠苏发现，晴雪不知为何，渐渐变得不再如从前那般阳光、明媚，而是经常显得阴郁、烦闷。显然，她有心事。屠苏知道，她定是对孩子的渴望太过强烈，所以平静的生活，令她愈感无味，胡思乱想。屠苏也不提此事，免得她更伤心急切，只是默默地关心着她，对她呵护备至。
那天半夜，屠苏迷迷糊糊醒来，无意识中向身旁伸手，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他渐渐睁开眼睛，在朦胧的月光中，发现晴雪果然没有睡在身边。
“晴雪？⋯⋯”他用睡意未消的声音，轻声道。
他不会知道，此时的晴雪，正在桃花乡湖底。
隔着红色冰晶，看着冰晶内沉睡了近千年的黑衣少年，他紧闭着双眼，仿若只是沉沉地睡着了一般。眉间那一点朱砂，鲜艳分明，令人怀念。
晴雪泪流满面，慢慢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脸，抚摸他眉间的红点、紧闭的双眼，可是，却只是触碰到了冷冰冰的、坚硬的冰晶。冰晶之内的人，近在眼前，却触摸不到。
晴雪的眼泪如决堤般沿着脸颊不断滑落，她仍是徒然地用颤抖的手抚着冰晶，并将脸温柔地贴在冰晶之上。她令人心碎心疼之极的声音低泣着呢喃道：“如果我复活你花的时间没有这么久，就好了⋯⋯如果九百年前，你没有死，就好了⋯⋯如果那时候，在我最好最年轻的时光，我们就在一起，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早已儿孙满堂、相守一世而无憾了⋯⋯苏苏，苏苏⋯⋯如果你当初没有死，就好了，就好了⋯⋯”
冰晶之内的屠苏，闭目不语，安详沉睡；家中的屠苏，正在床上默默地，等她回来⋯⋯

屠苏躺在床上默默地等待了片刻之后，晴雪还是未归，于是终于等不下去了。即使知道桃花乡民风温和、家园安定，但一想到晴雪近日来的抑郁，就难以放心。他赶忙起身，准备去外面找晴雪。
没想到一开房门，就看到晴雪正好伸手要推门。
“晴雪！⋯⋯”屠苏道。
“苏苏⋯⋯”
“晴雪，这大半夜的，你到哪里去了？”屠苏终于松了口气，道。
“我⋯⋯我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晴雪道。
“半夜三更出去散步⋯⋯你知道我很担心吗？”屠苏握住了晴雪冰凉的手，忙捂紧了它。“你看，手都冻凉了⋯⋯半夜这么冷，以后不可这样出去了，知道吗？”
晴雪强撑起一个微笑，道：“苏苏，你现在的口气真的很像老师⋯⋯”
“既是老师，那你更要听我的话，不准再这样了⋯⋯”
二人携手，回到了床上，打算继续睡觉，却是各怀心事，许久都睡不着⋯⋯
然而这次之后，晴雪依旧会莫名消失。忙的时候，屠苏去学堂授课，倒是不知道；但无课的时候，屠苏竟发现大白天她也会消失。终于，那天，他忍不住了。
“晴雪，你为何总是躲起来不见我？”屠苏道。
“苏苏，我没有⋯⋯我一直⋯⋯只见你。⋯⋯”晴雪道。
“那你经常消失不见，也是见我去了不成？”屠苏道。
没想到晴雪竟一脸认真，点了点头：“嗯。”
“⋯⋯什么？”
“苏苏，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呢⋯⋯我无论是在家里，还是离开你身边的时候，都是在见你⋯⋯”
“⋯⋯”
“既然你已经问了这件事⋯⋯我也没必要瞒着什么了⋯⋯”晴雪的声音中突然带上了极度凄凉，颤声道：“苏苏，你还不知道，其实，你前世的遗体，现在还在⋯⋯就在桃花乡⋯⋯我，去见他了⋯⋯也就是去见从前的你了⋯⋯”
屠苏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原来，她莫名消失，是去见自己前世的遗体了。
“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我居然没有让曾经的你，入土为安⋯⋯”晴雪说着，闭上了眼睛，两滴泪便幽然滑落。
“没关系的，晴雪⋯⋯其实，我早知道了⋯⋯我小时候就去见过我自己，只不过，没有告诉你⋯⋯”屠苏轻声道。
“原来⋯⋯你已经见过了⋯⋯”晴雪此时只有满腔悲伤，竟已不会感到惊讶。“那么，苏苏，请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我最近越来越分不清，究竟湖底的那个，和我眼前的这个，哪个才是真正的你，真正的苏苏？⋯⋯”
屠苏看着她无措的神情，将她揽入怀中。“晴雪，不要胡思乱想⋯⋯”
“我怎能不想⋯⋯整日面对着两个苏苏，我都要崩溃了⋯⋯我不知道他是真的，还是你是真的⋯⋯但是，如果他九百年前顺顺利利地活着、与我成亲，我们早就有儿女后代了⋯⋯”
果然，还是这件事的症结。
屠苏柔声道：“晴雪，那不是‘他’，是我，我们两个，都是我⋯⋯但是，假如我一个身体都没有了，只有灵魂和思想在，那么那些触不到的灵魂和思想，都也是我⋯⋯人因人格和思想而存在，而不是因身体而存在⋯⋯”
晴雪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嗯⋯⋯苏苏，我明白了⋯⋯你说得对⋯⋯你的人格你的思想，才是我爱的你，若没有它们，便与木头人又有何异？我不必为两个身体而纠结了⋯⋯其实⋯⋯对不起，都是我当初太过不舍和奢望，其实早该让前世的你，入土为安的⋯⋯”
“晴雪，没关系，我已说了，这个不重要⋯⋯”
“嗯⋯⋯苏苏，现在，就陪我见从前的你去吧，好吗？⋯⋯”
“为何？”屠苏惊讶。
“给你个交待，给我自己的纠结一个了断⋯⋯”晴雪轻声道。

与晴雪牵着手向湖边走去，屠苏终于又见到了平日看不见、但小时候曾经神秘出现、将他引领入山洞再到湖底的幽幽小径。再次，又要见到曾经的自己了，他的心，竟难以平静。
很快，穿过山洞，到达洞内幽深的湖底秘境，屠苏再次见到了那把闪着诡异红光的凶剑焚寂。九百多年以前，自己与焚寂融为一体，整日带着它，形影不离⋯⋯焚寂煞气带给他诸多痛苦，却也为他延续了许久的生命⋯⋯他心情复杂，伸手抚了抚焚寂⋯⋯
“苏苏，我好想再看见你，手握焚寂的样子⋯⋯”晴雪道。
“这次突然一见，我也是很想它⋯⋯”
“那么，苏苏，你愿意的话，就把它带走吧⋯⋯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晴雪道。
屠苏听了，觉得与自己的想法正合，便手握剑柄，取下了焚寂。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剑身上消散了，屠苏甚至感到莫名地一冷⋯⋯红光渐散，最后剩下的，便是一把虽然色泽鲜艳邪魅，却不带任何非寻常力量的普通古剑。
二人相视不言，知道接下来要去面对的是谁。鼓气勇气，二人渐渐地向更深处走去⋯⋯
一棵冰晶大树出现在眼前，红色冰晶的微光剔透美丽。冰晶之中，便是那个眉间一点朱砂的沉睡的少年。屠苏此时已与冰晶中人长得一样了，唯一的不同便是那点朱砂。
二人对着沉睡的屠苏，皆是百感交集。
屠苏看着那沉睡的前世之躯，心中浮现的都是曾经义无反顾地奋勇牺牲之事，虽无后悔，但深觉自己对不起冰晶之中那具已无生命的躯体。顾了同门、顾了朋友、顾及了芸芸众生，竟没有丝毫顾及他自己⋯⋯
晴雪却终于走向前，再次用极度的温柔抚摸着冰晶，一双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冰晶中清秀英俊的容颜，柔声道：“苏苏，自私地让你像个纪念品一样陪我在桃花乡这么久，真是对不住了⋯⋯如今，你的思想人格已经到了我身后的苏苏那里，我终于复活你了，也终于，肯放你自由了⋯⋯苏苏，晴雪永远爱你⋯⋯现在，让我还你、本该在九百年前就给你的安宁吧⋯⋯”晴雪说着，颤抖的手离开了冰晶，又捏成召唤法术的手势，引出了蓝色的火苗⋯⋯
屠苏终于明白，原来她带自己来，是要送从前的自己安息，从此后，只余一个屠苏。
蓝色火苗愈燃愈盛，晴雪颤抖着，慢慢地将手靠近冰晶⋯⋯
屠苏一瞬间，竟有想拦住她的冲动⋯⋯然而，未等屠苏行动，晴雪的情绪却已崩溃。她忽然感到脱力，身体晃了几晃，手上的蓝色火焰忽地灭了⋯⋯她泪流满面地扑到了冰晶之上，用手不断抚着冰晶。
“苏苏⋯⋯我下不了手⋯⋯我怎么可能忍心⋯⋯焚化你⋯⋯苏苏⋯⋯我永远也不想伤你一分一毫⋯⋯”晴雪泣不成声。
屠苏赶忙握住她双肩，支撑住摇摇欲坠的柔弱之极的她。
“晴雪，不要焚化了⋯⋯你舍不得，就不要为难，况且，我也舍不得⋯⋯”屠苏用坚实的臂弯撑着她，道：“我和他，都是我，都是真正的百里屠苏，都是你的百里屠苏⋯⋯你若有分裂的错觉，以后不来这里，便是了⋯⋯我代替他，永远和你在一起⋯⋯”
“苏苏⋯⋯”晴雪抓着屠苏的手臂，哽咽得说不清话⋯⋯这阵哭泣简直快要让她窒息。此时湖底冰间的寒意愈发明显地袭来，晴雪在抽泣中蓦地感到一阵强烈的腹痛，不禁弯腰捂住了小腹。
屠苏感觉到怀中人明显的颤抖和蜷曲，忙关切问道：“晴雪，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我⋯⋯”晴雪想回答他，但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一阵强烈的恶心就侵袭了她，她更加弯下了腰，捂住口干呕起来。
“晴雪？晴雪！⋯⋯你怎么了？⋯⋯”屠苏着急的声音呼唤道。
晴雪无法控制住这阵干呕，根本做不到换气呼吸，同时，由于方才心情太过激荡，再加上腹痛、寒冷与窒息感的连番攻势，她只感到眼前渐渐模糊，屠苏呼唤自己的焦急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也如同远在天边，渐渐听不见了⋯⋯
她全身失去了所有力气，闭上眼睛，软倒在了屠苏怀里。
“晴雪！⋯⋯”

一阵焦急虚惊之后，晴雪已经熟睡在了桃花乡的大夫柳桓的医馆里屋。屠苏满目温柔和疼惜，一刻也不舍得移开目光，定定地盯着晴雪有些苍白虚弱的脸，不禁抬手轻轻替她理好额前发丝。直到现在他满脑子盘旋的，仍是方才柳桓大夫对他所说的话。
刚才晴雪晕去之后，屠苏心急如焚地直接抱着她来到了医馆找柳桓，柳桓马上为晴雪号脉，他的神情先是瞬间的惊喜，继而又是逐渐显现的忧虑。屠苏有些焦急疑惑，问他怎么了，柳桓答道：“首先要恭喜你了，屠苏，还有晴雪姑娘⋯⋯她这不是生病了，而是有喜了⋯⋯”
“有喜？⋯⋯”屠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虽然晴雪对于孩子期盼已久，但这个消息却还是让屠苏始料未及，惊喜又意外，同时也有太过突然、不知所措之感。
“柳爷爷，您确定吗？这是真的吗？”屠苏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做了这么多年大夫，喜脉又怎会诊错呢？⋯⋯”柳桓胸有成竹地答道。
“那太好了⋯⋯晴雪她早就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她若是醒来知道了，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屠苏说着，不禁面露微笑。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暖心柔软之感从心口涌向全身，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一种父母对儿女才会有的感觉。以前，他只是因为这是晴雪的愿望而替晴雪期盼着；而这一刻，当真正得知他们的孩子确实到来了的时刻，他才终于有了一种实感：他终于，要迎来一个与自己血脉相通的骨肉至亲、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柳桓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考，他说道：“屠苏，你先跟我到外间去聊聊，让晴雪姑娘在这里好好睡一会儿吧。”
屠苏点了点头，跟着柳桓来到了外面诊室。
“屠苏，虽然这对于你和晴雪姑娘来说，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喜事，不过，我还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提醒你，你万万不可大意。”柳桓的表情中略带担忧，十分严肃地说道。
屠苏听了他的话，看了他表情，心里便咯噔了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方才我为晴雪姑娘切脉之时，能够感觉到这个胎儿已经有大约一个月大了。但是他的力量，远比其他这么大的胎儿要霸道。我从晴雪姑娘的脉象中，感觉到了他过于凌厉霸气的生命力⋯⋯这种霸气，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柳桓眉头蹙起，担忧道。
屠苏听了，心下一痛，方才瞬间的喜悦已经消隐无踪，不禁担忧地重复道：“超出了人类？⋯⋯”
“对⋯⋯我只能这样形容。屠苏，晴雪，我知道，你们夫妻二人，并非凡人。你小时候的脉象和体质也是与常人大异，至于晴雪姑娘，我的祖父母、祖父母的长辈们传下来的说法，就是她在几百年前，就已是这个模样，从未有丝毫变老。”
屠苏听了这话，无言以对。
“你二人虽与常人大异，但也无妨大家喜爱敬重。可是，正因你二人如此特殊，如今晴雪姑娘体内的胎儿大异于常人，也就不难理解了⋯⋯恕我直言，屠苏，这个胎儿的霸道之气，很像是你小时候，将你折磨得虚弱多病、几乎无法可救的那股力量。”
辟邪之骨⋯⋯屠苏脑中直接闪现出这四个字。自己的身体毕竟是妖兽之骨所化，晴雪她以如今的衰弱之身，又如何能轻易承受？
“更令人担忧的是，方才我不但感受到了这胎儿的霸道，还感觉到，晴雪姑娘自己的体质，更是令人担忧之极。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从未变老，也没让我把过脉，平日里我看她容颜常驻，真是万万想象不到，她的身体，竟已衰弱至此⋯⋯虽然容貌还和小姑娘无异，但体质竟已如风中残烛、垂暮老人一般⋯⋯”柳桓摇摇头，痛心道。
屠苏只听得心内一阵揪痛，仿佛有只铁爪瞬间攥紧了他的心。他和晴雪本以为，有了长期的药膳调理，晴雪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如今看来，只是暂时依赖药膳的效果，若是断掉药膳，其效果也无法定驻。
“柳爷爷，屠苏在此恳求您，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救晴雪⋯⋯”屠苏双手抱拳，向面前老者深深拜伏。
“屠苏快快请起⋯⋯你即便不拜托我，我也必将尽力，晴雪是我们桃花乡所有人的恩人，我小时候也曾叫她姐姐，帮助她，自是义不容辞⋯⋯但是，如今这情况，看来很是棘手啊⋯⋯本身晴雪的体质就已如此虚弱，偏偏这个胎儿还如此狠霸⋯⋯”柳桓不禁轻轻摇了摇头，满脸忧虑。
“那⋯⋯晴雪和胎儿，能保证两全吗？”屠苏问道。
“这件事，我只能说，我会尽力保全⋯⋯但是，实在不敢完全保证⋯⋯”
“那么⋯⋯万一⋯⋯是不是需要放弃胎儿？”
“屠苏，这种选择你先别多想，接下来你就好好照顾她，我就全力为你们想办法。若还不行，再做打算。”
“嗯⋯⋯”

因为文章前情实在是太长太长，所以删减了，直接快进到怀孕这里，大家不要介意啊，确实是刚开始女主有的小孩子，但是后面是男主怀孕的，嘿嘿嘿，具体怎么操作的，大家就拭目以待吧

屠苏边痴痴地、怜惜地盯着熟睡的晴雪，脑海里边重复着这些令他担忧痛心的话。本该是令人高兴的喜事，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为晴雪掖好被角，又不禁抚了抚她腹部的被子，他不禁痛心不已：我的第一个孩儿啊，其实，我也是那么想见见你的样子，想将你养大⋯我本该，十分欢迎你⋯⋯可是，如果你威胁到了你母亲的生命，你可不要怪爹爹，迫不得已的时候，牺牲你⋯⋯
此时，晴雪的身子微微动了动，轻轻嗯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晴雪，你醒了⋯⋯”屠苏马上握住她仍有些微凉的手，柔声道。
“苏苏⋯⋯我⋯⋯我们这是，在哪里啊？⋯⋯”晴雪环顾了一下四周，疑惑道。
“这是柳桓爷爷的医馆。你在湖底冰洞里晕倒，吓死我了，所以，我就赶紧带你来找柳爷爷看病了⋯⋯”
“哦？”晴雪露出了微笑，轻声问道：“那我得了什么病啊？”
“你⋯⋯你是⋯⋯”屠苏不知如何说出这件表面喜、实则沉重的事情了。
晴雪又要追问，却忽然又控制不住干呕起来。屠苏见了，忙为她轻拍后背。气顺过来之后，晴雪呼吸凌乱无力，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连唇色都失去了红润。
“这⋯⋯我怎么这么难受啊？⋯⋯”晴雪微声道。
“晴雪，你并不是生病了⋯⋯你是有喜了⋯⋯”屠苏道：“柳爷爷为你诊断的，说你已有了一个月左右的身孕了⋯⋯”
“真的？！”晴雪虚弱无力的声音中立刻充满了喜气和力气，连疲惫的眼神都亮了，整个人仿佛瞬间焕发出了喜悦的光彩。“我⋯⋯我有喜了？我终于，有了我们的宝宝了？⋯⋯苏苏，这⋯⋯你没有骗我吧⋯⋯这是真的吗？⋯⋯”
“我当然不会骗晴雪。”
“太好了⋯⋯苏苏，这真是太好了！⋯⋯”晴雪说着，欠身而起抱住了屠苏。
片刻之后，她才放开屠苏，看着屠苏明显阴云密布毫无喜悦的脸，她疑惑问道：“苏苏，你怎么一点笑容都没有⋯⋯我们有孩子了，你要做爹爹了⋯⋯你，不开心吗？”
屠苏这才勉强笑了笑，道：“怎么会⋯⋯只要晴雪开心、喜欢，我自然也是开心的⋯⋯”
晴雪仍是睁大眼睛歪头看了看他不减忧虑的样子，此时也不想深究。他说开心，那便是开心吧⋯⋯总之，她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她一直期盼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不再是梦，而是真真正正地来到了她的生命中。

经历了这次虚惊之后，屠苏立刻向上官予修请了假说明了家中情况，果断地不再去上课。上官予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虽然他暂时无法找到替代之人，但自己支撑，也并不是没有过的事情。屠苏在家里一刻不离地陪伴着晴雪，无论晴雪对于他请假的事情如何不满，也是不予动摇。此时的晴雪才发现，屠苏任性起来她也是毫无办法。从此时起，为了这个尚未见面的孩子，一向默契同心的二人，开始了不同立场不同选择的较量。而这较量，不是因为恨、误解、争斗等一切负面的东西，全是因为爱。
屠苏见晴雪的情况不是很好，立刻又带她去看了大夫。这次柳桓却发现，晴雪的情况恶化得很是明显，连他都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恶劣，于是这一次连晴雪都不再隐瞒。
“晴雪姑娘，虽然我也希望你能够得偿所愿，早生贵子，可是⋯⋯唉，你还是及早放弃这个孩子吧⋯⋯”柳桓绝望地提议道。
屠苏一听这话，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如今，连唯一的一丝犹豫也不剩了。为了晴雪的安全，这个孩子，就当他从未到来过吧⋯⋯
而晴雪却是丝毫不甘心也不愿相信，她一脸不可置信，甚至是觉得荒唐，道：“阿桓⋯⋯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你叫我，杀死我自己的孩子？”
“晴雪姑娘，事关生命，我不敢玩笑，也绝非叫你杀人⋯⋯只是，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撑不下去的⋯⋯你不能为了一个还未成人形、没见过面的胎儿，就不顾惜自己的生命啊！⋯⋯”
“阿桓⋯⋯你的医术向来是桃花乡最好的，我以为，你会帮我的，会有办法的⋯⋯”晴雪的声音中没有责备，只剩不甘和荒凉。
“我前些天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这次一见，情况已非我所能控制⋯⋯晴雪姑娘，你一家三口皆非凡人，很多情况已远非我这个凡人大夫所能干预⋯⋯”
晴雪凄凉一笑：“你既已说了‘一家三口’，我又怎能轻言放弃？”说完，她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转身就离开了医馆，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理仍在房内的屠苏。屠苏见晴雪走了，与柳桓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便马上追了出去⋯⋯
到了家，晴雪便努力装作毫无事情的样子，开始在房间里观察。
“嗯，这间客房，以前林儿曾经住过⋯⋯以后，我们就把它变成我们孩子的房间吧⋯⋯孩子小的时候，先跟我睡；等他长大一些，就搬到这间里来⋯⋯”晴雪说着，满脸期待和温柔。
屠苏真不忍心给她浇冷水，但如今，已不是任由一个母爱泛滥的女人任性的时刻了⋯⋯
“晴雪，咱们商量一下吧⋯⋯”
“商量什么啊⋯⋯”
“晴雪，咱们不能再留着这个孩子⋯⋯他多留一天，你就多一分危险，我也多一分担心⋯⋯你就听我一次，我们就放弃他吧，好吗？⋯⋯”
“苏苏，你在说什么呢⋯⋯”晴雪苦笑道：“你怎么也和大夫一样啊⋯⋯可是，大夫与这孩子非亲非故，你却是他的亲生父亲啊⋯⋯苏苏，这是你我的第一个亲骨肉啊⋯⋯你忍心让我杀死他？”
“这不是我忍不忍心的问题，我不是为了杀死自己的孩子，是为了救你⋯⋯”屠苏心痛道。“我也是没有选择⋯⋯”
晴雪微微一笑，道：“这就对了，你确实没有选择⋯⋯因为，他既然与我一体，选择的权利就在我手里，你说再多，只要你不绑架我逼迫我，也都是说了不算。”
屠苏被她噎得无言以对。好厉害的嘴皮子，这怀了孕的女人，就是惹不起，辩不过⋯⋯他二人向来同心、顺从对方，他还从未领教过晴雪这样带着微笑驳得他无话可讲的滋味。晴雪若跟他对着辩起来，也是别有滋味啊⋯⋯她说得对，自己总不能绑架她、逼迫她。
但他却对这个只顾孩子不顾惜自己的女人感到焦急无奈了，任性劲也被她带出来了，立刻回道：“你怎知若真是没办法说通了，我不敢绑架你逼迫你？”
“你就是不敢。”晴雪马上微笑回道。
“⋯⋯”

半夜，寂静无声，正是十六，圆月将月光洒满大地。晴雪静静地起身，离开了枕畔屠苏⋯⋯
屠苏却在她关门后马上睁开眼睛跟着起身。他如今是一门心思、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晴雪，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能敏锐地感觉到。
晴雪在月光下轻轻前行，竟是向着村中神坛方向而去。她脚步虚浮无力，真令人担心她下一步就会倒下。
到了神坛一旁的女娲神像旁边，晴雪轻轻地跪下了，她双手合什，虔诚地向女娲神像拜了几拜，说道：“女娲娘娘，幽都的不肖之徒风晴雪，来拜见您、拜托您了⋯⋯
我曾经，为了爱人一个人，放弃了幽都灵女的职责，逆天向您求来长久寿命，全部用来寻回他⋯⋯如今本已无颜面再让您费心为难。但是，即使我任性，我不争气，我的孩子，却是无辜的⋯⋯女娲娘娘，他也是一条生命，也算是我们女娲一族的血脉⋯⋯今日月圆，也请求您，圆我所愿，帮帮我，让我不要再这么脆弱，拜托了，只拜托您这一次⋯⋯请求您看在他是幽都和乌蒙灵谷两个女娲部族的后人的份上，哪怕只是看在他是条生命的份上，救救他⋯⋯风晴雪会永远对您感激不尽⋯⋯”
原来，她是来拜求女娲大神，赐予她和孩子保佑。
而屠苏，正靠在一根石柱旁，静静地关注着她，听着她的愿望，感受着她的心。
日为阳，月为阴；日为父，月为母。女娲作为大地与人类之母，会在满月时更易相通。晴雪特意选在月圆之时来此，是为了自己的心愿，更清晰地被神所听见⋯⋯
晴雪又轻声说了一会儿，便小心地起身，向来路走去⋯⋯屠苏见了，也向女娲石像行了一个礼，便跟了过去。
此时空气微凉，夜深露重，晴雪的身子无力地晃了几晃，终是脱力，腹中一阵阴寒和疼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就向一旁倒去⋯⋯
这下完了，本来半夜出门就已是冒险，如今晕倒在这里，简直对不起屠苏，对不住孩子⋯⋯
晴雪昏昏沉沉地这样想着，却并未倒在地上。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牢牢接住。
“苏⋯⋯苏苏？⋯⋯”晴雪无力地呢喃道。
“晴雪⋯⋯”
“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你的愿望，我知道⋯⋯”
晴雪心中涌起安全感和感动，此时只觉月光霎时暗掉，下一刻便在屠苏的怀抱中失去了意识。
屠苏将柔弱得如同一片羽毛一般的晴雪横抱而起，向家中赶去⋯⋯
他们没有回头，也便没有看到，此时的女娲神像，在月光的映照下，散发出柔和的微光⋯⋯

此后晴雪遭受的痛苦侵袭越发明显和频繁，屠苏劝她放弃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心情也越来越焦急。奈何晴雪就是仗着自己才是掌有最终决定权的人，每每堵得他无言以对，而且每次晴雪堵他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毫不着急，决定权在手，就胜券在握。而屠苏怕自己话重了急了，反而会对晴雪不好，真是急不得恼不得，一时对峙不决。
屠苏只能经常伏案翻看念庸送给他的医书，以求能寻到好的办法，或许会有一丝两全的希望。
曾经他在云峰读书的时候，着重读的部分都是武籍、药膳、以及对自己的情况有利的部分，关于女性和怀孕的部分，却是用不着，也没有着重看过，都是一翻而过。如今为了晴雪，反而倒是仔细研读起自己从未在意的部分了。
他翻看了好久，读了很多页，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办法适合晴雪的情况。在一部比较剑走偏锋、医毒兼备的医书的最后一页，他还读到了一篇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子：那页上明明白白地注明了是单为罪无可赦、罪该万死却恰好有孕在身的女死刑犯而作。死刑犯应被处死，而她的孩子却是无辜，于是这个方子提供了详细的方法，教授如何保母亲命到分娩后一刻。胎儿一出生，即是母亲死亡之时。
好恶毒的药方⋯⋯屠苏不禁捏紧了那页纸，心中想道，如此恰好符合条件的死刑犯，又能有几人？而人世间的男尊女卑制度，他虽未曾置身其中，只是在上一世死前曾片叶不沾身地一晃而过，但在他离开天墉城、在昆仑山之外的世间游历的一年中，他却是明明白白地看过、见证过的。那些占人间大部分的地方，与天墉城这不涉及婚姻、男权家庭制度的地方不一样，与他自幼成长的母系社会乌蒙灵谷也不一样。在那些地方，人们与乌蒙灵谷相反，是普遍随父姓的，而且，女性便因此沦为了为丈夫和整个夫家的家族延续姓氏、香火、后代的工具。如今在桃花乡，他与晴雪夫妻二人摊上了关于保孩子还是保晴雪这样的为难之事，屠苏是一点主动权和决定权也没有。因为作为两个从母系社会长大的人，他二人都明白，亲身承载责任与痛苦的人是谁，决定权就在谁手中。这在乌蒙灵谷、幽都和桃花乡这三个女娲部族之中，都是最基础不过的常识。所以如今晴雪把有绝对主动权、决定权，他是没法改变的。
然而外面的世间却是不同。女人的孩子是留下来还是放弃掉，女人自己说了不算，丈夫和夫家说了算。乌蒙灵谷人们添了儿子或女儿，都会高兴；而其他的地方，只有添了儿子才会真正高兴。乌蒙灵谷的女子想生几个孩子，随自己所愿，并且对于儿子女儿并无区别对待；而其他的地方，生几个孩子，由丈夫和夫家说了算，并且经常都是直到生出儿子为止，才算是家族真正有了延续，否则不算完成任务。女儿并不被家庭真正当做自己的亲人。当然，那时候他只是发现了这些，并没有过多注意，也没有时间去操心这些。如今看到这张药方，便想到，恰巧怀了孩子的死刑犯是少，世间眼巴巴地盯着女人、等着牺牲女人的命来换取夫家香火延续的人，却少不了。这张药方若是流落民间，恐怕就不是给死刑犯用的了⋯⋯
还有晴雪⋯⋯如今她已被母性冲昏了头，若是被她看到这张药方，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傻事⋯⋯
屠苏越看这张药方，越觉得怒火难抑，心中难平，最后终是哧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将这页纸直接从书上毫不客气的扯了下来，像揉碎一堆垃圾一般将它揉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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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过了几天，屠苏却发觉晴雪不知何时起，自己熬制的汤药变了味道。当他注意到不对劲的时候，仔细一想，这已是第二次了。先前他满心都是如何劝得晴雪理智下来的说辞，竟没有注意。
这日夜间他走进厨房，只见晴雪正细心地熬着一锅药材，滚烫的药水中飘出奇怪的味道，令屠苏有了不祥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刚刚不是在睡觉吗？”屠苏道。
晴雪却被他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匆匆地将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背着手，微笑道：“苏苏，你怎么过来啦⋯⋯”
“你这是熬的什么药？似乎不是我找的，也不是柳爷爷给你开的药的味道。”
“这怎么不是呢？⋯⋯就是那些药啊⋯⋯”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藏在身后？”
“啊⋯⋯什么都没有⋯⋯”晴雪心虚地笑了笑。
屠苏却大步走到她身边，强行从她背在身后的手中抢下了一个物件。
“哎！苏苏！你干嘛！⋯⋯”
屠苏将那东西拿在手中，只看了一眼就气得浑身发抖，心中的疼已经无法形容。
“你这是干什么？你从哪里把它捡回来了？⋯⋯”屠苏晃了晃手中纸，忍着怒气轻声问道。
“我⋯⋯苏苏⋯⋯”
“你知不知道这是给死刑犯用的？你一生好事做尽，从未伤人害人，你是死刑犯吗？”屠苏质问道。
“我⋯⋯可是，我喝了这个药以后，确实觉得好多了⋯⋯”
“现在是好多了，可是你明知道，再坚持喝下去，等孩子出生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我⋯⋯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啊⋯⋯”晴雪道。
屠苏看着晴雪的表情很快从心虚愧疚变回“我没错”，不禁道：“风晴雪啊风晴雪，你曾花了九百年复活我，是因为你觉得，我上一世的生命太短暂；可如今，你是嫌我命太长了么？”
“这⋯⋯这从何说起？”
“你这是想把我给气死，可不是嫌我命长了？⋯⋯连这种药你都敢喝，你可曾有一丝一毫，在乎过我的心情，在乎过你自己的命？”屠苏说着，展开手中纸团，狠狠地将它撕成了碎片，手一扬，碎片便纷纷扬扬地四散飘落，再也无法拼凑。
“你！⋯⋯”晴雪一急之下，竟对屠苏怒目而向。
“你打算丢给我一个孩子，自己去死？你趁早别做这个打算，别指望我会独自养大他，我到时候会带他一起去给你陪葬！⋯⋯你不活了，咱们三个就谁也别想活。”
“你敢！”
“你敢送死，我就敢带他陪葬！”
“你⋯⋯”晴雪还想说什么，屠苏却一下子将她紧紧抱住。这一下子，二人方才的怒火也便渐渐灭了。屠苏声音颤抖，痛惜道：“我求你别再这么折磨我、折磨你自己了，好吗？你曾说，你能看到我活着，就足矣；而如今，你有我，已经无法知足了么？⋯⋯”
晴雪这才幡然醒悟，这阵子自己一直在给他施加心灵上的折磨，竟是半分也没为他的感受考虑过。自己魔障般固执的做法，确实是在把他气死的路上越走越远。此时心下换位想了想，若是二人易地而处，他若敢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话，此时自己也定会被他气死。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说好最在乎的人，却被她，一直忽略？
她轻轻地抚着屠苏微微颤抖的肩，在他耳畔道：“苏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晴雪⋯⋯你一直在用钝刀子剜我的心啊⋯⋯你已经忘了上一世我去送死，你的心里是什么感受了么？⋯⋯更何况上一世我的死，你不是帮凶；而如今你若死了，我和我的孩子却是帮凶⋯⋯你叫我还怎么带着这份无穷无尽的愧疚折磨活下去？⋯⋯”屠苏痛彻心扉。
“我没忘⋯⋯苏苏，你去送死的时候，我比自己死了还难受⋯⋯我永远也忘不掉那种滋味⋯⋯苏苏，是我太任性，仗着你宠我、依我、不强迫我，就自私而为⋯⋯”
“你孤独九百年，想要个孩子，我理解；但是你若自己都不在了，看不到孩子了，又有什么意义？留得青山在才是长久之计啊，你若想要孩子，我们再多多研究医书、寻医问药，好好调养你的身体，再试试有什么能压制妖兽之骨凌厉之气的办法⋯⋯或许，还会有下一个孩子，那时候，你和孩子都能平平安安的，这才有意义啊⋯⋯”
“嗯，苏苏，你说得有道理⋯⋯是我太固执，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我跟你去⋯⋯打掉这个孩子⋯⋯”晴雪说到最后，已经抑制不住满心的委屈和不舍，眼泪簌簌地滑落。
屠苏轻轻拭去她脸上委屈的泪，柔声道：“难为你了，晴雪⋯⋯”

二人再次来到医馆。柳桓对于晴雪终于想通了事情轻重而感到欣慰，在晴雪确定同意后，便配好堕胎药，让自己的妻子领她去打掉孩子。晴雪满心不舍，委屈地看着屠苏，那眼神让屠苏心疼之极。此时屠苏也意识到，虽然自己要保住晴雪的心愿总算达成了、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真的要失去了⋯⋯心里忽然便空落落的不忍⋯⋯
“晴雪姑娘，我必须向你说明清楚，尊重你们知情的权利，这是我们医者的责任⋯⋯”柳桓却又说道：“你如今体质衰弱，就像是寻常人在衰老一般⋯⋯这次这个胎儿对你的伤害太大，损伤了你⋯⋯堕去这个胎儿以后，你将再也无法有第二个孩子，从此后，就没有生育能力了⋯⋯但是，你二人如此真心相爱，能够相扶一世，却也算一种圆满了，凡事不必太过强求⋯⋯”
“你⋯⋯你说什么？”本来就要跟柳桓妻子离去的晴雪，立刻停下，一脸震惊地问道。
“⋯⋯”柳桓摇了摇头，不忍看晴雪的表情。
“不能再有孩子⋯⋯我若失去了这一个，将再也没有第二次拥有孩子的机会⋯⋯我将永远也没有做母亲的权利了⋯⋯”晴雪不可置信地轻声道。
“晴雪，即使如此我们也可以好好地过一辈子，没有孩子没关系的⋯⋯”屠苏握住晴雪的手，道。他多怕好不容易说通的晴雪，再次反悔，再次选择不要命。
然而晴雪却甩开他的手，生怕屋内的三人会强逼着夺去她唯一的孩子一般，迅速地跑出了医馆。
“晴雪！”屠苏连忙追了出去。
这次晴雪却跑得很快，仿佛身后追她的不是她最亲密的丈夫，而是什么恶魔一般。她没有向家的方向跑，而是向空无人烟的神坛和女娲像方向跑去。但还是很快被屠苏追上，一把抱住。
“晴雪⋯⋯”屠苏心疼道。
“你放开我，你们都要逼我杀死我唯一的孩子⋯⋯我才不要，我风晴雪，不认这个命！⋯⋯”晴雪在他怀中挣扎着。但如此激动，又引发了腹内不适，她痛苦地皱起眉头，瞬间就没了抵抗的力气。
“晴雪⋯⋯”
“苏苏⋯⋯”晴雪忽然不顾一切地哭诉道：“你知我为何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不仅仅是我昏了头，任性妄为而已⋯⋯我怕的，就是再也没机会拥有新的孩子，而刚才，阿桓竟然说，果然是这样的，果然失去了这一个，就再也不会有了！⋯⋯”
“只要你有我、我有你，就好了，晴雪⋯⋯”
“苏苏你不懂，不是这样的⋯⋯”晴雪泣不成声，哭道：“你知道女娲娘娘凭什么就给我长久的寿命，用来复活你么？如果我不付出代价，她怎会如此任由我为所欲为，我又怎能轻易得到这长久的生命？我是付出了代价的！⋯⋯苏苏，我的代价就是，我死后，再也不入轮回，化作荒魂，永世不得转生⋯⋯而你，你此世用辟邪之骨复活的身体再次走到生命尽头以后，你也会再次化为荒魂⋯⋯我们两个死后，都是没法投胎转世的荒魂，这样的话，或许几十年、一百年之后，百里屠苏和风晴雪，就什么也不剩了，连转世也没有，永永远远的，彻底消失了！⋯⋯”
这些话如同一个晴天霹雳，霹在了屠苏心上。他只知道晴雪付出了漫长而不堪回首的九百年，却不知这九百年是用她轮回转世的权利换来的。此时她才将这件实情道出，屠苏才明白，她为自己付出的，比自己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得多⋯⋯
“不入轮回，化为荒魂，永远不得转世⋯⋯彻底消失⋯⋯”屠苏轻声道。“为了一个我，你究竟，对自己做过了多少残忍之事？⋯⋯”他痛彻心扉。自己死后再次化为荒魂，他不在意，反正这一世已是额外的恩赐，能再一次活过，已经不错了；然而，晴雪却把自己的转世权利也给搭上了。自己是凶煞之命，那便如此罢了；可晴雪，她又何罪之有？他无法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
晴雪满脸是泪痕，继续哭诉道：“所以⋯⋯所以，我才一定要给我们两人留下一个孩子⋯⋯我一生广施善事，凭什么我要绝后、彻底消失？苏苏是这么好、这么善良、这么优秀的人，又凭什么绝后？⋯⋯如果⋯⋯如果我们两个可以转世，也便罢了；可是，连转世都没有，我们只有留下个孩子，才能在这世上留下一脉痕迹⋯⋯证明我们⋯⋯真的存在过⋯⋯”
“原来，你是考虑到了这个，才那么固执的⋯⋯”屠苏道。
“是啊！⋯⋯我不忍心告诉你我付出的代价是不能转生，所以，就只能任性地不管你的劝告了⋯⋯苏苏⋯⋯”晴雪凄凉地笑了笑，道：“你就依我吧⋯⋯如果能用我的生命的终结，换来你我生命的延续，真的值了⋯⋯至于我自己，我已活了九百多年，这么久了，我够了，知足了⋯⋯”
“可是⋯⋯”屠苏心痛地闭上眼睛，两滴清泪终是无声滴落：“你虽活了九百多年，这其中开心幸福的日子，却没有几天⋯⋯”
“那也够了⋯⋯人生在世，苦痛本就多于欢乐，这不是你说的吗⋯⋯”晴雪凄凉地带着泪笑了笑。
屠苏紧紧拥住这为他付出了一切的柔弱女子，多想用自己的一切去报答她，保护她⋯⋯晴雪也紧紧拥住他，两人就在这无人的荒路上，相拥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