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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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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太的小说中,偶最喜欢这一


1楼2006-04-08 15:29回复

     
     认识勖聪慧是在飞机上面,七四七大客机,挤得像二轮戏院第一天放映名片。我看到她是因为她长得美,一种厚实的美。她在看一本书。

     客机引擎“隆隆”地响,很明显地大部分乘客早已累得倒下来,飞机已经连续不停地航行十二个小时。但是她还在看书。我也在看书。

     她在看一部《徐志摩全集》,我在看奥·亨利。

     全世界的名作家最最肉麻的是徐志摩,你知道: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心波……多么可怕。但是这年头中国学生都努力想做中国人,拿着中国书,忙着学习中国文艺。

     真是疲倦。我打个大大的呵欠。关掉顶上的灯,开始歇睡,奥·亨利的“绿门”——男主角经过站在街边发广告卡片的经纪,卡片上写着:绿门。别人拿到的都是“爱咪公司春季大减价”。他再回头拿一张,又是“绿门”,终于他走上那间公司的楼上探险,在三楼看到一扇绿门,推门进去,救起一个自杀濒死的美丽女郎。他发觉“绿门”不过是一间夜总会的名字。他们后来结了婚。

     一切属于缘分。

     很久很久之后,我隔壁的女孩子还在看徐志摩,她掀到《爱眉小札》。我翻翻白眼,我的天。

     她笑,很友善地问:“你也知道徐志摩?”

     “是,是,”我说,“我可以背出他整本诗集。”“呵!”她惊叹,“真的?”

     我怀疑地看着她,这么天真。可耻。

     我问:“你几岁?”

     “十九。”她答,睁大圆圆的眼睛,睫毛又长又鬈。

     十九岁并不算年轻。她一定来自个好家庭,好家庭的孩子多数天真得离谱的。

     她说:“我姓勖,我叫勖聪慧,你呢?”她已经伸出手,准备与我好好地一握。

     “勖?我不知道有人姓这样的姓,我叫姜喜宝。”

     “真高兴认识你。”她看样子是真的高兴。

     我被感动。我问,“从伦敦回香港?”最多余的问题。

     “是,你呢?”她起劲地问。

     “自地狱回天堂。”我答。

     “哈哈哈。”她大笑。

     邻座的人都被吵醒。皱眉头,侧身,发出呻吟声。

     我低声说:“猪猡。”

     “你几岁?”她问我。

     “二十一。”我说,“我比你大很多。”

     她问:“你是哪间学校的?”

     啊哈!我就是在等这一句话,我淡淡地答:“剑桥,圣三一学院。”

     勖聪慧睁大了眼睛,“你?剑桥?一个女孩子?”

     “为什么不?”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认识有人真正在剑桥读书。”她兴奋。

     “据我所知,每年在剑桥毕业的都是人,不是鬼。”

     她又忍不住大笑。我真的开始喜欢这个女孩子,她是这么的愉快开朗,又长得美丽,而且她使我觉得自己充满幽默感。

     “明天下午可以到达香港。”我说。

     “有人来接你?”她问。

     “不。”我摇摇头。

     “你的家人呢?”她又问。

     我问:“你姓勖,哪个勖?怎么写法?”

     “冒字旁边一个力。”她说。

     “仿佛有哪一朝的皇帝叫李存勖,这并不是一个姓。”我耸耸肩,“你叫——聪慧?”

     “唔。”她点点头,微笑,“两个心,看见没有?多心的人。”

     我才注意到。两个心,多么好,一个人有两个心。

     “我们睡一会儿。”我掏出一粒安眠药放进嘴里。

     “服药丸惯性之后是不好的。”她劝告我。

     我微笑。“每个人都这样说。”我戴上眼罩。

     哪天有钱可以乘头等就好了,膝头可以伸得直些。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居然还做了梦,十八岁那年的男朋友是个混血儿,他曾经这样地爱我,约会的时候他的目光永远眷恋地逗留在我的脸上,我不看他也懂得他在看我,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可是后来他还是忘了我。一封信也没有写来。这么爱我尚且忘了我,梦中读着他的长信,一封又一封,一封没读完另外一封又寄到来,每封信都先放在胸前暖一暖才拆开来阅读。

     醒来以后很惆怅。我忘了他的脸,却还记得他未曾写信给我,恐怕是因为恨的缘故。

     身边两个心的聪慧说:“每次乘飞机回香港,我都希望能够把牙齿刷干净才下飞机。”

     我很倦,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这女孩子是奇迹。我点点头。是,刷牙。她担心这种小事。

     “真没想到在飞机上认识一个朋友。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她问得这么诚恳,相信我,勖聪慧是另外一个星球的生物,她那种活力与诚意几乎令人窒息,无法忍受。

     “是,当然。”但是我没有说出号码。她把小簿子与笔取出来,“请说。”她真难倒我,只好把号码给她。

     飞机下降。我们排队过护照检查处,勖聪慧与我一起等行李,取行李。我注意到她用整套路易维当的箱子。阔人。

     我只得一件新秀丽。往计程车站张望一下,六十多个人排队。没有一辆车,暗暗叹口气。

     勖聪慧问:“没有人接你?”

     我摇摇头。

     “来搭我家的车子,来!”她一把拉我过去。

     车子在等她,白衣黑裤的女佣满脸笑容替她挽起行李,放入车箱——劳斯莱斯的魅影。这次可好,姜喜宝出门遇贵人。心中千愿万愿,我嘴里问:“真的不麻烦?我可住得很远。”

     “香港有多大?”她笑得太阳般,“进来。”

     司机关上车门。我说出地址。到家门口勖聪慧又与我握手道别,司机还坚持要替我把箱子挽上楼,我婉拒,自己搭电梯。


    2楼2006-04-08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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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侧着头问:“告诉我,聪慧,在过去的十九年当中,你尝试过挫折没有?”

       她郑重地想一想,摇头说:“没有呢。”非常歉意地。

       我点点头,我代聪慧高兴。

       “我们从这里又往哪儿去?”我问。

       “回家去。”她问,“在我家吃饭?”

       “好。”我很爽快,总比吃饭盒好。澳洲人也许约了老妈出去。

       “我介绍哥哥给你。”她说。

       “他也口来度暑假?”

       “他一直在香港,从来没有在外面读过书,他与我都不是读书材料。我又比他更糟,一间书院跳着换第二间,年年转学院:伊令工专转伦敦,武士德换到雪莱,我在英国六年,年年不同中学与大学,我只是不想回香港。在外头听不见母亲噜苏。”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但为什么不喜欢读书?”我问,“读书很好玩的。”

       她耸耸肩,“我不喜欢,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是喜欢念书的,我看得出来。”

       “这完全是个人的需要问题。”我说。

       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我太知道,是的,我睁着双眼,“机会”一走过便抓紧它的小辫子。

       “你是怎么进入剑桥的?”聪慧好奇地问。

       “我跟拜伦是老朋友。”我向她眨眨眼,“他介绍我。”

       聪慧捧住头大笑,“天啊,你实在太好了,你怎么会是一个如此开心的人?”

       我反问,“如果我说那是因为‘信耶稣’的缘故,你相信吗?”

       聪慧一怔,伏在驾驶盘上,笑得岔了气,抬不起头来。我耸耸肩。其实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只不过她特别纯情,听什么笑什么。

       聪慧说:“我一定要介绍你给聪恕,他会爱上你,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真的,你的男朋友一定以吨计算。”

       “我没有男朋友。”我说。

       “我不信。”

       “如果我有男朋友,”我摊摊手,“我还会在此地出现吗?”

       “那么我介绍聪恕给你,他有其他的女友,但是我与姊姊不喜欢她们。喂,你一定要来。”聪慧很坚决。

       “聪恕。”我问,“你们家人人两条心?姐姐叫什么?”

       “聪憩。”她答,“就我们三个。”

       “——聪明的人睡着了。”我笑,“这名字舒服。”

       “来,我们回家吃饭。”聪慧发动引擎。

       我按住她的手,“慢一慢,聪慧,你对我完全没有戒心,你甚至不知我是坏人还是好人。”

       聪慧惊讶地看着我,“坏人?是坏人又怎么样?你能怎么害我?你不过是一个女孩子,能坏到什么地方去?咱们俩打起架来,说不定还是我赢呢!”

       她并不笨,她只是天真。

       我点点头。

       车子向石澳驶去。

       聪慧说:“本来我们住浅水湾,但是后来游泳的人多,那条路挤,爹爹说大厦也盖得太密,失去原来那种风味,所以搬到石澳。我们一向往香港这边,九龙每个地区都杂得很。”

       “你爹爹很有钱?”我问。

       聪慧摇摇头,“不见得,香港有钱的人太多太多,我们不过吃用不愁,他有生意在做,如此而已。”

       “他多大年纪?”

       “比我妈妈大很多,妈妈是第二任太太,大姊姊的生母去世后,爹爹娶妈妈。妈妈才四十岁。”

       糟老头子。

       车子驶入石澳。有钱真是好,瞧这条路上的风景,简直无可比拟。

       聪慧又说:“爹很宠妈妈,妈妈的珠宝都是‘辜青斯基’的。”

       我诧异,“卡蒂亚的不好吗?”

       聪慧笑:“那是暴发户的珠宝店,暴发户只懂得卡蒂亚。”她当然是无意的。

       我的脸却热辣辣红起来。

       聪慧问:“在伦敦你住在哪里?”

       “宿舍。”

       “爹有房子在李琴公园,我有一次看见玛嘉烈公主,她有所房子在那里——我直说这些,你不觉老土吧?宋家明最不高兴我提着这些事。”聪慧笑。

       车子驶到一层白色洋房前停下,聪慧大力按车号,好几个男女佣人走出来服侍她。

       黄金女郎。我暗暗叹气。

       我并没有妒忌。各人头上一片天,你知道。不过她是这么幸运。难得是她还有个叫宋家明的未婚夫,如此懂得君子爱人以德之道。

       勖家美轮美奂,不消多说。布置得很雅致,名贵的家私杂物都放在适当的地位,我与聪慧坐在厨房吃冰。就算是厨房,面积也好几百呎。
      


      5楼2006-04-08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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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聪慧打扮得好不美丽!白色的瑞士点麻纱裙子,灯笼袖,我看得一呆。以前写小说的人作兴形容女孩为“安琪儿”,聪慧不就像个安琪儿?

         她接过花,拥吻我的脸。

         我坦白地说:“不是你建议,真不晓得送什么才好。”

         “宋家明想得才周到呢。”聪慧笑,“他的主意。”

         我抬头看宋,他正微笑,黑色的一整套西装,银灰色领带,风度雍容,与聪慧站在一起,正是一对壁人,难为他们什么都替我想得周到。

         聪慧说:“你来见我们大姊。”她在我耳边说:“不同母亲的。”

         我记得她大姊姊叫聪憩。二十七八岁的少妇,非常精明样子,端庄,时髦。白色丝衬衫,一串檀香木珠子,金手表,一条腰头打沼的黑色谅皮裤子,黑色细跟鞋子,他们一家穿戴考究得这么厉害,好不叫人惊异。

         聪慧悄声说:“她那条裤子是华伦天奴,银行经理一个月的薪水。”

         我笑,“你怎么知道银行经理多少钱一个月?你根本不与社会有任何接触。”

         聪憩迎出来,毫无顾忌地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笑,“早就听说有你这么一个人了,是姜小姐,单听你名字已经够别致。”

         我只能笑。她是个猜明人,不像聪慧那么随和。比起他们,我一身普通的服装忽然显得极之寒酸。

         我喝着水果酒,聪恕走过来,他对我说道:“我想去接你,怎么打电话到你家,你已经出了门?”

         我不知道聪恕打算接我,还挤了半日的车。我说:“没关系。”其实关系大得不得了。

         “今天你是我的舞伴。”他急促地说。

         “还跳舞?”我诧异。

         “是,那边是个跳舞厅,一面墙壁是镜子,地下是‘柏奇’木地板,洒上粉,跳起舞来很舒服。”聪慧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我笑说:“我没跳舞已经多年。”

         勖聪憩笑说:“想是姜小姐读书用功,不比我这个妹妹。”

         聪慧说:“大姊姊是港大文学士,她也爱读书。”

         勖聪憩看着我说:“女孩子最好的嫁妆是一张名校文凭,千万别靠它吃饭,否则也还是苦死。带着它嫁人,夫家不敢欺侮有学历的媳妇。”

         我自然地笑,“可不是,真说到我心坎里去。”索性承认了,她也拿我没奈何,这个同父异母的姊姊非同小可,要防着点。

         宋家明很少说话,他的沉默并不像金,像剑。我始终认为他也是个厉害角色,在他面前也错不得。

         聪慧的白纱裙到处飞扬,快乐得像蓝鸟。差不多的年龄,我是这么苍白,而她是这么彩艳,人的命运啊。

         天人暮后,水晶杯盏发出晶莹的光眩,我走到花园一角坐下,避开勖聪恕。

         勖聪恕并不讨厌,只是我与他没有什么好说的。有些男人给女人的印象就是这么尴尬。相反地,又有一些男人一看便有亲切感,可以与他跳舞拥抱甚至上床的。韩国泰不是太困难的男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可以成为情侣,但渐渐会觉得疲倦,真可惜。

         我坐着喝水果酒,因为空肚子,有点酒意,勖家吃的不是自助餐,排好位子坐长桌子,八时入席,我伸个懒腰。

         有一个声音问:“倦了?”很和善。

         我抬头,是位中年男土,居然是短袖衬衫,普通西装裤,我有同志了,难得有两个人同时穿得这么随便。

         “嗨!”我说,“请坐。”

         陌生的男人在我身边坐下来,向我扬扬杯子,他有张很温和的脸。

         “一个人坐?”他问。

         我看看四周围,笑着眨眨眼,“我相信是。”

         他也笑,“你是聪慧的朋友?”

         我点点头。“才认识。”

         “聪慧爱朋友,她就是这点可爱。”陌生人说。

         “那是对的,”我对他说,“当然勖聪慧绝对比我姜喜宝可爱,因为勖聪慧有条件做一个可爱的人,她出生时嘴里含银匙羹,她不用挣扎生活,她可以永永远远天真下去,因为她有一个富足的父亲,现在她将与一个大好青年订婚……”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是我有什么?我赤手空拳地来到社会,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情愿他死,好过我亡,所以姜喜宝没有勖聪慧可爱,当然!”
        


        8楼2006-04-08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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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停下来,聪恕敲着车窗。他并不愤怒,他的面孔很哀伤,我非常害怕看见这样的表情,因此我别转头,下了车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后面。两辆车子就停在路边。

           这种场面在国语片中见过良多。可惜如果是拍电影,我一定是个被逼卖身的苦命女子。在现实中,我是自愿的剑桥大学生,现实里发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戏剧化得多。

           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我要问的问题。”聪恕说。

           “为什么跟住我?”我问。

           “我先看见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约好父亲今夜与他讲话,我们会有一个谈判。”

           “谈什么?”我瞠目问。

           “你是我的。”聪恕固执地说。

           我笑,“聪恕,不要过火,我们只认识数日,手也未曾拉过,况且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过一次,他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我不会再原谅他!”聪恕紧握拳头。

           “他做过什么?”我淡然问。

           “我的女朋友,他喜欢抢我的女朋友。”聪恕脑上的青筋全现出来,我不敢看他。

           我镇定地答:“或者你父亲以前抢过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没有把你买下来,你能担保我们不会成为一对?”

           我一呆,这话的确说得有道理。未遇上勖存姿之前,聪恕也就是个白马王子,一般女孩子抓紧他还来不及,当时我也曾为认识他而兴奋过一阵子。

           “现在不一样了。”我说,“对不起,聪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对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么?他已是个老头子。”

           “他是你的父亲。”我说。

           “他是个老头子。”

           “我要回车上去,聪恕,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他拉住我。“道歉没有任何用。”他说。

           “你要我怎么办?跪你拜你?”

           “不不不。”聪恕道,“离开他。”

           我不能。“我不能。”我说。

           “你又不爱他,为什么不能?”聪恕问。

           “聪恕,你不会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后面,苍白而美丽的脸,一额一头的汗。

           “你能开车吗?”我实在担心他。

           他看着我,完全茫然。

           听不到我的问题。

           “我开车送你口去。”我无可奈何。

           我发动他的跑车。进了第二排挡,车子已加速到七十米。他根本不应该开
          这部危险的车子。

           在车里聪恕对我说:“……我很久没有爱上一个女孩子了。我对女孩子很失望……她们的内心很丑陋。但是你不同……你跟男孩子一般爽朗磊落。”他把头埋在手中,“我爱上了你。”

           “这么快?”我非常讥讽地问,“这么快便有爱——?”

           “你不相信我?”他问。

           我把持驾驶盘稳健有力,我这样的个性,坚强如岩石,二十一年来,我如果轻易相信过任何人一句话,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妈,更不用提我那位父亲。

           假使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假使有人说他恨我,我不会担心,太阳明日还是照样升起来,他妈的,花儿不是照样地开,恨我的人可以把他们自己的心吃掉,谁管他。

           但是当聪恕说他爱我,我害怕。他是一个特别的男孩子,他的软弱与我的坚毅是一个极端,我害怕。

           我说:“看,聪恕,我只是一个拜金主义的女孩子,我这种女人一个仙一打,真的。”

           “把车停在路边。”他轻轻地说。

           我不敢不听他。

           他看着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在颤抖,他说:“你甚至开车也开得这么好!你应该是我父亲的儿子,勖存姿一直想要一个读书好开车好做人好,聪明、敏捷、才智的儿子,但是他得到的只是我……我和父亲互相憎恨对方,但是我们又离不开对方,你可以帮助我,我一定要得到你。”聪恕说得浑身颤抖。

           他把手搁在我脸上摸索,手心全是汗,我的脸被他摸得粘答答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把他的手轻轻拨开,“聪恕,我不是你的武器。”

           “求求你。”他把头伏在我胸脯上,抱住我的腰。

           他不过是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不能令他惶恐,我要镇静他。
          


          20楼2006-04-08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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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轻轻地抱着他的头,他有很柔软的乌密的头发,我缓缓地说:“你知道‘金屋藏娇’的故事吗?一个皇子小时候,才七岁,他的姑妈抱他坐在膝盖上,让他观看众家侍女,然后逐个问他好不好,皆答不好。最后他姑母间:‘我的女儿阿娇呢?她好吗?’小皇答:‘好,如果将来娶到阿娇,我将以金屋藏之。’这便是金屋藏娇的来源。”

             聪恕啜泣。

             “你不应该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声说。

             “我要你。”他声音模糊。

             “你不是每样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说,“聪恕,这点你应该明白。”

             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我衬衫的前幅可全湿了。

             我又说:“不是你父亲与你争,而是你不停地要与你父亲争,是不是?”

             他只是哭。

             “让我送你回家。”我说道,“我们就快到了。”

             “一到家你就会走的,以后我永远也见不到你。”

             “你可来英国看我。”我猛开支票,“在英国我们可以去撑长篙船。”

             “不不,一切都是谎言。”他不肯放开我。

             “聪恕,你这个样子实在令我太难为情太难做。”

             我抬起头叹息,忽然看到勖聪慧站在我们面前。我真正吓一跳,脸红耳赤。勖家一家都有神出鬼没的本事。看到聪慧我是惭愧的,因为她对我太好,以致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把他交给我。”聪慧对我说。

             我推推聪恕。“聪慧来了。”

             “二哥哥,你看你那样子,回去又免不掉让爸爸责备。”聪恕抬起头,聪慧拉着他过她的车子,她还带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更加难受。

             “聪慧——”

             “我们有话慢慢讲,我先把二哥送口家再说。”她把聪恕载走了。

             聪恕的车——

             司机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姜小姐,我已叫人来开走少爷这辆车。”

             我恨勖家上上下下,这种洞悉一切奸情的样子。

             我一声不响地上车,然后说:“回家。”

             今天是母亲到澳洲去的好日子。

             我总得与她联络上才行。电话拨通以后,我与老妈的对话如下:

             “喜宝,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是八点钟的飞机,马上要到飞机场——”

             咸密顿的声音接上来,“——你好大胆子,不送我们吗?你还没见过我的面呢!”

             “我不需要见你。”我不耐烦,“请你叫我老妈回来听电话,我还有话说。”谁有空跟这洋土佬打情骂俏。

             “喜宝——”

             “听着,妈,我会过得很好,你可别担心我,你自己与咸密顿高高兴兴的,什么也别牵挂,咱们通信。”

             “喜宝——”她忽然哭起来。

             “真的很好,老妈,我进出坐的是劳斯——喂,你敬请勿哭好不好?”

             “但他是个老人——”

             “老人才好呢。每次我转头,他都一定在那里,无微不至,我甚至会嫁他,遗产不成问题。”

             “喜宝,你终身的快乐——”妈说。

             “我终身的快乐我自己知道,行了,母亲,你可以走了,再见,一切心照。”

             我放下电话。

             我很平安地坐在电视机面前。聪恕聪慧聪憩,他们不再重要,现在我才在显著的地位。我舒了一口气,我是最受注目的人物。


            21楼2006-04-08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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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八点钟,我独个儿坐在小客厅里吃晚饭,三菜一场,精心烹制。每样我略动几筷,胃口并不是坏,但是我一定要注意节食,曾经一度我胖到一百二十八磅——奇怪,一有安全感后便会想起这些琐碎的事。

               外表再强硬的人也渴望被爱。早晨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爱人的脸上……足以抵得钻石黄金……那种急急想报知遇之恩的冲动……

               我躺在沙发上很久。大概是憩着了,梦中还是在开信箱,信箱里的信全部跌出来,跌出来,这些信全都变成现钞,在现钞堆中我拣信,但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心虚地,一手都是冷汗,我觉得非常痛苦,我还是在找信,然后有人抓住我的手,我惊醒。

               抓住我的手的是勖存姿,我自然的反应是握紧他的手。

               “你怎么了?”他轻轻地说,“一头的汗水,做梦?”他拨开我额头前粘住的头发。

               我点点头。

               “可以告诉我吗?”他轻轻地问。

               我的眼睛开始红起来,润湿。哦点点头。“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我其实并不贫乏。“我的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

               “以后你会什么都有,别担心。”他说。

               “谢谢你。”

               勖存姿凝视我。“其实我一直希望有像你这样的孩子。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你知道吗?很有可能我已经爱上了你——”他轻轻拥抱我。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那种大量的安全感传入我心头。

               我把手臂围着他的腰,他既温暖又强壮。

               “你见过聪恕?”他低声问。

               “是,见过。”

               “他……一直是我心头一块大石。当聪慧嫁出去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

               “他不是婴儿了。”我说道,“他还有他母亲。”

               “正是,正因他不是婴儿,所以没有人原谅他。”

               “你担心他?”我问,“你担心我吗?”

               “是的,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会不听话,担心你会逃走,”他轻笑,“担心你嫌我老……”

               我也笑。

               “你今夜留下来吗?”我问。

               “聪恕有话跟我说。”他笑笑。

               “可是我马上回伦敦,”我说,“你真的肯定这两天没有空?”

               “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他看看我说,“我不会放过你,你放心。”

               我忽然涨红了脸。“笑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看着我,叹气。“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是,喜宝,太过美丽,太过聪明。”

               我转过头去。这难道也是我的错?过分的聪明,过分的敏感。我们出来孤身作战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踏着尾巴头会动”,懂鉴毛辨色,实在是很吃亏的,一股牛劲向前冲,撞死了也没人同情,这年头,谁会冒险得罪人教导人,教精了别人,他自己的女儿岂非饿死。

               一切都是靠自己吧。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有勖存姿,想想都精神一振。

               “我要走了。”他说,“这几天比较忙,你自己收拾收拾,司机会把你送到飞机场——聪慧他们开学,我也很少亲自送,所以你不必多心。”

               “我多心?”我讪笑,“我自己提着大皮箱跑遍整个欧洲,谁来理我的死活,现在倒真变成香饽饽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临出门时看到茶几上的药瓶,他问:“安眠药?”

               我点点头。

               “到伦敦有司机接你。”存姿边说着边穿大衣。

               我在他身后帮他把大衣穿上,我问:“你不禁止我服药?”

               他看我一眼。“嘴头禁止有什么用?当你自己觉得不需要服药也可以睡得稳,你当然会得把药戒掉。我不会单单嘴头上为别人设想的。”他笑笑。

               “谢谢你。”我说。

               “当你觉得安全舒适的时候,药瓶子会得飞出窗口,光是劝你,大概已经很多人做过,而且失败。”

               他开门走了。

               只有勖存姿这样的男人,才好算是男人,我叹口气。能够做他的儿女是幸福,能够嫁他为妻也是幸福,就算我这样子跟住他,也并不见得不是好事。我心中的肮脏感觉渐渐消失,因为我开始尊重他,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相当重大。

               他与聪恕的谈判如何,我永远不会知道,过了三天我就启程往新加坡转谐和号到伦敦。我发出一封信给母亲。我在香港已经没有家,命运的安排密不通风,我并没有沦落香港。
              


              22楼2006-04-08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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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机把我的行李提进去。我在新加坡候机室遇见宋家明。

                 我向他点点头。在很远的一个位于坐下阅读杂志。

                 宋却缓缓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看他一眼,真出乎我意料,他还有什么话说?要与我斗嘴,他也不见得会得讨了好去。

                 宋家明,我心里说,放马过来吧。

                 他问:“在香港没有看到聪慧?”声音则还和善。

                 “没有。”我简单地答,并没有放下手中的书本。

                 “这两日勖家人仰马翻。”他说。

                 “是吗?”我淡淡地反问,勖家塌了天又与我何关。

                 “聪恕自杀。”

                 我一怔。第一个感觉不是吃惊,而是好笑,我反问:“男人也自杀?为了什么?”

                 “姜小姐,你可谓铁石心肠,受之无愧。”

                 “是的,我一向不同情弱者。如果身为聪恕还要自杀,像我们这种阶级的人,早就全该买条麻绳吊死——还在世上苦苦挣扎作甚?”

                 宋家明说,“你这话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你不关心聪恕的死活?”

                 我说:“他死不了。他怎么死得?”

                 “料事如神,姜小姐。”

                 我说:“你知道有些女人自杀——嚎陶痛哭一场,吞两粒安眠药,用刀片在手腕轻轻割一刀——”我笑出来,“我只以为有种女人才会那么做”

                 宋家明凝视着我,“你瞧不起聪恕?”

                 “我瞧不起他有什么用?”我说,“他还是勖存姿的独于,将来承继勖家十亿家财。”我盯着宋的脸。

                 “你知道吗,姜小姐,我现在开始明白勖存姿怎么选上你。你真是独一无二的人物。”

                 “谢谢,我会把你的话当作赞美。”

                 “是。”他说,“这确是赞美。在短短两个星期内,使勖氏父子为你争风,太不容易。”

                 我说:“据我所知,我还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成功的女人。”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他嘲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我只是笑笑。

                 “聪慧自然后悔把你带到家来。”他说。

                 “叫聪慧放宽点,一切都是注定的。”对聪慧我有愧意。因为她对我好,从头到尾,她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夹骨头、难堪的话,她没有讽刺我,没有瞧不起我,从头到尾,她待我好。

                 “注定的?”宋家明问。

                 “是的。”我说,“生命中这么大的转变,难道还不是注定的?你听过这句话吗:先注死,后注生,三百年前订婚姻。”我变得温和,“注定我要与聪慧相遇,注定我会在勖家出现。”冥冥中自有主宰。

                 “这是最圆满的解释。”宋家明说。

                 “你不是去伦敦吧?”我问。

                 “是,有点事要办——代勖先生去签张合同。”

                 “将来伦敦的事恐怕不用我理,有你在。”他忽然与我熟络起来。

                 “我对这些其实没有什么兴趣,”我很坦白,“我想念好书,现在勖先生会供给我生活的费用。”

                 “很抱歉我这么说,姜小姐,我真的没有恶意,但你当然知道勖存姿已是一个老人,而你还是这么年轻貌美,你的机会实在很多的,况且又是知识分子。”他声音里充满困惑,的确没有挖苦的成分。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我说,“在适当的时间与适当的地点,他是一个适当的人,就是如此。”

                 “你不介意人们会怎么说你吗?”宋家明问。

                 我眯眯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宋先生,人家怎么说,I DON'T CARE A FUCKING SHIT!”

                 他不出声。忽然之间也笑了,他用一只手揩着鼻子,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低着头笑。

                 “姜小姐,你真是有趣。”他说。

                 “谢谢你。”

                 “欢迎成为勖家一分子。”他说。

                 “你承认我?”我间。

                 “我是谁?我是老几?勖存姿先生不是早已承认了你?”

                 “但是你,宋先生,如果你看不起我,我的生活岂非略有暇疵?”

                 “我原先以为你是个有野心的女……”宋说,“可是现在看不像——我不明白,姜小姐,你到底要什么?”

                 “爱。”我说,“如果没有爱,钱也是好的。如果没有钱,至少我还有健康。也不过如此,不不,我不想霸占勖家的产业,这又不是演长篇电视剧,我要勖家全部财产来干什么?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钞往楼下扔?我只要足够的生活费——很多的煤烧得暖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听过这首歌?”我问。

                 宋家明看着我很久,我知道他已原谅了我。

                 “上飞机了。”我说。

                 我觉得很高兴,把宋家明赢过来并不见得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他对我取消敌意而已。他会明白吗?像我这样的人。

                 他问:“你真的在圣三一学院?”

                 我微笑,“如果我不是圣三一的人,叫这架飞机马上摔下来!叫我马上死掉。”

                 “好毒的咒!”宋摇头笑,“除我之外,还有数百个搭客陪着你一起摔下来。”

                 “你为什么怀疑?勖存姿可没有怀疑。”我说。

                 “勖存姿在认识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调查过你,他有什么怀疑?这上下他清楚你的历史恐怕比你自己还多。”

                 “他是这么小心的人?”我抬起头。

                 “姜小姐,我替你担心,他不是那种糊涂的老人,你出卖的青春与自由,会使你后悔。”

                 “我认为他是好人。”我说。

                 “因为他目前喜欢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勖存姿是一个极其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乞丐完全没有选择余地。谢谢你。”

                 “祝你好运。”他这句话说得是由衷的。


                23楼2006-04-08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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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合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也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非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众女当中,他至少选中了我。”

                   “依此类推,这还不算最大的钻石,”聪慧嘲弄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不过是他的玩物,将来自有真爱你的人买了更大的钻石来朝见你。”

                   我看看腕表。“聪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当然,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她站起来。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妓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25楼2006-04-08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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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并不是很忙。”勖存姿说。

                     我转头看着他。家到了,我停好车子。

                     “你的车子开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点十全十美的样子呢。”

                     我们进屋子去。

                     辛普森显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兰地,我喝一杯热茶,坐在图书室陪勖存姿。

                     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这张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这次回香港买了下来的。”

                     我非常兴奋,摇撼着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听不听地方戏曲?”我问他,“你喜欢吗?”

                     “你听的是什么?昆曲、京戏、弹词、大鼓?”他含笑问,“粤剧?潮剧?”

                     “不,”我笑,“猜漏一样。绍兴戏。听听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兰地,很满足的样子靠在丝绒沙发里,手臂摊得宽宽的。

                     我们两个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实。大概是有值得开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兰唱的时代曲,一开头便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几时怎么高兴过……你也不要问我,我也不会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实对你说……”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没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当它是名贵的古董。

                     我解释给勖存姿听:“这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怕他不懂这些。

                     他脸上充满笑意,点点头。我觉得他笑容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这人就是够深沉。

                     我们静静坐在那里听祝英台迟疑地诉说:“自从小妹别你回来——爹爹作主,已将小妹,许配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梁祝的故事永远如此动我心弦。他们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对。

                     勖存姿说:“来,来,别伤心,我说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么事?”我问。

                     “我小的时候反串过小旦,演过苏三。”勖存姿说。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个木枷,出场的时候碎步走一圈,然后拖长声音叫声‘苦——’你看过‘玉堂春’没有?”

                     我当时抹干眼泪,笑道:“这不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么去扮女人?”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好玩,家里票友多得很。”

                     “哗,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多年前的事。”

                     瞧我这张嘴,又触动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吃的是他的饭,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这是我的职责。

                     勖存姿不动声色地说下去:“我还有张带黄着色照片,你有没有兴趣看?下次带来。”然后他站起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说:“今天有点儿事,伦敦等我开会,我先走一步。”

                     天晓得我只不过说错一句话,我只说错了一句话。

                     他真是难以侍候。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唤来,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与手套,这才转过头来对我平静地说:“下次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

                     他向大门走去,辛普森替他开门。


                    28楼2006-04-08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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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吗?”我瞧瞧窗外,“晴天比雪天更冻。”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勖存姿笑,“看我为你买了什么。”他取出一只盒子。
                       又是首饰。我说:“我已经有这只戒指。”

                       他笑。“真亏你天天戴着这只麻将牌,我没有见过更伧俗的东西,亏你是个大学生。”

                       我的脸涨红。勖存姿的这两句“亏你”把我说得抬不起头来。

                       我接过他手中的盒子。我说:“我等一会儿才看。”

                       “怎么?”他笑,“被我说得动气了?”

                       “我怎么敢动气?”我只好打开盒子。

                       是一条美丽细致的项链。“古董?”我问,“真美!像维多利亚时代的。”

                       “你应该戴这种,”勖说,“秀气玲珑。”

                       “是,老爷。”我说,“谢谢老爷。”

                       “别调皮了。我肚子饿,咱们吃饭吧。”他拍拍我肩膀。

                       我们坐下来。勖存姿对头盘没有意见,称赞牛肉香,他喜欢沙律够脆。上甜品时,我到厨房去,亲自等苏芙喱从烤箱出来,然后置碟子上捧出去。

                       他欢呼:“香橙苏芙喱。”他连忙吃。

                       然后他怀疑地把匙羹放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苏芙喱?”

                       我并不知道。我做苏芙喱是因为这个甜品最难做。

                       勖存姿吃数口又说:“我们厨师并不擅长做这个。”

                       “他不擅长我擅长。”我说。

                       “你——?”

                       我从没见他那么惊异过,我的意思是,勖存姿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人。

                       “你。”他大笑。“好!好。”

                       我白他一眼,“吃完了再笑好不好?”

                       “谢谢你。这顿饭很简单,”他住了笑,“但我真的吃得极开心。”

                       我看着他。

                       “让我抱你一下。”他说,“过来。”

                       我站起来走过去,他抱一抱我。我指指脸颊:“这里。”我说。他轻吻我的脸,我吻他唇,他很生硬。我很想笑。如果有观众,一定会以为是少女图奸中年男人,但是他很快就恢复自然,把我抱得很紧很紧。我再一次地诧异,我轻声笑道:“你把我挤爆了。”

                       他放开我。

                       我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上。

                       他说:“年轻的女士,你作风至为不道德。”

                       我蹲在沙发上笑。

                       我们还是啥也没做。我拢拢头发。

                       我说:“我知道,你在吊我胃口。”

                       勖存姿也大笑。

                       我把那条项链系上,他帮我扣好。我用手摸一摸。“谢谢你。”我说。

                       “早点睡吧。”他说,“我要处理文件。”

                       “你去过伦敦了?”我问。

                       “嗯。”他答。

                       我上楼,坐在床沿看手上的戒指,不禁笑出来,勖存姿形容得真妙。麻将牌,可不就像麻将牌,我脱下来抛进抽屉。因为我没有见过世面。我想:因为我暴发,因为我不懂得选优雅的东西。没关系,我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慢慢便学会了,只要勖存姿肯支持我,三五年之后,我会比一个公主更像一个公主。

                       我闭上眼睛,我疲倦,目前我要睡一觉。

                       明天我要去找好的法文与德文老师,请到家来私人授课,明天……

                       我和衣睡着了。


                      35楼2006-04-08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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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是清晨,因为我听见鸟鸣。

                         睁开眼睛,果然天已经亮了,身上的牛仔裤缚得我透不过气来。天,我竟动也没动过,直睡了一夜。我连忙把长裤脱掉,看看钟,才八点,还可以再睡一觉。

                         身后的声音说:“真服了你,这样子可以睡得着。到底是小孩子。”笑。

                         是勖存姿,我转过去。“你最鬼祟了,永远这样神出鬼没。”

                         他走过来。“我不相信你真的睡得熟,穿着这种铁板裤能上床?”

                         “你几时做完文件的?”我问。

                         “不久之前。上来看你睡得可好。”

                         “我睡得很好,谢谢你。”我白他一眼,“没被你吓死真是运气。”

                         他笑说:“真凶,像一种小动物,张牙舞爪的——”

                         “关在笼子里。”我接下去。

                         “你有这种感觉?”他问。

                         “过来。”我说。

                         “你说什么?”他一怔。

                         “我说过来。”我没好气,“我不是要非礼你,勖先生,你的羊毛衫的钮扣全扣错了。我现在想帮你扣好。”

                         他依言走过来。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命于人吧。

                         我为他解开钮子,还没有扣第一粒,事情就发生了。

                         也该发生了,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已经等了半年。很少男人有这样的耐心,这么不在乎。

                         我并不想详加解释与形容。

                         第二天他开车送我到圣三一。

                         下车时候我吻一下他的脸。我问:“你还不走吧?”

                         “明天我们去巴黎。”他说,“已经讲好的。”

                         我点点头,他把车子驶走。

                         迎面走来丹尼斯阮。这么大的校舍,他偏偏永远会在我面前出现。

                         “那是你的男朋友?”他讽刺地问,“那个就是?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我一径向课室直走去,不理睬他。

                         他拖住我。“别假装不认得我。”

                         我转过头,正想狠狠地责骂他,他的面色却令我怵然而惊,不忍再出声,他看上去真有点儿憔淬,原本笑弯弯的眼睛现在很空洞。

                         “你怎么了?”我问。心中想,另外一个勖聪恕,这干男孩子平常在女孩群中奔驰得所向无敌,忽然之间碰到一个对手,个个被击垮下来。


                         “我很不好受。”

                         “你没刮胡子?”我问道,“看上去像个醉汉。”

                         “我想念你。”他固执地说。

                         “丹尼斯,到伦敦去找一找,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六万个。”

                         “我只想念你。”他还是老话一句。

                         我笑问:“我现在去上课,你要不要转系?法科教授会欢迎你,反正你精拉丁文。”

                         “下课我在饭堂等你。”丹尼斯阮说,“除非你连吃茶点时间也被人约走了。”丹尼斯阮转身走。

                         我大声嚷:“明天我要去巴黎,你别浪费时间。”

                         他不睬我,高大的身形背着我走远。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强壮的手臂,瘦小腰身,美丽的体形,温暖的身体,一寸寸都是青春。我怎能告诉他,我只想紧紧地拥抱他,靠在他身边,走遍剑桥,听他说笑话……

                         但是勖存姿在这里。勖存姿对我太重要。我知道丹尼斯会说最好的笑话给我听,但我肚子饿的时候,我十分怀疑笑话是否可以填饱我的胃。好的,我知道丹尼斯可爱,除此之外,尚有什么?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吧,我会对他的一切厌倦,不值得冒险,连考虑的余地都不必留下。

                         我对丹尼斯阮甚至不必像对韩国泰。丹尼斯是零。

                         我专心地做完上午的功课到饭堂坐下,丹尼斯阮走过来。他穿着紧窄的牛仔裤,大T恤。真漂亮。

                         我看他一眼,低下头喝红茶。

                         他说:“我有个朋友认识你。”

                         “谁?”我冷淡地问。

                         丹尼斯坐在我对面。“他说跟你很熟,他叫宋家明。”

                         我的血凝住,手拿着红茶杯,可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在什么地方?”我声音中带一丝惶恐。

                         “你真认识他?”丹尼斯诧异问。

                         “是。”我答,“世界真细小。”我喃喃地说道。

                         “他一会儿来看我,他说有话跟你讲。”

                         我已经镇静下来,处之泰然,我说:“当然他有话要说。”我可以猜得他要说的是什么。我的胃像压着一大堆铅般。谁说这碗饭好吃,全打背脊骨里落。
                        


                        36楼2006-04-08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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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认识他的?”我问。

                           “我与他妹妹约会一个时期。”阮说。

                           再明白没有了,我点点头。

                           “你告诉宋家明什么?说我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对他说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丹尼斯说。

                           我知道,全世界的人都想毁了我。我低下头叹口气。

                           我问:“我在你宿舍过夜的事,你也说了?”

                           “说了。我说我从来不晓得东方女郎也有这么好的胸脯。”丹尼斯天真地说,“我爱上了你。”

                           我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茶杯,我将怎么办?解释?推卸?还是听其自然?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面,不出声。

                           丹尼斯毫不知情,他问:“你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大舒服,为什么?”

                           我轻声说:“丹尼斯,你刚才见过我的男朋友,你知道他是谁?”

                           “谁?一个肮脏有钱的老头子。”丹尼斯气愤地说。

                           “但却是你好友宋家明的岳父,丹尼斯。”我用手掩住脸。

                           丹尼斯至为震惊,他站起来,推翻桌前的茶杯。

                           他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我可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

                           我叹口气,看他一眼。“我原谅你,因为你所做的,你并不知道。”我站起来,
                          “我很疲倦,下午不想上课。”

                           “我替你解释,一切是我造的谣言,好不好?”他拉住我苦苦哀求,“我真的不知道。”

                           “丹尼斯,没关系,你听我说,真的没关系——”真是啼笑皆非,我还得安慰他,太难了。

                           “我做了什么?”他几乎要哭起来,“我做了什么?”

                           我看到宋家明走进饭堂,连忙按住丹尼斯:“噤声!别响,他来了,镇静一点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丹尼斯只好坐下来。

                           宋家明仍然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叫人心折。

                           他礼貌地向我点点头,“姜小姐,你好。”

                           叫“姜小姐”是最最好的招呼。不然他还能叫我什么?

                           “世界真小。”我微笑地说。微笑自然有点僵硬。

                           “是,我与丹尼斯认识长久。”我也微笑。“你见过勖先生了?”我问。

                           “尚没有。”宋家明说。

                           “勖先生与我明日一起去巴黎。”我补一句,“如果没有变化的话。”

                           “变化?为什么会有变化?”宋家明作其不解状。

                           我看着他。“譬如说,有人说了些对我不利的话。”

                           “不利的话?你有什么把柄在什么人的手中吗?”他笑问,一边凝视我。

                           “不是把柄,是事实。”我说。

                           “你以为还有什么事实是勖先生所不知道的?”他问我。

                           我真的呆住了。

                           “姜小姐,如果你认为有事能瞒得住勖先生,而尚要旁人多嘴的话,姜小姐,我对你的估计太高,而你对勖先生的估计太低了。”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脸色突变,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勖存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派了多少人监视我?

                           宋家明说:“我过来探望丹尼斯,没想到碰到你。”

                           “见到你很好,宋先生,谢谢你。”我说得很僵。

                           他点点头。


                           丹尼斯在一旁又急又难受,插不上嘴。

                           “我只是可怜我自己。”我轻声说完,站起来走开。

                           我捧着书在游离状态中离开饭堂,把赞臣希利开回家。这是我的家?我有看过屋契吗?没有。我到底有什么?我把抽屉里所有的英镑放进一只大纸袋里去,带着那只钻戒,开车到最近的银行去存好,用我本人的名字开一个户口。仿佛安了心。

                           我有些什么?一万三千镑现款与一只戒指。


                          37楼2006-04-08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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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转身对我说:“让我提醒你一件事,我有这个权利,我们签好合同,你是我的人。我的容忍度不是不大,但你要明白,你已经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应该付出点代价吧?谁叫你的父亲不叫勖存姿?”

                             我听着这些话,连血带泪一起往肚里吞。

                             “我知道你的讯息了,”我说,“如果你要辞退我的话,请早两个月通知。”

                             “我会的。”他拉开门,再转过头来,“是不是我要求太过分?我只希望你喜欢我一点点。”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叹口气,离开我的屋子。

                             我唤来医生看我的伤口,然后服安眠药睡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史嘉勒奥哈拉说的。

                             我做一个美丽的梦。在教堂举行白色婚礼。我穿白色缎子的西装小礼服,白色小小缎帽,新鲜玫瑰花圈着帽顶,白色面绸。

                             但是电话铃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把我惊醒。

                             后来发觉是楼下客厅与我房中的电话同时响个不停。

                             没隔一会儿,楼下的电话辛普森接到了。楼上的铃声停止。辛普森气急败坏地跑上来。

                             “姜小姐!姜小姐。”

                             “什么事。”

                             “勖先生。他被送去萨森医院,他示意要见你——”

                             我跳起来。

                             “哪里?”我拉开门,“哪里?怎么会的?”

                             “医院打电话来,勖先生的心脏病发作——”

                             “什么医院?”我扯住她双肩问。

                             “萨森——”

                             我早已披上大衣,抢过车匙,赤足狂奔下楼,我驶快车往医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我气的,他是我气的。

                             我把车子铲上草地停好,奔进急救室,我抓住一名护士,喘着气。“CCYUNG!心脏病人。”

                             他们仿佛在等我,马上把我带到病房。

                             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走过去,我问医生。“他死了?他死了?”

                             “没有。”医生们的声音永远如此镇静,“危险。你不能嘈吵,他要见你——你就是姜小姐?他暂时不能说话,你可以走过去坐在那张椅上,我们给你五分钟。”

                             我缓缓走过去坐下。

                             勖存姿鼻子与嘴都插着细管,全通向一座座的仪器。

                             他的头微微一侧,看到我,想说话,但没有可能。

                             护士说:“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间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泪,我开始饮泣,然后号淘大哭,医生连忙把我拉出病房。

                             “吩咐过你,叫你噤声。”

                             我跪在地上哭。“他会死吗,他会死吗?”

                             护士把我拦住。“他不会死的,他已度过危险期,你镇静点好不好?”

                             另外一个医生说:“着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医院,开车往达尔文学院找丹尼斯阮,他应当知道宋家明在什么地方。

                             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门,阮出来看见我,马上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气急败坏地问。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这样子,你已经冻僵掉,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点头,我实在没有能力再把车子开回去。

                             丹尼斯叹口气,他上了我的赞臣希利,一边喃喃说:“明天校方就会查询干吗草地与水仙花全被铲掉,如果你从左边进来,连玫瑰园也一起完蛋,那岂不是更好?”

                             我只是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手脚流血,脸上一团糟。”

                             他开车也飞快,一下子回到家。

                             宋家明听到引擎的声音来开门,一把搂住我。

                             “静下来。”他低声命令我。

                             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将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东西。

                             “别怕,他不会死的。这次不会。”宋家明温柔地说。

                             我们三人进屋子,阮关上大门。

                             辛普森太太递上热开水,宋家明喂我喝下去。

                             “上楼去换好衣裳,去。”宋命令我。

                             “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语气肯定坚决。

                             我瞪着宋家明。“不……”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这种情形已发生过一次,别惧怕。上楼去,让辛普森太太替你搽洗伤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39楼2006-04-08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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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勖存姿出院后并没有再来探我。他飞到苏黎世去了。我一个人在剑桥乖了很久很久。我欠他。我真的欠他。

                               丹尼斯阮不敢来找我,他这一段事算告完结。宋家明挟着他一贯的风度做人,并没有提到我与阮的那件事。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敢得罪我——也不见得,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很明显地原谅了我。

                               现在恨我的是聪慧。

                               我设法把成绩表,家课分数,系主任的赞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苏黎世的公司去。我们之间好像真的产生了感情。

                               他写信给我,亲笔,不是女秘书的速写打字。

                               我也写信给他,很长很长的,我把信当作一切感情上的发泄与寄托,这时我与老妈完全失去联络,越是疏远,越提不起劲来倾诉。

                               她能力我做什么呢?我把烦恼告诉她,于事有何补?不如告诉勖存姿。他像我的上帝。如果我说:“……在杂志上看到劳斯‘卡麦克’的广告……”他下一封信会答:“你开卡麦克不适合,但我会置一辆……”我一切的祷告都得到回复。他有权、有势、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命运令我遇见了他。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伦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我们见面机会很多。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像:“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

                               我老实地说:“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进去,神出鬼没,我一直没问是谁做的。”

                               “岂不是像聚宝盆?”他笑。

                               我也笑。

                               “女人,时价每天不同。”宋家明说,“前数天我在‘夏惠’吃饭,碰到台北新加坡舞厅的一个舞女,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跟老公来的,旅行。’我问,‘结了婚吗?’她笑:‘等注册。’来不及地补一句,‘在香港我住浅水湾。’你瞧,女人多有办法。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他看着我。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41楼2006-04-08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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