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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42楼2006-04-08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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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家明说:“尽管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镑——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发泄。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一切很快会过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说。

     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

     我木着一张脸,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间房间,车房里尚有两部车子。

     “她的房间呢?”我淡淡地问。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很漂亮,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墙纸窗帘与床垫是一整套的。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兹”的“夜间飞行”香水。她的生活应当不错。

     拉开衣橱,衣服也一整柜。老妈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问一个问题——

     “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我问得很可笑的。

     咸密顿叫嚷着:“警方问完你又来问,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买!我不是那种人,我爱咏丽。”他掩着脸呜呜地哭。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观剧。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他与勖存姿联络。

     我还是做梦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递给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爱我敬我,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我们一起看电视。


    45楼2006-04-08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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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1 22:5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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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脖子上那串项链——”

       “我爸爸送的项链。”我说。

       “很美。”汉斯说着在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打开翻到某一页,是一位美妇人肖像,他指指“看到这串项链没有?多么相像,一定是仿制品。”

       我看仔细了,我说:“我不认为我这条是仿制品,这妇人是谁?”

       “杜白丽。”他微笑。

       我把项链除下来,把坠子翻过来给他看。“你瞧,我注意到这里一直有两个字母的一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烟斗,取出放大镜,看了看那几个小字,又对着图片研究半响。

       他瞪着我,睫毛金色闪闪。“你爸爸是什么人?”

       “商人。”我说。

       “他必然比一个国王更富有。这条项链的表面价值已非同小可,这十来颗未经琢磨的红宝石与绿钻石——”他吸进一口气,“我的业余嗜好是珠宝鉴定。”

       现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丽与我一样,是最受宠的情妇。

       我发一阵呆。

       然后我说:“我也很喜欢这条项链,小巧细致,也很可爱,你看,石头都是小颗小颗,而且红绿白三色衬得很美观。”

       “小颗?”汉斯看我一眼,“坠链最低这一颗红宝石,也怕有两卡多。历史价值是无可估计的。”

       我笑笑。也不会太贵。我想勖存姿不会过分。

       “我替你戴上。”他帮我系好项链。“神秘的东方人。说不定你父亲在什么地方还拥有一座堡垒。”

       是的。麦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现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来,“谢谢你的茶,”我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马厩。”汉斯放下烟斗。

       “好的。”我说。

       在回程中我说:“你那一间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里骑马,你有空的话,下星期三可以再见。”

       “一言为定。”我跟他握手。

       我开车回家,只见勖存姿在喝白兰地,辛普森已回来了。

       “啊辛普森太大。”居移体,养移气,我变得她一般的虚伪。“真高兴再见到你,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小姐,你回来了真好。”她昂然进厨房去替我取茶。

       她这句话可以听得出是由衷的。她脸上有某处还粘着一小块纱布,至少我从没有殴打她。

       我坐下来。“他们都走了?”

       “走了。”勖存姿叹口气。

       如何走的,也不消细说,有勖聪恕这样的儿子,也够受的,我可以了解。

       我说:“你也别为他担心,你也已经尽了力。”

       他说:“你才应该是我的孩子,喜宝,你的——”

       “巴辣。”我摊摊手,“我就是够巴辣。”

       “不不,你的坚决,你的判断、冷静,定力,取舍——你才是我的孩子。”

       我微笑,“你待我也够好的,并不会比父亲待女儿差,你对我很好很好。”

       “是,物质。”勖存姿说。

       “也不止是物质,”我说,“情感上我还是倚靠你的。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我问。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在等你先爱我。”

       “不,”我回视他,固执地,“你先爱我。”

       他叠着手看牢我,说:“你先!你一定要先爱我。”

       我冷笑:“为什么?有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你为什么不能先爱我?”

       他转过身去。

       “哦。”我转变话题,“谢谢你的项链,我不知道是杜白丽夫人的东西。”

       “现在是怎么知道的?”他平静地问。

       “有人告诉我。”

       “一个德国人?叫汉斯·冯艾森贝克?”他问。

       我的血凝住,真快。他知道得太快。

       忽然之间我的心中灵光一现。老添,那个马夫。

       勖存姿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去见他,别怪我无情,我会用枪打出他的脑浆!你会很快明白那并不是恐吓。”他转过头来,“我还会亲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样的语气说,“你会为我杀人?你能逃得谋杀罪名?我不相信?”

       “姜小姐,”他低声说,“你到现在,应该相信勖存姿还没有碰到办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爱你。”我断然说,“你得先爱我!你可以半夜进来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爱你,我尊重你,诚服你,但是我不会先爱你。”我转身走。
      


      52楼2006-04-08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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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丽?即使是美丽,也没有灵魂。”我说,“我是浮士德。”

         “你‘父亲’富甲一方,你应该有灵魂。”他咬着烟斗沉思,“这年头,连灵魂也可以买得到。”

         “少废话,把苹果批取出来。”我笑道。

         吃完晚饭汉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他要过一阵才回来。”

         “是吗?”我漠不关心地问一句。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留意听: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政府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分,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似是
        ‘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兴奋?”他问。

         “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律科值得兴奋?”

         “当然。”

         “放屁。”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吹一番牛……这好算兴奋?”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未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
        “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金睫毛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54楼2006-04-08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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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地说,“唯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我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59楼2006-04-08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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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

            勖先生出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

            ”她眼睛闪得迷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

            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

            帝,终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地说。
             
             “没有。”
             
             “起床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

            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

            ”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的。”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地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

            “飘”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乱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的眼睛,脸色很坏,嚅嚅

            地说不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饱了,脸色

            也比较好看。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我不置信。
             
            


            69楼2006-04-09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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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头,“你并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头,“你相信我?”
               
               “你还算是我亲人。”他的声音低下去。
               
               “别担心,勖先生,你身体还是很好,”我说,“支持下去。谁家没有一点

              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会儿。“有你在我身边,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说,“只会使你生气。”
               
               “你应该生气,”他说,“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
               
               我凝视他,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了,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现在他

              说他老,确有那种感觉。

               他咳嗽一声,“至今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

               “毁了我?”我说,“没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没遇见你,我连学费都交

              不出来,事情不可能更坏了。”

               “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

               “毕业?我有这么多钱,还要文凭做什么?”我问。

               “钱与文凭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文凭。”

               “何必做无谓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

               他说:“聪憩想见你,你说怎么样?”

               “我?我无所谓,她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是聪憩?

               “她要与你讲讲话。”他说,“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她对你的敌意

              减轻,也许如此。”

               我点点头。“我不会介意。”

               “那么我叫她来。”勖存姿有点儿高兴。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翻过来翻过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说:“如果你没遇见我,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小两口子恩恩爱爱

              ,说不定你已经怀了孩子。”

               “是,”我接口,“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号,两

              口子大跳大吵,说不定丈夫是个拆白,还是靠我吃软饭,说不定早离了婚。”

               勖存姿笑笑说:“喜宝,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并不觉得是什么遗憾,”我想起那个金发的奥国女郎,“至少将来我

              可以跟人说:我曾经拥有一整座堡垒。何必悔恨,当初我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我。

               我嘲弄地说:“我没觉得怎么样,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现在没有幸福。”

               “幸福?你认为养儿育女,为牛为马,到最后白头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标

              准不一样。到我老的时候,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我可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不,我不懂得后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

              又起来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坚强。”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

              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71楼2006-04-09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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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

                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脱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

                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

                边。
                 
                她说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

                种小事上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

                还可以带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

                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

                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

                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

                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

                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逼

                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

                是我尚且要惨淡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

                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

                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

                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73楼2006-04-09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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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21 22:5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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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阵沉默。

                   “我想来拜访你,”我说,“我可以来吗?”

                   “可以。”她说,“我也正静着,有个人说说话不妨。”

                   “那么我现在来。”

                   “你喜欢吃些什么?现在我们这儿日日下午做下点心。”

                   “中的还是西的?”我问。怎么问得出。

                   “春卷,糕点这些而已,还炖点参,可合口味吗?”

                   “可以。”我说,“我下午就来。”

                   我告诉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为然。“你去干什么?闲着慌?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做。”

                   我没有吭声,但下午还是去了石澳,自己开的车。

                   勖太太穿着旗袍与绣花拖鞋迎出来,静静地打量我,然后说,“这回子瞧你,比聪慧还小着几岁似的。”

                   提起聪慧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坐在她对面。她把点心拿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递给我。问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还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过是挨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气的眼泪,而不是伤心。

                   我呆呆地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台上放着一整套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翻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红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银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她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吗?”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79楼2006-04-09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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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
                    我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戴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因此又拼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

                     我侧转头,我不要听。

                     不是我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原处,但花过力气,我死得眼闭。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坏,还活着,我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现在比较懂得施与受的哲学。脾气也好了,心中没有那么多埋怨,现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长长叹口气。

                     “你还是抱怨。”他笑笑。

                     “或许是。”我说,“没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没有意义。也许神父修女也有烦恼,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微笑,不出声。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况不会更好。”
                    


                    82楼2006-04-09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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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牢医生,医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得多谢——”

                       我连忙说:“我看护他是应该的。”

                       医生扬扬眉,略为意外,然后说:“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后的一个白衣女护士拉出来。

                       “周小姐?”我愕然。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小个子,圆圆面孔,五官都挤在一堆,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谦虚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医生说:“多亏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顾勖先生,又建议电疗,她帮他……”

                       我没有听进去,这医生懂什么?照顾病人根本是护士的天职。

                       我日日对着聪恕说话……这多半是我的功劳。我跟聪恕说:“来,先打电话给妈妈,安慰她一下,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

                       “当然。”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我怎么会忘记?”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

                       我看着他拨电话。我跟医生说:“真是的,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医生耐心地说:“不是‘忽然间’,是周小姐——”

                       “电话通了。”聪恕转过头来说:“是佣人来听的电话。”

                       “叫你母亲来听没有?”我问。

                       “等一等,喂?”他嚷“妈妈?我是聪恕,谁?聪恕。什么聪恕,不是只一个聪恕吗?妈妈——”他又转过头来说:“她好像要昏过去了。妈妈!你来医院?好的,我等你。”他挂上电话。“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地问。

                       医生说:“周小姐会陪你回房间,慢慢跟你解释。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

                       我兴奋地说:“待勖太太一来,勖聪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医生说。

                       “为什么?”我问。

                       “他尚要慢慢适应。”医生说。

                       “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亲。”我站起来,“我把他父亲接来看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医生也笑,“在这种病例中,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玻璃门,“我去接他的父亲。”

                       “姜小姐——”

                       “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像一粒子弹似地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勖先生!辛普森大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地说,“这下子可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

                       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地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地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地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

                       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地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

                       “喜宝?喜宝?”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地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88楼2006-04-09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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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地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在香港吗?”她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去。“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还打算住香港?”她问。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足够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儿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我有什么选择?我毕竟在这个城市长大,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习惯,我不愿搬到外国去居住。

                         “你搬一层房子吧。”勖太太说,“这里对你心理有影响,而且也太简陋。我与聪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问。

                         “叫装修公司来设计不就行了?”她说,“很简单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离勖夫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个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请了律师来商量,把我的财产总数算一算,律师说了个数字。

                         我一惊,“那是什么意思?是多少?”

                         “是九个数目字,八个零。”

                         “八个零?”我问,“那是多少?”

                         律师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钱已经多得你永远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战爆发,或是你拿着座堡垒去押大小,否则很难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啊。”我说。

                         “这里是最详细的表格,你名下的财产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数次。”

                         “呵。”我翻阅那叠文件,“什么?连伦敦这间最著名的珠宝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东,坐着收钱,年息自动转入瑞士银行户口,银行永远照吩咐自动替你把现款转为黄金。”

                         “呵。”我说,“我有多少黄金?”

                         “截至上月十五号,是这个数字。”他把文件翻过数页,又指着一个数字。
                        


                        89楼2006-04-09 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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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92楼2006-04-09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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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你的帖子偶转到置顶去了~


                            93楼2006-04-09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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