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弱的自白被无声凝滞在空荡的几平米内,坚硬,冰凉,掷地有声。
韦天飞站在门外,倚在墙沿,能清楚地听见病房里的所有交谈。
父亲其实很残忍。韦天飞想。他总是能轻描淡写地道出一些惨痛无比的事实,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惩罚他人。哪怕他并非是故意为之,哪怕他原本出于善意,出自好心。
当年他知晓了霍震想与他一较高低的愿望,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个行业,果断得仿佛对自己奋斗多年的事业没有一丝留恋。后来他知道霍震想与他再度并肩,转头就订好了出国检查身体的机票,自此再无心念重返四驱车界。
那些坎坷颠簸天灾人祸磨光了他的力气,让他疲惫不堪,苦不能言。信任坍塌,信念远走,他干脆让斗志也熄火,无情得连一丝怀念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
不懂事的时候韦天飞曾经痛斥过父亲的软弱。后来他发现,父亲是真的软弱,却也是真的固执,软弱得近乎固执。父亲和霍震,其实执拗得相似。不然他们也不可能并肩走过那么多年,不然他们也不可能把那场变故弄成后来无法收场的田地。
“我倒真没想到你的回应会是‘我’。”
沉默半晌,霍震接了句话。没有讶异,没有恼怒,更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平静。
“今年魔蝠队搞丢了冠军,对吧。”
话说至此,韦超却突然闭上眼睛,岔开了话题。突兀得仿佛是在刻意回避。
“怎么?这事儿合你心意了?”
霍震哼了一声。堪称默契。
“不管我怎么否定,你总是会这样想我的……实话实说,我连那场决赛的直播都没有看,只是听闻自由赛手夺冠,多少有点吃惊。”
“一个小丫头片子,”霍震道,“百年难遇的天才。”
“魔蝠的青训之强在圈内众所周知。我不关注赛场很久了,也知道这一届全国大赛的种子选手均是你麾下青训出身,更是早已经把全国大赛的冠军领奖台轮番站了个遍。不久之后就是三年一度的亚洲大赛,就算是我,也清楚那些孩子们把精力和心思放在了哪儿。”
或许是因为轻敌,或许是因为疏忽,或许是因为志不在此在更高处,触手可得的卫冕落空,魔蝠蝉联多年的冠军竟让一位没有任何专业背景与家世支持的自由选手摘下了。
“听说她有个开五金店的顾问,有机会我一定去会会这位高人。”
“依你的个性与行动力,大概已经见过那位冠军赛手本人了吧?”
“当然。”
用一辆不配置任何攻击型武器,除了量产的抗电流装置没有哪怕一件最新式防御型装备,甚至连最高时速都并非是最快的平民四驱车,只是凭借鬼马的游走能力和抄近道的小聪明加上一点点幸运,就拿下了全国大赛冠军的车手,不可能不是天才,不可能不是霍震心心念念渴望占有的人。
“真是不容易,多少年,没有像韩峰和岑海那样,自己缠马达、矬底盘的孩子,走到这一步了。”
在韦超这一代人的童年时代,四驱车是赝品,是模仿,是跟在强国身后亦步亦趋的梦想。数十年来多少代科研人员一针一线一砖一瓦地垒出了现在的中国,小小的四驱车界也好,大大的航天军工也罢,到底是跨过了日本,赶超着欧美,一步一步走来了这里。
如果没有野心,任何一个人抑或国家都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走不到如今。
时过境迁,他们追上了前方的背影成为了别人的背影,四驱车界不再你死我活,不再急功近利,同样也不再蒸蒸日上了。十五年前的那场高峰会议之后,攻击型武器迅猛发展,出身普通的自由赛手却再没有站上过国家级比赛的领奖台。直到今年。
“那个小孩挺有意思的。不接受采访,不乐意被打扰,更不情愿加入我的团队。本来只要她点点头,随她开价的酬劳、出国深造的机会、旁人努力五年十年才能爬到的岗位,都是她的。可她却堂而皇之地说什么要专注于学业……最有趣的是,她有学工科的天分,却并没有走这条好走的路,而是选择了艺考说要去搞什么艺术。艺术,多么吃天赋的东西。这小孩,真是像我。我不知道这个冠军会不会就是她人生所能企及的峰顶,不知道再过五年十年她是否会后悔当下的决定,我也不清楚她所做的是否是对她而言最为正确的选择。可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还能绑她来吗,”霍震说,“老韦,换作是你,会觉得可惜吗。”
可惜吗。
可惜与否,又如何呢。
生活从来没给韦超留个答案。
“以前我也以为,速度才是迷你四驱车的未来,是我们行业的发展唯一的正解,攻击型武器的设想,你那个堪称狂野的梦,注定是走不通的。可现在又如何呢?”
“你问我可惜吗。我反过来问你,也问我自己。如果那场高峰会议没有通过你的提案,如果攻击型武器没有在十五年前就被宣告合法,如果四驱车界没有因此流失那么多平凡的种子没有自此走向下坡,可惜吗?如果当年那场火灾没有发生,如果你没有把我的孩子送出国去,如果****韩峰犯下那个悲哀的错误而我当初不曾一次又一次否定你的理想,可惜吗?”
“两代人在野外赛道喊打喊杀比来比去几十年。为了搞清一个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们竟也花费了几十年。”
“这么多年了,老霍,我今天跟你坦白,我在人前人后也在心底默默对你的理念否定了这么多年。如今我要说,当初,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