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佳节乞巧。
我在临街的酒楼挑了个位置，打算隔着那上下几丈的距离围观一下这七夕的热闹，毕竟我尚且孤家寡人一个，实在不合适身临其境——往年倒也罢了，今年心里有人却还未得，容易受刺激。
“不必了，我心上人不喜欢这些。”我懒洋洋地开口，将卖花环的小孩打发走。

我自楼外锣鼓喧天里回眸，正对上那小孩看我欲言又止的一眼，知道她是误会了，但这误会倒也让人乐见其成，我也不是很介意将它彻底坐实。提了酒盏和李隙随手碰了一杯，我开口道：“什么时候有的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

嗯，不知道。不知道听见我心有所属还能这么悠闲惬意？不知道就敢极尽撩拨一个眼神一次擦肩都能暧昧丛生？不知道……真当每一次都是不期而遇，偌大秦州当真那么容易相逢？
“唬小孩的，”我喝了半盏，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不然小崽子不依不饶的，我买了你戴？”

我原以为李隙之前对情爱之事并不上心，难通此间暧昧不明的关窍，没曾想天赋异禀，这段时日你来我往，竟也旗鼓相当，半点不落下风。
“那我也只好借花献佛，送给……”眼神在他身上流连一圈，我同他对视一眼，眼睑一弯，“王伯。”

老管家年过七旬，还要惨遭这样飞来的一笔“桃花劫”，实在有冤无处诉。
“那正好，”我点头应和，抬手将两只空杯添满，“让王伯把你拦在门外，我忙里偷闲，正好清静几天。”

“谁说这花环非得送情人了？你还讲不讲道理。”我笑道，“也对，我们殿下不仅不讲道理，还薄情寡义——之前看不见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我话多，这会儿倒是嫌我呱噪了是吗？”
我倾身接过他递来的酒盏：“真是闻者落泪，见者……”

“怎么了？”
玩笑的控诉戛然而止，久等未至。我收了笑，撩起眼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七夕街头，人潮熙攘，各种玩乐层出不穷。他目之所及，是一处宽台，围着不少人，台上置琴桌，置箭矢，四周挂着巴掌大的木牌数众，上书“琴瑟和鸣”“喜结良缘”诸如此类的词汇，以一曲为限，射中木牌数多的一方获胜，胜者可以在店家给出的彩头里任选一件。
我打眼一扫，也都是些灯盏扇玉之类的小东西，算不上什么稀奇。

“有盏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看着便觉得遗憾，”我回头同他玩笑，“可能是上辈子的未竟之愿。”
曲子换了三四支，场上人来人去，许多东西渐次被挑走，那盏灯却始终留在那里。我终于撩袍起身，往李隙肩头一握，垂眸看他：“等我一下，很快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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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太特殊，特殊到即便我常与李隙同游，即便我们之间依然什么都不是，却也不想错过今天的分毫——我穿过长街，取弓登台——好在不过比箭术，用不了多久。
身后有道脚步声随之而来，我一顿，莞尔：“不好好在楼上当个看客，怎么也下场来凑这个热闹？”

“没办法，心上人想要，我也只好下场一试，博他一笑。”我在他身后站定，摊开手掌，小厮奉上长弓，“更何况……”
店家应景，要登台人以情入局，以口中字句射取相应字牌。满街灯火璀璨，我同他抵背而立，张弓试弦——
“——有些话，合该由我来听。”

管它前世夙愿还是今生遗恨，都在他张口认下的那一瞬烟消云散。我垂眸轻笑，握紧弓臂：“那你可得听好了。”
锣鼓一震，琴声骤起，伶人开嗓，我抽箭搭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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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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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我一见倾心，魂牵梦萦，情深已久。”谁能想到见过无数次的人会在经年久别之后只因一眼就情钟，谁能想到小时候不对付的人竟也会志同道合意气相投，谁能想到区区见色起意，却原来早已情根深种，“我想同他朝夕旦暮，生死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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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有独钟、白头到老。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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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在我眼睛尚且无望的那段时间，他总是给我讲这人世间的熙熙攘攘，一切琐碎的，嘈杂的，美好的或者脏污的，我透过他的眼，看见他目之所能及的世界，和他这个人，觉得煞是可爱。那时候便想，假如此生再也看不见了，后半辈子就和他这样子过下去，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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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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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大漠黄沙里，我俩一身血污躺在沙丘上，恍惚如生死一际时，忽然觉得能和这样一个人死在一起，也了无遗憾了。倘若你乐意与一个人‘同生’，也欣然同他一起‘共死’，那这一生，舍他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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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腕一翻，三箭齐出。

指尖一颤，将离弦的一箭偏了毫厘，擦过木牌的绳结，只撞出清脆的一声铃响。我重新抽箭。
我还有许多话想说，可再多横亘在喉间的言辞在他那掷地的一句“舍他其谁”之下，也悉数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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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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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悦你。”
春日的杏花，难以下咽的面条，满城的烟火，雪晴后的星辰，戈壁里的笛声，还有那些绞尽脑汁的字句……抛开一切虚无的借口与理由，也都不过一句爱重，从过去，到未来。
——有一个人，我实在是很喜欢，很喜欢。
长箭离弦——天荒地老。

长街笙歌鼎沸，漫天流光溢彩，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如雷贯耳，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海里，几不可闻，只我近在咫尺，半个音节也不曾错过。
嘴角要笑不笑地抿着，眼角却已然弯起，声音里带着点压不住的笑：“听见了。”
伶人收嗓，七弦奏出最后一调——箭簇倏地离弦，一枚“两情相悦”应声而落。

一曲终了，胜负已分。我心知那一箭失手，必然赢不了他。但也实在好奇他到底射下了哪些。乌木的托盘上放着几枚雕工精美的字牌，我一一看去，忽然一顿，偏头看他：“……红袖添香？宜室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