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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小插曲，发生在病院楼大门前，那一片绿茵茵的庭院间，夕阳渐渐陷入远方山头的时刻。
古条辻里叼着烟，本来只是与像雕塑一样静静伫立在路边的形似高中生的少女擦肩而过。
在即将远去之时，那不知是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话，却无比清晰地钻进了耳朵。
“<Charybdis>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
这话仿佛触碰了脑海里隐藏的开关，让古条辻里浑身打了个激灵，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
在那里，少女用无机质的漠然眼神，直勾勾地望向这边，命令似的继续发问：
“我问你，<Charybdis>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
“咦……咦？”
他这才反应过来，少女在说些他完全不知所以的东西，但自己却自动地做出了回应。
“那个，你说的是什么单词…我没听过……是不是认错人了？”
“……”
看着古条窘迫的表情，少女反而更加皱紧了眉头。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后，她才放弃似的瘫软下来。
“唉……看来<Spooky E>的能力用法不止一种。<Charybdis>那家伙，是为了避免露出破绽吗……喂，那边的大叔。”
“在？”
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少女到底在想什么，古条还是觉得，她大概是找自己有事吧。少女的态度相比刚才软了不少，此刻就像随处可见的女高中生那样与他自然地打着话。
“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鄙姓古条……古条辻里……”
说着，他掏出上衣口袋里的名片，递给少女。少女接过名片，饶有兴趣地把玩了两圈，似乎在瞧什么新奇的东西。
“隶属于Workcraft……游戏脚本家？莫非是那种，有点H的美少女恋爱游戏？”
“算，算是……”
“呋——”
少女分明就在憋笑。感到一阵羞耻的古条别过脸去，视线胡乱游走着。没办法，在纱织事件和软轮组织成立后，尽管这个品类的游戏作品仍有市场受众，却多少会招来些偏见，更何况本身就是游走在红线边缘的品类。
“那个，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
“哎——别这么急嘛！抱歉抱歉，是我不好，再陪我多说几句吧？”
少女一把拉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古条的袖子，竟硬生生将他拉在原地走不动半步。古条挣脱不得，只好又一次面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的少女。
——这样看来，
和方才一开始那副神情真是判若两人。
“那么，总得先告诉我名字吧？这位小姐。”
“吉田礼奈！叫我礼奈就好啦～”
这热情洋溢的笑容，正和校园中标准的女子高中生别无二致。
“我说啊，大叔，你在调查七楼吗？”
“喂，话说回来我可不是大叔，今年刚满三十……倒也说不上调查这种侦探一样的行为。只是采访！采访而已，就像记者一样，明白吗？”
“分明就大差不差嘛。对了大叔……”
“我可是有名字的啊。”
“……古条大叔，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这个小鬼头……什么请求，说来听听，大叔我心情好的话说不定可以答应喔。”
“真的吗？那——”
吉田礼奈悦动的眼睛闪闪发光，
““那，就把你调查，不，采访得来的情报，一切关于七楼病人的情报都分享给我。”
紧随而来的，又是超出他预想的发展。
“喂，我说你啊，那里可是不对外开放的地方，更何况我还签了保密协议……”
“不行吗？”
少女撒娇似的把身子凑近，半强硬地逼迫着。然而再怎么逼迫，工作上的事，不是说怎样就能怎样的。
“都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这样的话——”
少女的语调变得冰冷至极。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迅速降温，寒意包裹住古条的全身。这是什么情况？心里如此疑惑着，颤抖的口却难以将之道出。
自称吉田礼奈的少女继续念出不含语调起伏的指令：
“九一三，零六二，进入命令模式。别以为了解<Spooky E>能力的只有你一个——”
身体越来越僵硬。
随后，
意识坠入黑暗。

“……亲爱的？”
是谁正呼唤。
“亲爱的，你没事吧？你看上去不太舒服……”
“妈妈，爸爸他睡着了……”
朦胧的…两道声音交杂，在脑海中不分远近地响起，一遍又一遍刺激神经。编织成视觉表象的光景映入视网膜——在灯光照耀下，几道菜肴摆在棕木桌上，两侧坐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取回视觉和听觉时，饭菜的气味也扑鼻而来。
于是，古条辻里左右环顾。这是自家的饭厅，现在正是晚饭时间，妻子和女儿都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他感到一阵头痛，用手扶住前额，妻子立刻上前抚摸他的手腕：
“怎么了，亲爱的？发生什么了？”
“……——……头有点疼。可能，是早春衣服穿的太少，在外受凉了……”
古条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姑且随口胡诌了这么个听上去不太靠谱的理由，也不知道妻子和女儿信没信，但至少没再追问了。
“…我吃饱了，先回房间去了。”
半点胃口都不剩的古条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急匆匆地离席，留下面露怀疑深色的妻子和满脸不解、继续夹菜的女儿，头也不回地赶往书房。
时间并不充裕。
工作仍要继续。
他连灯都来不及开就在书桌上翻开新一页的笔记本，借着窗外月光高速地用笔记录着今天在七楼的所见所闻。
没错。
必须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
为了传达给等候着自己的吉田礼奈<InsomiNa>——

2
幻想者对现在的世界而言是敌人。
即使到了春天也会给世界带来寒冷，是四月降下的雪。
——啪地一声，古条在绿植掩映的庭院凉亭中合上书本。原本是在书店随手买来打发时间，这些内容他却一个字也看不懂，现今只能苦闷地探头望向病院楼门口，嘴里嘟囔着。
“……感觉没什么动力啊。”
“怎么了？在七楼采访的工作让你很不顺心吗？”
轻快的声音从旁传来。
坐在他身侧的吉田礼奈看上去倒很开心，一脸满足地翻阅着古条昨夜赶出来的笔记，一头干练清爽的短发随身体晃动摇摆着。
“嗯嗯…是啊。和精神病人的交谈比我想象里头疼。在没有预案的情况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上一秒还能勉强对话，说不定下一秒就歇斯底里或者陷入妄想……”
说着，古条就开始双手抱头。
不过吉田礼奈还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既然开了弓就没法回头啰。”
“话说回来，你又是为什么想知道我从病人身上打探到的东西？”
事实上，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少女这任性的请求，然而内心深处还是对少女的动机抱有那么些许疑问。
仅仅是随心一问。
对方却少见地沉默。
“嗯……嘛，我算是和里面的部分患者，多多少少，有一些关系吧……？”
过了一会儿，吉田礼奈才给出了回答。
虽然听上去含混不清，不过古条也没有深究的打算。
“那么，我也得继续今天的工作了。回见。”
“等你的消息。”
头也不回地，古条起身离开凉亭，随人群一同前往病院楼之中。
注视着他身影逐渐远去，仍端坐在凉亭之中的吉田礼奈的表情消失，面容蒙上了一层阴翳。

和主任打过招呼，简单寒暄几句后，古条再一次搭电梯前往七楼。他反复地深呼吸，想要压住心里持续涌现的紧张与不安，但这不安反而愈发触摸、愈发肥大，压迫着神经令他几乎感到痉挛。
“——该死。”
他狠狠地对空气啐了一口。
电梯门打开，又是熟悉的活动室。昨天他的第一印象是洁白，但现在只觉得刺眼。
计划是前三天分别和三位病人初次见面，之后再看情况深入，一个完全称得上松散的计划。做好与无用功无异的心理建设，古条忐忑地按下了702号病房的门铃。
出乎意料地，他还没来得及心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门把手马上就被向内拉开了。
简直就像是在此恭候多时了一样。
古条怀着半分异样半分惊诧的心情，看向眼前这位年轻——甚至可以说幼小的女子。她只及古条腰高，病号服的尺寸于她而言长得有些不合适，披肩的散发若是精心打理想必十分美丽。在那稚嫩的面庞上，是格格不入的、如成人般沉稳内敛的眼神和微笑。
宛如教养良好的深闺大小姐。
正是昨天离开七楼前，在走廊偶遇的那位幼女。
只是，有些在意。
“怎么了吗？您好像很在意。”
她那漆黑的眸子，仿佛拥有某种深度。
在这深度之中，一切都会陷进去、无法抵达另一端，唯有沉没。
是与昨天初遇吉田礼奈之所见不同，却又相似的无机质。
“……不，没什么，抱歉。我昨晚睡得不太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愣在原地，古条急忙打着圆场，拼命回想着来生医生所讲的与她有关的信息，“那个，你好，朝……不，「透子」小姐。”
“呵呵……小姐什么的，不用这样称呼我哟。我可是还不满12岁呢。”
她好像听到了很有趣的事，掩嘴轻笑。
太好了，看来是能正常交流的类型，古条终于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昨天稻城音廻那种情况，在精神病患者中也属于个例。
……虽然如此，但一想到有关她的信息，古条还是暗自认为不能掉以轻心。
<702号的患者，朝雾仓子，女性，11岁，患有严重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和精神分裂症状，突出表现为幻觉和妄想。患者的PTSD症状在经历数个认知行为治疗疗程后得到缓和。该患者能和正常人一样进行交谈和生活，但存在与稻城音廻类似的情况，即认为身边存在着另一个人。在入院后一段时间，患者出现了自我认知的异常。患者仍能识别「你」「我」「她」等人身代词并以此指代自身，但对「朝雾仓子」的响应速度显著降低，取而代之的是「透子」这一称呼——如要与该患者建立交流，最好用「透子」称呼对方。此外，该患者过去曾试图自杀以及袭击医生和其他病人，均被阻止。>
如果最后一条属实，她恐怕具有意想不到的危险性。
“——站在门口也不是事，来，您不嫌弃的话就在房间中暂坐吧。”
虽然同样是该医院标准的单人病房，但和昨天稻城音廻的房间不一样，这里四壁主体都采用了防冲击材料制造，并且染上了低饱和度的大面积浅色色块。不知埋藏在墙体何处的播音器正流淌出舒缓的古典乐……是《裸体舞曲》。古条知道，这是专门用来使病患精神安定的措施。
在一旁抽出白色的塑料椅子就坐后，朝雾仓子也坐在了床上，表情平和地望向这边。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您要怎么称呼。”
糟糕，竟然忽略了最基本的自我介绍。古条在心底暗暗咒骂自己。
“哎呀，刚才一时心急就忘了……鄙姓古条，古条辻里。此行前来是为了采访…呃……”
“我知道的哦。”
“哈哈，透子小姐懂的还真——”
“是采访作为精神病人的我们吧。”
“————诶？”
过于冲击性的发言让古条停止了思考。
朝雾仓子看到他的反应反倒略微皱眉。
“看您的反应，莫非是我想得不对吗？昨天您应该也来采访过隔壁的病人稻城夫人。特意到此，我只能想到是为精神病人而来了。”
“不，你猜的是对的……”
问题是。
问题是，这个精神病人，对「自己是精神病人」一事有着清晰明确的自我认识。
……原先准备的提问一下子被古条抛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他心里剩下的，只有突然冒出来的冲动。
“那个，你知道自己是精神病人……？”
“是喔。”朝雾仓子露出了“为什么这样问”的理所当然的表情，“我想，稍具理性的人都能清楚明白地认识当下状况为何吧。”
“话是这么说……”
“看起来稻城夫人给您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呢。”
她脸上现出一副苦笑。
“比起我，可能稻城夫人更像是传统印象里的「精神病人」吧？她是位很好的人……只是过去在老家留下了些痛苦的回忆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那……你呢？”
古条突然有些不敢抬头。
不敢与对方目光相迎。
相比于疯癫的精神病人，
充满着理性气息的精神病人更让他感到一股莫名的诡异。
“你对自己是精神病人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怎么看……这话题也太宽泛了吧。不过，精神病人本身就是一个在近代才被创造出来的词汇呢。”
“词汇？”
“古条先生没看过那位法国哲学家的书吗？无妨……不过，在古代，会被如今的人们看做精神病人的，就是自称通晓神之语言，向上天传达人民愿望、向人民传达上天旨意的祭司哟。换句话说就是原始时代的圣职者吧。”
“……”
“这样的话，此时此刻被看作精神病人的我，会不会是某种意义上的圣职者呢？”
“哈哈…这样……”
虽然比稻城音廻更好沟通，
但要搞清楚精神病人在想什么、在说什么，果然是一件难事。
纵使如此，还是要想办法令话题继续下去。古条绞尽脑汁，终于想出来一个能承接上文的问题：
“说是圣职者的话……如果精神病人，或者在这里的精神病人都是圣职者，那么就有相应供奉的神灵吧？”
——说出「神灵」二字的瞬间，古条后悔了。
就在脱口而出之时，难以名状的凉意钻进衣缝，潜入脊骨，直冲脑髓。
他想到了什么。
昨天在稻城音廻的病房里，
那仿佛存在于角落的无形之物。
“正是如此。”
“那，可否详细讲讲？”
“唔……”朝雾仓子单手捻住下巴陷入沉思，“要讲到这个的话，果然还是得从稻城夫人开始讲起啊。以她如今的状态，想必也没法将这些事好好地讲给他人听吧。”
“你和她很熟悉吗？”
“也许是吧。在我刚被叔父扭送入院的时候，稻城夫人是我的病友。那时我们都没有被转移到七楼，稻城夫人也保留着些许神智……这些事，都是当时的她告诉我的。”
虽然隐约提及了自己入院的真实缘由，但古条没有打断她的发言进行追问，而是选择继续听她说下去。
幼小的女孩偏过脸去，轻捻发丝，仿佛凝视着十分遥远的某个事物。

“稻城一家的本家，在当地经营着一所规模不小的道场。那是个戒律严格的地方，每日生活宛如修禅……不过，也有很多人慕名到此，慢慢地随着道场发展，这里逐渐变成了民间结社一样的团体。
“稻城夫人，一开始是个十分善良活泼的人，她在大学里和稻城雄信相识并相爱，虽然她对此时已经变得有些古怪的道场感到有些疑虑，但最后也还是随稻城雄信一同来此。
“事实证明大城市出身的她完全受不了这里隐约透露着宗教倾向的规矩和习惯，与本家的人们之间也摩擦不断。稻城雄信是长子，按说理应在以后继任当家……但在外读大学以及受妻子影响使得他也对这种生活产生反感。从那时起，空气中就一直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转折点是在一年之后。稻城音廻诞下一子——然而，是死婴。夫人心理遭受了沉重的打击，悲痛欲绝。在那段日子里，本家的人们……似乎也总是暗地里投来视线，好像觊觎着什么。不过，那时的稻城夫妇都没有精力再来应付这些事，他们在本家的帮助下为死婴举行了葬礼，这事自此便不了了之。
“也是几乎从同一时间……道场中开始流传着一种在美国早已泛滥成灾的末日论。大家都把即将到来的新世纪当做审判之日……而且，自那之后，那时的家主、道场主同时也是稻城雄信的父亲，禁止他们夫妇再参加道场的活动，也不准再踏入活动场地。虽然他们本来就对此避而远之，但这样主动被拒绝，多少有些可疑吧？但不管道场想做什么，也和现在的他们无关了。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和本家若即若离的关系，有距离地生活着。谁也没有再谈孩子的事。直到两年前——”
朝雾仓子说到这里，留下意味深长的停顿。
咕噜。
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经过度紧张的古条咽下一口唾沫。
但愣了好一会儿，朝雾仓子依旧一动不动，像机器人一样呆坐着。
“……后文呢？”
“哎呀，我好像忘了呢，抱歉。”
幼女满含歉意地笑了，
“说不定是遗忘症之类的并发症状发作了呢。毕竟您看，我可是被关押在特殊病房里的精神病人啊。”
“…喂喂，开什么玩笑……”
“正因为说的话在旁人听来与玩笑无异，像我们这样的人才会身处此处吧。咳，这句也是玩笑……请别在意。”
……古条眯起眼，仔细审视着眼前这不满12岁的幼女。现在应该重新修正一下对她的印象。不论是单纯的精神病人还是正常人，可能都不能简单地套用在她身上。
“总觉得，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唉。”
“是错觉吧？”
“说得也是。”
不如说，竟然认真地想要理解对方逻辑的自己真是个蠢货。
不要被对方的节奏带着走。
自己是来收集素材的。古条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
“但是，你刚刚说了那么多……跟先前提到的所谓圣职者和神灵有关系吗？”
“——呵呵。”
她的面容在古条眼里暗淡了几分。
变得像幽灵一样飘忽不定。
“稻城夫妇后来因为某件事，和本家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也许在那时，夫人看见了道场的众人所信仰的神吧。”
“……”
“按照常理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亲历了不可能，那个以常识与习惯为齿轮运转的世界就会瞬间崩塌吧。如果她想要将这份不可能传达给他人，也只会被认为是疯子——或者说，精神病人。于是，她的精神自内，到外，从两个方向被破坏了。啊啊，何等不幸。”
“…………”
<患者常常无法准确认识身边的现实，无法与他人有效建立语言沟通，并坚定地认为身边存在着另一个活生生的人。>
笔记上有关稻城音廻的内容再一次涌入脑海。
他发现自己正在打颤，后槽牙碰撞作响。
是因为稻城音廻吗？
不。不对。不只是这样。

“…………那你呢？”
“抱歉，您说什么？”
“那对你来说，你的「神」是什么？侵入你的世界、无法被他人察觉的东西是什么？还是说，你和稻城音廻共享着同一个「神」？”
“——看来我无意间透露得有点多了呢。真是失态。”
那份微笑在朝雾仓子脸上丝毫不减。
但其中没有半点称得上“善意”的东西。
深不见底、仿佛有着能将周遭一切事物卷入的吸力。
<该患者能和正常人一样进行交谈和生活，但存在与稻城音廻类似的情况，即认为身边存在着另一个人。>
如果她是有理智的、能理性审视当下一切状况的精神病人。
那么，就算她会巧妙地向他人隐藏自身的症状也不奇怪。
“过去的你，也在那家道场吗？”
“……古条先生，我有些累了。有想聊的事，就待以后吧。”
朝雾仓子掀开被子，仰卧在床上，不再看向古条，转而消磨时间似的打量着床头柜上的一株水仙。
“今天到此为止了啊。”
古条识趣，顺应了对方的意思。在采访中惹对方太过反感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站起身，行了一个装模作样的再见礼后打算离开。
不管怎样，今天不算空手而归。只要收集到了有利于作为创作参考的素材，自己就达成了目的。
一边这么想着，古条按下门把手。
“古条先生，你尝试过杀人吗？”
“——咦？”
从身后突如其来响起的提问使得他瞬间全身僵硬。
像是被什么魔力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我试过哟。”
<此外，该患者过去曾试图自杀以及袭击医生和其他病人，均被阻止。>
幼女轻快的声音如同歌唱一般娓娓道来。
“当然。我不是能从杀人行为中得到快感的类型——这种家伙在我看来才是真正的精神病人。不过，我还是去试着杀人了。所以，我和古条先生是同类呢。”
“——同类？你说同类？喂，我怎么……”
“古条先生不也想知道像我这样的精神病人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一副景象吗？我对于能从杀人和死亡之中获得快乐的人，抱有同样的疑问啊。”
“——”
“所以我去试了。就像您也做出了一样的尝试，并且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窥伺我的世界。”
“这、这种事……杀人什么的，就算不亲自去做也…………”
况且说到底，自己对精神病人的世界并没有那么好奇。也不想成为他们的世界的一份子。古条只是需要以此为素材的故事而已。
“嗯，也许是这样吧。不过，我确实通过这种行为，瞥见了另一侧的世界。”
“……在另一侧……有什么？”
“……呵呵。”
“是那个「神」吗？”
“您知道吗？奥古斯丁的神正论讲，正是世上的恶使善更善、更可羡慕。换言之，炼狱最能创造出救主。对于还未糟糕透顶的世界而言……那犹如四月降下的雪，美丽却显得过分寒冷，美丽得不合时宜……”
“——真、真是疯了！”
没等朝雾仓子说完，古条辻里就拔腿跑离了病房，头也不回地拼命拍打电梯按键，像是正被什么东西追赶的逃命途中似的冲进电梯厢。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在这封闭空间内，双腿抖个不停的他才敢缓一口气。
自己完全不能理解对方话中用意。但不知为何，她每说出一个字，自己心中那萦绕不去的恐惧和诡谲就更深一分。
“糟透了…真的，糟透了……”
他一头撞在电梯壁上，伴着一声闷响，粗重地喘息。吸气——呼气——吸气——不断重复着。
但为什么，剧烈跳动的心脏还是半点都没能平复下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飕飕的。
全身肌肉都紧缩着。仿佛感受到了某物。
有什么蹿上脊背。
有什么就在这电梯厢内。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就在一旁窥伺着自己。
侵入性的思维持续地占据了脑海。
“该死……别想了，别想了，别想了……别想再去想了……别……”
他发了疯般在头上乱挠，一簇簇散发被连根拔起，头皮上留下几道长长的血印。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没停止抓挠。无法停止下来。
一旦停止下来。
一旦失去这痛楚。
另一种恐怖就会趁虚而入——

在城郊地带一栋高层公寓内，吉田礼奈坐在昏暗的客厅中，电脑显示器发出的荧光照得她脸色惨白。作为侦查型的合成人类，开灯与否于她而言无异，久而久之便养成了不开灯的习惯——她一手摊开今天古条辻里提供的笔记，一手飞速敲打着键盘。
今天，古条的字迹格外地潦草，完全不像是在正常状态下书写的。
（想来也是——和这样的精神病人深入对话还要全身而退，简直是痴心妄想。）
迅速扫视完笔记，简单地在电子文档中撰写了有关<一般任务：搜索MPLS>的定期报告后，她便仔细思考起这份笔记的内容。
“神……我记得，昨天稻城音廻的异常举动……将病房中那个只有她看得见的存在称为早弥，而且是自己的女儿……当然是妄想。不过，倘若朝雾仓子也有一模一样的妄想，就很有必要调查一下了。说不定是MPLS的迹象。”
这种搜索对她来说轻而易举。通过统合机构内部的搜索引擎，很快就得到了结果。
意料之中、理所应当的结果。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名叫“稻城早弥”的人。
“起因果然是努斯<Nous>教吗……竟然将那种东西供奉为神体，真是当之无愧的异端宗教。”
将键盘向前一推，借着反冲力身乘转轮椅向后滑行而去，吉田礼奈享受着这轻盈的感觉，眺望着窗外只有虫鸣相伴的市郊夜色。
她顿觉一阵恍惚。
仿佛确实有一种无形之物悄悄潜入窗棂，耸立在暗处一动不动。
就连她的轻声叹息，也被掠过的一缕晚风捎走，在悄无声息的夜里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