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把这东西带去魂术公会并不着急。这位无冕之王把纸卷塞进袖管，接着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御风上天，同时展开折射光线的屏障。还是飞的感觉舒服，比挤在人堆里畅快多了。他悄然靠近山崖上的宫殿，滑过一个个窗口。
没有任何防御性的魂术。水源的魂术师都不会飞，因此没必要时时刻刻对天空警戒。这就让吉尔伽美什贴的更近。
突然，他在一个窗口停下，因为有熟悉的感觉扫过心头。是洁净之火才有的光辉，虽然微弱，却很清晰。
他好奇地滑进窗口，就站在这个男子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对方光裸的背部对着他，镜中透射出正面的影像。似有似无的白色星辰正是从他胸前缓缓飘出，源头影藏在那层皮肤之下。
我丢失的本质隐藏他的身体之中？吉尔伽美什几乎不需要验证就可以确定。但是，也让他更加疑惑。如果是被白银祭司盗走的那个总量，这具身体应该毫无悬念地烧成灰烬，根本无法留存。所以……
“王爵，你快点儿，吉时快到了。”敲门声突然响起，让这个镜前的人下意识地护住身体。
“就来，别催我。鹿觉。”他转过身，正对着吉尔伽美什，一件件穿起放在衣架上的礼服。他的眼睛望着窗外，却看不见站在窗边的无冕之王。
一度漆拉，就是你吧。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吉尔伽美什并没有离开去别的地方，而是跟随漆拉围观了整个加冕仪式，接着又跟着去了墓园，然后瞥见这对师徒切磋时的窘态。在锁定了那颗心脏独特的跳动节律后，他几乎一眼就能找到目标，甚至在对方使用天赋穿越空间之时。
悄然踏进房间，眼前的人正忙着脱去他参加庆典的华服，直到以生命的本貌呈现在自己面前。告诉我，你的躯体为何携有凤凰本质的尘埃。他打算伸出手去，却发现四周有一些奇怪的影子，倏然划过，接着投影在镜中显形，叠出一张又一张空洞的脸孔。
聚灵，竟能如此强烈？吉尔伽美什只撇过一眼，那些影子就从他面前退散开。从哪来回哪去，死者不该驻留生者的世界。命运的审判者命令，把沉默不语的幽灵统统赶走。
房间里只余他们两人。
无冕之王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换上黑衣，遮盖住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肌肤。
天色渐晚，吉尔伽美什才想起袖子里还有一份没有送达的货单。宴会举行之前他匆忙离开，赶上魂术公会即将结束一天工作的前夕。
“你怎么才来？”迎接他的是魂术公会负责人拉格斯四个书记官中的一个，曾经在吉尔伽美什应聘乡村魂术学校教师时和他搭档过。“我都跑了两趟了，再下去估计要挨批。克拉非那个小人，坚持说他早就让你拿走了，我都快和他打起来了。”
“不好意思，是在我这儿。”吉尔伽美什从袖管里抽出那卷皮纸，“这是王室的东西，为什么要放在公会？”
“应该是造假账，他们经常这样挪用资金。不过，你可别当着拉格斯的面儿提这个，我能混到这个位置花了不少心思。哎，对了。”他一边走一边说，“你为什么不核实魂术师的身份呢？只做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商人。凭你的水平，能甩这里大多数饭桶十条八条街。”
无冕王者对此只是笑了笑。“我现在有律师和商人这两个身份，过得很好。核实魂术师资格也不过为了寻找职位，没什么太大的必要。况且，魂术界的一些事儿，我还不想参合。”
“也是。”对方表示肯定，接着提起了艾迪.魏玛被处决的事情，“魂术界的管控的确比世俗那边严，艾迪因为有魂术师身份就被三度王爵处决了，其实他不过是个经手人，只是替别人办事。”
“经手人翻车也是要死的。”吉尔伽美什拉住他，“你知道这个货单的实际内容是什么吗？一旦泄露我们都完蛋。所以，小心点儿。”
拉格斯的办公室在大厅东侧的二楼。他们进入的时候，这位公会负责人正手指支着下颚，坐在那里打盹。
“先生，东西到了。”这个叫做兰斯的书记官凑近他耳朵，轻声喊道，“先生，东西到了！”
冷不丁歪了一下，拉格斯一惊，接着大骂，“哪个要死的？”他眯着眼睛看到了吉尔伽美什，“几个小时了，兰斯？他是谁？”
“我给您提的，送货样的人。我以前魂术学校的同事，叫杰斯洛，雷恩人。”
“是个商人？”拉格斯嘴角微挑，满是不屑。
“是的，他认识的人很多，尤其是埃尔斯那边的，下次弄货可以找他。”
“一个不是魂术师的人，能把这种货样送到而没出乱子，实在难得。”拉格斯随手把一个木盒拿上桌面。
“先生，他其实是魂……”
“好了，兰斯。”拉格斯不耐烦地打断他，“把东西放进去，加一层封印。然后放进暗格，再加一层封印。你们来的这么迟，我都快饿死了。”说完，他站起身，从吉尔伽美什身边挤出门去。
等他走远，兰斯才一身冷汗地望着无冕之王。“抱歉哈，这里人差不多都这样的，我又来的最迟。”

“我知道，看人脸色的饭难吃。”吉尔伽美什的直接让兰斯泄气地倚在桌子旁。
“本以为离开那个小地方能出人头地，没想到我这种没钱沒势的基本到哪都受白眼。”他拿过那个木盒，在手上拨弄了一阵，发现无法打开。“糟了，这是个被封印过的盒子，需要先解封才能把货单放进去。这要折腾到多久啊。”
“让我来看看。” 心情还不错的无冕之王接了过去，金色魂力从他指尖迅速渗出，点燃一个小小的海豚图案。“有点水平，但也不难。”线条在木盒表面勾画后熄灭，接着锁扣弹开。木盒并非空盒，里面有一页折叠好的羊皮纸。他拿起来打开，接着愣住了。
这上面是他的笔迹，准确地说，是十四年前，他写给当时在帝都为儿子看病的德雷夫妇的信，提醒他们王室内部有人采购散魂花的事实。这封信竟然在这儿？我记得当时阿米拉夫人提到，把这个给了一个叫莉薇娅的皇族女性。
“这是什么？”兰斯好奇。
“没什么，只是一封陈年的书信。”他收起纸页。然后再次仔细地翻阅货单，强记下所有内容后放进木盒。接着，金色线条亮起，在关闭的盒盖上织出一朵小小的玫瑰花。“这样就可以了。”
“好了，你跟我来。”兰斯打开墙上的暗门，两人进入到一间狭小的石室。掀开书架底部的凹槽，“他的意思是把木匣放进这里面再结印。”
吉尔伽美什没有多问照做，封印图案和刚才相同，都是四叶玫瑰。因为考虑到取单人的魂术水平，这两个结印都不算复杂，却做了点小小的手脚，以方便辨认是否有人开启过封印。
“你还没吃晚餐吧？”兰斯问，“走！我今天请你喝酒。”
他们随意找了一家路边的酒馆，点了几样常见的小菜，有白切羊肉，烤牡蛎，冷肉丸子，烧猪肘，以及带有苦味的孢子甘蓝，可以很好地解油腻。
酒过三巡，吉尔伽美什不禁意地提及。“兰斯，你对莉薇娅这个人了解吗？”
“莉薇娅？”魂术公会的书记官有点微醉，脸颊泛着红晕，“都城里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一大把，但要说最有名的那个，应该是格兰尔特公爵的姐姐，那位西蒂尔公爵夫人吧？”
“正是她。”
“哦。”他用手敲敲脑袋，“关于她的事情还挺多，你想听哪个方面的？”
“她和谁的关系最近？”
“这个——”兰斯压低了声音，“她以前，是和御前首相雷格朗最近。但是现在，不一定。她老了，首相又是个流连于花丛中的风流浪子，所以从六，七年前起，他们的关系就大打折扣。倒是她的弟弟阿尔蒙，那位年轻的公爵，和首相好得跟情侣似的。外界有传闻，首相很喜欢公爵夫人阿诗丽，一位有着非凡美貌的羊毛商的女儿。”
“公爵不生气吗？”
“这就是最奇妙的地方了。”兰斯把脑袋凑过来，几近耳语，“据说，这位夫人最终能和公爵结为夫妻，完全是因为御前首相全力支持，说服了老公爵夫妇的原因。”
“怎么，他们开始是遭到反对的？”
“何止是反对，简直闹得快出人命了。”或许是这样伸长脖子不舒服，书记官把座椅拖到了吉尔伽美什的身边，“格兰尔特公爵是什么身份，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他的妻子将来很可能就是王后，如果我们的陛下……呸，呸，我们的陛下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只是如果，你懂我意思？”
无冕之王觉得他有点过于神叨和紧张了。“我明白。”
“你觉得会让一个羊毛商的女儿成为合法储妃吗？”
贵贱通婚。身为律师的吉尔伽美什对此再了解不过，这种情况很可能导致他们的子女毫无继承权。“这是逾越阶层的婚姻，很难想象老公爵夫妇会最终让步。”
“老公爵也是被长子的死搞怕了，加上雷格朗跟中了邪一样，给阿诗丽的娘家搞了个苏伦伯爵的封号，这才勉强让双方地位均衡。但事实上，那女人备受嘲笑，包括来自丈夫亲姐莉薇娅的。都城贵妇圈子都背地里叫她‘吞克丽兹’，这个难听的绰号最初就是她那个大姑子叫出来的。”
“他们姐弟有矛盾？”
“这个……”轮到兰斯犹豫了，“其实，我的这些消息也是从一个同乡那儿听来的，塔伦.法勒，比我大2岁，是阿尔蒙的私人书记官。我可以帮你约他，有什么事，你直接问他，比我这个传话的清楚。”
两天后的黄昏，兰斯约到了这个叫塔伦的书记官。他不是魂术师，却精通数学，建筑，法律和多种语言。或许就是这份能干，让他被阿尔蒙一眼相中，从姐姐名下的大学挖走。这次的地点是吉尔伽美什预定的，定在了城东区最豪华的酒楼，环境十分幽静，据说是不少大人物私会情人的地点。
“搞得我们像你的密友一样。”兰斯走进房间后打趣，“这得花不少钱吧？”他望着铺满墙壁的织金挂毯和层层悬垂的丝绸帷幔说。
“待客之道而已。”无冕之王放松地坐在椅子里，朝着兰斯身后那个瘦削的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房门被看不见的手关闭，他打了个响指，一道奇异的弧线在空气中划过。“从现在开始，不会有任何声音传出去，所以你无需担忧隔墙有耳。”顿时，那中年人紧绷的神情柔软下来。
“我叫塔伦.法勒（Talon.Fely），请问您？”
“杰斯洛，雷恩商人，因为这次接的单有点问题，所以一些事情希望弄清楚。”原本，吉尔伽美什只是试探性地抛出一个话题，没想到对方立刻回应了。

“是和埃尔斯的那笔订单吗？我就知道，这么搞根本是自欺欺人。”塔伦显得忧心忡忡，“这个烂主意是戴朗（Delon）的叔叔舒雷克（Suleck）出的：在一份获得允许的订单中附加自己的部分。他说很久以前就这么干过，而且没出问题。但是我却知道当年那笔订单被南-维尔塔领主家族里的人识破了，还托人转呈了一封信给当时在帝都的德雷夫妇。要不是因为当时大小姐和德雷家的夫人关系要好，那封信到了她的手里，给压了下来，指不定会出什么大事呢。而他现在又想这么干，还把这个单和从地宫里转出来的单合起来，造成嵌套货单，以求蒙混过关。”
看来先代冰帝的意外死亡，也与他们有关。“要我说，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你们的生死。”吉尔伽美什一句话就叫塔伦再也无法淡定，“把自己的订单嵌套在白银祭司的订单里，这种事如果被发现，所有知晓秘密的经办人，包括我，都逃不过处决，对吗？”
“这能有什么办法。”这个年近四旬的书记官叹了口气，“替人当差，受人指使，我只有制订计划的权限，没有决定做与不做的权限。”
“那他们自己呢？他们不在乎你们，总不会拿自己去赌吧？”
“这个……”塔伦牙齿紧咬，嘴唇拉成一条细线，“有一条紧急方案，就是如果订单有泄露或者泄露的风险，可以强行取消交易，是内务总管约德尔定下的。方法是：直接找到押货的领班，在一张纸上画一个太阳，在太阳的中心用针扎一个洞。”
“谁去都可以吗？”
片刻的思索，随后肯定。“是，谁去都可以。但我真的求求别出事，否则我妹妹……”
敲门声传来，被设下屏障的主人获知。“应该是点的菜到了，我们边吃边聊。”
门怪异地自行打开，两个伙计托着四个大托盘进来。“先生，您点的烤乳猪，番红花炖牛腩，莳萝鲑鱼，蜂蜜松鸡，小牛肋排，以及三份奶酪面包到了。”
“就放在桌面上。”吉尔伽美什吩咐，“肉我们自己会切，你们可以走了。”两枚金币放在桌角，“要他们不要来打扰，十点以后再来收餐。”
“谢谢这位先生。”伙计开心地撸过金币，退出门去。
确定他们走远，无冕的金发王者才重开话题。“还有一件事我想得到证实。就是这封信，你有没有见过？”他从腰带内侧的夹层中取出从公会木匣里找到的信，展开后递给塔伦。
阿尔蒙的私人书记官接过来，然后露出震惊的表情。“您这是从哪里得到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写这封信的人，你会信吗？”
一丝凝冻的气氛弥漫在房间里。“我只知道，这封信到了王后的侍女格瑞娜（Grina）手里，然后，先帝就驾崩了。格瑞娜是王后最亲近的女侍，却和雷格朗关系密切，而且，她和一位叫天束墨姬的王族女性交往甚密。”
是莉薇娅把信上散魂花的毒理说明给了那个下毒者吧？这封信最终还是带去了死亡。
“或许我们该吃点东西再谈。”吉尔伽美什明显感到塔伦的凌乱。他切开乳猪，将猪肉分给其他两人，松鸡，牛排也是如此安排。但是，当他把猪心切成薄片，递给这位书记官时，对方拒绝了。
“不，谢谢，我吃不下这个。我听兰斯提起，你想知道有关莉薇娅和她弟弟阿尔蒙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轻松丰盛的晚餐，无法将任何轻松带给接下来的交谈。
“莉薇娅是阿尔蒙最大的姐姐，也是这个家族的长女，他们之间相差了整整二十岁。这个弟弟出生的时候，做姐姐的刚刚生下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因为老公爵夫人年纪已近五旬，精力不济，就把刚出生的儿子交给了自己女儿来带，因此与其说莉薇娅是姐姐，倒不如说更像母亲。她在这个弟弟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尤其是她的长子夭折之后。”
“那个男孩之所以身体很差，我倒是听阿尔蒙提到过一个说法：拥有王族血统的大多数孩童都很强壮，而且很小就会有魂力反应。但是那个男孩却是相反，魂力的异动会加速他的死亡。因此，在儿子死后，莉薇娅的老丈夫觉得是妻子故意弄死了自己的继承人，变着法子折磨她，就连阿尔蒙也遭到过殴打。这种生活持续了六七年，老男人终于一命呜呼。莉薇娅拿着夫家的大半财产回到了娘家。可是死者的尸体还没有变冷，说媒的人倒已经上门。老公爵夫妇不顾女儿的反对，又把她嫁了第二家，也是一个死了好几任老婆的鳏夫，迫切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结果，莉薇娅也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尤菲米亚和玛蒂尔达。这时候，恰逢西蒂尔公爵夫人去世，老公爵看上了西蒂尔家族同为王族直系的身份，就找了个由头，废除女儿女婿的婚姻，转而把莉薇娅第三次嫁给西蒂尔公爵，生下了后面这几个孩子，一个男孩席泽尔，两个女孩，大的叫艾琳达，小的叫布朗歇。”
“所以，他们姐弟失和的真正原因是因为阿尔蒙贵贱通婚？”
点头，塔伦肯定了吉尔伽美什的猜测。
“阿尔蒙如果是个女孩，估计会被荣誉处决。但他是唯一的继承人，而且他的大哥正是因为私奔不成才自杀的，闹得老公爵家脸上无光。所以，这个小儿子再胡来，老夫妇也忍了。加上阿诗丽娘家取得了贵族封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了这门婚事。但是，这在莉薇娅眼中，就是无法容忍的亵渎和背叛。加上阿诗丽的弟弟还拐走了她的次女玛蒂尔达。曾经的姐弟情谊早就烟消云散。而且阿诗丽这女人，不是我说，太张狂，她夺走了属于莉薇娅的第一夫人称号就算了，还公开炫耀，迟早给公爵带来祸患。”
他们一直谈到很晚，吉尔伽美什亲自送塔伦.法勒回家。
“现在城区之间的卡口都关闭了，回西城不方便，你就先去我那里住一夜吧。”无冕之王对兰斯说。
对方挠挠头笑起来，“亏得是你请我，要是我请你，我那狗窝可真是拿不出手。”
吉尔伽美什的临时居所在一家商户的顶楼。他给了半个月的租金，房间宽敞又干净，除了一张大床，还有一张长榻。
两个人很快梳洗完毕，又聊起一些事。
“塔伦似乎很在意这份工作，但是风险也太大了，搞不好随时掉脑袋。”吉尔伽美什坐在榻边，散开金发。他睡觉前一般会把发尾编起来，戴上软帽，否则第二天纠结在一起，就必须剪掉了。
“他也是没办法。”兰斯头发不长，也没有戴帽子的习惯，“谁让他家出了那种事情，妹妹还落下了终身残疾。”
“这也是他不吃猪心的原因吧？”
“你怎么知道？我发现你这人猜测一件事好准啊。”兰斯惊讶地脱掉袜子，把腿盘在床上，“这事快有十四年了，就是那次魂术师贩卖人口案件被捅出来的几天前，塔伦的新婚妻子和妹妹都被人从街面上掳走。接着，因为南方一个小镇里某对老夫妻为他们女儿复仇，杀死了和人贩子勾结的治安官，把这件事彻底捅了出来。二度王爵搜查了大半个帝都，叫那些家伙藏不住人了，就把他妻子恩雅和妹妹洁娜给丢了出来。可惜，他妻子的心被人拿走了，妹妹也遭到强暴，精神失常，总是时不时地犯病。这些年，他一直不愿放弃这份工作也是为了妹妹看病。总是担心自己会死，妹妹没人照顾。”
“有没有查出是谁干的？”
摇头，兰斯侧歪倒在床上，“这个大城每年都有上千无主的尸体，多少无法查清的案件。很多时候，我觉得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夜色已深，吉尔伽美什也不打算再追问下去，吹灯睡觉。
接下来的一周，一切似乎变得风平浪静。倒是御前首相的受伤，让兰斯当个新闻谈了好久。朝堂上会有大变动。命运的掌控者预计。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这件事。
然而命运似乎又化作静水，表面看不到一丝风浪。如果这单能成，对我也是好处，至于他们拿来干什么，是抵御外敌还是制造内战，这个与我无关。吉尔伽美什估计接货时间会在这两周内确定，打算等他们交易完毕后就去索要自己的那一份中间人的辛苦费。
变数来得实在突然。就在首相为自己的康复到处发送请帖的时候，下班回来的兰斯告诉吉尔伽美什，今天公会里来了一个绝对不可能来的人。
“你说一度漆拉去你们那儿了？”
“是的，没有任何通知，突然去的，把拉格斯吓了个半死。我第一次看见那家伙头发都给汗水打湿了，他去地宫汇报也从没这样呢。”
当然不同，这是突击搜查。“知道查了什么吗？”
“名单。所有进入御前议会的魂术师的名单，以及从去年开始，所有出入边境的魂术师的名单。我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找你充当中间人了。你没有核实过魂术师身份，出入边境不需要检查，也不需要登记。”
“有没有发现暗格里的货单？”
摇头。兰斯十分肯定。“如果那东西被发现了，我估计拉格斯能够当场晕倒。”
“看来还没有外人知道这批货的事。但是，那份货单再放在魂术公会不安全。”吉尔伽美什提醒，“有必要让拉格斯通知订货人，把东西转移到别处去。”
“但是今天不行。”兰斯否定，“明天是首相的康复晚宴，也不行。至少得是后天。这两天要是提这种事的话，我怕会触霉头。轻一点挨一顿臭骂，重一点还会挨皮鞭，犯不着。况且，拉格斯觉得那一位已经来查过了，暂时不会再来。”

这东西被搜出来就是大祸临头。命运的掌控者悻悻地想。也罢，这件事本就不会对我造成什么性命攸关的损失，顶多是一批货的保证金和担保费。如果，命运将风暴抛向他们，我也没必要挡在这前面。
“走，我们去喝酒，全当给首相大人提前庆祝康复。”吉尔伽美什不再提及此事，两人一直喝到很晚，外面开始夜禁前夕才返回住所。
当夜，一束光在公会暗门内闪过，然后熄灭。
一晃过去了两个月，其间再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所有被搜走的文件也都尽数归还。甚至连兰斯也觉得，再不会有什么麻烦的时候，拉格斯突然找到了他们。
“我觉得可能有人进过密室。”魂术公会的负责人拿出一根细长的银发说，“就在书架的最底下。开始我觉得是根动物毛，但是——”
“这是头发。”吉尔伽美什接话。
“所以，兰斯，我想确认一下木匣是否还在。上次是你结的封印，所以我需要你去解封。”
“这……我，不是……”兰斯顿感无措，这让拉格斯立刻显出不满。
“这事很重要，会让你我都掉脑袋。”
“我知道的，可是那个封印是他结的，你让我去没用。”
此时已是黄昏的尽头，天边最后一丝血色也被黑暗吞没。魂术公会内更黑，这里夜间没有没有一丝亮光。
“希望别有事，希望别有事……”拉格斯一路如同念咒，叫人不胜其烦。
密室中比外面更黑，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我去取火把。”公会负责人忐忑如同怀揣小兔。
“不用。”吉尔伽美什阻止他。一点金色从他手中弹出，准确无误地落在地面，接着金色显现，一朵玫瑰花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谢天谢地，没……”拉格斯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有人动过封印了，这是他打开后重新结好的，只是忘记了多加两笔无用线条。”吉尔伽美什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现的光辉让人生畏。
“兰斯，扶我一下。”魂术公会的负责人腿脚发软，“能看出是谁动的吗？”
“不好说，我对魂术界的人不熟。不过你可以自己试一下解开这个结，再加上那根头发。”
拉格斯一上手，就发抖了，甚至在魂力的微光下也能瞥见额头的汗珠。“不会错的，应该是他来过这儿。现在请你解开这个封印，我还差点儿。”
玫瑰随着金芒消散而落尽。打开暗格，木匣封口处另一朵也是如此。很细腻的手法。吉尔伽美什对比着他和自己的异同，甚至忘记把货单递给拉格斯。
“这个漆拉就是白银祭司的走狗，他一直盘算着控制朝政，把我们清理出局。”魂术公会的负责人自顾自地说着，令人生厌。
“可你向他宣誓过，宣誓服从于他的领导，宣誓忠诚于这个国度，在你取得魂术师资格的时候。”吉尔伽美什的质问叫他哑口无言，“我想你还没忘记那个誓言以及背弃它的后果吧？”
“背叛者需用心脏血祭。”兰斯冷不丁来了一句，叫效果顿时深刻一倍。
“我错了。”这个习惯于四处讨好获取利益的男子被背誓的后果吓得抖索，“现在该怎么办？”
“如果这件事只涉及你和那些订货人，我觉得就是活该。但是太多无辜者牵扯其中，为你们这些人的野心付出代价，不值得。所以最好就是取消订单，然后安分守己，收敛度日。”
“是是，我该怎么做，我一定做到，我可以发誓。”他面对吉尔伽美什举起左手，“我一字一句都会按照这位先生要求的去做，如有违背，甘愿以心脏血祭。现在怎么办？”
“把货单给我，我去找约德尔取消订单。你去把消息带给所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人，他们的姓名，住所地址，你比我熟悉。以及，不要让发现这份货单的人看出来，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动过手脚了，否则可能会提前收线。”
“好的，好的。”拉格斯连声应答。然而，就连吉尔伽美什也没料到，这个胆小如鼠的小人谁也没通知，就这么悄悄溜走了。而另两个这么干的，是内务总管约德尔和御前首相雷格朗。
所有一切都可抛弃，只为自己能够逃脱。这就是这场风暴带给命运掌控者的最大感受。

九 风暴
阿切特拉海港大爆炸的第三天，吉尔伽美什在埃尔斯的边陲重镇瓦曼德，逮住了这个直接把他的计划搅成一团乱麻的约德尔。
“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要欺骗所有人？包括你的合伙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求求你饶了我。”王室总管五十多岁，头顶的头发早已掉光，索性剃了个光头。他此刻穿着乞丐的衣服，浑身上下也肮脏得如同乞丐。
“我早就跟他们说过，嵌套单是好用，但是绝对不能嵌进白银祭司的单子里去。因为就算是那三个绕开议会和魂术界，完全隐匿身份的密单，也是需要明确告知对方这个最终的买家是谁。这一点，各国之间是心照不宣的，会在最初订货的时候，用一个特殊标记注明。这种单一旦确立就不可能轻易取消，除非得到这位祭司的同意，由他联系对方。所以，我要是去说明就是去送人头，地水双方都饶不了我。”
“我一样饶不了你，你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命运的掌控者收紧了手中的力道。
“别带我回亚斯兰。”这个男人开始哀嚎，“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包括那些秘密存放于各处的备用金。这件事雷格朗也是清楚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而且，因为阿诗丽那女人迫切渴望当王后，公爵大人选择性地无视了所有警告。所以，真的不能算是我欺骗，我没有欺骗任何人……”
他歇斯底里的辩解在吉尔伽美什打晕他后戛然而止。这位无冕之王打算先带他回去，看看能不能挽回一些人的生死。
到处都在搜查，整个亚斯兰边境的所有关卡都关闭了，挨个盘问过往商旅。当这位王者返回帝都那个临时租住点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闯入过这里。格兰尔特不再安全，他也不清楚兰斯是否逃了出去，只能退至城外。
“杰斯洛，你终于回来了。”兰斯胆怯地从藏身之地出来的时候，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去找塔伦的时候，白银使者已经围住了那里。他和他的妹妹都被带走了，我的住处也回不去了，就来了这里。”
“我的住处也被人搜过了，这里暂时不能再呆，去我的庄园吧。至少，我的手里还有一张牌，可以试着谈一谈条件。”
事到如今，吉尔伽美什也不打算再在自己这个旧识面前掩饰，直接御风飞行。他的秘密庄园在西部海岸线上的一处半岛上，处于沼泽对面的群山中，人迹罕至。这里似乎是一处远古时的遗迹，被他收拾成拥有二十多个房间的小城堡。用来收纳这些年生意所得的巨额资金以及一些不方便携带，又比较贵重的物品。
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一个仆人，也无人知晓准确位置。
然而当兰斯抵达这里的时候，却发现大厅里还停放着两具尸体：一具是位老者的，还有一具刚刚步入中年。
“这是什么？”魂术公会的书记官惊叫。
“死人。”吉尔伽美什觉得他太过紧张，“都是阿切特拉大爆炸中的当事人。老人是亚斯兰的三度王爵，另一个是弗里埃尔的六度王爵。他想这么毫发无伤地离开，别做梦了。”
“都是你杀的？”兰斯嗓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只有一个。”无冕之王指了指弗里埃尔六度王爵那具，“这家伙十多年前在褐合镇和我有过一面之缘。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记得，并打算报答于他。命运终于给了我这个机会，当然要抓住。而且死人有时候，能救活人。”
对约德尔的审讯在晚餐后开始。几乎没用什么刑，这位王室总管大人就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交代个遍：
代表力量的那位白银祭司想令王族主脉彻底断绝已经有很久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培养格兰尔特公爵这一支系，并且将权力重心向他们那边位移，准备随时更换。这次的密单就是给这位公爵扩充实力的。
没想到的是，阿尔蒙虽然看起来是个爱情至上的纨绔子弟，却也不愿意当一个没有实权，受人摆布的傀儡。他打算一成功就甩开祭司，依靠着和雷格朗结成的联盟，彻底将王权和魂术界分离。他的姐姐莉薇娅察觉他的打算后，认为是阿诗丽那女人唆使弟弟铤而走险。姐弟两人大吵了一场后，莉薇娅退出了他们的联盟，完全赋闲在家。
所以，这次的订单本就是力量给阿尔蒙的委任状。奈何他打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满盘皆输。
这样一来，所有知晓这份订单原本属于白银祭司的核心成员就绝对不可能获得赦免，甚至用约德尔去交换也会毫无悬念地被拒。那么，把希望留给那些外围的人，至少还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吉尔伽美什拟出了两个相互叠压的计划：第一，将火源六度王爵的尸体带给阿切特拉领主，让他用这个去见祭司，目的是把自己的这封匿名信带给那三个。而信中，就是他的第二个计划，用约德尔来交换那几个知晓这份订单归属权的书记官和抄写员的家人。他没有特意指明塔伦的妹妹和侄子，而是全部囊括，就是避免出现倒查情况。
交换的步骤也很简单：看见这些人平安出城，约德尔的尸体就会出现在城北一个白银使者秘密联络点的门外。如果这些人中有一个死去，那么那份订单和约德尔的口述笔录，就会出现在所有王族和世家的大门外。
信就放在尸体上，而进入阿切特拉领主的家很容易。

影藏在夜幕的暗色中，吉尔伽美什清楚地感觉到来人的恐惧和犹豫。
“这是一个让你在他们面前重建信任的好机会，能不能把握，看你的判断。”他的声音轻柔如同晚风，像磁石一样吸走了对方所有的怯意，“港口大爆炸的始作俑者，火源六度王爵的尸体，在你面前。我需要你把它和它身上的信，直接带给地宫里的那三位。如果事成，你应该会受到他们的询问，然后免于魂术法庭的处罚。”
“是真的吗？”对方还有一丝担忧。
“这种事，信不信由你。”无冕之王口气转向冷硬，“要是你如此畏首畏尾，我就把这个机会交给其他被牵连进去的人。”
“好，好，我信你。”阿切特拉领主卡里昂靠近了些，想看清他的外貌，“请问你是谁？如果白银祭司问起我，该怎么回答？”
“你就告诉他们，是某个知道他们底细的人。”
接下来的一切，丝毫不差地按照吉尔伽美什的预计发展：先是绝大部分普通仆人和年龄过小的儿童被释放。这部分人不是他信中所要挟的那部分，应该是自主释放的无关人员。
随后，按照从外围到核心的顺序，一些涉事人员的家属被陆续放出。他们几乎都是平民，在这种事中得不到什么好处，却要承担同等罪责。一瞬间，家里失去了唯一的支柱，不少被释放者并不愿意离开，而是久久驻留于地宫门口，直到被强行驱离。
“没有洁娜，他们会不会不放人啊？”每天，兰斯从广场返回，都要重复这句话。
“等，没有尸体，就说明活着。”吉尔伽美什来去方便，一天往来帝都和庄园几回都可以。
终于，在整整三周将满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和她十多岁的儿子被赶出地宫。“你们可以走了，快离开。”带她们出来的白银使者说道。
“我哥哥呢，他怎么没出来？”那个女子眼神狂乱，“他叫塔伦.法勒，塔伦.法勒。”
“他恐怕出不来了。”使者抓住两个人使劲往广场这边拖，“你们能活命，已经是万幸。剩下的，应该没多少能离开那里了。”
“不！你说谎！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女人大声叫喊起来，叫这个白银使者赶忙招呼同伴前来。
“帮我一把，把她们拖远些。再进去，就真的别想见到天光了。”
“她们放出来的真迟。”匆忙赶来的男人说道。
“可不是，主谋书记官的家人。三家就放了这一家，另两家都是王族，估计要去血祭池。”
后来者摇摇头。“别提，你说得我胸口疼。”
尖叫的女人和孩子被他们一直拖出王宫广场，丢在大街上。兰斯想去，却被吉尔伽美什阻止。“等等，你看那边。”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几个躲在建筑角落的人影一晃而过。
“他们？”
“在等鱼上钩。”无冕之王转身，“否则你以为那三个一天一家地放人是为什么？好了，我们得去把人弄回来。”
吉尔伽美什找了个在店铺角落冲牛奶的女仆，给了她两枚银币。“去叫街上那个哭泣的女人到这里来，就说她哥哥的朋友在等她。”
女仆见有钱拿，也没多想，径直走了过去，墙角的影子顿时钻出他们的藏身之处，总共有十一二个。
“走！”无冕之王催促兰斯，从另一侧绕去后方。
那几个人拦住女仆攀谈了几句，便加快速度朝着他们刚才待过的店铺跑去。趁着这个空挡，吉尔伽美什悄然靠近那对母子，掐晕她们后隐身离开。
四个人在一小时后返回庄园。
“刚才可真险。”兰斯感叹，“你怎么能猜到，他们会派人蹲守？”
“他们不派人，就不是他们了。”吉尔伽美什放下洁娜，脱掉外袍，“现在还有一件事需要处理。既然那三个没有食言，那么我也应该遵守承诺。”
自从被带回这个秘密庄园，约德尔又重新找回了他的宫廷生活。这个小城堡虽然不大，内部陈设却富丽堂皇：墙壁装饰着挂毯，楼上房间地板铺满毛皮。家具都是最好的硬木，一些还带有香味。几乎每个卧室都有暗门通向地下的温泉池，并且相互独立。除了不能走出建筑，都快让这位王室总管忘记了自己身为囚徒的现实。
因此，当吉尔伽美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个男人产生了某种要被释放的错觉。“我可以离开了吗？”
“是的，今晚就能。”
这个答案叫总管大人顿时欢欣起来。“太好了，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喜欢这儿。”他主动靠近无冕之王，几乎要贴在他身上。
“是嘛。”命运的审判者露出浅淡的笑意，“这样的话，用你来守卫这里，真是个上好的选择。”
那张脸的笑容有点儿僵住了。“守卫？火源魂术？”他挣扎着想逃离，却发现手脚，嘴巴都被细密的气流缠紧。‘扑通’一声，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室总管面孔摔入尘土，被倒提着移动。
“原本我是可以放你走的。”吉尔伽美什控制着气流自然前行，“但是有人开出了合适的条件，买下你这具身体。我必须满足他们的订单，就只能对你说抱歉了。”
他们朝着地下室走去。这几天，温铎的尸体被取出内脏，涂满防腐药剂后，就停放于此。“你应该认识他吧？无法取消订单的受害者之一。”无冕之王声音极轻，却不妨碍他把每一个词都化作利剑，刺透约德尔的神经，“有些事，我觉得你有必要亲自去给他解释一下。”
“唔，唔。”被堵得严实的嘴巴仅能以此抗议。
命运的裁决者不打算理睬他的心情，把被捆得结实的王室总管挂在温铎遗体前的一根立柱上，让其跪在地面。稍稍前倾的角度可以令血液毫无阻碍地喷洒下来，而不是顺着伤口流淌。“我会用王族的方式了结你，算是最后的礼遇。”
狭长的冰刃只一下就挑断了心脏上方的大动脉，并切出一个足有半个手掌宽的伤口。吉尔伽美什也不拖延，直接伸手抓住血管拉扯出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并向外搏出血液，几乎未作停留就被置放在地面上的凹槽处。
一丝金色被注入其中，接着这颗心便和岩石融为一体，血色化作金线，自它为中心向外蔓延。它们渗入地层，攀爬墙壁，勾描物体，并最终在空气中织出一层细密的金网，像一张幕，若隐若现地悬垂于空气之中，笼罩整个庄园。
永久的守卫之阵，不会因为主人的离开而失去法力。
吉尔伽美什满意地审视着构筑起来的屏障，然后放下约德尔的尸体。他所答应白银祭司的条件，既然成交就必须履行。
尸体在午夜时分被带去信中所述的地点，就像悄然凝结于水面的冰花，没有惊动任何存在。事情完成后，命运的掌控者将另一具尸体带去了他内心所归的地点：温铎来自亚斯兰东部陪都拉法斯特的艾奎大区，没有成为使徒前是一位船工的儿子。他虽然已经接近四十年没有返回家乡，但这里却安葬着他永远都放不下的人。
吉尔伽美什在早已废弃的院落中找到了那座坟墓，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句外人难以琢磨的话，‘我唯一的灵犀’。

青苔被拂去，泥土在地源魂术的控制下向两侧翻开，下面是一方石棺。将其推开后，棺盖背面显露出几行刻字：
在此之后，再无灵犀。我会将心安葬于此，直至死亡，并归还所有窃取于你的生命。
温铎立誓于桑查
“死亡让你们重新相聚在一起。”命运的裁决者将温铎摆放在他早已化为枯骨的爱人身边，“亦不会再有人打扰此地，直至末日来临。”泥土在他的意志下回填墓穴，接着青草生出，仿佛一切从未被移动。
或许，死亡才是唯一获取拯救的道路。驾驭命运的神灵悲哀地凝视着墓碑上的‘我唯一的灵犀’，静默无语。
又过了一周，一个雨落的黄昏，卷入这场风暴却又无法脱身的人们迎来了自身的终局。兰斯带回了消息，却发现根本无法安慰洁娜。这个不太年轻的女子虽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是她始终记得一个名字，塔伦.法勒。
“求求你们，带我去见他。该死的是我，没有我他也不必干这些脏活。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
“这么说，你知道他们做过的事情？”无冕之王问道。
难以抑制的大笑，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泣。“哥哥会时不时地给我提起这些事，只要是他说过的，我都记得。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
“兰斯，不让她去，恐怕余生都不会安心。”吉尔伽美什看着面前语无伦次的女人，做出这个决定，“或许，这是个可以治好她的机会。”
处决从午夜时分开始，所有王族和高位魂术师都会在地宫走完此生，外人甚至不会见到他们的尸体。塔伦.法勒不在此列，因此黎明之后，可以见上最后一面。

“吉尔，你觉得这样合适吗？”兰斯显然十分担忧，“我觉得这一面对她来说太残忍了，而你却说可以治好她的病？”
“她一直活在梦魇里，兰斯。”无冕的王者把需要用来影藏身份的斗篷递给他们，“塔伦对她的呵护让她的心智停留在了梦魇之前，这一点不打破她真的会死。她需要明白哥哥不在的事实，才能对别人敞开心扉。”
四个人在晨曦的灰色刚刚驱散夜幕的黑暗时抵达广场。这里还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人，因此他们只能站在远处，看着另一端伫立起来的处刑柱。洁娜又开始哭泣，似乎过往所有的悲哀都压在了她的肩头。很快，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但是，命运的裁决者听懂了。
“放开她，我要你放开她，我可以给你们。”
“不要，恩雅，不要求他们。”
“死一个还是全都死。如果全死了就没有人能把真相带出去了……”
“所以你要活……所以我要活……”

“所以我要活……”吉尔伽美什蹲在她身侧，手指抵在她的颈后，闭上眼睛，让自己的一缕思绪溜进她的脑海。这是唯有拥有‘灵魂之主’这个称号的三位执掌大权者才有的能力。
洁娜的视野被现实和虚幻重叠，既有眼前这个广场，也有很多不存在此的人影和建筑。但从它们统一的风格来看，确是格兰尔特无疑。太阳渐渐露出容颜，四周的人慢慢多起来，环境也变得喧嚣，但这丝毫不能减轻她灵魂的迷乱。
你有一部分僵死在了那个过去，而我需要将它们重新唤醒。
处刑台下终于有了动静，疯癫的女人离开自己站立的地点向前走去，吉尔伽美什却停留原地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兰斯在一旁叨念，“提克，留在原地照看着他，我去追你的妈妈。”
一些不属于此刻的声音也出现在耳旁，甚至比前方白银使者宣读判决书还要清晰。洁娜的目光所指是处刑台上，但是叠合的景象却是另一个类似于此的地点：那里也有着竖立起来的木柱和被绑缚其上挣扎的人形。
“恩雅，是你吗，恩雅？”
“呦，哪来的疯子？”旁边某个声音令命运的裁决者稍稍分神，再回过头，他发现现实已经完全被洁娜记忆中的幻影压倒：
“我就说不行。”说话的是个站在雷格朗.塞尔温面前的男子，“这是属于那位死亡之神的秘术，不是你们这帮只有理论，但是对魂术一窍不通的外行货能够搞起来的。”
“所以那就是最后一批货了，图南？”年轻得多的首相大人追问，却令对方颇显恼怒。
“‘死亡侍者’给我的回复是，菌核丢了，没有然后。所以这个女人算是白死了，而且……”
门突然被撞开，王室总管约德尔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他们查过来了，快跑！”
“剩下的这个女人呢？”
“别管女人了，快跑吧！”
……
“洁娜，洁娜……”

处刑台上，处决仍然在继续，洁娜却鬼使神差地从侧旁爬了上去，急得下面的兰斯不停朝她挥手。她找到了塔伦的尸体，就在最右边的第三根柱子上，便抱着双腿再也不肯离开。
这个举动让周围负责秩序的白银使者有一个走了过去，试图把她驱赶下来。可任凭拖拽和踢打，洁娜始终不肯松手。
“现在怎么办？”兰斯一脸慌张。
“等一等。”吉尔伽美什按住他的肩膀，“如果真的不对，我今天会让这个广场变得更热闹的。”
十多分钟后，使者在努力无果的情况下，叫来了另一侧漆拉身边的纳述尔。“王爵，是死囚家属，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的，赶不走。”
“女士，你可知道……”这位二度王爵愣住了，“你是……”
“请允许我带哥哥离开。”洁娜突然趴伏于地面，“或者让我也死在这里。您十多年前救过我一次，那么今天也请同意我的请求。”
那张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孔闪过一丝怅惘，接着自言自语地叨念：“一共29家，只有你一人前来。你带他走吧。”他打了个手势，命令旁边的白银使者把尸体解下来，放下处刑台。
“可是王爵，这个女人是……”
“她既然已被释放，就是无罪的！”纳述尔一句话叫插嘴的家伙立刻闭嘴。
游街忏悔行将结束。吉尔伽美什早早地退离处刑台，在远处等候兰斯，洁娜和提克把尸体抬过来。
他们没有等到最后，而是提前离开。飞上天空的时候，吉尔伽美什突然有了种晚上去见见漆拉的念头。他对恶念憎厌，对善者宽厚，就是太软了点，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同情心泛滥。格兰尔特已经完全消失在脚下，峡湾两岸，数千条瀑布向拉尔勒恒河中倾泻着它们的水流。如果按直线计算，小小的秘密庄园距离这座庞大的都城不足80里格，却处在最为偏僻难走的区域，是需要绕行数倍的路程才能寻找到的秘境，对不会飞行的水源术师很不友好。
塔伦的尸体被停放在温铎曾经躺过的祭台上，葬礼会持续好几天。
“我来为哥哥清洗身体，就不麻烦两位先生了。”洁娜像女仆对主人那样弯腰行礼，然后把他们请出地下室。
“你需要的白麻和刮刀隔壁库房都有。节哀。”吉尔伽美什拉下帷幔，不再打扰这对兄妹作最后的道别。
晚餐是提克给送去地下室的。
“吉尔，她会不会有事？”兰斯放不下心。
“该有事早有事了。”命运的掌控者披上暗色的斗篷，又把金发编好塞进兜帽，“她比我们想象的坚强，会好起来的。”
晚风在他跃上天空后浅吟轻啸，大地一片黑暗。寻找漆拉并不难，那颗心脏被他标记过，从灵魂之境望去，就像枚星星闪闪发光。
第一次落下去的时候，漆拉正在庄园和看起来是使徒的三个少年共用晚餐，一旁还有些其他人，就像一个大家庭。来的不是时候。吉尔伽美什没有太多停留，继续下一个目标：雷格朗的笔记本。他清楚这位御前首相有收集和翻译古代石碑铭文的嗜好，并以此为荣。这些东西对他确认一些重要的地点很有帮助，比如左王降下的审判之阵究竟在哪？又比如，他所丢失的洁净之火藏在这个世界的何方。
被搜查过三四遍的首相家宅已经是一片狼藉，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物品。但是雷格朗的笔记本更像废纸，因为经常涂改翻阅，极可能遭到忽略。近两年来，他一直观察这位首相的生活习惯，知道他有在上厕所时批阅文件这个怪癖。
因此，碰碰运气吧。

吉尔伽美什直接走向首相卧室一旁的厕所，这地方似乎没被任何人动过。他试着坐在上面，然后重复首相的动作。突然，他的手指在一旁的厕纸下摸到了不同的触感，似乎是许多捆扎起来的手稿。
他移开上面的杂物，把这些抽出来，足足有四本之多。纸张也很繁杂，除了亚斯兰经常使用的羊皮纸或牛皮纸，还有产自埃尔斯的麻纸和产自弗里埃尔的贝叶。但是在最下侧，他找到了几张疑似人皮的东西，似乎是千年前的旧物。
这只老狐也真是聪明，谁会想到这些东西藏在厕所。吉尔伽美什仔细地收拢这些纸页，将其放进卧室内空空如也的木盒，以气流悬吊在身侧，朝着其他房间走去。一些漏网的收藏品被他找了出来，包括一盒摆放在白银祭司雕像手中的切磨好的宝石，以及数百个丢在壁炉灰堆里的金吞克和银吞克。
窗外传来午夜的钟声，时间不早了。找机会再来搜一搜这里，天晓得雷格朗还有多少宝贝就这么放在你看得见却想不到的地方。
再度来到漆拉的庄园，灯火已经熄灭。他追寻着那颗心的亮光，悄然潜进正在睡觉的人的房间。我今天可以知道些什么呢？你的心能告诉我些什么。比如，为什么会有洁净之火的反应？
命运的掌控者从魂印中取出世界树的种子，牵引着气流轻轻放在漆拉胸口并紧贴上去。种子上流动的绿光像许多微小的触手钻进睡衣，与魂路紧紧相连。梦变深了，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
无冕之王确定他不可能惊醒，便悄悄地走近那张床。躺在沉睡的人的身边，伸出手指按在种子上方，一缕白色潜入，接着脑海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画面：他看见了水晶中的三名白银祭司，以及躺在地面的赤裸的年轻人。
“就没有办法用他的心脏把石头引出来吗？”
“不能，夏达。你我都不是那个力量的正主，无法使用直接牵引的方法。你现在取他的心，除了杀死他，什么也得不到。”
“那该怎么办？”
“等待，只能等待。”
……
原来你的心是联系他们偷窃于我的那部分力量的钥匙。吉尔伽美什轻柔地拨开漆拉的睡衣，指腹滑过心尖处微微弹跳的地方。他们做不到的，我倒是能够，而且现在就可以完成。只是，就这样回去吗？他想起多年前与本我争吵的模样，收回了手。算了，至少在杀你前对你有个充分的了解，免得回去后又后悔做事草率。如果你和偷盗我的家伙差不多，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接下来的半年，他每隔数天都会拜访一次这个庄园，有时是午夜，有时却是从下午一直待到午夜。方法也相同，先是隐身一直等候直到漆拉睡觉，然后使用种子控制心跳让其陷入半昏迷。接着或是仔细观察这具身体，或是搜寻他的记忆，或者什么都不干，就这样安静地陪着，感受心脏敲打胸壁的节奏。
他发现自己喜欢这颗心的跳动，正常情况下平静有力，但是某些时候却突然悸动，仿佛向他求救。“是需要我，对吗？”他用手指按住种子，让自身的一丝本质渗透进去，很快就能控制节奏稳定下来。“告诉我，这是因为他们带给你的负担吗？”他轻轻摩挲着那里的皮肤，接着沾湿它们。王爵不过是他们赠与的虚像，他们待你不过是工具，为什么要如此忠诚？
他来的时间越来越早，离开却愈发地迟。起初秋末的时候，都是半夜来半夜走。冬季到来后，他会挤进漆拉的被窝，温暖彼此直到天明。而当春季再度到来时，他发现自己改不掉这个习惯了。
晨曦的浅淡已经完全不若冬天时的灰蒙，很多人起身变得更早。但是吉尔伽美什却迷恋上漆拉的心跳和体香，不愿意早走。直到天色完全大亮，才悄然离开这个房间。这段时光持续到三月下旬的一个早晨，他起身后准备收起种子离开，却在开窗的瞬间发现门没有经过通报就推开了。
漆拉最年轻的使徒，鹿觉，瞪着他足足一秒。
风障瞬间展开，他隐身了，像个幽灵消失在房间。
“鬼魂！有鬼魂！”这个年轻人失态地大叫起来，很快就引来了其他两名使徒和庄园里的其他人。
“怎么回事？”吉尔伽美什默然地贴在窗外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是幽灵，我看见了幽灵！就在房间。”
“鹿觉，你是使徒，要学会控制。”两兄弟中的一人显然对学弟的慌张显得不满，“你将来是要继承王爵位置的，这么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我，我……”这个年轻人张口结舌，显得很笨拙。

漆拉要选这样的蠢货作为继承人？那三个是怎么想的。无冕之王没有再往下看，返回自己的庄园。
之后的三天，吉尔伽美什都没有再去见漆拉。第四天，当他傍晚落在院中的时候，发现除了小孩子，一度师徒四人都不在。去哪里了？他闭上眼睛，寻找那颗心的亮光。一片暗色的海洋中，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出现在西北方的荒野间。
那片布满森林的荒野很特别，往西不到30里格就是北方第一大城阿切特拉，往东北50里格是风水边界上最重要的通关城市约瑟芬塔城。它的范围十分广大，几乎横亘北亚斯兰整个中西部地区，最南端十分靠近帝都格兰尔特，被称为‘黑森林’，中部大片区域在普通人口中叫‘幽影密林’，但在魂术界有另外一个叫法‘深渊回廊’。而最北部，突出于西岸大海和东部海岸山之间的一大片区域是‘北之森’，这部分和因德犬牙相交，仅仅因为水元素太过丰沛，对方才不得不放弃。
除了几条固定的道路以供穿越此片地区，其余的部分都是禁区。因为这片荒野是魂兽的乐园，任何迷失于此的普通人都逃不掉成为食物的命运。所以你去那里，不是为了度假吧，漆拉？
风掠起他的衣袍，翻折出柔软的曲线。随着水汽渐盛，空气变得清冷起来。吉尔伽美什在一片林间空地上瞥见了捕捉电狐的师徒两个，便小心地拉开一段距离观察。一瞬间，他打开思想屏障，让这两人的心绪，像水一样流过脑海。
两种截然不同的应对心态，一方沉稳，一方紧张。命运的掌控者闭上眼睛，好叫自己感觉得更加真实一些。
下方逐渐被魂力激发出的各种效果搅得天翻地覆，却没有一丝一毫波及树顶上方的无冕之王。你在干什么？捕捉魂兽还是胡思乱想？他突然睁开眼睛。既然你杂念这么多，那么我就送你一个小小的礼物。
一缕思绪离开了他，凑近鹿觉耳旁低语。“现在……”开始吞噬吧。
那个年轻人几乎把这句话当成了自己的潜意识，立刻敞开灵魂去吞噬电狐。反噬甚至在漆拉都没有预料的情况下突然发生。一瞬间，鹿觉开始尖叫，抽搐，意识也跟着完全混乱。
还真是令人无语。吉尔伽美什望着无比紧张的隐者，又有些后悔。你如果能够稳定他，我就不出手。
三个人就这样一直待到黎明，鹿觉才稍稍清醒，恢复神智。
“王爵，对不起。”我是否太无能了……
师徒俩一个忙着道歉，一个忙着教育，让一旁的无冕之王顿觉无趣。这么个心智脆弱的使徒，漆拉你再教二十年，也教不出来。他踏风上天，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一大片阔野群山。高空的风很冷，从北部而来的尤其冰寒。但在这个角度，他几乎能听见整个北地所有生灵的心音。魂兽的心很简单，不会带给他烦恼。偶尔会夹杂个别人类的，都是这片巨大森林附近村庄中的普通农户，他们并不比野兽复杂，单纯质朴，正如这片原野的本貌。
然而，今天却多了一丝杂音。属于那种强烈的，想要索取更多的心态：不为生存，只为取乐，需索无度。
如果你们相遇，会发生什么？吉尔伽美什有点好奇。他注意到漆拉师徒似乎有意朝着那个心态的来向走去，便悄然尾随，保持着一种既不会被觉察，又不至于跟丢的距离。四野的魂力开始混杂，有人的，有兽的，还有属于自然本身的，这让他变得更加不易被察觉。
就让这四周变得更加混乱些吧。他取出了世界树的种子，握在手里。种子代表自然本身，任何流经它的魂力都会毫无悬念地消除一切特征，甚至连基本的元素特征也会消失。凭借这个，他穿过了那枚刻在古树上的行将消失的棋子，平常得不过是这周边的一簇雪花。再度出现时，迎接他的是剑拔弩张的四个人。
没有任何一个发觉他的存在，因为他此时就是这暴风雪肆虐的自然本身。吉尔伽美什冷漠地旁观这场争执，倾听所有人的内心。他听见繁杂的心声中，带有一丝熟悉的意味。那两个和漆拉对峙的年轻人，很像当初逃离秘境的自己，却又……
他离得有点儿太近了，进入了大部分魂术能够直接攻击的范围。
挑衅仍在继续，杀意来得突然。攻击的念头刚出现在隐者意念中的时候，吉尔伽美什就发觉自己也被囊括进去了。一瞬间，当金色光点刚出现在漆拉脚下的时候，命运的掌控者引动了四周的风暴。
暴风轻易突出光阵，同时给两个年轻人中的女孩提供了帮助。她似乎能觉察到我的动向。吉尔伽美什望着进入黑暗状态的少女，目光变得锐利。把魂力提升至最高？看来你对这个攻击也无全然的应对把握。
于是，他暂时离开漆拉，捕捉那个少女的生命特征跟了过去。他看着两人传递魂力，暧昧亲昵。什么时候亚斯兰也变得如此自由了？比弗里埃尔的生命侍女还要热情奔放。他跟了很长的距离，再度从北之森的雪原返回深渊回廊的幽深密林之下。
可以告诉他们我的存在了。命运的掌控者收起种子，放松自身对魂力的压制。几乎就在同时，他感觉到从那对少年男女身上腾起的属于凡人的强烈情绪：恐惧。
“不打算自我介绍一下吗？”他轻声说道，发现对方更加紧张。
“你是谁？”提问的是那个男孩，女孩已经惊惧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是个普通的魂术师，还没有拿到资格证的。你们是侵蚀者，对吗？”
对方彻底哑口无言。
“你们也清楚，我跟了这一路也没对你们怎么样。所以，名字。”
“幽冥。”男孩先开口了。随后女孩露出狡黠的目光，“我可以告诉你我的，但是作为交换，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可以。”无冕之王伫立于树影下，似有微光笼罩。
“我叫特蕾娅，你呢？”
“吉尔伽美什。”

十 额外的筹码
庄园迎来了两个新成员，让兰斯和洁娜很是高兴。
“他们和我儿子提克差不多大，刚好作伴。”书记官的妹妹已经走出阴影，打算不久后就和兰斯结婚，“先生，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她是你夫人？”名叫特蕾娅的女孩突然插嘴，“看上去，年纪有些太大了。”
些许尴尬飘荡在空气中，吉尔伽美什的笑容逐渐淡去。
“这位小姐，您说笑了。我不是这位先生的妻子，只是他带回来的落魄人。”洁娜很有礼貌地回应了这个提问，“和你们一样，被允许住在这里，平淡度日。”
“好了洁娜，去准备晚餐吧。”无冕之王不打算让话题进行下去，打发走了其中一方，接着转过身面对两人，“现在，你们可以去挑选房间，二楼向西的那一排都行。从房间里下楼有浴池，把自己弄干净，换身衣服。虽然我知道你们不怕冷，但是多穿点就能御寒，何必浪费魂力取暖，除了脑子有问题的才想不明白。”
这回轮到特蕾娅脸上写满尴尬。
晚宴在城堡的花厅里举行，因为没有仆人，所以所有人都会动手。烘烤面包，制作甜点的部分归属洁娜。各类凉菜，炖煮浓汤则是杰斯的拿手好戏。吉尔伽美什负责烤制主菜，最擅长的是亚斯兰的烤乳猪和弗里埃尔的烤羊排。提克喜欢调制各类酱汁，有酸甜的花草汁和辛辣的胡椒酱。当他们准备餐桌的时候，幽冥和特雷娅也清理完自己，换好了干净的衣服。
“终于有比我更小的人了。”提克十分开心地搬好椅子，“你们现在不能再叫我孩子了。”
“等你过了十六岁才能不叫作孩子。”吉尔伽美什一句话把他打回原形，“以及在你妈妈面前，你永远都是孩子。好了，都请坐吧，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他挨个把餐巾递给每个人，“想吃什么自己随意。”
晚餐丰富到令人咋舌：十道热菜，两道汤，两道凉菜，还有两道甜点，完全不输于任何贵族世家的餐桌。“向所有用双手获取食物的人，以及生长万物的土地致敬。”无冕之王举起酒杯，其他人也跟着效仿。
“为什么这里不是向白银祭司祈祷呢？”说话的还是特蕾娅，“我们从前在吃饭的时候，都需要先向他们祈祷，才能获得食物。”
吉尔伽美什放下酒杯。“因为他们既不能创造出眼前的食物，也不能让它们装进盘子送到你面前。做这一切的，都是他们贬低和忽略的普通人。我不知道你们从前接受过哪些教导，但应该是和我听过的差不多。你们当真将之奉为真理？”
娇俏的少女所有表情都僵死在面孔上，胸口也快速地起伏着。
“我知道，你们听了不下十年的陈词滥调，一时改变过来的确有些困难。所以我才带你们回来，至少不会被那些空洞的许诺蒙蔽内心。我这个人，喜欢真相，所以谁创造食物，我就感谢谁。好了，再聊下去大家都饿坏了，开始吧。”
洁娜离开座位，将热气腾腾的蘑菇汤盛给每一个人。无冕之王则熟练地切开羊排和乳猪，将其分成合适的小份。然而作为主菜的乳猪心脏，贵族家庭通常只有家主才能享用的食物，却被他摆放在洁娜的盘子里。“你是这个家的母亲和餐桌上的女王，这个礼物请不要推辞。”
书记官的妹妹微笑屈膝，接着返回自己的座位。晚宴进行得十分愉快，除了特蕾娅，几乎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吃完后，餐桌也是大家一起收的，甚至幽冥也参与进去。仅仅一顿饭，就让这个少年把自己当成了此地的一份子。
收拾完毕后，夜色已深。兰斯，洁娜，提克先后返回自己的房间，熄灭烛火睡觉。吉尔伽美什先去了趟书房，返回时在楼梯的拐角处发现了这对闹别扭的小情侣。特蕾娅一脸恼怒地训斥着和她从小为伴的幽冥。
“才一点点恩惠就把你收买了，像个仆人一样收拾餐桌？别忘记我们是什么。你打算一辈子都过这平白无奇的生活？”
“可是这个人也过着平白无奇的生活。”幽冥显然有点懵，他找不到理由来反驳，但也不认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妥。
“这个怪人。”少女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这个动作让她的面孔变得十分扭曲。“这个怪人我看不透，完全无法觉察到他的魂力流动。如果他不是在深渊回廊那个特殊的地方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是在一条普通的大街上，我真的会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
“就不能估计个大概的范围吗？王爵？使徒？还是王室那边的？”
“都不像。”特蕾娅摇头，“没有像他这样亲自打扫收拾的贵族，也没有像他这样根本不在乎身份的魂术师。而且这个地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整座房子里流动着魂力，就像是住在魂兽的内部。”
“能看到走向吗？”
“这个我试一试。”
他们朝着一楼走去，接着下台阶去了地下室，那个曾经处决约德尔，并且把他的心脏作为阵心融进地板岩层的房间。
“现在更明显了。”少女一直走到房间正中，曾经刻画线条，如今堆放着烤架的地方，伸出手来拨开厚重的木炭灰烬，“应该是这儿。”她伸出手去，接着像是被某种东西蛰刺了手指一般缩回来。“我们回去，幽冥，现在。”
没有半点解释，女孩慌慌张张地逃走了，让她的小情侣一脸诧异地跟在后面。是发现了这里的秘密吗？吉尔伽美什在他们离开后进入房间，再次将魂力注入隐藏在下方的心脏，加强整个庄园外围无形结界的力量。没有他的允许，任何生者与死灵都无法通过那里，包括窥测的目光。
这样也好，至少能让你对现状有点儿认识。命运的掌控者站起身，从另一条路返回自己房间。
第二天，这个叫特蕾娅的女孩变得安分不少，不仅整齐地梳好头发，甚至戴上了表示谦逊的头巾。早餐过后，洁娜提起了一件事，叫无冕之王再度变得沉默。
大约数周前，她和兰斯去离此最近的城市雷恩的时候，发现从前哥哥同事的妻子在被放出地宫后，同女儿一起沦为了妓女。因为是罪民的家人，曾经借钱给她们的各路亲戚趁机霸占了房屋，还把母女驱赶出去。
“这已经不是第一件了。”兰斯跟着补充，“两个月前你帮助的另外一家人死了。她们是被裁定的叛国者家属，任何正当的职业都不允许她们涉足，而且有钱会更危险，一个治安官都可以用偷盗为借口绞死她们，霸占她们的财产。像我这样的魂术师还好点，至少上面不会乱发红讯。”
“她们待在妓院里还安全一点。”洁娜语气中满是懊恼，“我当时真的不该那么要求。”
“这不能怪你。”命运的走向连我也无法猜透，“或许可以换个方式去帮她们。”
新的一次采购出货，吉尔伽美什把幽冥和特蕾娅带了出去，目的地是还是雷恩。自从上次生意崩盘后，他已经有半年没有过问这些事。好在数次光顾雷格朗的家宅和别墅，找到了数量可观的珠宝和钱币。这位首相就像只仓鼠，把所有能填满的空隙都填满。
“出了庄园就说你们是我的远房亲戚，以及不要随便使用魂术。”他换上旅行斗篷，并把一条华丽的蛋白石项链给了特蕾娅，“带上它，才像个富有的商人小姐。”这个礼物叫少女十分喜欢。

他们乘着马车离开，无冕之王充当了车夫的角色。一天后，他们抵达了最近的小镇，找了一家合适的旅馆。晚餐后，吉尔伽美什便丢下两人，独自去寻找漆拉的踪迹。
隐者不在格兰尔特的庄园中，也不在北方的深渊回廊，他离自己这边还挺近，大约向南再走30里格，那里是另一座小镇。
你在寻找什么？ 他有些意味深长地摩挲着下巴，接着像只夜鹰在空中滑过。
窗内的光昏黄温暖，窗外的夜洁净幽蓝。因为是外出，漆拉没有和使徒分室而居，只是在房间里加了一重帷幔，分隔空间。
吉尔伽美什在他们睡着后，滑了进来。世界树的种子可以轻易让人陷入深眠，近乎昏迷。他先是对鹿觉使用，确保他绝不会突然惊醒，接着放在漆拉身上，看着他沉入没有梦境的虚无。
还有七八个小时才会天明，命运的掌控者脱掉外衣，像之前一样钻进隐者的被子，伸出双臂环住他，用掌心轻轻按压胸口。他们保留你，就是为了这颗心，这件事你自己清楚吗？如果终有一天，我需要剪断你的生命拿走它，你会不会恨我？他用舌尖划过皮肤的表面，品尝着淡淡的盐迹。
夜晚很快过去。经过那次意外，吉尔伽美什比之前更加小心，当第一丝光明吐露天际的时候，他踏上了返回的路途。
继续南下，两天后，他们抵达雷恩。吉尔伽美什在这里有一处私宅，一个仓库和两条海船。虽然那场风暴波及了整个亚斯兰的政界和商界，然而他在雷恩的合伙人没有受到冲击，属于他的两艘运货船也没有被查封。
“幸亏你用的是吉尔伯特这个登记名，船长们也在得到通知后提前把船驶进了大海。”小个子的合伙人絮絮叨叨地给他讲这半年来的变故，“维尔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的船在那场大爆炸中被烧毁，人也受了重伤，不到一个星期就去世。他的妻子和孩子为了逃避债主，躲进了城里的‘爱侣之家’。”
“诺玛的妓院？”
“是的。”合伙人撇撇嘴，“那老娘们儿还不错，收留了不少这类无家可归的人。虽说干的行当不怎么光彩，倒也不至于叫她们饿死街头。只是最近，天束家那**手下放高利贷的，时常找诺玛的麻烦。因为她们家不做那种雏鸟，赚不到太多钱，又有太多吃饭的嘴巴，就借了一些钱。”
“借了高利贷的钱？”无冕之王停下脚步。几年前自己在一次财产纠纷中，帮助这个有点儿特别的老板娘赢得了官司。之后她就向自己许诺，绝不强迫别人干此营生。“对了，是不是有一家从帝都来的罪犯家属，也在她那儿？”
“啊，让我想想，是的。”合伙人十分肯定，“那对母女是被夫家的亲戚串通治安官卖过来的，诺玛借高利贷就是为了同时买下这对母女，不让她们被迫分开。那女孩认识字，举手投足像个贵族小姐。”
那就是了，洁娜提到的，她哥哥同事的妻子和女儿。既然是诺玛收留了她们，应该不会遭到强迫和虐待。“那些放高利贷的在哪儿？”
“城西，海神大街57号，我可以带你们去那儿。”
趁着白天，吉尔伽美什摸透了那伙放高利贷的家伙的据点，打算等天黑后去好好拜访一番。
“你们打算跟我去吗？”他问那两个少男少女。
“杀人吗？”幽冥显得十分高兴。倒是特蕾娅咬着嘴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只是一些普通的魂术师。”
“有关魂术方面的好处应该是没有。”无冕之王伸手拨了拨她的项链，“但是这个，会有不少。你们现在离开了荒野，也清楚这些东西的重要性。”
一丝愉悦的表情出现在那张过于年轻的面孔上，“告诉我，你是不是之前干过不少这种事？”
“干过多少都无所谓，死人是不会起来抗议的。”吉尔伽美什单膝蹲下，“只要事成，那里的所有东西，能带走的都归你们。”
他们在太阳的最后一丝红晕落入西方大海的时刻，来到这个高利贷者躲避的巢穴。‘嗡’地一声，屏障由无冕之王手中的一点，迅速张开成一个笼罩整幢建筑的屏障。“从现在开始，这里面发生的一切，都不会为外界所知。”
大门被推开的一刻，所有高利贷团伙的成员都正在享用晚餐。见到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其中一个离得最近的男人走过来，挡在吉尔伽美什面前。“你们是谁？提前预约了吗？”
“没有。”命运的决断者冷漠地俯视着他。
“那就出去。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