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惊讶的是,这段笔记记载于47年前的早稻田大学,那时候古铎才二十六岁,并在早稻田大学有过一段留学经历,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更为惊讶的是,关于47年预言明川地区爆发战争的原因,同钱永立教授所提出的原因,基本一致。难道两人有过交集?可怎么从来没听古铎提起过,也没见过两人有任何交往记录。
随着对古铎笔记的深入整理,欧阳明也算是再次复习古铎的社会学理论,他才明白,古铎为什么把他的理论称为混沌社会学。在他看来人类社会的发展,是微观(短期)无序,而宏观(长期)有序,这符合混沌学方面的性质。在过去,古铎一直研究的课题是:寻找社会在长期方面的规律,让人类历史朝着有序、健康的方向发展。然而,古铎晚年发现,这个有序的结果就是——指向死亡。也就是人类社会无论经过怎么样的辉煌,最终都将衰弱,而有序地导向毁灭。
对自己的研究结果,他感到非常悲伤,一度怀疑自己错了。直到他创立“历史监护者”的理论,并坚信,自己找到避免人类社会有序导向毁灭的办法。在创立“历史监护者”理论之后,他向多次学术界,申请进行全联盟甚至全世界范围的历史哲学讨论,但都没有得到回应。直到他生命的晚期,东联大学除了给他开出一级工资,以及保留教授的职称之外,他所留下的痕迹,几乎被擦得干干净净。
他绝望了,只好把宣传“历史监护者”理论的任务,交给唯一的学生欧阳明。他在第五本笔记的第一百三十二页,有一段两千字的笔记,就是写给欧阳明。从潦草的字迹上看,他并不是特意要写信给他的,只是他突然想到要留下这些话,并希望欧阳明能看到。提到“历史监护者”理论在他混沌社会学中的重要性,以及受到学术界的冷落,但始终没有说明,为什么受到冷落。
“古铎老师难道隐瞒着什么?”
一边整理古铎留下的笔记,他也一边去图书馆查询资料。不仅仅东联大学的图书馆,也去了联盟综合图书馆、大同国际教育科学图书馆,在搜索引擎上输入古铎的字样,都没有任何相关词条的检索目录。这下他才意识到,不是古铎老师对他隐瞒了什么,几乎是整个世界都隐瞒着关于古铎所有信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没有资料可以查询,自然追问也就没有答案。
经过一年半的整理和消化,他完成对古铎作品的整理工作,将五本一千多页的笔记,浓缩成一本七百多页,四十万字的社会学学术专著。这部专著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详细介绍古铎的混沌社会学的一些基本原理,这部分都是他从古铎那学到的知识,也是古铎早期的所创立的学说,主要内容是混沌危机的相关概念。第二部分,是书中最为重要的理论,也就是阐述人类社会有序导向灭亡的观点,对以往人类社会的规则,以及未来走向进行深刻剖析,最终指向“历史监护者”的概念,并认为,只有建立“历史监护者”机制,人类社会才会结束混沌状态。第三部分,古铎对未来社会的一些预言,并以混沌社会学理论,对这些预言进行解释。其中第一个预言“明川地区的战争”,已经在2149年被证实。专著的书名,保留古铎在笔记上所写的题目——当代社会学及历史哲学所面临的困境和出路。书名的长了点,他原本要想一个短一点的名字,但最终觉得,笔记本上这个题目,最能体现书本的内容,于是保留原本书名。在整理完这部作品之后,他也完成博士论文,他的博士论文的题目就是:论历史监护者的可能性与必要性。而论文的相关资料,在古铎的笔记中就有。所以,论文完成得非常顺利。
2154年9月26日,欧阳明进行论文答辩。很巧,答辩导师是钱永立教授。欧阳明对他印象很好,虽然和他不是很熟,但他隐约觉得钱永立教授和古铎,以及他的混沌社会学存在着一些联系。答辩过程很顺利,钱永立给欧阳明打出96分的高分。并向东联大学推荐聘用欧阳明为讲师,让他在东联大学教授混沌社会学。
欧阳明也借机要向钱永立询问古铎老师的往事,但钱永立只是笑着说道:以后你会明白的。
他不知道以后到底是多久,但他认定古铎身上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这个秘密一定非常重要,否则整个联盟几乎擦去他过去四十多年的痕迹。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后的一个月,欧阳明被证实聘请为东联大学社会学系的讲师,这时候他也就二十六岁。在学术界,也算是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
与他博士学位获得一帆风顺不同的是,古铎专著的出版遇到很大的困难。他联系五家出版社,都吃了闭门羹。找人向出版社推荐这部作品,苦于自己无背景。学术界,他基本没有什么资源,政界更是不熟。最终他找到他的学妹周烨煜。他虽然认周烨煜为学妹,其实周烨煜只是年纪比他小,而且只小三个月儿而已。在学业上还比他早一年获得博士学位。她学的是经济统计学,和欧阳明一样,都在东联大学读的本科,不同的是,她是高考考上的东联大学本科,而欧阳明是因为军功被保送进去的。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周烨煜于当年进入联盟统计局工作。他和欧阳明从小就认识,一起在福利院长大,直到十岁,周烨煜被一个姓周的实业家收养,她才叫做周烨煜。而欧阳明一直在福利院长大,直到十六岁参军。两人即便在分开之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可以说,周烨煜是欧阳明生命中唯一能被称为朋友的人,和李永泰、曹元武、端木尚志不同,他们虽然能够一起出生入死,但探讨的问题只停留在军事层面,而周烨煜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与他探讨人生和理想的人。
与欧阳明单纯的个性不同,周烨煜为人圆润而不世故,年纪轻轻,但人缘很好,无论是学术界还是政界,人脉都很广。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欧阳明总是第一时间找她帮忙。然而,这次他失算了,周烨煜倒腾半年,找了七家出版社,全都回绝。她意识到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古铎老师是不是做过什么?”
“怎么了?”
“出版社一听说古铎的作品,就直接拒绝。前六家我都没问出缘由,到第七家,编辑给我看了一个文件……”
周烨煜将手机中的照片,翻给欧阳明看。只见是一张A4打印纸,上面用宋体字写着2112第七条政令:剥夺古铎所有作品出版权,底下又写着东亚联盟行政院,时间为2112年6月24日。
“行政院为什么要下令剥夺古铎博士的出版权呢?”
“怎么你不知道?”
“从来没听古铎老师说过。我只从别人那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同雅阁以及他的信徒有过多次论战,学术探讨不至于剥夺出版权吧。”
“这就奇怪了,不过更奇怪的是,我居然在行政院的网站里搜不到这条政令。”
“为什么?”
“显然,行政院做出惩罚,却不愿意留下这条记录,避免这个行为对历史产生影响。古铎一定是做了什么危害社会的事。”
听着周烨煜的话,欧阳明显出一副不悦的表情。
“别瞎扯,古铎老师是很有正义感的学者。”
“好吧,我可能描述错误,也许是他做了什么,影响到一些政客的利益,比如他对鹿角湾战争的预言,就很难让工商业团体接受。”
“这倒是有可能,他很纯真,在常人眼里是个较真的人,当然不容易被世俗所容。”
欧阳明看着周烨煜交给他的手稿,想起这部伟大的作品,因为一个不知名的原因,无法出版,不禁有些愤慨。
“别难过嘛,不就是一个署名问题嘛,你可以说是你的作品。”
“这怎么可以,这是剽窃。”
“你的目的就是让世人看到古铎博士的思想,换个名字有什么大不了的。”
欧阳明并非拘泥不化的人,周烨煜的提议,让他多少有些心动。
“你放心,下周二,我带两个人过来。有他这事一定成。”
一个星期之后,欧阳明在东联大学东面的一家叫做星期八的咖啡厅再次见到周烨煜,果然还带了两个年轻人。左边的个子高挑,右边的个子矮一点。
“周浩渺,华大机械的工程设计师,参与过飞梭无人机的设计。”
欧阳明想着两人的名字,一个全是水字旁,一个全是火字旁,又都姓周。不像是巧合。
“你们是?”
“他是我弟,”周烨煜拉着左边的男子坐下,“爸爸收养我之后,风水师说我俩一个五行缺火,一个五行缺水,才改成这两个名字的。这位是李卓桓,博凯文化有限责任公司的创始人,知名出版人。”
经过一番了解,欧阳明才知道带两人来的意思。李卓桓和周浩渺是发小,但李卓桓和周烨煜并不认识,把他弟弟拉来,算是一个介绍人。
说了十分钟客气话之后,李卓桓看着欧阳明的手稿,沉默不语。
“怎么样?桓子,这可是我哥,这忙你必须得帮。”
欧阳明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和周浩渺第一次见面,就称他为哥,虽然是隔着周烨煜的关系,但这句哥还是让他感到久违的温暖。
“你放心,你的事,我能落下吗?问题是,这书,我怎么半天没看懂呢?”
“哦,这是一种社会学领域的学术论文,叫做混沌社会学,是对人类历史发展规律……”
欧阳明巴拉巴拉地讲不到五分钟,李卓桓伸手打住。
“好吧,这书可以出,就是亏本我也出。谁叫你是他哥呢。”
说着周浩渺同时开心地拍着李卓桓的肩膀,周烨煜也高兴地给他倒茶,并偷偷给欧阳明眨了下眼睛,右手做出一个八的手势,大概是说已经有八成把握了。只有欧阳明一脸的为难,出书不是因为书的内容,而是因为关系,这多少让他感到尴尬。
“不过嘛,这书要删去一半,超过四百页的书,很难卖的。”
“一半,这可不行。”
李卓桓看了一眼身旁的周浩渺,喝着咖啡不再说话。意思很明显,我事都做到这份上,这条件不答应那就没办法。
“可以,可以,”周烨煜打了个圆场,“不过一半有点多,三分之一可以吗?毕竟人家是东联大学的教授写的,哦不,现在只是讲师。”
“也行,”李卓桓用手比画着手稿的厚度,“不超四百五十页,也是可以的,另外这名字也不好,什么‘当代社会学……什么什么困境和什么什么出路’,这一看像是写毕业论文的。”
欧阳明又要反对,却被周烨煜抢过话头。
“行,行,怎么改法?您说。”
“要改个通俗的,朗朗上口的名字。”
“历史哲学之殇!”
“未来社会学理论!”
周烨煜和周浩渺,给出七八个名字,都因为太书面化或者太深邃而被李卓桓否决了。
“你这本书到底写什么,能用一句话来描述吗?”
“它是一种全新的社会学理论,是对人类未来社会的预言,预言一些可能存在的困境,并提出解决这些困境的方法。”
“好,明白了。”
李卓桓喝着咖啡,若有所思,一分钟之后,他拍了下大腿。
“就叫《未来学指南》吧。”
周烨煜和周浩渺都认为这个名字通俗易懂,又没有偏离书本的内容,只有欧阳明,用手揉搓着眉头,恨不得找个窟窿跳下去。
“另外,虽然我说过,亏本也帮忙,但能不亏尽量不亏,这书就不单独买版号,放到‘通向成功之路’的丛书里,先出五千册,版税嘛,看在你是我发小的哥,给你9%,一般不知名作家我都是给8%的。”
“成……成功学?”
“对,这套书名气不小,已经卖三百万册。”
“可是这是学术性的呀。”
“可以,可以,我们都需要成功。”
周烨煜再次抢过欧阳明的话头,担心他的书呆子气,搅了好局,替他把话都给说完。
“可以的话,今天就签合同吧。”
两人走后,欧阳明看着桌上的手稿,一脸不悦。
“真没想到古铎老师的三十年的心血,却当成功学给贱卖了,我真不知道他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他会很高兴的,古铎博士也说了,让更多的人理解他的思想,而不是放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吃灰。”
接下来的两个月是非常痛苦的。他必须按照李卓桓的要求,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把这部著作删去三分之一。看着手稿,觉得每个字都很重要,删除那一段都会造成逻辑问题,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下手。还是周烨煜给了一个好办法。把书的提纲罗列出来,不必要的论证全都删除,然后,加一些具体的实例。这样虽然降低了一些学术的严谨性,但基本保持书本的重要内容。
果然。按照周烨煜的提议,欧阳明完成了对古铎著作的缩写,把书本压缩到三十万字。文风也在周烨煜的修改之下变得通俗了一些。三个月后,署名欧阳明的古铎著作《未来学指南》终于出版。相比该丛书的其他作品,买得不好。这主要的原因在于,买这本书的人大都看不懂,能看懂的,基本不买这类书。所以,该书出版之后,几乎没有给学术界带来多少影响力,连讨论它的人,也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