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不派小厮,而是自己亲自前来置办布匹,或许就是在等这个机会。
在等一个能向他人述说,这件如同大石般沉沉压在心底许久之事的机会。自从他在青龙镇与襄玲、红玉挥手告别之后,就始终觉着胸口憋闷着心悸。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仙山帝乡,江湖之远,这些地方他都走过,一路风雨的经历过。然而看着沿海百姓为了风浪过去而欢欣雀跃,因为天灾已泯而额手相庆之时,他却只觉得满眼尽是凄凉。
像是从心底里发出笑容来的机能业已丧失,像是今后无论遇到怎样的人,怎样的事,他都再不会拥有从前那般毫无阴影,开怀畅快大笑的时候了一般。
或许江都城内过上十年、二十年,还有江湖中人在兴致勃勃的谈论,几十年前一位英俊潇洒的黑衣少侠曾经一路击败众多江湖高手,甚至与影煞当家拼得是旗鼓难当……末了端着茶碗感慨的附上一句,自那之后,这位少侠却再无消息传出江湖,也不知现在究竟蛰居于何处……
无人知晓真相。
明明话已到了喉头,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并非说不出口,只是无话可说。
那个总是一脸轻佻之色的董老板这回难得正经的板了次脸,皱眉看了他一会,之后竟出乎意料的开口问他:“小哥,我记得……你是修佛法的吧?”
万没想到这位名震江湖的头号杀手笃一开口,竟是问起自己的事,方兰生感到十分诧异。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在布庄半掩的门前转过身来,袍角衣袂在侵入门缝的冷风中上下悠荡。今年刚入初冬,江南疫病虽然终于有所缓解,然而办丧事的百姓依旧是络绎不绝。他手里这件白缎丧衣,就是为了街口住家豆蔻年华却死在急病之下的女儿赶制的。
现在看来,强者相争,最终会不幸困苦的,还是百姓。
与天争寿能几何?最终,还不如帮得一人是一人。
他本应少惹麻烦,只求自保。却仍然忍不住开口提醒面前这个神色疲惫漠然,却从眉眼间隐约透出三分不祥暗沉戾气的年轻人:“你既然修的是佛理,就应该了解情乃痴憨,唯参不透者才因之悲喜的道理。我知道百里兄弟很不容易,但他是为了苍生百姓而去,是为侠之大者,此生应无遗憾!但凡江湖中人,没有哪个不想做到这点,无奈只是缺乏机缘而已。百里兄既然有幸做到,你便应为其感到高兴才是。此事虽无江湖人言传,但所有知晓内情之人,如你,如我,都会将这份敬意深埋心底,这辈子不会忘掉。”
方兰生怔怔望着他,额前发丝在沁寒冷风中飘摇不定。
“如今事已过去,他救下来的苍生故土依旧繁华如斯,结局已然完满,其他还需要什么?你既是他生前至交好友,便更应努力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声色犬马,这才算是不辜负他的一番心意。”他说着摇摇头,深有感触似的叹道:“我年轻时,鲜衣怒马,仗剑江湖,快意恩仇,自以为活得有声有色。等到交游广了,年岁长一点了,才知晓,世间本无万全策。昔日的结拜兄弟,亲人爱人故去之时,我何尝不想找人报仇?但是清醒些,这世间,是没有那么多仇可以报的。为了斯人离去而堕入魔道的例子,我见得不少,大抵最后都没有好果子吃的。就算一朝成功,你能得到的又是什么?不过一场空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