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漫漫,风浩浩,眼穿不见蓬莱岛。
不见蓬莱不敢归,童男丱女舟中老。
徐福文成多诳诞,上元太一虚祈祷。
君看骊山顶上茂陵头,毕竟悲风吹蔓草。
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
世上安有神仙哉?
他从前在书院喜欢读志怪传奇一类的杂书,在别人读诗作文,为了江南乡试彻夜苦读时倚在关帝庙的门柱上,在江南的端泽风物中读着纸上仙云飘渺剑气横生,求仙访药者忽遇神仙降临的奇谭。这次回家,去书院取走他桌上笔墨时再翻开那些已经被他翻得破破烂烂的线装书册,却忽然有种空茫的苍凉感从心底涌上来。
世上有神亦有仙,他已用这双眼睛确实的看到过,往昔一切历历在目,难以忘怀。然而就算神仙,也并非摒绝七情六欲,能永远快活。在他看来,他们除了异样的执念与漫长的寿数以外,与常人竟无什么两样。
或者这样想来,还是身为凡人,简简单单一辈子到最后入土而安,或许还活得更加逍遥自在。
长生不老本无意义,起死回生更是虚妄。
天命虽弄人,却也必会将些许也好的琐碎幸福隐藏其中。人既无力抗天,就更应抓住身边触手可及,却又转瞬而逝的东西——莫等失去一切之后,才到当时以为是寻常。
像他一样。
他去书院拾掇行李之时,楚先生并不在。然而他的同窗却依旧满当当坐了一屋子,各人都在摇头晃脑的啃着面前的《昭明文选》,想是之前早就布置好的课业,等着回来要抽点名册。他推门走进去,满屋子人声在一瞬间静了下来,几十双视线不约而同的追着他从门口一直挪到座位前,像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门道来似的。
周复仗着和他相熟,战战兢兢的站起来,小步快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兰生……!你,你最近一阵子去哪里了?在你不在的日子里,琴川可是出大事了……”
他一边把桌上散乱的书卷挑一挑塞进包里,一边语调平稳的向周复应道:“我知道。所以我这才回来,把书院的东西捡捡带走,之后就立刻回去,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妥当。”他最后将两条还未用过的徽墨收进口袋,之后拿起桌上厚厚一叠平日常看的志怪小说,回头递给周复:“这里面你看看有没想要的,随便挑一挑吧。庄司理不是挺喜欢这口的吗?给他也可以,剩下的帮我还给楚先生吧。”
书生接过书去,仿佛见鬼了似的瞪圆了眼睛,像不认识一样盯了他好久,之后才结结巴巴的开口到:“兰生……你……没事吧?不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这可都是十年以上的珍本啊……你平时连碰都不让人碰一下的,怎么……”
方兰生将视线撇开,语气平淡的慢慢道:“没什么。不过想开了而已。”
这下不仅是周复,就连始终耐着性子在一边旁听的蔡之义也终于受不了了。他猛地摔下手里的书,腾的从原地站了起来,像是恨不得掐死他似的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方兰生!你大半年来好容易露次脸,那种半死不活的德行是怎么回事?干什么一副处理后事的口气!书你难道不读了?难不成在外面闲逛的时候被狐狸上身了不成?”
蔡之义看到这个火爆脾气的方家小少爷抬起头来,欲言又止的似乎是想开口,却最终还是闭目摇了摇头。
“……之义。”隔了好半天,他却听到此人再度开口,语调平稳到让他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之前的许多事情,是我太恃才自傲摆少爷架子,现在向你陪个不是。今年乡试已经考罢,祝之义兄能高中。我虽无缘得见,却也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这回就连蔡之义也傻掉了,他身后一堆书院学生闹哄哄的围上来,七嘴八舌像是听说书似的围着方兰生打听不休。
何白圭照例举着折扇,一副超尘脱俗之相的酸溜溜开口:“方兄此次特意来书院收拾行李,想必已经有了好去处了?可是方老爷帮你在朝廷中谋了个职位?此等好运,委实令人羡慕啊。”
换在平时早就暴跳如雷一拳揍过来的方兰生,这次竟然只是无动于衷的摇摇头,语气很是淡然的回道:“只因二姐故去后,家中生意乏人打理。我必须要辅佐姐夫,将方家这个摊子撑起来罢了。并非如白圭所言早有去处,请兄台放心。如果蒙各位不弃,劳烦请转告楚先生,方兰生得为她的学生为荣。然家事所累,无法继续课业……请她见谅。”
接着,他向周复一抱拳:“就此别过,不老远送。”
之后他拨开人群,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书院大门。
剩下一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同学,与同样表情古怪的何白圭:“这小子是不是中邪了啊……怎么感觉像别人一样……你说是吧,周复?”
周复抱着满怀的传奇小说,望着空荡荡的书院门口喃喃念道:
“我倒觉得……我们认识的方兰生,或许已经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