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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望长安(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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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凌惠道:“君侯不必多礼。下妾与君侯乃陛下赐婚,君侯何出此言?”说完此语,低下头,拿过放在屋角拖帕便去拖水。潦侯赶快从凌惠手中抢过拖帕,道:“云娜,汝来将地上之水清理干净。”云娜从外面快步走进,快手快脚地将地拖干,然後将盥洗器具拿走。
潦侯道:“夫人从何处拿到胥蒂莲画像?”这话说得有些结巴,显然甚是尴尬。
凌惠道:“是我令云娜取来。云娜非是寻常婢女乎?”
潦侯道:“云娜与左谷蠡王有所关联,左谷蠡王对我有恩,我不能视她为婢女,她甚是聪明,对我忠心,又会说汉话,是故我令她来服侍夫人。一定是她说过些不当之言,夫人勿怪。我只是……我日後不会……”
凌惠淡然道:“君侯难忘旧人,足见有情有义。”
潦侯愣了一下,他不知新夫人此语到底是称赞还是嘲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云娜与婢青将食案端进来。凌惠伸手接过,道:“请君侯蚤①食。”刚往上一托,潦侯急忙接过,放在几上,拱手行礼道:“多谢夫人,夫人请。”凌惠道:“谢君侯。”心想:此乃汝伸手过快,非我行礼之误。②
二人对坐食案两边,食案上菜肴有雕胡饭,那是凌惠爱吃的,亦有白煮肉,是潦侯爱吃的,这份食物是云娜与婢青互相妥协所造的,各做了自己主人爱吃的食物。潦侯明知此菜肴非是新夫人所造,但亦不敢吭声,只是默默地吃饭。
凌惠暗暗好笑,自潦侯醒来跟她对话,看得出他一直对她陪着小心,生怕得罪她。心想:此乃长安,非是龙城,长安可是我汉家之地,汉家男儿打得匈奴人抱头鼠窜,虽说是我凌惠嫁汝,但母家父兄争气,夫家又如何敢得罪?料他不敢对我太过失礼。
吃罢饭,潦侯站起身,道:“我此刻当去宫里向陛下谢恩!”
凌惠口是心非地道:“君侯早去早归。”帮着潦侯换下吉服,穿上官服,潦侯一声不响,配合着她。凌惠闻到他身上那香膻混合的怪味,甚是不快。
换完衣服,潦侯道:“夫人,请将胥蒂莲画像收起!”
凌惠道:“下妾谨遵君侯令谕。”
潦侯尴尬地笑笑,命云娜将胥蒂莲画像收起来,随後对新夫人长揖行礼,凌惠低首还礼,潦侯道:“告辞。”缓缓退出房间③,嘿,他倒是当真对她敬畏有加。
潦侯走後,凌惠松了口气。她这个主妇还有件重要事要做,家中那些奴婢仆役都得要来拜见她,从此依礼听她吩咐。
凌惠在堂上见过奴婢,除了云娜,跟着潦侯从匈奴跑到汉地的不过十几个人,其余那数十名奴婢皆是陛下赐给他的汉人。潦侯原本是赵王,这个王差点成光杆王,他原来所部有数万人,自从他逃到汉地,手下那些人都被其余的匈奴王给收了去。


IP属地:四川231楼2025-01-23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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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凌惠吃惊的是,潦侯说云娜是奴婢,但云娜却不在奴婢名籍上,而是在家人名籍上,登记为潦侯之妹!凌惠算了一下,潦侯是老上单于之子,他兄长军臣在位三十五年,才死没几年,当今伊稚斜单于是潦侯另一兄长,他已在位五年,潦侯最少得有四十岁左右,云娜如何可能是潦侯之妹?云娜出生之时,潦侯之父已死二三十年!难道她是潦侯同母异父之妹?此亦不可能,勿言此二人长得一点不象,云娜可比潦侯漂亮十倍,而且她知潦侯之母在他出生时就死于产疾,他何处钻出此妹?他对自己说云娜乃是奴婢,更是怪事。云娜此小女子只恐另有来历,凌惠好奇心起,试着套了云娜几句口风,她推得干干净净。也罢,凌惠想,此事亦非是何大事,她慢慢打听,亦不急在一时。
    汉家列侯皆有封邑,卫青大将军封于长平,隶属淮阳郡④;霍君侯封于冠军,隶属南阳郡⑤;而潦侯之封邑亦是在南阳郡⑥,食五百六十户,我大汉按照常情,一个千户侯一年在食户中的收入约为二十万钱,潦侯这个五百多户的列侯估计应该有十万钱左右,再加上陛下对他的无数赏赐,潦侯的钱财收入倒甚不错。
    见过仆役,凌惠回到新房,昨日晚上没睡好觉,虽然担心他归来之後今日晚上如何应付,但还是忍不住到床上去睡觉。床上有潦侯身上的味道,闻着挺不舒服,他在身上洒的香料只能压住他身上膻味一时,可不能压住一世。想到今日晚上的恐怖,凌惠不由得又慌又怕,流下泪来。不过确实是太困乏,再多心事亦无能够挡住睡意,她还是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至下餔时,潦侯还未归来,凌惠令人准备餔食。
    心事重重,看着那张璇钟琴,走到琴前抚琴,以琴解愁。云娜在一旁赞道:“夫人当真多才多艺,琴弹得真好听,手势更好看。”
    凌惠笑着道:“此谓之凤惊鹤舞势,如此,乃飞龙拏云势。”她在宫里跟着名师学艺,说到琴艺还真是非等闲之辈,她还能娴熟演奏幽兰操此种有点难度的琴曲。
    她见云娜一脸之崇拜之色,便道:“可欲我教汝鼓琴?”云娜喜道:“多谢夫人。”
    凌惠正想做点别的事,岔开愁绪,便拿过琴,教云娜学琴。她对云娜道:“汝且观之,此等白点名徽,一共十三徽,取意十三月。此乃琴头,此乃琴额,额上所刻二古篆字乃琴名:璇钟。此乃陛下亲自赐之名。汝鼓琴时,琴头在右手边,琴尾在左手,徽朝外,坐于第四徽与第五徽之间。右手与左手指法不同,右手如此谓之挑……”
    云娜甚是聪明,凌惠只教了她不过一两个时,她便能弹了,弹起琴来还真有点韵味,只是指法生硬,不成曲调,此非是一两日能学成之事,以後慢慢再教吧。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32楼2025-01-25 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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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都黑了,潦侯还没归来,朱母跟她说此事不对,陛下不可能留他到天黑,他又非是侍中,如何能在未央宫过夜?凌惠虽然害怕他归来,但他如此久久不归,也有些担心,正想遣人去看看,突然有名仆役慌慌张张从外边急跑进内院,朱母在外斥道:“汝为何如此慌乱,不知规矩!”
      那仆役道:“不好,夫人!君侯,君侯为人所害!”他为人所害?凌惠又惊又怕,又有几分哀痛,立即站起身,便向外走。
      不管如何,他亦是她合法合礼的丈夫,她虽不欢喜他,可从来没想过他死。而昨日才成婚,今日他就给人杀死?那她岂不一夜之间由新妇变成寡妇?这场婚事如何闹出人命来了?谁人杀他?不会是那个刘授?她隐隐觉得,他是因她而死……到底是她害他还是他害她?
      凌惠走到外堂,可并没有看到潦侯的尸首,只见长安县尉与藁街亭长带着几名游徼⑦在外,他们见到凌惠,俱向她行礼。
      凌惠忙问:“君侯何在?”
      长安县尉道:“请夫人节哀。君侯在藁街前陌与一匈奴降人冲突,降人拔剑刺中君侯胸口,君侯当时即薨。长安令命人将他遗体送去着令使验尸,出具爰书之後⑧,自会将君侯遗体送回宅上。”
      原来他是被匈奴降人杀死的,应该跟刘授无关,也跟她无关,此乃一意外,凌惠心里倒是放松了些,颤声道:“降人何在?”
      长安县尉道:“已当场抓住,投入长安狱。待有司审问之後,自当按律处罚!”
      凌惠道:“陛下知否?”
      长安县尉道:“此乃大事,苏卫尉君⑨已亲自呈报陛下。陛下震怒,令长安令务必从重从快处理此案。夫人敬请宽心!”
      她有何不宽心?凌惠本来还十分担心今日晚上如何应付,谁料想她凌惠新婚第二天竟成寡妇!如此迅速地摆脱了这个让她又怕又恨的胡人丈夫,这是她做梦也未想到之事!这场荒诞婚姻竟如此收场,对她来说简直象是个噩梦。一时之间,亦不知是为他伤心还是自伤,忍不住哭了起来。
      云娜朱母等人皆来劝慰她,云娜哭得两眼红肿,却仍强打精神劝慰凌惠。哭了一会,凌惠心里觉得好受了些,道:“令人准备,待君侯尸首运回之时,行招魂之礼。我乃妇人,依礼不得为丧主。君侯无任何亲属在此,我不知谁能为君侯丧主……”心想:无有丧主,讣告亦不得发……
      凌惠想了想,道:“令潦侯家丞来见我!”按大汉律令,每个列侯皆设有一名甚至数名家丞,管理其封邑及家中事务,潦侯的这名家丞复姓公冶,单名一个胜字,便是长安本地人,是皇帝特意为潦侯任命之。那些匈奴降侯之家丞皆是汉人,皇帝如此做法,显然有监视之意。
      公冶胜本来就在外面,听到夫人呼声,立即走了进来,向凌惠行礼。凌惠道:“我虽为君侯夫人,但依礼妇人不得为丧主,汝是君侯家丞,等君侯尸骨运到,汝以孤臣之名发讣告,主持丧礼!”公冶胜哭丧着脸,忙不迭的同意。按大汉律法,一旦列侯无继承人,侯国便除,这些人便要失业了!他不难过才怪!
      长安令手脚倒快,赶在宵禁之前将潦侯之尸体运了回来,明明活生生走出去一个人,如何就变成尸体归来耶?凌惠看了一眼他的尸体,他的死状倒甚平静,双眸紧闭,并无痛楚之色,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凌惠与他毫无感情,甚至还从心里厌恶,惊怕是有的,虽说有点难受,悲痛倒没感觉出来,既然他的死因不是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婚事,仅是意外,她的那份愧疚之情亦告消失,还隐隐有些解脱快感。
      按大汉律法,汉人与胡人之间纠纷依汉律处罚,胡人与胡人之间的纠纷,由他们用自己的律法解决,等长安令查清楚,那杀死潦侯的匈奴人只怕会死得甚惨。
      凌惠更担心的是自己,潦侯一死,这场婚礼岂不变成悲剧一场,她顶着潦侯夫人的头衔,还得给他办丧事,新婚第二天她这十四岁小新妇就成了小寡妇,不知皇帝与家人知晓此事会如何想?长安人对此又会有何种看法?她不知这是命运对她嘲笑还是捉弄,更不知今後她该如何行事,眼下只有走得一步是一步,先给他办了丧事再说。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34楼2025-01-27 2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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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①蚤:通早。
        ②礼法,奉案时为表示尊重,至少要奉到胸前,若是更为尊重,更要举案至眉。见《礼记·曲礼下》:凡奉者当心,提者当带。
        ③古礼,一般对尊长者才缓退。
        ④长平:原属淮阳郡,元康三年改属汝南,即在今河南西华县田口乡董城村。
        ⑤冠军:即今河南邓州市张村镇冠军村一带。
        ⑥潦侯的封地约在今新野附近。
        ⑦游徼:亭长是汉代治安管理人员,类似于现代的派出所所长,长安各街均有一名亭长,负责治安案件,游徼相当于如今的巡警,长安县尉隶属长安令,是直接负责察奸破案之官员,因潦侯身份特殊,非是普通人员,直接由长安令负责。
        ⑧汉代律令,凡人死亡,无论病死、被杀、自杀、医疗事故等皆需由令使,即类似于后世所谓之法医负责验尸,当然,汉时令使的职责还有很多,并不仅仅负责验尸,故此只能说是类似于法医,并非专职验尸,按汉简,隶臣隶妾医工等也可以负责验尸,至少要二人在场检验,并出具爰书才算合法。中国法医制度源远流长,从商代甲骨文中已有相关记载,秦汉时法律严密严酷,国家对编户齐民的控制力极强,远非后世朝代可比,皇权可直达乡里,与明清时皇权不下县形成鲜明对比。通常情况下,越是重要的人物,为他验尸的令使就越多且更专业。只有得到官府的爰书之後,方可依礼下葬。以为在秦汉诈死容易之人也就只适合幻想。
        ⑨苏卫尉君:即南军卫尉苏建,据史书记载,苏建为南军卫尉时间是元朔三年(前126)到元狩三年(前120)。凌惠为女骑之时,他是凌惠的顶头上司。其时,北军中尉为司马安,他的任职时间是元狩元年(前122)到元狩三年,丞相为公孙弘,元狩二年(前121)三月卒于丞相位,御史大夫为李蔡,廷尉为张汤,大行令为李息,大农令为郑当时。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35楼2025-01-27 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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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公冶胜在外为潦侯行招魂之礼。拿着潦侯的礼服,爬到房屋中脊,拉长声音哀叫:“君侯归来……君侯归来……君侯归来……”半夜听到这种声音,简直如同山魈夜鸣,听得凌惠浑身起鸡皮疙瘩,背上汗毛直竖。
          招魂完毕,潦侯的尸首被送到寝房,殓裘盖尸,角柶楔齿,燕几缀足,设脯醢,醴酒①与帷帐,将凌惠与潦侯的尸体隔开。
          朱母婢青云娜在一旁陪着凌惠,说实话,凌惠一个人当真没胆量陪着他的尸体呆上半夜。昨日凌惠一直担心潦侯来犯她,今日她更是担心如何过,但没想到竟然是对着他的尸体,唉!此乃何等异事!世上有比她凌惠更惨之人乎?这一晚,凌惠被恐惧和迷茫纠缠了一晚,几乎未睡,脑袋痛得几乎要裂开了,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疑心生暗鬼,心惊肉跳。朱母虽对她百般安慰,但她本人也是惊恐交加,她活了五十多岁,见多识广,却从未遇到过这般异事。婢青与云娜年少,情绪自也无法稳定。屋外当然还有其他奴仆守着,人数还不少,四个女子却仍然恐惧不安。
          次日一早,公冶胜以孤臣的名义为潦侯发了讣告,这下潦侯家热闹了。吊丧之人络绎不绝,前天他们才穿着吉服来参加婚礼,今日就穿着丧服来参加葬礼,此事真是世界历史上罕见的奇事。各吊客人人表情古怪,窃窃私语。凌惠也不敢打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料想没什么好话。匈奴降人基本上都来了,汉官来得却少,大都是派家臣前来吊丧,他们本人据说是要待大殓之时集体前来。
          宅上为潦侯设了铭旌②,潦侯的家仆在堂前两阶之间挖坑,在庭中西墙下垒灶,烧水洗米,然後用淘米水给潦侯洗头梳头,擦干净,又为他洗澡,擦干净,修剪指甲,整理胡须,将此等洗尸之水与剪下的指甲胡须皆埋在先前所挖之坑中。最後用丝带为潦侯束发,穿衣。公冶胜作为丧主,亲自为潦侯饭含,在他口中塞满米饭珠宝。接下来用一块叫掩的布盖在潦侯头顶,将布两端撕开,分别在颐下与脑後打结。双耳填住,用名叫幎目的布覆盖在潦侯面部,用丝带在脑後打结。为他穿好鞋之後,用鞋带将两只脚固定在一起。接下来又为他穿衣服,内衣外衣亦不知一共有多少套。穿完衣,为他握手,再用冒③将他全身给套住,用衾被覆盖。
          凌惠家人得到消息,前来吊丧,看着家人,凌惠心里百感交集,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凌家人送凌惠出门之时心中悲伤,此时却悲喜交加。这场莫名其妙的婚姻又莫名其妙的结束了,人人暗地里为凌惠松了口气。
          凌谊在潦侯灵前行完礼,转身低声对在一旁垂泪凌惠道:“汝摆脱他,又何必哭?莫非汝当真爱他?”又道:“待葬礼一完,我家人便接汝归家!”凌惠听到此处,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回答,要她承认欢喜他死了,她实在说不出口,要她说她欢喜他,显然也是假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只怕全长安的人都不会信。
          王焉拉起小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问:“他与汝是否……?”凌惠摇摇头,王焉道:“汝与他有名无实?”凌惠脸都红了,道:“是……”声音低得她自己都没听清楚。
          不过王焉却听清楚了,苦笑道:“汝如此便成寡妇,实甚可悲。姎……过段时日当接汝归家!”回家,凌惠确实很想即刻回家,重获自由之身。可是那至少得潦侯下葬之後,眼下……
          凌寿夫妇走过来,低声安慰。鲍采拉着女儿的手,泣道:“薄命女儿……”凌惠扑在她怀里,哭了起来。


          IP属地:四川236楼2025-01-30 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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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琐的葬礼这才是第一步,第二天小殓,按大汉礼制,杀了一头牛为祭,又给潦侯已经装入尸套的尸体再穿衣,凌惠跪坐一旁瞧着,数得头都快昏了,至少是十几二十套衣服,殓完,整个潦侯第的人都在一旁哭,然後将尸体放到堂上,盖好,凌惠带着他全部家人在堂上哭。依礼,日日都得哭,哭声不可断,潦侯家里上百号人轮流去哭,他们想到自身的失业前景,人人弄假成真,居然个个声泪俱下,真正的哭④了起来。此谓之代哭之礼,一连哭了好几天。
            凌惠心想,其实汝等亦毋须如此伤心,要除掉潦侯国,至少得到他下葬之後,还有好几个月……她每天依礼服丧,饭菜难咽,日渐憔悴。
            五天之後大殓,皇帝为表示对此事重视,亲自上门参加大殓仪式。公冶胜以丧主身份带着家人到门外迎接,凌惠依礼在门后迎接。女子迎送任何尊贵亲近的客人都不出门,除非事先清场,此乃古礼,所以凌惠只在门后迎接皇帝和前来吊唁的众位大臣。
            皇帝一脸庄重,进门脱下吉服,换上素衣,向她点头示意,凌惠低着头行礼,不敢看皇帝脸色。皇帝会不会怪她没完成他交予她的任务?可是,此事真不能怪她!她亦不知此事会闹出如此结果。
            皇帝从阼阶上堂,对着尸体行哭礼。凌惠在旁看着,对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觉得皇帝简直是一天才优人,居然说哭就哭,声泪俱下!他何来眼泪?她的眼泪都时来时不来。当皇帝真不容易!皇帝是在表演给在旁诸匈奴降人观看,此乃是为国家大事!
            随同皇帝前来的公卿大臣,一个个上堂,在丧主之西行哭礼,大多数有声无泪,号上几声而已,只有少数真哭。这些人中有丞相公孙弘,御史大夫李蔡,廷尉张汤,凌惠的顶头上司南军卫尉苏建,还有北军中尉司马安,大将军卫青等朝中重臣,霍去病也在其中。
            当霍去病得知潦侯被杀之时,惊喜交集,又为凌惠难过,可怜的凌惠莫名其妙嫁了潦侯,又莫名其妙作了寡妇,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多少要负点责,对凌惠歉意愈增。只是此事,他亦不知如何收场。一连几天,从朝中一回家,吃了便睡,也没心思去玩。单夫人因产後未曾满月,还未离开乳舍,听乳医说,单夫人身子虚弱,需要服药,这些天他念着凌惠,竟然很少想到妻子,不由大是愧疚,竭力屏去杂念,遣人为妻子延医找药,将对凌惠的歉意暂且放下。
            此时再见凌惠,却见她容色憔悴,身形瘦削,煞是难过,在行哭礼之时一时伤感,竟然当真哭了起来。凌惠心想:他所哭当非真是潦侯……抬头看去,二人目光相触,霍去病低下头,凌惠也赶快避开,眼泪洒在衣襟上……
            公卿大臣退下堂,皇帝到潦侯尸体前,隔着不知多少层衣服抚摸他的心口部位,此谓之抚尸之礼,公冶胜以家臣作为丧主,抚摸潦侯的脚,凌惠作为他的妻子,执拘他的衣服,此谓之拘尸之礼。行完了这些礼,公冶胜抬着潦侯的头,其余奴仆相助,将潦侯的尸体抬入棺中,盖上棺盖,大殓礼即算完成。
            皇帝在祭席摆上祭品,凌惠在门内拜别,公冶胜送皇帝与百官出门。接下来便是五月⑤停柩之礼,停完之後再下葬。葬地陛下赐令在咸阳原,葬期得通过占卜来决定。从今日起,凌惠要正式为丈夫服三年斩衰之礼,以全夫妇之义。说是三年,其实是二十五⑥个月,表示横跨三年而已。
            凌惠穿着用刀切边的最粗砺的七稯布⑦制作的布衣,腰上系两根麻绳,此谓之腰绖,脚穿草鞋,一身全套丧服。待周年小祥,二周年大祥,禫礼结束之後,才能正式释服。服丧期间吃穿均有详细规定。这些礼法经前秦焚书之後,不少失传,汉兴多年不甚讲究,前些年都还不大时兴,近几年皇帝尊崇儒学,贵人之家越来越讲究,潦侯的身份又特殊,凌惠为他守丧,正是证明华夏礼仪之邦与夷狄之别的最好象征,可怜的凌惠成了国家体面的表现对象,即使对别的贵人要求不严,她亦不敢不守此礼!


            IP属地:四川237楼2025-02-01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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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惠不敢出门,严守礼法,每天睡草席,枕土枕头,日日被迫喝粥,严重营养不良,人明显瘦了,旁人称赞她知礼有节。她心里却怨气充天,要不是那个可恨倒霉的潦侯,她如今还在宫中做着快快活活的女骑,还能常见到霍君侯,如今却在为个根本不爱甚至从心里讨厌的名义丈夫守丧!还要守两年多,这简直便是误她青春!
              王焉隔三差五地来看小妹,给凌惠送来家人的慰问。依礼,凌家的兄弟姊妹不必为他服丧,只凌寿夫妇当为女婿服缌麻之丧。凌惠因是居丧之身,兄弟不便前来,鲍采便让王焉暂留长安,常来看望凌惠。
              云娜昼夜陪伴着凌惠,她善体人意,倒使凌惠免去不少孤寂与恐惧,凌惠渐渐习惯有云娜相伴,越来越离不开她。凌惠的女骑袍泽也没忘了她,有时趁休沐之时,成群结队地来看她。看着快乐的她们,想着倒霉的自己,凌惠哭了一次又一次。
              停柩三个多月之後,长安的春天到了。
              长安的天气非常好,日日都是晴空万里。长安城外草长莺飞,繁花似锦,杨沟边上的杨树皆长出绿叶,空气中弥漫着醉人香气,令人如痴如醉。长安的权贵们三三两两,车载家人,纷纷出城踏青,普通百姓也携妻带子,到城外享受这明媚的春光。
              潦侯家中,凌惠忍受一个冬天的阴寒孤寂,吃未吃好,睡未睡好,脸色苍白,身形瘦弱,她站在院中,看中院中的花草,眼前出现长安城外人们游玩的幻景,她多么想加入他们哪!可是,她不敢……
              近数月来,凌惠最大的安慰便是单夫人屡次令人来送些素食给她,凌惠心想:霍君侯一定知晓,若是无他默许,单夫人不会送她素食。她暗暗欣慰,每次收到单夫人送来的素食之後,她都会郑重道谢,遣人回礼。
              刘授也常常遣人赠送一些器物,并捎上几句问侯的言语,凌惠很感激他的好意,总算还有人在念着她,少女的虚荣心得到了几分满足,不免有几分安慰。
              但刘授从来没有亲自来过,他不是那些不顾礼法的荒唐诸侯王,虽然他很想见见凌惠,但凌惠毕竟是潦侯的寡妇,又正在丧期,丈夫还没下葬,他一个陌生男子去见她,给人看见,他与凌惠二人的名声就此毁了。再说御史理风化,如今的李御史向来便是个狠角色,万一被他弹劾,不知会生出何种麻烦来!
              他知晓潦侯被杀之时,着实痛快,如今凌惠已经获得解脱,按大汉律法,诸侯王后是不能改嫁的,其余的侧室与各诸侯的正夫人侧夫人在丈夫死後再嫁随便,而汉人再嫁之风盛行,甚至连皇帝的妃嫔也有再嫁的。各位夫人再嫁者更是成箩成筐,有的夫人为了再嫁甚至不惜屈身为妾。人人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皆觉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他认为只要等凌惠守完丧,他再去向凌惠求婚迎娶她亦不迟。
              不料,匈奴伊稚斜单于派使者到长安,很难得的对我大汉卑词厚礼,以情相动,请求大汉天子将潦侯遗体送回龙城安葬。皇帝同意了……
              凌惠是潦侯妻子,依礼,潦侯下葬时她必须得在场,要将潦侯的遗体送回匈奴,那凌惠该当如何?凌惠必须得跟着去!
              当凌惠得到皇帝允许将潦侯尸身送回龙城安葬的消息时,呆了半晌,难道长安她都待不下去了?不,她不想去匈奴!她宁愿多守三年都行!在凌惠心中,匈奴便是个蛮夷之邦,洪荒地界!
              茫茫乾坤,唯她最惨!早知如此,她凌惠当年就该没脸没皮地接受皇后指婚,硬嫁给霍去病,管他道义不道义,君子不君子,霍去病再不欢喜她,总不至于将她送去匈奴!唉,後悔,後悔死了……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咋闻此事,凌惠越想越难过,终于昏死过去……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38楼2025-02-03 2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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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①以上均为葬礼,角柶是一种状似车轭的小型角器,用来撑开死者的嘴,以便日後在口中置琀,燕几是一种小型木几,用来卡住死者双足,脯醢醴酒皆设给死者魂魄享用的。招魂礼的具体行法,可以参看老版《三国演义》第四十六集周瑜死后的招魂礼。此为先秦古礼,至汉魏未衰。贵人之家,各类礼仪极多,现代人若想混入其中,三分钟露出马脚。
                ②铭旌:牌位的前身,上书死者姓名官职,史料记载,汉诸侯死后亦从祀,其牌位由木制成,长一尺。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载:汉木主,缠以皓木皮,置牖中,张绵絮以障外。外不出室堂之上。坐为五时衣、冠履、几杖、竹笼。为俑人,无头,坐起如生时。武则天子章怀太子李贤注《後汉书》曰:天子主长尺二寸,诸侯主长一尺。虞主用桑,练主用栗。汉卫宏《汉旧仪》曰 :“已葬,收主,为木函。藏于太室中西壁坎中,去地六尺一寸,祭则立主于坎下。”
                ③冒:尸套。
                ④古人认为有声无泪叫号,有泪无声叫泣,有声有泪才叫哭。
                ⑤一说汉代是三月,各史料记载小有不同。但西汉诸帝从死到葬,竟无一合礼制者,快的仅几天就下葬了。高帝二十三日葬,惠帝二十四日葬,文帝竟短到只有七日,景帝十日葬,武帝十八日葬,昭帝四十九日葬,宣帝二十八日葬,元帝五十五日葬,成帝五十四日葬,哀帝一百五葬,平帝不详。东汉诸帝亦是如此。光武帝三十日葬,明帝十一日葬,章帝十二日葬,和帝七十四日。余者此文不全录。
                ⑥亦有说是二十七个月的。
                ⑦七稯布:汉制每緵(宗)含八十根纱。七緵布都是一种粗疏的布,一般只有刑徒和服丧用。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39楼2025-02-03 2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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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昏迷了不知多久,她渐渐有了知觉,感觉到自己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这是真的?她睁开眼睛,见到的果然是母亲鲍采。
                  凌惠哭道:“阿母!”鲍采流下泪来,道:“汝昏迷整一日,阿母几乎急死!毋管旁人作何言辞,阿母便是要接汝归来,接汝归家!”
                  凌惠道:“我已归家?”
                  鲍采道:“确是!潦侯家丞遣人与我等说汝昏迷不醒,他甚是慌乱,觉得为汝身体思想,应当先送汝回家医治。阿母与阿翁汝兄长皆甚着急,亲自赶到潦侯第,汝二兄自行驾车将汝接回。在家中,令家人来照料汝!姎之苦命女儿!”
                  此时,凌寿与凌贺夫妻王禹凌谊走进房间,凌平则在葬礼一完就已经回了西新里。
                  凌谊道:“好,季姜终于苏醒。就此将季姜接回家,好生休养身体。与那潦侯断绝一切关联,守何鬼丧!”
                  凌贺道:“四弟,汝不可如此言。毕竟潦侯与季姜婚事乃陛下赐令,不能说断就断。再说,季姜不等丈夫下葬便回母家,于礼不合,人言可畏!恐怕过些时日,我家还得送她回去……”
                  凌寿叹道:“唉,季姜真是命苦。”
                  王禹突然道:“若是季姜再嫁又当如何?季姜若是再嫁,她就不再是潦侯夫人,礼,再嫁之女,义绝前夫。她就不必去匈奴!”
                  再嫁?嫁谁?随便找一男子嫁了?不,凌惠宁肯去匈奴也不愿意如此行为,她想嫁之人,始终只有一个:那个离凌家并不远,却象隔着几万里的真英雄!
                  可是她此生想嫁予他,那是痴心妄想,此乃她之命!她越想越难过,哭着道:“兄长,我谁亦不嫁!我宁愿作潦侯夫人,我守丧三年,去塞外,待潦侯下葬之後我便归来!”
                  鲍采道:“汝妄言何事!若是胡人不释汝归来,汝当如何?阿母定然不令汝出塞。汝毋须守礼,汝立即释服,再嫁!到时,就说是父母夺汝之志!非是汝本人之意!旁人要怪就怪姎与汝翁!律法也不能奈汝何!①”
                  凌寿道:“对,如此最好!”
                  凌惠哭道:“我不嫁,我不嫁!”
                  王禹道:“我知晓季姜之心事。此事我去设法……”
                  凌惠心想:汝去设法?汝如何设法?难道汝能令霍君侯娶我否?若是随便令我嫁人,我还不如出塞!不好,汝难道欲将我嫁予刘授?不,我不嫁他!
                  她哭着道:“三兄,不可……”
                  王禹道:“我绝不会害汝。季姜宽心!”
                  凌惠在家里休养了两天,二嫂徐真亲自给她做了肉汤,说是让她补补身子,吃了几个月的粗劣食物,凌惠的身体实在是虚弱之极,这种守礼简直便是要守死人,她想:既然无人知晓,我既已归家,岂能不食?我早欲食肉味。一口气将这碗肉汤喝得干干净净,觉得真是此生吃的味道最好的一餐。
                  天气甚好,徐真让凌惠到院中晒晒太阳,四下只她一人。凌惠在席上睡下,四肢伸展,无人看见,她亦不想守什么礼仪,她要惬意地享受日光。
                  突然,听外面有人叫:“中使到!”


                  IP属地:四川240楼2025-02-05 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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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惠吓得赶快爬起来,宫里又有何事?过得少间,一个婢女走进来,道:“夫人,中使令汝进宫,皇后有事召汝。”
                    皇后召她?难道又是要跟她说大义?让她非得出塞一次不可?
                    凌惠头痛欲裂,强撑精神,换了一套素衣②与中使上车,再入未央宫。她的门籍合符并未收回,又有中使相召,进宫并不难。从守门的卫吏眼中,她看到了众人对她的同情……
                    一百多天没有进过宫,凌惠恍惚觉得自己是走在一个非常陌生之地,中使带她进入椒房殿,便退了出去。周围一人亦无,她心里忐忑,七上八下,不知会遇上何事,皇后在何处?
                    凌惠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此时突然听到脚步声,这脚步声她何其熟悉,分明是皇帝的脚步声。凌惠的心猛然收紧,不是皇后找她,是皇帝,此乃何意?当真要她出塞?当真无可挽回?
                    皇帝那威严冷漠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小妹,汝起身!朕有要事与汝说!”
                    ……
                    当凌惠离开椒房殿之时,已近黄昏,适才皇帝说的每个字她都记在心里,一字不漏。大汉儿女,有责任有义务为汉家奉献一切!她必须得去塞外一次!凌惠在惶恐与对前程的担忧之中,又不禁感到一丝强烈刺激,甚至是一种使命感,既然如此,就让她凌惠去迎接命运的挑战!这并非是每人皆有的机会,为何她不能奋力一搏?成功,能成就一番事业;失败,她就得埋骨异域!诸男子皆未必有之机遇竟然落到她身上!她必须得全力去拼一次!
                    皇帝亲口说,一年多来,他仔细观察凌惠,知她口紧,能守住秘密,又忠诚聪明,深明大义,是故才将此一大事交予她,此事从头至尾便是秘密,出他之口,入凌惠之耳,绝不能令第三人知晓,若是他听到任何传言,凌惠还是军人,一切依军法从事!
                    若是凌惠出塞能完成所任归来,他会给予重赏,封她君爵。大汉律令,女子封君,视同男子封侯!若是她完不成所任,有时机依旧可以归来,他仍会奖赏她。若是她背叛,她当知晓汉军军法对军人背叛是如何惩处。凌惠心想:如何惩处?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
                    皇帝说,他原来未曾想到要她去,但匈奴单于要将潦侯尸骨运回龙城安葬,他思她当可以此名目顺利进入龙城,不至引人怀疑。凌惠是女子,又年少,无人会注意她,反而可以去男人不便去之地。
                    凌惠浑身汗水淋漓,她极是害怕,但她知晓,此乃她不可能推辞之令,她乃汉军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即令她有一千不愿,一万不甘,她知晓此一秘密,难道还想脱身?一口服从,还有希望,若是拒绝,皇帝多半会杀她灭口,甚至会殃及家人,她再蠢亦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这点都看不出来,除立即慷慨承诺之外,又能如何?
                    再说,皇帝亦未说错,汉家女儿,亦有报国之责!到匈奴,见机行事,皇帝说,会遣人助她,另外,龙城里亦有内应,每个人皆会用性命来保证她完成所任。皇帝就是让她去做间谍!难怪向来对匈奴强硬的皇帝这次会一口同意伊稚斜单于请求。
                    她离开椒房殿,凉风一吹,心底竟隐隐有升起一丝奇念:他于战场拼杀,为国建功;我深入龙城,亦是为国建功;我身为女儿身,不能建功沙场,若此番出塞,能完成陛下旨意,岂非当令他另眼相看?若得封赏,亦足光宗耀祖!为国为君,为忠为孝,为军人之责,为家门之兴,我当誓死完成陛下之旨!想到此,她深吸一口气,昂然走向前方!


                    IP属地:四川241楼2025-02-07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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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凌寿夫妇问皇后召凌惠入宫是否要她送潦侯棺椁去匈奴,凌惠说是,其余她一个字没提,只哭着回了自己闺房。
                      凌家人个个着急,若是陛下一下圣旨,将无可挽回。凌惠毫不介意,她的命运既然已经注定,勿须再挣扎,就让她做一只飞翔长空的苍鹰,到漠北草原上去猎捕猎物!为国建功,不辱汉军!
                      既然已经想通,她放下一切,吃也吃得,睡也睡得,人反而精神了些。
                      凌惠令人将云娜接回家,向她学习匈奴语,宫中女译本来就教过她,近数月她为潦侯服丧,无事做又跟云娜学了一些。眼下她的匈奴语说得已经相当不错,日常对话毫无障碍。不过,凌惠认为还得继续多学点,以免到时不够用。
                      一日黄昏,王禹将凌惠叫下楼,对她道:“明日霍君侯请我与他同去城外郊游。”
                      凌惠心里一跳,她真想再见见他,可是转念一想,见他又能如何样?于是道:“汝自去便是。此事与我有何干?”
                      王禹微笑道:“当然有干。因为霍君侯还有一句:可携令妹同来!”
                      凌惠又惊又喜:“汝说何事?”
                      王禹笑道:“霍君侯非是欲请我去郊游,是要请汝去郊游!不过,他不能明说要请汝,只能如此说。季姜,汝可去否?”
                      凌惠心想:此事是真或是假?他为何要请我,他会跟我说何事?他约我去郊游,正我梦寐以求之事。可是,我去匈奴是陛下密令,是为我大汉,非为安葬潦侯。我已不能拒绝。我见他又能如何?
                      一阵惊喜交集之後,她反而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去。
                      王禹道:“汝不欲去?汝惧人言?既如此,我请阿翁阿母二兄二嫂与四弟皆去,如此即使为人见到,亦是我家人携汝出游。”
                      凌惠低着头,道:“我乃潦侯寡妇,正在守丧之中,回母家已经甚不合礼,出城郊游,人言可畏,有累将军清名。我已经累过他一次,不能再次累他!万一为御史知晓……”
                      王禹道:“汝所思宽矣。汝不会当真欲为潦侯守寡?(凌惠心想,潦侯之长相我皆已忘矣)长安城有几人将此婚事当真?汝且宽心,汝本有疾,我说此事乃遵医嘱,需携汝去城外去稍憩,如此对汝之身体有益。家人自会助汝。我先与家人说明,四弟得先去向夫子请假。”
                      凌惠道:“耽误四兄学业,此又何必?”
                      王禹笑道:“他之考绩,影响全体同学。他不去上学,只怕夫子还会暗乐。他肯定考不上,全家皆已承认,以後结业去军中,如今军中甚需人。不是金玉之器逼亦无用。听汝口气,汝是愿意乎?”
                      理智告诉凌惠,不应去,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劝说她,去。几番犹豫,凌惠到底还是依从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
                      长安之月依旧是如此皎洁,如此温柔,月光象水银泄地一样,照亮她房中的每一个角落,在房间里陪着她的婢女换成了云娜,潦侯曾经的心腹侍女,在匈奴长大的汉家女子。
                      云娜已经睡熟,自从到潦侯第,她就一直与凌惠最为亲近,凌惠想:若是她知我不肯为她原来主人守丧,心里一定不乐,明日我携婢青出去,不携她……
                      明日,她该穿哪一件衣服去见霍君侯?她如今是寡妇的身份,浓妆艳抹成何体统?可是,凌惠无论如何亦不愿意让霍去病见到她如此瘦弱丑陋形貌,无论如何亦不能,淡妆还得化才行!
                      一大早,凌惠起床盥洗,然後到妆台前仔细化妆,浓了不行,淡了亦不行,画好又洗掉,洗了又重画,折腾了大半个时,直到王禹在外叫她下楼之时,她才勉强化好,其实亦不是甚满意。
                      她匆匆穿上一件乳白色深衣下楼而去,这件衣服裙摆下有些绿色花纹,总体看还是甚素雅,并不花哨。至于腰间麻绖,她可没胆量取下来,凌家是朝中的贵戚,礼仪甚严,凌家之女在为丈夫服丧期间,回了母家,还跑出去郊游,已经严重不合礼法,若是连服丧标志都取下了,给人看见,只怕会有很多人指着凌惠的背骂她,若是万一有人看见她在与霍去病说话,捕风捉影地传上几句,给御史知晓……那後果凌惠连想想都害怕。


                      IP属地:四川242楼2025-02-09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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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民百姓及工商优倡等贱民倒是没有如此之多的约束,可是平民百姓工商优倡又岂有资格与贵人交往,议婚更是想都别想!在大汉那严格的等级制度良贱制度之下,哪个等级,哪个阶层该如何做,皆有森严甚至是酷烈的规定。
                        ————————
                        ①汉代法律严酷,女子不待丈夫下葬便改嫁乃是死罪,但若是受父母之命而嫁,因孝道为先,则无罪。
                        ②在皇后面前穿丧服不礼,但亦不能穿太花哨的衣服。


                        IP属地:四川243楼2025-02-11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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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凌谊在楼下,看到小妹,他笑道:“季姜,汝今日甚美,真令我眼前一亮,汝若兰花芙蕖一般清丽温淑。看来,女为悦己者容,古人诚不欺我。”
                          凌惠低下头,心里美滋滋的,即使凌谊说的不是实话,听着也舒服。
                          吃过早食,凌惠与鲍采徐真坐一辆车,王禹骑马,凌寿凌贺凌谊父子坐另一辆车,带了几个仆婢,全家出章城门而去。
                          城外树木枝条上早已吐露新绿,去冬的衰草与新发的嫩草交织在一起,绿色与黄色一起点缀着曾经饱受冰雪摧残的大地,一些性急的野花含情脉脉地展露出她的妖颜,吸引着蜂儿蝶儿围绕着纷飞,阳光明媚,空气中充满着香气,好一副醉人春光。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马车流络绎不绝。路边时有贵戚之家带着家眷出城游玩时遮起的围帷。
                          凌惠轻轻将窗帘挑开一道缝,看着窗外风光人马。不知霍君侯在何处?
                          安车在杨沟边缓缓而行,不知多久,四周人好像少了,车也停了。过得少顷,王禹敲敲车门,道:“阿母二嫂季姜,可以下车矣!”
                          几人下了车,仆人已经在路旁遮起围帷,三面围住,一面是向着护城河,没有围上,在地上铺了席,置上几案食笥,请各人享用。
                          河水潺潺,凉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凌惠一边与家人品尝食物,一边想:他在何处?
                          等了一阵,凌惠有些烦燥,于是取出璇钟,给家人鼓琴,悠悠琴韵,随风流散……
                          突然听到王禹道:“季姜,汝可以出矣!”凌惠的琴声戛然而止,忙不迭地站起来,倒引得凌寿夫妻与徐真都笑了,搞得凌惠面红耳赤。
                          凌谊站起身,道:“我亦随去。”凌贺笑道:“四弟,汝何必急……”凌谊脸一红,道:“我担心季姜。”凌寿微笑道:“汝担心何事?汝惧他将季姜吃下?”鲍采一笑,道:“獳子要去便去。”
                          王禹与凌谊陪着小妹走出围帷,不远处,另外有一处围帷,围帷外有一辆黑丝盖安车系在树上,一匹白马在一旁吃草,从马颌下樊缨来看①,凌惠一眼就认出那应该正是霍君侯的马逸尘。霍去病有很多匹马,最欢喜的是一匹红马与一匹白马,红马叫赭鸿,白马叫逸尘,这些事凌惠早就从王禹那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上次在泬水亭舍他骑的是赭鸿,此次骑的是逸尘。
                          王禹走过去,在围帷外说话。凌惠心想:莫非霍君侯是与夫人同来,我当如何……
                          围帷掀开,霍去病走了出来。凌惠眼前一亮,这次,他穿的既不是戎装也不是朝服,凌惠还从未见他穿这种衣服。他头上戴的是小冠,身着白色丝襦大袴,足登革履,身上佩剑,虽非戎装,可看起来依旧是如此潇洒,如此英武。


                          IP属地:四川244楼2025-02-11 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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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上次在给潦侯行哭礼之时他见过凌惠之後,几个月过去,他一直没有见过她。
                            皇帝准备遣将出征河西,隔断羌人与匈奴人的联系,同时打通与西域交通的道路,与西域各国夹击匈奴,断匈奴右臂。在召开御前军事会议之时,各将军各抒己见,都说别事倒罢,辎重是最大的麻烦,那里既无道路,又多沼泽荒漠,汉军对那一带天文②地理皆不熟悉,等于是到一片昏黑林中,孤军深入,匈奴人若是围追堵截,汉军只恐有全军覆没之忧。
                            其实出征河西此事,皇帝早就与他说过,他猜皇帝之意是让他去打,一直在思虑此事,皇帝问到他之时,他只说了八个字:“取食于敌,速战速决!”
                            大将军甚是吃惊,道:“汝云不需辎重?”
                            霍去病道:“正是。我细思过,只带三日糒粮,余者就地补充!”
                            博望侯张骞道:“如此行军路线可万万不能有误,若是有误,在草原之中,寻不到足够补给,必陷全军于危险之中。”
                            霍去病道:“此事尚需博望侯与诸君群策群力,求得良策。”
                            张骞忙道:“仆必尽全力!不负陛下,不负将军,不负诸军将士。”
                            皇帝笑道:“冠军侯果然好见识。朕思当亦如此,请博望侯多加用心。出征河西,就由冠军侯统军,汝思需要多少人马?”
                            霍去病道:“陛下,只要一万骑兵,诸骑兵皆配双马!”
                            皇帝道:“好!朕同意汝!士卒由汝去挑,马与武器朕为汝备好!”
                            此次出兵乃是国之大事,绝不可败,半点疏忽不得,他每天召见军中将士及斥候,仔细研究一应事宜,连睡梦之中都在思虑出征之事,忙得没半分闲暇。即使回到家里在想着出征之事,与单夫人整日无语。毕竟此乃他第一次以主将身份出征,他绝对不能出半点纰漏!
                            家里情形亦不好,单夫人自从生下孩子,就一直有病,而且还有越来越重的趋势,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他几次请求宫中侍医③去看妻子病情,内外交困,岂有时间去想凌惠这等小事,说他将凌惠忘光亦不夸张。
                            倒是单夫人遣人去看过凌惠几次,凌惠以为是他授意,纯属自作多情,他压根儿就不知此事。单夫人知丈夫心系大事,不愿以此小事扰乱丈夫思绪。她向来善良温柔,凌惠倒霉成这样,她对凌惠充满同情,私下遣人去看望凌惠。
                            若非王禹找上他,他竟然完全不知凌惠将要出塞之事!伊稚斜派使臣求将兄弟灵柩送回龙城安葬之事,皇帝并没有在朝中宣布。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45楼2025-02-14 2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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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去病走到凌惠面前,行礼道:“多日不见,凌公子安好。”虽然凌惠如今是潦侯夫人身份,但他对凌惠这个头衔有说不出的反感,还是叫她凌公子。
                              凌惠低头还礼,道:“谢将军,下妾安好。”
                              霍去病道:“请借一步说话。”
                              凌惠随着他走到路边一株杨树之後,王禹与凌谊离着他二人有十余步远,两兄弟在後面看着。
                              此时微风轻拂,河水起了一层层涟漪,与凌惠的心波一样,轻轻地荡开,荡开……她的心也好像在怦怦地跳……这还是他第一次约她单独说话,凌惠明白,无论将来如何,此生她皆不会忘了今日。
                              霍去病道:“我此人不喜多说话,有何事情皆直来直去。我亦不欺汝,昨日,汝三兄见过我……”
                              凌惠道:“兄长见将军何事?”
                              霍去病道:“汝当真欲为潦侯扶柩去匈奴?”
                              凌惠心里一痛,道:“是。此乃夫妇之义,下妾不能不依礼而行。将军是与夫人一起出游乎?”
                              霍去病沉默一会,道:“她身体有恙,侍医言,需要多晒阳光……数月来,汝一直在躲避我,是不?”
                              凌惠道:“下妾连累将军,累将军到廷尉寺纳罚金。下妾实是无颜再见将军……”
                              霍去病笑道:“汝连累我?我既非是首次去廷尉寺纳罚金,想来亦非是最後一次,不过几两金子,不算何事。”
                              凌惠奇道:“莫非汝常纳罚金?”


                              IP属地:四川来自Android客户端247楼2025-02-16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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