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父亲离开
不如意的还有另一件事。
时间如梭,转眼间已经过去两年。今年秋天,雨下得特别大。枯黄的落叶飘落到地上,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击碎了建筑物的倒影。
约莫着从暑假开始,江雪玲的父母就没日没夜地争吵,吵得一家人都睡不好觉。江雪玲更是整天嚷嚷头疼,同学邀请她出去玩她也不去,只在家发呆,不吃不喝,整个人仿佛像变了个人。
窦春来看不下去了,去找大人求助,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争吵声。他迟疑好久,最后鼓起勇气敲了敲门,里面却扔在摔椅子砸桌。他在门外听了一言半语,一开始似乎是“鬼混”“乱搞”“为了工作”,到后来又转换到“遗传病”和“早产”上了。
他没心思再听下去,转身去厨房拿了盒牛奶。给江雪玲送去时,她已经睡着了,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前,眉头皱成一团,左手时不时抬起,试图想抓住什么。他伸出手,让她握住,她的眉头继而舒展了些。那时的他未曾想过,这一握就是一辈子。
后来后悔过吗?他想,或许用一辈子都找不到答案。
这天下午他又跑出一年级的教室,去四年级从林兰玉手里接过笔记,便一头扎进雨帘中了。如果不是因为刘阿姨老家有事,云儿姐姐学校离得远,江阿姨又在外地拍戏的话,他才用不着跑那么快,回家陪请病假的姐姐。
一想到今天早上江雪玲垂着头,斜靠着沙发扶手的样子,窦春来心里就一抽,仿佛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妈妈的身影重合了。
他一面祈祷着姐姐不会像妈妈那样,一面推开家门,走进江雪玲的卧室,却看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躺在床上的江雪玲正用头撞墙。他拿了个抱枕,放到她撞的那处,然后红着眼圈换衣服去了。
“小春,你哭了?”江雪玲问。
“姐姐,不要像妈妈一样,”窦春来握住她的手,“好不好?我不想再没有了姐姐。”
“那你就这样握着,别动。”她说,“我好怕。有一个可怕的声音一直在骂我,我想,我死了就听不见了。”
“现在还有吗?我让江阿姨回来揍他!”
“有。但是小春在,我就不怕了。不要像爸爸一样离开我,好吗?”
“宋叔叔去哪了?”
江雪玲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坐起身,颤抖地指着写字桌,嚷着“骷髅,我怕!”窦春来揉了揉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偏巧这时,敲门声响了,他只好去开门。
客人是林兰玉,还抱着个洋娃娃。她说:“我来看看玲玲。”
他就离开了一下子,江雪玲就把写字桌上的书本和文具撒了一地,本该在床上的床褥跟枕头倒是上了桌。她人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前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是自己干的。
“小春,你先抱住玲玲。”林兰玉把洋娃娃放到江雪玲旁边,“我来收拾房间。”
窦春来跪到江雪玲身前,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林兰玉的脚步声在耳边徘徊,夹杂着钥匙转动钥匙孔的声响,紧接着便是沙云珑一声惊呼。
“出了什么事?”林兰玉停下铺床单的动作,问。
“表姐竟然没吃东西。”沙云珑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早上和中午都没吃,这不像她。”
林兰玉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做点合她胃口的,哄着她吃点。”
“哄?”沙云珑说,“她成小孩子了?”
“她得了精神病。”林兰玉叹道,“我陪妈妈住院时,见过这种情况。”
“精神病是不是就会死?”窦春来带着哭腔问,“我不要姐姐死,不要姐姐和妈妈一样。”
“一般情况下不会死的。”林兰玉蹲下身,摸了摸窦春来的头,“只要小春告诉玲玲什么不能做,什么是幻觉,玲玲就不会死了。”
“好。”窦春来点了点头。又对江雪玲说:“姐姐,以后听我的,好吗?”
江雪玲不说话,只抓紧了他的衣服。她的视线模糊了,仿佛看到了昨天下午,她放学回来的那一幕。
当时她见下雨了,让林兰玉把雨伞给窦春来送去,她自己则是跑着回家了。推开家门,却看见父亲拖着皮箱,准备出门。
“爸爸,要出差吗?”她笑着说,“别忘了给我和小春带礼物。”
“我不会回来了。”宋民安背对着女儿,“我才知道,你妈妈的名气是靠和男人上床得来的。这样的妻子,谁受得了?”
“我和小春也经常一起睡觉啊!”江雪玲拽住父亲的胳膊,“妈妈和刘阿姨,还有您,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上床不是那个意思。”他一把甩开她的手,“不过有其母必有其女,在那个女人的教导下,你迟早也会变成那种人。”
“是不是我不靠和男人上床,有了名气,爸爸就会回来?”她问。
可她没有得到回答,她的父亲连背影都没有给她留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传来两声汽车的鸣笛声,接着便只剩下一抹残阳,为世界笼罩上一层血色。可是雨天怎么会有夕阳?
回忆再次浮现在眼前,江雪玲推开面前的人,退到墙角,抱住头尖叫。窦春来跪坐在地上,看着姐姐,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的时候,客厅传出沙云珑搁下电话话筒的声音,然后听到她长长舒了口气。
“怎么样?”林兰玉问。
“刘阿姨老家的事办完了,”沙云珑说,“半个小时后就坐上车了,明天早上之前一定能赶回来。二姨那边也找到了替她拍戏的演员了。小玉,你回家吧。”
“我是该回去了,不然妈妈会担心的。”林兰玉起身,说。她把洋娃娃放到江雪玲的枕头边,又说:“小燕,你好好陪着玲玲,姐姐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重要的人了。”
林兰玉走后没多久,沙云珑端来一碗拉面,跟窦春来一起哄着江雪玲吃了几口,就去洗碗了。随后,窦春来扶着江雪玲站起来,让她躺在床上,他便在她的书桌上写起了作业。
流水声停止了。沙云珑走进来,说:“小春,去睡觉吧。”
“云儿姐姐去我的房间睡吧。”窦春来从书本里抬起头,“我想陪姐姐,不然,她一会又害怕了怎么办?”
“我不比你有力气吗?”
“可是你明天要早起去上击剑课,我明天不用上学,可以睡懒觉。”
“旷一节课又不会退步。”
“我想学着保护姐姐,像小玉说的那样。”
“好小子。”沙云珑拍了拍窦春来的肩膀,“我去帮你把被子枕头换过来。”
“谢谢云儿姐姐。”
“有事叫我。”
“知道了。”
窦春来写完作业,收拾好书桌,关了灯准备上床睡觉,却听见江雪玲说了声“别关”,他又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然后躺到她对面的床上。过了一会,她伸出手,按下了台灯开关。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她小声说,“我还是很害怕,但我不能影响你睡觉。”
“姐姐,我在看书。”他开了台灯,晃了晃手里的《安徒生童话》,“要听吗?我给你念艾丽莎公主的故事。”
“好,我听。”
于是他念了。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蜷缩在被子里发着抖,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喊出来,最后却还是发出一连串惨叫。忽然,她感到床的另一侧有些塌陷,然后被人抱住。
“小春,是你吗?”
“姐姐别怕,是我。电视上说,女生害怕的时候,男人抱住她就不怕了。”
“为什么没有用?”
“姐姐,你现在还想长大后嫁给医生吗?”
“想。”
“那我长大后娶你,可以吗?”
“你不是说过害怕医院吗?”
“现在不怕了。姐姐也别怕,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江雪玲点了点头。
昏暗的灯光打到墙上,使得她揭开被子的影子看上去夸张而又恐怖,像一群来自地狱的魔鬼,黑漆漆一片在墙上蠕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墙壁,把她也拖入地狱。她又缩回被子里,浑身颤抖着,低声说着“不要,不要”,打断了身后平稳的呼吸声。
“姐姐,怎么还没睡?”窦春来打了个哈欠,问,“是饿了吗?”
“我饿,但是我怕。”江雪玲回答,“我怕老巫婆给我下毒,让我变成天鹅。”
“如果你变成了天鹅,有我给你织衣服。”
“然后你嫁给国王?”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他的手,“不行,不要离开我。你才说过长大后要娶我的。”
“我是国王,你是艾丽莎公主。现在,国王要去给公主端吃的,公主可以松手吗?”
她松了手。
窦春来打开冰箱,扫视一圈,发现要么是生的,他不会做;要么是冷的,不敢直接拿给姐姐吃,怕她吃坏肚子。犹豫半天,踮起脚尖够下来一袋草莓味的果汁粉,从大袋子里取出一小袋,用劲撕开一个口,不去管撒了小半袋,将果汁粉倒进杯子里,又倒了温白开,搅拌均匀后,把果汁粉放回原位。准备端去卧室时,却看到沙云珑把那杯果汁和一碗蒸蛋、一小碟凉拌黄瓜一起放托盘上,再把托盘端给他。
也许是信任自家弟弟,又或者因为一天没吃东西实在饿,江雪玲这次吃完了端来的食物。她吃完后,什么也不说、也不做,安静地坐在床上,忽然又用头撞起墙来。窦春来从另一张床上爬起来,拿了只高一点的玩具熊,垫到她撞的地方,然后趴她腿上睡着了。她斜靠着玩具熊,伸手给窦春来盖上被子,然后轻轻抚摸着他。彻夜未眠。
医生说她得了精神分裂症。
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劳什子,那会儿可没有智能手机供她随时上网查,只是凭借着走在街上还不停擦眼泪的母亲来判断,自己好像得的是重病。会死吗?她暗忖。死不死吧,也无所谓了。
远远望见刘芳和窦春来向她走来,她却连挥手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看着比自己低一头的弟弟一路小跑过来抱住她,她也只能低头微微弯起嘴角,扯出一个别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的微笑。他似乎不介意,牵住她的手,走到卖烤红薯的小摊前,买了几个。
秋风冷得厉害,卷席起一地枯叶,薄薄一层衣物连它都抵挡不了,又何谈抵御病魔?倒是也有好处,比如说带走了塑料袋中的烤红薯的热气。她从窦春来手里接过时,皮已经被剥掉了,露出金色的薯肉,本该让人垂涎三尺,却激不起她一丁点食欲。可一想到她的小春会不开心,她还是吃了。
她想,她可能理解了林兰玉。
袖子忽地被旁边的人拽了拽,她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到他举起纸巾,擦拭着她的嘴角。不经意间瞥见跟在身后的母亲,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江姐,您真的舍得?”刘芳问,“有兄弟姐妹陪着,她也不寂寞,能好得快些。”
“好不了了。”江红哽咽着,“我不能再祸害我妹妹和阿萍的孩子了。云儿过几天要出国参加比赛,妹妹妹夫肯定会知道玲玲的情况,就不让她回来了。至于小春,我会为他找个好人家的。”
果然,江雪玲刚进家门,就和拖着行李箱的沙云珑擦肩而过。她回过头,说:“表姐,早日康复。”
窦春来好像是被一个叫田峰的、带着女儿的单亲父亲收养了。田峰先生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有个和窦春来差不多大的短发女孩躲在父亲身后,偷偷探出头,转动着眼珠,观察着陌生的环境。
“佳佳,来,和哥哥打个招呼。”田峰笑道。
“哥哥你好,”女孩看着窦春来,小声说,“我叫田佳。”
“田佳你好,我是窦春来。”窦春来说。顿了顿,指着江雪玲,又说:“这是我姐姐,江雪玲。她生病了,田佳妹妹尽量别去烦她,行吗?”
“我知道了。”田佳点了点头,“不会去烦雪玲姐姐的。”
刘芳端来水果,忽然开口喊:“老田!”
“小刘,原来你在这家当保姆啊。”田峰说,“前几天在我侄女的公公的葬礼上说的那件事,你考虑清楚了吗?”
“俺再琢磨琢磨吧。”刘芳红了脸,“而且我要是走了,谁照顾这娃?”
“我就住对门。”田峰抿了口茶,“这些年给林总的夫人当经纪人,所以一直没时间碰面。后来她二女儿丢了,她抑郁症越来越严重,就退出娱乐圈了,现在我才有了空。”
一听这话,江雪玲腾地直起身子,问:“田先生是明星的经纪人吗?”
“差不多算是。”
“请您让我出名。”
江雪玲说完,便感到田峰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弄得她浑身不自在。最后,他说:“笑一个。”
她愣了愣,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虽然药物缓解了一部分症状,可她真的开心不起来,总想大哭一场,除非爸爸回来,她想,这个时候让她笑,一定很难看。
田峰却说:“真像一位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