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排开云影，天光共呈祥泰，自禁城至先农坛之间，一水得设龙亭、彩旗。概因今岁耕籍并不遣官虚应了事，而是天子亲耕，顺天府的官员忙活了遍，章程是早就送入宸宫的，可如今倒现在仍旧显得丝丝仓促。耒耜在左，驭鞭在右，褪去衮冕之下的庄肃威严，天子的脚与耆老庶民的脚一道共耕五色土中，先圣讲，农桑之事，国之大本，惟此可以图存，惟此可以富强，是以历代君子莫不钦若。如是往来三反复，早有眼见的内侍递上一层汗帕，拂去圣主额间细密的汗。而后王公大臣，三公九卿引牛执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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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的是，我这袋子里头尽是些黄米种子，诗经上所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只在粥米之中见过脱了壳的样子，却真真要稼穑起来，恐怕我不如后头的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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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我等在两江理桑稻之争，也曾下得农田，只不过江南的多是水田，一脚下去半鞋泥，我与穆彰阿是深一脚浅一脚在地里看，只觉得蚊虫恼人，那些春耕的老者却是起早贪黑去理秽除害，艰辛过逾我等百倍，始知五谷所植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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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的膏粱子弟，从来不务农桑，若是八旗，子承父业，自有皇粮可食，亦或者咸安宫的官学也比旁人三家进士要举官容易些，而那些埋头深耕的百姓，手中的鞭一旦抽打在水牛身上，又何尝不是天命抽着这一群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黎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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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隆敖近来读什么书？【将话题挑开，一双草鞋一袋黍，他执牛鞭我挽犁，青牛背后便规整出一道深浅适中的沟来。自陈王至闯王，历朝历代都劝课农桑，未图其效。国朝能否？】可切莫小瞧这一鞭这一犁，千年循环往复，岂不在兹？

当日你与穆彰阿虽脚踩黄泥，着眼的却是两江万亩田地，只管着纵横捭阖，挥斥方遒，剩下的，自有旁人替你们办好。今日咱们亲力亲为，怎能与畴昔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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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腰半日，这副膏粱锦绣里养出来的身子骨，早已为眼前的这方沃土隆成了一座山，是以猛然直起身时，蜷缩已久的筋骨抻得太紧，背上当即传来阵阵刺痛。撑着腰缓了半日，回头再看来时路，黍种已被黑土覆盖，我兄弟二人辛劳半日，先农坛中除了几道犁痕，与翻土之前再没什么分别。听他提起两江前事，也不由摇头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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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读《论语》，只觉丈人无礼，孔圣高明睿哲，垂教无疆，可堪为万世师表，怎能以五谷之鄙评议之？后来读五柳的诗，又觉得陶渊明之放逸实有懒怠之分，不过几亩田地而已，晨兴晚归，也能叫他养得荒草丛生。现如今，你我辛劳耕作了半日，这块地却像没锄过。真是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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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正是气清景明，万象皆显之时，极目远眺，春山带润，芳草萋萋，心中却无分毫畅适之意。我兄弟二人不过劳作半日，已觉稼樯艰难，耕原劚荒的田家，又该是如何劳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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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读了《明夷待访录》，方知田家之艰。【老牛伏首犁地，却为道旁石块所阻。操管持斧的手并无半分犹豫，捡起石头往旁一抛，续又论道】斯民之苦暴税久矣，有积累莫返之害，有所税非所出之害，有田土无等第之害。博敦，照今日这架势，你我若非生在皇家，恐怕也是釜鱼甑尘，食不充饥。黄梨洲恤民之意，倒远胜你我。

【若问世间谁最苦，各人的肚中自有各人的苦水要吐，但纵览千年以来诸生民，最劳苦的莫过于庶民百姓——采桑浣纱女，荷锄稼穑翁，刈麦放牛孩，还有机杼浆洗媪，伊等于圣哲之道来观，口不能言先王之法，然何时开垦却比儒生背的四书集注更通透，体不服先王之服，然锦绣彩锻悉出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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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柳先生所撰之桃花源，阡陌交错，鸡犬相闻，世人罔不追寻，然此小国寡民之政，非万里版图所能概述之。若国朝之有天下，东至于海，西临朔漠，北抵玄阙，南抚流沙，百万之巨，千里之遥，东日之升而西月未落，北国回雪而春涌江南，问陶君何能心远地自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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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我亦有，尚是拖岳察之手，打浙江带来的民刻本，民间论著以此公最为鞭辟入里，不是些什么溜须拍马之言。头篇虽说是些悖逆之言，不过其所述税制之说，倒真真切中时弊。明夷谓之落魄君子，待访亦渴求用策天下，以为圣明之用，可惜他去的早，不然倒想和他于田舍间对问一二，以解心中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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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坛中的地见方，来回反复数次，便洒空了半袋种，虽不是疏落有致，总不至于寸苗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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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田亩之策，有唐之租庸调，未果，竟至于国都六陷，天子九迁，沦丧于黄巢之手，两宋以来王荆公所言之两税法，亦未果，方腊、范氏具起义兵，以抗不公。至于元朝那更不消说，几无全法，未稳中国百年，辄为明太祖所逐，而明季以来罢相、用内阁，大封诸藩，具不纳赋，其亡可跷足而待。或有张居正之一条鞭法，不意初有成效，而居正一去，法度亦无，加派更甚，以致于崇祯借贷百官，遗恨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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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事无非是田亩之争，算来算去，你我都愿一个民不加赋国用丰饶，遽料千年以来，却都是错错错。【言至恳切处，更道。】守虚，我却有一策，可使万姓乐业，四海晏清。

好一句天下事无非是田亩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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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今日只是亲耕劝农，孰料他已将这先农坛变成了稷下学宫，追昔抚今，论起了田亩之策。自千年前天命禹王敷土之时起，农耕已为社稷之基，邦国之本。千年以来，不论九州大地如何物换星移，土地国策也不曾有人撼动半分。故而此时此刻，这番慷慨忱词虽然听得我心潮澎湃，可我仍忍不住要泼他一盆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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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敦啊，我知你建功心切、爱民心切，可是民不加赋还能国用丰饶，你自己说来也觉得是天方夜谭！千年以来无数先贤哲圣未成之大计，你倒是说说，你有何良策可解？

【我等为天下所奉，食之有五谷，服之有五色，车马有五驹，遍尝五味，物欲已极，夫复何求？然既为天下所供养，辄为所忧所虑亦在于此一粥一饭之间，或论帝王统御万方，贵于百姓，其误亦甚谬，若夫天下百姓所不容，辄邦家不存，帝王亦不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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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休要泼我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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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黍米洒向犁沟，似胸中之策，将结硕果。】张仪落魄之际，其妻不祜，至其入秦，戏楚怀，说三晋，诸国西向而事秦，身兼丞相，若微其力，连横岂非怪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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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在人为而已，今者我欲废古今之成法，解民间所疾苦，固然是以螳臂当车，然千载春秋之传，评说焉能无我？笔法的记载当是国朝某年某，肃王韬废苛政，民咸喜。韬则有憾哉？庶几无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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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虚，若是累积莫害，何若一应废之，让利于民。圣祖年间固有永不加赋，而民间疾苦变更甚微，加派亦多，盐铁酒茶盐，归根结底，仍不出田赋。以致于税赋二字，于民口中，悉称税负。岂不悲哉。

一应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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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博敦声气相求，共历生死，孰能不知他有鸿鹄之志，补天之才？只是这税赋一改，便是累及社稷、祸及祖宗基业的大事。他要建功，要变法，我都不拦着，可我又怎能眼睁睁看着曾经生死与共的兄弟，用自己的前程、性命去赌一次毫无胜算的改制？见他神色凝重，似乎真下定了决心，也将眉一横，冷着脸和他算起了户部收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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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祉七年地丁银岁入三千万两，漕项二百万两，盐课七百万两、关税三百五十万两。满汉兵饷二千万两，河工岁修银七百万两，驿站钱粮一百八十万两，文武百官养廉银、俸银合计四百万两，王公外藩俸银一百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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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敦，你可想清楚了？一应废之，说得好听，做起来也不难，可是废了这地丁银，戍卫京畿、驻防冲要的将士们每年吃什么、喝什么？河道不修，南北阻塞，王道何以昭然，教化何以严明？更甚者，若洪水滔滔、若天下亢旱、若宇内地动、若疫气肆蔓，朝廷没有税赋，将何以赈灾，又何以济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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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敦，你我今日膺亲王之尊，享千乘之俸，凭的可都是天下的奉养。百官如今能够不事生产，经纶济世，也都是由这一个税字而来。你要谋民猷，我绝无二话，可你想做的事，只怕比登天还难。煎水作冰，徒劳而已，恕弟难以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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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之看我动气，连忙奉来清茶。因在清明节令，几位随侍端来颜色各异的青团，供我二人馔食。二人鸣金收兵，就着尘土吃起了青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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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亡于楚、赵，难申其志，才不得不行此险着。四哥你如今已是处尊居显，台阁步云，又何必自比张仪？四哥此言今日莫要再提了，哪日等你想好了，咱们再重新再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