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风雪被峰峦藏起，锦绣荣华早已铺满紫禁城。金作的砖，玉作的笼，曾将我困在此处挣扎不得，今夜这座孤城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月亮是规则、自然与星辰的化身，灯火照不到的礼法被黑夜摒弃，御林军麻木暗淡的面孔被树荫掩藏，春风驱散重重心事，月色散作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落在玉盘上，带起满身的雪。月的皓白，雪的莹白，统统敛入她的玉肌，透过高张的红烛看去，白净皮囊里骨肉分明，美人腕骨纤弱、婉约，又似一无所有。
薄晦的暮色里，四下景致都变得黯然无光，唯有她一双杏眸晶亮，泛着莹润的光，这缕光与月光结合在一起，难分彼此亲密无间。红蜡流珠垂落，竟似她眼角攒出的一粒泪花，灯火缓缓拉长她的瘦影，蒸腾热气也将她饱满雪白的面孔融化，一滴一滴落入困顿迷茫的陷阱。
我原不喜江南迷蒙烟雨下强行隔开的半江春色、半城草色，黄昏时的云霞照在雾茫茫的水面上，整座城都染成了那般绚烂的颜色，似乎与吴楚纤秾风物并不契合。靡丽、诡谲、不伦不类，城里的人从此便活在了幻境里，汲汲营营半生，信手捉去，却捕不到一场多彩的梦。紫禁城亦盛大恢弘如云梦之境，但她的眼睛里从不会起雾，清透、澄澈，神色里的恹恹被火舌舔舐，独独余下一片赤诚。
实在是难以拒绝的赤诚，起码此刻我正在月亮与她的祈求间犹豫。春风敲开门扉，更多的月光涌入窗牖，一剪春光流泻，映照出我的踌躇。西洋钟的走针声滴答滴答响在耳旁，宛若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随着夜色慢慢溶在了紫禁城经久的寂静里。她低低的哀求不似黄钟大吕，也无梵音明净，却如一只青稚的狸奴，探出毛茸茸的小爪，不重不轻地挠在心间。我不由轻笑，走上前去抚平她眉间凝结的愁绪的花，再将她的额发捋顺，任月光渐渐将心头的思绪熨平。
“平日里叫你多加练习，如今可是知道偷懒的后果了？瞧你这可怜见的模样，倒像是这算筹欺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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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绮念，酿作甘美醇酒，分付与松风落叶，兰堂宵月。我嫌这月色太过莽撞，冒冒失失地将此处的春光惊扰，月又识趣地退居云层里，透过重重花影，诡谲又微弱的光线打在她脸上，渐渐地，我已看不清她的神情。天地至此碎落，自我幻化出对光明的渴望，金风又掬起一捧落花，一爿一爿地镶嵌在绿窗新藤间，缝隙里漏过斑驳的影，唇的殷红、发的乌黑，彼此交融出一场动荡的开端。
我的情与痴，在欲念的湿云里交融，暧昧如火熊熊燃烧，渴望又雀跃欢欣地在脉络中游走，翻涌，转而被欲望的梦境包裹，啃噬、啮咬、眸光交缠，深陷泥沼而不自知。情人的私语如糖衣，甜美气息只教人甘之如饴，我钟情于她布满诱惑的索求，亦步亦趋地奔赴这场汹涌爱意自远方的召唤，迫切溺死在今夜情潮。
“善善，善善。”细语喃喃，缠乱发尾彼此凝成繁杂的结，喷薄而出的心跳与她的兰息相和，快慰与苦痛交织，恣意与欢愉也在生命的颤动中醒来。我的唇贴向她的耳，字字句句皆为眷念。“是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也学来一句，古宜缘重，“善”字深种。”
琐碎月光里，我总贪看她的眼眸，如混沌人间乍现的一眼灵泉，鹿的懵懂，狐的狡黠，悉数被爱意的迷雾遮掩。她的吻轻落睫羽，如庄生梦里那只缥缈虚无的蝴蝶，徒留一弯朦胧的浅痕。纤玉滑过她单薄的脊背，柔软衣衫委泻于地，霎那间，眸间雪色盈盈，妄念在心中撕扯，贪婪又在指下抚过的肌理间叫嚣，我的手云游四方，滑落在欲望的沟壑，再执起填满朱色的画笔，为她将极乐铺满。
“闻说瀛洲有花，名唤山吹，善善周身艳色，想来不逊此妖异风华。”粉樱落雨，横陈在欲望的玉体之上，满腔情意溶进红蜡，滚烫地渗进爱欲这阵浪潮，山川融雪，汇成汩汩细流，浸润过桃源春色，也为我与她添上些浊恼情相。
“好善善，鱼戏莲叶中，而我宿孤舟，也想与你拨开重重落花，赏看那弥天梦境里的浮游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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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庭前的碧绿苔痕，方送别溽热暑夏，迎来始入京畿的一场秋雨，雨匆匆而来，又亟亟而去，徒留下寂静御园的圆满生机。草波更翠，霜色正浓，煌煌落日缠绕过丹楹刻桷，沉寂了一岁的石榴花也骤然开始苏醒，不遗余力地烧遍紫禁城。
一柄利剑悬于天际，划过天光，割破昏晓，又被皇城富贵浸泡得柔软且从容，渐渐化作一支搁在书桌上的沉睡湖笔，今次醒觉，迫不及待渲染出一幅五光十色的艳彩来。霞光亦是绚烂，赤日将云霞揉碎，织成模糊的廓影，女史的柔荑又将破碎的云霞拢起，小心翼翼地酿成杯中琼浆。倒映着的酒液，似乎下一刻就要欢腾而起，迫不及待地去拥抱艳烈的夕阳。云霞灿烂，暮色却贪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日色吞噬殆尽，于是新的月亮升起，猝不及防跌入凉爽的时节，澹澹清波流淌下，诸芳面上都染就了几分烟岚秋色。
秋风缭乱地吹过枝梢，欢筵已被艳色填满。华阙高阁之上，窈窕身姿尽数裹在盛世绸缎中，袍角的锦绣不免也沾上几分衰败的尘。月借来靓丽的黄，穹宇又贡献出澄澈的蓝，织成的纷纭众生、锦绣灰堆终会成画，流于世俗中的我如此笃信。月已至中天，起身吧，自衣香鬓影中逃离。
我饮尽盏中酒，也饮下满杯月光，斜倚在屏风上，月光盖不住裙边绣影，纠纠缠缠地，谁也不肯融于黑暗中。我不怕乌云遮朗月，却嫌此处的争端太扰人，一双懒眸自那香囊上凝视许久，银杏叶点缀着药香的苦，轻巧得承托不起一腔真心，自也遮不住叶何凤持满腹的愁。
“慧妃妹妹莫急，到底是明妃一番心意，什么愁怨、蓄意，我是不信的。许是无心之过呢？”
御苑里燃起千盏灯，灯影缠绕着月亮，如镜玉盘跌落在凡尘里，轻飘飘一阵风吹过陂池里的水，漾开的波纹一圈圈将月影冲散。我不由念起春君，他也曾设宴相邀十八姨，酒醉时毫不吝啬地将一身法力尽数付与这座古老城池，今夜秋光更甚春光，月色又太缠绵，温柔照进路人微醺的褐瞳中，每个人眼睛里都盛满了月光。
承乾宫·群宴：https://tieba.baidu.com/p/7621254568?pn=32，1032-1043L

曦光并不盛，恰如其分地钻进她的发缝间，富察贵人素来爱奢，今日难得舍却玉燕钗，狡黠的日光又适时为她添缀一支金步摇。明明灭灭的碎金摇曳入花丛，构筑起隐秘的国度，着实是包藏春意的最佳处所。她的夭娇甚合时宜，她的妩媚又融进三月的煦风，将颈间涂着的兰桂递至鼻端。
她瑟缩在我的怀抱间，看似温驯无害，实则含情的眸光下深藏贪婪业火，这火光自她的眼底灼烧上来，与琐碎的日光相和，渐次勾勒出她如玉光洁的额头，精巧的琼鼻，如玫瑰花般艳冶的唇。春光偷来的美貌嵌进她的娇躯，她的秀颌又轻巧落于我的掌心，我亦盈盈笑看她。贪婪的、莽撞的小狸奴，分明羽翼未丰，却妄想以茸毛满布的小爪挠向猎人心口，殊不知画皮一身糜艳皮囊早已被狩猎的目光看透。
狡猾的幼兽，竟妄想以媚态诱我落入世俗的窠臼，我已早早扯来风月为她钩织起这醉人的梦境。我以伪装的一颗真心诱她，引她一步一步落入这甜蜜陷阱，再握住她娇软的腰肢，慵慵睨过她矫揉作态的面庞。“我怎么忍心？我自是不忍。”
长指探入花丛，勾来一朵怒放的野山茶，取下她鬓边钗环，以山茶来替。"你向来是勾人的女妖，自幼精通变幻七十二法，若当真舍不得我，只管将我摄来，看看你那洞天福地容不容得下我这尊大佛。"
春纤描摹过她眼尾的风情，指尖却顽皮地滑落，落在她衣襟的缝隙上，悄悄钻了进去。“瞧你可怜的，什么撩云拨雨、调弄风情，早春的花香我没闻到，倒先浮来一缕陈醋的酸。”
“只是真真落入我心尖，无不是乖巧惹人怜。”指尖使了力，于她心口划出一道浅痕，朱唇附在她耳侧，声音宛若清风，下一刻就要散入花枝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的好妹妹，你可一点也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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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仓皇而去，余下一痕清浅的印记，残存的露水却兀自在花枝间荡漾开，淅淅沥沥地落下，坠作芳菲雨帘，遮掩住灵物逃生的行迹。实则我已见过太多如此无措的蝶，被多情春风送入御苑名芳丛，在春的照拂中起舞，在夏的纵容下挥洒豪情，不知疲倦，但偏偏忘了归家的路。遂而秋的萧索里，蝶方知半岁蹉跎，俱是象牙神龛下的佛陀躬亲为它设下的一场引局。
春公主焉知自己未走进另一场风月局呢？礼仪尊卑作线，无上皇权作索，紫禁城成了一个笼，将这些高傲的、不知人间疾苦的任性贵女收束其中，尔后套上沉甸甸的枷锁，沥干骨子里的最后一丝善良，折断周身傲骨。只因这座古老的城池里向来不容这般叛逃的脾性，亦承托不起半点异思的停留。
“公主只知困于瓶中的蝴蝶甚美，可又是否亲自抚摸过它的身躯？”她站在高处，我缓步上前，自下而上地看她。“滑腻腻一层粉落于掌上，只教人余下满心的厌弃，恨不得立时用清水涤荡尽这蝶将死之时的暮气。若公主当真抚上过它的残躯，还会像这般执着于能否时常相见吗？
落寞的秋日里，灌过窗棂的风也平添几分寒意，打在未枯尽的枝桠间，婆娑起一支万物生机的挽歌。惟寿客不曾折颈，傲然挺立秋风中。我的手自花叶中穿梭，挟来丛中最盛的一朵，搁于她临帖的石桌上。
“点画之间，莫不调畅，有形有意，方成章草之法。前唐崔瑗师从杜度，可笔下风流更胜其师，若一味循规蹈矩，不思进取，岂不是描字而非临字？”
又是冷冷一声轻笑。“依我看，公主也不要想着做张芝，莫不如弃了这书之一道，专心扑你的蝶去吧。”
永和宫·宠春：https://tieba.baidu.com/p/7621253775?pn=23，693-698L

帝国的驿道自山川湖海间蔓延开来，迢递去新元更始的鸿信，秀女阅选的飞声散入寻常百姓家，自也惊扰了王谢堂前燕。南地青竹、北国丹枫，分属两端的秀致被暖风拂乱，一泾春波又迫不及待地载起画船，将胭脂金粉、纷繁锦绣尽数送入盛满希望的车舆，叩响紫禁城于天祉年立起的第一道宫门。
朱门、竹门，过往的名姓皆被模糊成晦暗的影子，藏在皇权的天光下再难辨从前。簪缨勋贵也舍去一身傲骨，活在礼义的规训下，满与汉的界限似乎又并不再那么清晰，厚重宫门外的旧日皆被煌煌宫禁隔断，新的富贵惹眼，又是春莺娇啼，择扇题诗，一派盎然意。
“你非草木，我亦不是无情物，我自信你情真意切，句句从心。”
书笺也曾隔绝风月，诸多心绪落于纸上，结成一朵朵诡谲的暗花。我曾醉心山水，无意争春，唯愿孤舟客泊姑苏城外，坐听南山远钟，宿花丛中快意风流。偏偏世事堪嗟，困锁重楼，那些年少慕蔺的山海，悉数化作旷野里的风，随莺燕的南飞泯灭在眼前，徒留下未竟的遗憾织入梦田，成就独属于富察怜怜的大荒云梦泽。
可我知她懂我，自也明我愁苦，了我深意。髻稚之年的旧情里，也曾与她门前相戏，道一句默契天成，如今我将满心山水敛入梦频，纨扇却自掌间把玩得愈发熟稔。玉坠斜斜指向苑中石凳，与她分坐两旁，又唤来女史奉茶。
“你又拿什么话打趣我，想喝什么茶此处也寻不到，倒是有白水一盅，放了去岁秋时酿起的桂花蜜，你尝是不尝？”
鸿慈馆·意吾：https://tieba.baidu.com/p/8850781169?pn=2，55-61L

值此韶光淑气，草长莺飞的时节，盛世飞絮再次铺满眼下这座恢弘皇城。
四九城的春是多情的，落拓细雨于天幕落下，冲刷过苍松的青，梨花的白，掠过山峦蒙上一层哀愁的雾，灰蒙蒙的世界里不见半分艳彩。这朦胧蜃景止在雨霁云销时，峦光破开层云，春韭的露，柳梢的雨，杜鹃花叶上残存的水珠尽数汇聚成汩汩小流，沿着黄土的缝隙缓缓溜走，去向神秘归乡。
我向不爱集会，总思柴门风雪、深夜归人，极沉寂地为思绪扣上枷环。有别于平庸世俗的喧扰，坤宁宫的胭脂色猝不及防而来，强势夺去春的华彩，嚣张漫入花影沉碧里。因而目之所见处尽是耀烨珠光，添缀红绡的艳，妙音的甜，独未有王家游宴之盛。
与旧日的循规蹈矩截然不同，惯来沉稳睿智的妃媵女媛一扫平素恭谨，满腔心思皆付诸今日这场燕谈。我在半开的窗牖前看向远山，眼见春雾截断山坳深处的翠色，钩织起亮丽大网，那些鲜艳的、缤纷的色彩尽数笼入其中，徒留下一片静谧的白。日光被蒙上一层神秘的薄纱，我的思绪亦变得迷茫，今日兰堂之上的闺英云集，究竟是坤宁的过客，还是女君座下虔诚的朝圣者？
凉湿的风刮在面上，掠起额前碎发，教我更直观地看清她们沐浴的荣光。我本不羁，只是这底气源于氏族权势的馈赠，因而我游离人世，视万物为刍狗，诸事都不够尽意，捆绑着戏谑纵情行凶，也只觉无趣。但堂中的沸反盈天却教我寻来已然失去的乐园，怨艾、嫉妒、胆怯，诸多心绪自她们的眸底流淌，我浮游于此，蓦地却撞进一泓清如秋月的目光。
连绵阴雨散尽，潮湿的水汽却未曾被日色拭干，空气中仍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意味，云从远山处迅速涌起，整座坤宁宫都充斥着一个谎言。大家被困在了一口藻井里，抬头看见的也只是这一小片巴掌大的天，我们不过皇权这把富丽宝座上一片伏栖的枯叶，上位者精心布置的一副华美的托架，却注定在帝国次第的风雨中零落摧折。
只叹我的了悟来得太晚，在金厢翠铺的牢笼里投射下一重妄想，眼睁睁看着这片土地被蚂蚁蛀空，徒留荒芜。世间的一切徒显枉然，将错就错般倚向文妃臂弯。
坤宁·若纫兰佩：https://tieba.baidu.com/p/8840742111

俗世岁月漫长，由北归的燕尾剪开一色春，流景却已不复回，我只叹日月窗间过马，去岁埋下的一粒种子已花发，于坤宁名卉里夺出半点艳色，照在坤宁暖阁的西洋镜中，葱葱郁郁的碧草丛中平添一抹惹眼的红。
娇客云集于此，太阳便匆匆而来，这爿红蕊再承托不起清晨的露水，任曜日将它拭干，余下半弯落寞的痕。而不远处，东风拂柳，草色渐深，柳梢亦随风扫过女儿发尾，浅浅的痒意钻入锦缎包裹的秀颈，将一切绮迩的遐思尽数驱散。我不由思及杨花巷尾那棵沉默的树，逢春时坠落绿渊，投下斑驳树影垂在路人肩头，自有娇女倚窗回首，顾盼生辉。而今芳树何在？时过境迁，岁暮凭风而徙，记忆里的汹涌人潮渐渐模糊成旧影，倒映在杯盏中的绿湾，随着掠过枝叶的风尽情摇晃。
我似街角茶馆的说书人，陈说一桩许久不闻的旧事，越过故事里的迷局，揭开真相的幕布，将内里的景象展露人前。倏而提及未至的人，再将模糊旧影描上新颜，任聆者谛听，自脑海中渐而勾勒出周氏汉妃的身姿。
我想起远在承乾的周昌妃，诗书堆垒的肉身，礼乐撑起的骨骼，儒门道义束在汉女荏弱的身躯里，而血液呢？沸腾的血液可有一刻曾为她自己而鸣？我任思想放逐，悠忽间，东风齐齐扫过葳蕤，卷起的花叶凝聚出一道倩影，她就静静站在那里，缚在紫禁城的框架里，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究竟是谁构建的框架，谁制定的规则？日光在妃子的身上流淌，每个人都披上了一层金黄的锦缎，但此处又太过阒静，剖开言笑晏晏的面具，每个人的神色又那么冷峻，那么愀然。规则在众人面前竖起一道无形的墙，隔开属于周别怨的声音，连带着贞妃、明妃、宜妃的声音也一并被风声拉扯，扯作满阁碎片，教大家都无法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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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遗爱眉骨高耸，凤眼狭长，莹莹抬眸间，心底的欲望毫不遮掩地付与旁人。她有着紫禁城一等一的美貌，山川丽色勾勒她的艳骨，御苑春光描画着她的五官，她本可以着一袭浅薄的衣衫跪在佛前去做虔诚的神使，可她不愿。白净面皮上的俊俏眉眼须用野心细细描摹，还有一张开合间藏不住满腹心思的细唇，她跪倒在权力的王座下，言表中俱是对天子的赤忱，她是忠心的，我从不怀疑，只是这份暗藏玄机的忠心只向帝王，从不属于任何人。
“风闻皑雪盛极而衰，永夜近春时将明。帝王的恩宠就像雨露，昏晓更迭、日月轮转，而紫禁城四时有序，从不是文人词笔下遥不可及的仙台阆苑，紫禁城的树也并非岁岁长青。”
乌夜里的睿妃，恰如美玉凝霜，只剩唇上那一抹胭脂与长夜交织出艳烈的红，这红与此处的阴翳并不契合，她本属良夜美景，无意闯入偏隅，华阙外的尘埃拂落她身，再渐渐沉于青史之外，谁又堪为她写上几笔善名？
“我有心追逐明日，只因我立于人间，知晓唯有山巅之处方能承托起无数次的日升日落，送赠我万丈霞光。那么你呢，李遗爱？”
暮如血的黄昏下，我曾见日月纠缠，要将万里霞光吞噬，吝啬得不肯施与世人半点红。紫禁城的朱墙却赤诚，万般秾艳于天地间化开，静静溶于黑暗中，月便自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天下秋光尽收眼底，映出一弯如雪的白。
“你眷恋真情，可世间情爱不过朝云暮雨，水月镜花，当真能留住这如梦如幻的天子恩吗？”
于是我又笑，笑她欢酒情浓，沉溺其中而不自知；笑她此生飘蓬，连御苑里的寻常蔓草也不如。“你看月亮高悬于天上，幽远得像一场夐古的谎言。这样吧，我也送你一个礼物，一个传颂千古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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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呢？
“旗人先祖驭马中原，东征西讨，换得了现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汉人衣冠南渡，带着他们的孔圣先贤投身江南烟雨中，誓死也不肯折了气节；蒙古人信奉腾格里，长生天，展翅高飞的雄鹰总有一日也要行至中原来；至于你，高山上的阿尔卡丽，最圣洁的雪莲花，还不是换上紫禁城的衣衫，在此与我推杯换盏，同饮一觥蜜酒？”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与她似被困在了一场弥天梦境里，重重迷雾笼罩了我们，自面前竖起一道高墙，一道由风雪筑起而万古不化的高墙。
“汉人的种子落在旗人的土地，开出绚烂的花来，而旗人的脚步踏上汉人的疆域，也无端多了些文人的意气。你们雪山上的神女为迷路旅人指引归途，当山下的牧羊人跪倒在长虹下的那一刻，实则无关乎血脉、信仰。”
“虚无缥缈的信仰，或者可以说，贪婪、野望的寄托。”我歪了歪头，看着她在酒气熏陶下愈发水润的乌瞳，如黑曜石那般神秘。“绝不会有人将六欲七情尽数寄于一只难辨真假的神兽身上，如我，如你。”
“毕竟——”随她的眸光看向笼中困兽，又在初秋的晚风中轻呵一声。“谁愿意看见自己的欲望被牢牢缚住，压抑得不得挣脱呢？”
辉煌处灯火通明，不远处月雾茫茫。苍凉与甜润，两种不同的滋味滑入喉肠，也坠入洪荒泪海，只是泪海与欲壑皆是难填，我忽而艳羡起傲游史海的青衣隐士，也欲借一柄赤霄剑，学作刘邦斩白蛇。这天地从此被斩作两端，褪去皇权赋予的华彩，露出灰白底色，雾蒙蒙笼罩着令人昡目的光影，昔日靓丽的躯壳支离破碎，那些藏于黑暗里的龌龊与不堪也终将得见天日。
而眼前这座鬼泣森森的城池，尚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恨，竟妄想困我于遗言，囚我于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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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在殿中投下的影，是悄无声息的。微弱烛火只能照亮附近的方寸之地，窗外云低霜浓，深秋的夜就变得愈发厚重。乌云遮过弦月，大片阴翳笼罩着苍古而绚烂的宫城，檐上伫立的青兽，幔帐间镌着的绣纹，都悄悄被贪婪的影子吞噬。
垂袖搁下半块松烟，我凝视着眼前的帝王。他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许也曾弄弦调笙、穿花拂柳，但如今——山川湖海尽在他掌，风雷雨电亦臣服于他与天地勾连的宿命。这双手穿过血与海的沉浮，曾将风雨翻覆，今夜却执起一支毫不起眼的湖笔，浅摹几笔黄公望。西风裁来几缕月光压下烛光，照见他的眉目深邃，有着不符寥落寒秋的温雅，柜格里沉积的浮尘自年轻帝王的眉眼前盘桓而过，又轻轻旋落在黑暗里，投入一汪孤寂的潭。
唯有那座坏掉的西洋钟，喑哑着声音走在浩瀚的时间海里。紫禁城向来是不允许这种残缺与落寞长留的，正如今夜的缺月不会永远高悬于天上，世人要圆满，要成全，自然不去理会秋将落雨时哀怨的雷声，以及此刻这天下最为恢弘庄严的宫殿里那孤寂的、残破的钟声。
宫人适时续上的长明，将殿中的一应事物勾勒得甚是清晰，我在帝王的眸中窥见自己的神色，坚毅果敢，抛却日里的琼玉仙姿，今夜我也做一回红粉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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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庑顶透不进一缕风，坤宁此时沉闷得很像夏的尽头。我放眼去找栖息的蝶，可似乎习惯了自由的蝴蝶也不愿飞入这潮热的牢笼，不愿缀作妃嫔鬓边的一枚玉簪，它永远地随暮夏的最后一池菡萏远去了。我于心底为它吊唁，惜它坚贞，叹它果决，在紫禁城的夏日留下轰轰烈烈的一场死亡，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是“死亡”二字的见证者。
我静立殿中，满腔心事付与焦渴的等待。等待着女君颔首，等待着中宫首肯，蓬勃的野望自厚厚的泥土里翻新出来，犹如密密麻麻的蚁群走遍万千河山，坚决不肯放过任何一丝契机。而富察英妃的契机是什么呢？净无暇秽的琉璃，价值连城的古玉，还是正奉于女君面前那樽龙泉类玉青瓷？
这世间有太多莫衷一是的论调，佛门、儒门、道家……世俗的行止被划分为三六九等，催化出诸子百家称颂的仁义礼智，任世人学着宗庙里的先贤，携着满腔虔诚狂热追寻，终难逃窠臼，流于世俗。
“当下我大清瓷器盛行，名窑众多，除却龙泉，亦有汝窑、官窑、越窑、耀州窑，素有玉器仿瓷，青瓷仿玉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风雅之举？”
那是一张英气与娇媚糅杂得完美无缺的面孔，喀尔喀草原的野性，大清皇后的威仪，年轻女子的柔美，尽数彰显在蛾眉曼睩的秀庞上，忽而教我忆起从前的诸多日夜，同她论过的春秋更迭早已化作尘埃，在岁月长河里沉积。而今日，这座开遍榴花的坤宁宫，在她语重心长的警示下，终是孕育出一位端方的皇后，一位合格的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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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慕蔺山水，今我凭栏倚望江南，一步步金厢翠铺，直将杨柳扶上檐牙。屋舍俨然的嘉兴府生来自有得天独厚的几分匠气，是以目过浓山淡草，百年春梦繁华尽揽眼底，森森草木垒作城池，也匆匆织入锦帐绣屏。
炎日正当午时，曦光在溽热的暑气里缓缓淌过，悄悄嵌在妃嫔裁云镂金的衣料上，芙蓉并蒂的纹样也渐渐变得朦胧。与之相衬的，是浓阴于姝秀面庞投下一片斑驳的影，模糊得看不清周围人的神色。自这遮天蔽日的阴翳里惊见一粒滚圆的露，藏于稠密花叶的缝隙中，金乌跃出层云，这粒露水亦被日色拭干，余下的水痕似将尽干涸的泉眼，映出江南绣屏下一个华美且绚烂的时代。
天恩浩荡，八千里巷不敢蒙尘，远处楼台却孤凉，多少野心都埋在了鳞次栉比的楼阁中，皇权为它们蒙上了一层华丽的绸缎，外人称这里为丹墀。而刻下一应妃御沐浴在丹墀的荣光里，骤起的一阵疾风直教江岸水畔风云突变，我于这风中嗅得一缕寒湿，裹挟着浓重杀气而来，刹那间剑光寒影，山锁吴愁之地，又起悠悠千古恩仇。
嘈乱之中护住身旁小女，孩童啼哭声声不止，亦有妃嫔默然，只肯以绢帕悄悄拭泪。我见众生多纷纭，却有柔软玉手于此时扶正鬓边一枚摇摇欲坠的花簪，蓦地回首撞入一双澄明的眼眸，扬佳女官尚显青稚的面上交织着惶恐与慌乱。“无妨。”
温言扶过她纤瘦的玉臂，但见她眉目清雅，瞳仁乌黑，低眉时亦有菩萨临世的慈悲与美丽。闻她请缨告命，欲作巾帼女英，忽而自这满室庄肃中笑开，直向上首道。“你欲冲锋陷阵，做那替人从征的花木兰，只怕娘娘也不允。”
列座的媛女无不是族出百代簪缨，锦衣华服之下却藏着一根脆弱的肋骨，眸光转而望向方才嗤笑众人的贞妃，高山风雪中孕育出的女儿身着光鲜亮丽的绫罗，可血脉里的野性犹未被紫禁城的富贵摧折。
“我听闻，当年倒行逆施的伍子胥劝谏无门，尸身投入这一江风浪中，而今浪卷胥魂，恐也要借欧冶子所铸的鱼肠剑，成全我们这红粉堆里的千秋功名。”又向和卓笑言。“贞妃，我与你同去，也看看这江水里究竟能不能捞出吴王阖闾的三千真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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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落在秋色里，蟾宫如水的清辉照在她身上，漫天星子又为她点缀出几分柔光。黑夜无边，不知正酝酿着什么怪诞风暴，我于未来风暴的中心，翻涌不绝的潮水中朝她递去一只手，映着圆月的辉煌，一点青绿被托在瓷白掌心。“要尝尝吗？”
一枚青杏安然躺在那里，微微的酸，淡淡的苦，恰如江南梅雨季，于廊下忆起的酸涩童年。紫禁城今夜没有落雨，但空阶如水，洇湿绿窗新藤，渺远的游风自馥郁芳草里采撷来独属于橘果的清香，我隐隐瞧见她的眼中起了雾。湿漉漉的雾气截断世俗礼法，也教我与她得以逃脱，逃脱规矩、身份构建的樊笼，不再只作绣在江山锦屏之上，永远端方自重、无悲无喜的藤花。
心随风动，绵绵清思也由风起，好借清风之力轻声喟叹，拉扯得支离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送入她耳中。“仙人临世，实是触犯天条，必先耗尽一身法力，落得与凡人无异。”
“且等我一刻。”起身自周遭逡巡一圈，疾行至草木丛中，掬起一捧沾满露水的蔷薇，我以花枝蘸水，点在她的眉心。“虽不能点化顽石，这山涧水、草间露，仍能够为你涤净浮尘。”
清风悄悄鼓动着年轻妃嫔嵌着金玉的袍角，绣服上的昙花也跃然而出，在阒静的夜里优然欲绽。今夜虽不见婆罗优昙，纸描的艳彩却似有了生机般，噙着一点笑意，窥向相对而坐的二人，静好的仪容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心语。
“红尘万事都不够尽意，正如未涉入洪流的河水最为清澈。人心中都是有一片净土的，源于对美丽的渴求，世间的美好从生命里匆匆走过又不肯停留，方有天下数不尽的、沉甸甸的情怀。”
泣露蔷薇如一柄饮过盛世里冶艳鲜血的利剑，划破空寂夜色，一点莹润的光芒自眼中浮起，勾起少时无限畅想。“从前我读南吕，也羡玩府游州的浪子风流。侍立禁闱近十载，万般皆是桎梏，唯有夤夜梦中所见的青山那畔，才教我从江南水岸的风里捕捉到一线自由。”
谁教白马踏梦船，悠悠荡荡，击碎年少痴妄。“那时我也曾想过，索性一走了之，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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