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后，颁下擢官恩旨，我如蒙宽赦膺中快慰，但也不敢显露十分得意，镇日闲暇时只在书阁内临帖。午后有一阵雨，豆点大小噼啪砸来瓦檐，顷刻飞流直下。我一时看雨，一时凝神落笔，如此反复几番后，字未写全，雨也未赏得尽兴。】
【等得太久，饱饮徽墨的狼毫失了耐性，一滴墨“啪嗒”落下，摹来的字只好作罢。】
【并不着急收整桌案上的狼藉，只将笔墨纸砚都搁置，将阖拢的窗扇重又支张。伊始介福恐风吹雨来阁中，这时便如闷在煨在泥炉上的瓮里。凭窗而立，石榴雨洗后更艳致，穿过石榴树桠见一前一后人影趋近，一时凭靠的身子站得端正，迎向书斋外。】
叔父来了，侄儿有失远迎。【和来者在踏跺前相遇，默然退往旁侧，将人迎去书斋。】

在写字？【目睇书案，独有“天生我材”几字，墨滴洇散，将透纸背，将小侄感怀真意悉数掩盖了。】写李太白的诗，你的字还是收敛了些。
【今年春，我与小侄正论他前程，恩诏迟如春来雨，此际少年欢欣鼓舞，满腔意气涌，或能替我在户部走动一笔钱账。才这一瞬，屋外雨犹如塌天般下，直要将说话的声都捺下。】
这场雨没完没了，若在南省也慷慨，不知几州几府的粮田菜地会有水患涝灾。
【内里已有一桩事教霖雨殃及，再报三四水涝，工部是要没日没夜地忙一阵了。畴昔只见三哥夏秋二季奔忙劳碌，临此深有体悟。亏得小侄不曾迁来工部供职，届时我好心也做歹意给曲解了。侍鬟奉茶，瞥了眼问】是浓茶不曾？换盏抵事的来。

【顺势将素宣揉皱结团掷开，将不足为他人道的心意隐匿。】我的字一直不好，不怕叔父看见笑话。【笔墨在四卷荷叶洗透散，丝缕浮游，一碗清水旋即黑沉沉，不可见底。】
【听他说雨，眼睛斜眄户枢外，清泠泠雨打闲庭芭蕉树，置身事外者者还不懂居安思危。但听出其中宛转真意——我这几位叔伯兄弟畴昔不是平盈馆的常客，他们每回多要去叩父亲的书斋，托父亲打探户部的内情，走动钱账。】
【一家人为官，难免图便宜行事。可我升斗小吏内无荫靠，哪行得许多捷径。】
酽茶饮了夜里不好安睡，叔父为朝廷、为百姓殚精竭力至此，也该多加保重。【仍叫侍鬟照令奉来，踱去长辈身侧落座，把顽细观，青花瓷盏最堪配明前龙井。】叔父此行，不像是来指点侄儿的字，也不像是同侄儿闲叙的。

【教晚辈看出端倪，遂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颔首正色道明因由。】
想来你多少有耳闻，宫中殿阁适时查检核验，今年正值翻新葺整，工部年前早从云贵买进做梁柱的木材，奈何看管的员吏尸位素餐，木材风吹雨淋半年，工匠验了不敢用。我追根溯底查了一遍，岂料当初奉命采购的郎中便是个中饱私囊的，买来的木材本属中等。我不得已只好匆匆令人重去采办，如今货是相看合宜了，你们户部这钱款却着实拖沓，一来二去我手头修葺大殿的事也耽搁了。
【侍鬟重奉茶汤，撇开盖晾在边侧，转过身盯着小侄，这副好整以暇模样，着实令人歆羡令人发愁。一阵长吁短叹，又赓续前言。】
原也无妨耽搁，可礼部传话来，下个月有在大殿行的祭祀礼，这可耽搁不得。

承乾的梨花虽好，却是不堪攀摘的。【檀唇抿笑轻摇螓首，我自执一词时，神识里尽是春风吹落满地的惆怅光景。满园满枝的芬芳馥郁，令人几近眼花缭乱了，哪爱怜得独一枝要瓶来装置、水来润养。别过眼抿茶，在柔荑相叠时讨要别的】您常来和嫔妾说话，教教嫔妾，就已经是莫大的礼了。
【举凡宫中嫔御，我须得敬着，也必要忍着、容着、让着，不可做得狭隘善妒。这是家中耳提面命的诫诲。我也勤勤恳恳地躬行了，两年来只落个庸庸碌碌、羞于启齿的境况。】
【是我做错了，抑或想错了？狐疑时，贤妃巧行四两拨千斤，递来别有深意的一番话。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我也只问】娘娘您真的这么想？【只是一晌慈心么？譬如我在贤妃眼底故作张扬，焉知贤妃不是佯装澹静，意图混淆障掩我和姑母的眼。】
【但也好像失却先机了。】娘娘襟怀，嫔妾自愧弗如，适才还讨您的回礼，【推展相视】真是小家子气了，【茶饮罢，人也徐然起身】好在您不见怪。【欠身同贤妃请辞，回宫路上恰是晴光湛湛，满身晖彩照耀得人明丽和柔。我重将和贤妃的对谈回溯一遍，也未能洞悉那双慧黠善睐的瞳仁里，潜藏了怎样的居心用意。】
【茶是好茶，景是好景，但是真心还是假意？】

【好一番前因后果，只听得我扶额。自入户部供职，举凡与财帛有勾连的人或事泰半都寻我问动静、要底细，连说笑打趣也未放过。愔声半晌，揆度要如何应付，窗牖外雨也偃，似要真真切切地听我拿甚么话来搪塞。】
【工部大兴土木有工部的章程，我原属意请叔父按部就班先将工部采办交待下，至若户部的钱款我再紧着些催一催，孰料竟是一步到位。】
叔父稍安，这事儿的确着急，可曾问过近郊四邻的仓储不曾？万一有用得上的，也好过赶工采办。【此时南方洪汛来袭，木材本就重硕难以运输，假使中道遭遇一二不测，都会贻误京中工期，届时陛下若降罪……胡思乱想一番，我也愁眉不展，暗自回想近日经手的钱账，有哪些或可稍缓待拨。】
又或这大殿竟是一刻也不能用了么？可否待祭祀后再翻新，核验办差的是何说法呢？

【好一番前因后果，只听得我扶额。自入户部供职，举凡与财帛有勾连的人或事泰半都寻我问动静、要底细，连说笑打趣也未放过。愔声半晌，揆度要如何应付，窗牖外雨也偃，似要真真切切地听我拿甚么话来搪塞。】
【工部大兴土木有工部的章程，我原属意请叔父按部就班先将工部采办交待下，至若户部的钱款我再紧着些催一催，孰料竟是一步到位。】
叔父稍安，这事儿的确着急，可曾问过近郊四邻的仓储？万一有用得上的木材，也好过赶工采办。【此时南方洪汛来袭，木材本就重硕难以运输，假使中道遭遇一二不测，都会贻误京中工期，届时陛下若降罪……胡思乱想一番，我也愁眉不展，暗自回想近日经手的钱账，有哪些或可稍缓待拨。】
又或这大殿竟是一刻也不能用了么？可否待祭祀后再翻新，核验办差的是何说法呢？

你这小子，做官几年，历练得滑头滑脑。
【没好气地笑嗔一句，倒也是替我工部想方设法，但这些补救方子早已问遍，若非逮不住趁手的户部同僚来问，怎会为难他来替我走动钱款。】
我何曾不知，派出去的人无果而归。和礼部的商榷过，这大殿虽年久失修，却也不算危墙难立，只可惜——他们老早将此事上达天听，此时作罢，岂非欺君罔上？他们原也不必担这些干系，如今更是咬定，我也只好寻你们户部救急。
【沉吟时，天光云影徘徊疏散，光束踱入屋阁来，方惊觉雨已止息。】
雨天押送木材难行，但愿他们此行平安顺利，莫要再横生枝节，折腾我一把老骨头。

（走出慈宁宫时，姑母的话犹言在耳。天光豁开云翳，晴光明湛晶亮，目色一睇不染纤尘的碧空，膺中松释一息）晨起还昏阴阴的，只当今儿不放晴了呢。（连日无雨却也沉郁，兜头罩顶压下来，再富丽的宫室、再广袤的天地，行于其中皆很沉抑郁躁。）
这天时也和人心一样，委实变得快。（不曾忌惮设防，我知属垣有耳，风声或早或迟会吹到姑母耳内。她已是年逾不惑的妇人，而因位尊权贵，仍旧耳聪目明。持盈悄然顿步，示意候在慈宁门外的姝影，是骊嫔。定省时，我们恰要告退同行。）
烦劳我们丽嫔娘娘久等啦，（吟笑出声上前略一颔首致歉）不料你要等我，（偏靥嗔怪祗应人）都怪持盈这丫头不懂事，竟不晓得请你丽娘娘先行回宫。（永宪三年选册的九嫔里，数丽嫔瑰姿玮态、艳冠群芳。三秋之节香径就荒，和她同道丝毫不觉西风萧索、凛冬将至。抑或，我本值春风得意，不觉风霜侵袭。）
（持盈并其余宫娥捧着赏赍尾随于后，我本毋需对丽嫔解释。）太后娘娘见我定省时多食了两块点心，教小厨房装了来，一会儿你也去承乾宫尝尝呀。（仍旧胡诌一通，实则膺中极愿宣吐揄扬。我有太多次输给叶赫时英，但今后不会了。）
（一壁说，一壁拍了拍她肩胛。但，到底欲盖弥彰了些。）

“风光宜耀”
清如馆外一年最好是春日，成簇成簇的梨花皎皎雪白，其中嫩青半黄的新叶点缀，倒也不算十分素朴。内务府拨来的小宫娥里，檀心最爱莳花弄草，一贯由她点检四时物华插瓶。
除了爱花，她也很爱她的妹妹。
内廷有会亲恩典时，她母亲会携妹妹同来宫内探看，仆仆跋涉赶千里路，只为不到三两个时辰的团聚。值得么？我曾问过檀心。她说一家子骨肉，哪这么多思量。自那回会亲后，檀心总在闲暇时伺弄一盆不起眼的五色梅，那是花匠育种的残品，她想在下次见面时赠给幼妹。
为了让家里人相信她在宫中过得很好，檀心给母亲和妹妹说了宫阙里滔滔不可斗量的富贵荣华，说了贵主们慷慨阔绰赏赍的惠禄财帛……于是小妹天真张口，向姐姐讨要一朵花。
“总是长女难做些”，我听后似有所感，也就想起叶赫时英，一载未见了。
记得我还未入宫时，她也总爱朝我讨要东西，起初是些小把戏顽物，后来她不张口，也攫占了椿萱的殊宠、姑母的珍睐。

“风光宜耀”
清如馆外一年最好是春日，成簇成簇的梨花皎皎雪白，其中嫩青半黄的新叶点缀，倒也不算十分素朴。内务府拨来的小宫娥里，檀心最爱莳花弄草，一贯由她点检四时物华插瓶。
除了爱花，她也很爱她的妹妹。
内廷有会亲恩典时，她母亲会携妹妹同来宫内探看，仆仆跋涉赶千里路，只为不到三两个时辰的团聚。值得么？我曾问过檀心。她说一家子骨肉，哪这么多思量。自那回会亲后，檀心总在闲暇时伺弄一盆不起眼的五色梅，那是花匠育种的残品，她想在下次见面时赠给幼妹。
为了让家里人相信她在宫中过得很好，檀心给母亲和妹妹说了宫阙里滔滔不可斗量的富贵荣华，说了贵主们慷慨阔绰赏赍的惠禄财帛……于是小妹天真张口，向姐姐讨要一朵花。
“总是长姐难做些”，我听后似有所感，也就想起我的小妹叶赫时英，算来也有一载未见。
记得我还未入宫时，时英也总爱朝我讨要东西，起初是些小把戏顽物，后来她不张口，但也攫占了理当属于我的，椿萱的珍睐、姑母的殊宠。想到入宫前夜，我默了一晌，“也替我莳养一盆碧桃吧”，檀心应声，“我妹妹也将入宫来瞧我，她就要出阁了，我祝她……婚姻谐洽，和夫郎濡沫白首。”

重阳那日，我比以往定省都去得早，母亲和时英会在这日进宫谒贺佳节。乌泱泱的珠翠罗绮里，我看了一圈又一圈，想不明白有甚么要紧事，能将她们双双牵绊在宫门外。在紫禁城里做主子，还赶不上宫女一家的融泄亲昵么？也正是那日，姑母独赏了我一支掐丝珐琅湖宝蓝的簪。
“娘娘，这盆碧桃怕是熬不过冬天了。”檀心蹙紧眉翻弄泥壤，抚着光秃的枝桠，期许能从中窥得枯木逢春的迹象。我再闻悉时英的音讯时，紫禁城锃光的瓦檐已泛了白。听说她先是病了，家里广掷钱银替她延医问诊，药石熏染了小姐的香闺，也枯瘦了她的身骨，人人都替她惋惜。

“风光宜耀”
清如馆外一年最好是春日，成簇成簇的梨花皎皎雪白，其中嫩青半黄的新叶点缀，倒也不算十分素朴。内务府拨来的小宫娥里，檀心最爱莳花弄草，一贯由她点检四时物华插瓶。
除了爱花，她也很爱她的妹妹。
内廷有会亲恩典时，她母亲会携妹妹同来宫内探看，仆仆跋涉赶千里路，只为不到三两个时辰的团聚。自上回会亲后，檀心总在闲暇时伺弄一盆不起眼的五色梅，那虽是花匠育种的残品，但她想在下次见面时赠给幼妹。
为了让家里人相信她在宫中过得很好，檀心给母亲和妹妹说起宫阙里滔滔不可斗量的富贵荣华，说起贵主们慷慨阔绰赏赍的惠禄财帛……于是小妹天真张口，向姐姐讨要了一朵花。
“总是长姐难做些”，我听后似有所感，也就想起我的小妹叶赫时英，算来有一载未见。记得我还未入宫时，时英也总爱朝我讨要东西，起初都是些小把戏顽物，后来她不张口，也能攫占了理当属于我的，椿萱的殊宠、姑母的珍睐。想到入宫前夜，我又默了一晌。
“也替我莳养一盆碧桃吧”，檀心应声“好”。
“我妹妹也将入宫来瞧我，她就要出阁了，我祝她……婚姻谐洽。”
重阳那日，我比以往定省都去得早，因母亲和时英会进宫谒贺。乌泱泱的珠翠罗绮里，我看了一圈又一圈，想不到有甚么要紧事，能将她们双双牵绊在宫门外。等我再闻悉时英的音讯时，紫禁城锃光的瓦檐已泛白。听说她先是病了，家里广掷钱银替她延医问诊，药石熏染了小姐的香闺，也枯瘦了她的身骨，还是没能从阎罗殿里救她回来。“花一般的年纪呀”，人人都替她感慨。
“娘娘，这盆碧桃怕是熬不过冬天了。”檀心蹙紧眉翻弄光秃的枝桠，期许能从中窥得枯木逢春的迹象。“真可惜呀……”
可惜入宫前夜，我没有听完时英的话。可惜

入宫前夜，时英罕有地黏我。我们促膝席地坐在亭阶上，月华如练似霜。时英轻轻枕靠在我肩胛，絮絮说起小时候，我被她引去湖心亭跌下水，被她偷偷藏了要交给先生的课业，被她弄坏了纸鸢……在低眉那刹，我听见她说：“长姐，我知道你打小就恨我。”还不谙世事的年岁，我怎会不恨她。“以后不会了”，我当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