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园酒楼，与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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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中秋，玉镜光满，与姐妹相邀踏月。戌初时分，小姑娘们意欲回府。正值月出东亭，游人未散，怎舍得如此热闹光景，遂暂别姐妹，独携阿杳流连。卖花担上选来一支金桂，持在手中，便有暗香盈盈浮动。）
（此时膳过已久，又兼闲步多时，欲寻宵夜，于是就近登曲园酒楼。楼上雅间窗扉俱开，月华人影便皆入怀中。酒楼人亦众，觥筹影错间，却见一姝秉杯独坐。入京几月，已知民风人情迥不似小城偏隅。姑娘妇人游玩宴饮，亦属平常，原已不以为异。但满堂醉客中独酌独斟的，还是头一回遇见，目光便不禁多停留几分。）
（选过菜肴果点，不觉再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人座旁鬼鬼祟祟，折返来去，行色甚为可疑。只觉不妥，举步上前。其人见有人来，便自行离远。再看向姑娘时，原来年岁相若，只双颊似有绯色，烛光映照下，更显得面如桃花。唤阿杳去找小二上一壶醒酒茶，再出声探询）
姑娘，（未见有应，声音便稍重几分）您是一个人在这儿吗？

【九湾胡同的琴师赵旉琴技再高，谣言能摄心魂，可悦情思，却也逃不掉离情消瘦，琵琶声漫对墙东，按歌头水调，弄巴山夜雨，法曲凄凉，犹如霜天角晓。他的案前汪着枯竭的黄色，我消遣道，那是“情人的姹紫嫣红的杜鹃罗裙，被秋风吹成的颜色”，你那样痴情，眷的，未必是心里藏着的那人。他听不进，只管继续操呵他的“巴山云、巫山雨”，浅淡的星月倒挂酒杯里，——又到了喝月吃酒的时辰。】
【我独身登上曲园，盛来一卮浸过葡萄的酸酒，一壶鹅黄老酿，玉碗赊来长醉的琥珀色满月，饮竭，醉饱。】去问问赵旉，如此良夜，到底来是不来？
秋空月圆，他的曲再好，也无人与他剪窗烛。
【侧耳听着散漫的秋风，吹过芭蕉，拂过杯盏，多少秋声来回地旋着。二度抬起醉溺的柳眉，赴约的不是琴酒客，皙指持觞，盛的也不是酒。】显而易见，这儿没旁的人了。或本该有的，可那人没来赴约。【双颊似初春的破碧桃花，轻擦去唇峰偏走的玫瑰口脂，懒懒地反问道】您呢，十五月圆夜，怎也没个相傍的姊妹郎君一道出游？

（我原本极厌烦酒醉之态，因兄弟们越性儿生事，每每在酒后，了账收梢的费事功夫，却要着落在自己和管家娘子的头上。亦曾听父亲讲论过，虽则修道之人大多饮酒，其实是未得其门，看似一醉若干年，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年长者饮酒，或可以活血养年论；于年轻人，就不见得还有什么好处。因此年幼时，纵与兄弟们遍寻珍馐，也不曾饮一杯。）
（可是眼下，我却未曾生厌。也许是因听寥寥数语间，分明流露出一篇故事的影——仿若石韫玉而隐约流光——是有情人间的一段凝萃，可入词曲、话本、戏文的。当下已不及探寻前因，看她似醉非醉的婉转眼波，只得按捺好奇心思，作无味的劝说）
我家姊妹早归，可是您——（看一张芙蓉脸儿添了春色，愈加娇艳无俦。长生殿里未详写的羞花面，原该是这样的。好吧，我要承认，对待美人的标准，是会不同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可不很妥当。可要我送您回府吗？

【酒能解忧么，大抵是一沾口唇就令人沉醉，在清醒被消弱后至愁绪暂停的时辰里，短促地忘怀一切恨事，连背叛的恋人也被抛在脑后。】
【我一向贪杯很不克制，昔年武陵遍植鸢尾花的房园，有我纵饮的睡榻，最喜欢酩酊时不知置身哪方天地的错觉，喜欢斜欹在书斋的墨香里，静静地看兄长写字，看他入梦境，在香炉袅起的一缕螺烟里眠熟——在雾中，我取琵琶拨弄，幽抑一整夜的朦胧。】
【刻下对视那双沔婉的眸子，曲翘的睫被烛光映出虚的影，流露出许多的忧虑】有何不妥，是怕混杂中有人生口舌、背后指点我么？【取了袖中的小扇，扇面上有极娟秀的两个楷字：“不问”。】那些公子认得几个字儿，自以为有了学问，最喜欢诗酒颠狂，追朋乱歌。我们一样吃盏酒，何妨，难道也要被孝恭妇道捆上么。
【滟滟的笑，汹涌着如潮汐的忧烦，必须狭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微颦着眉，酸酿的后劲撼动着意识，如潮涨的，让人格外的兴奋，忍不住地摇盏劝酒。】你家姊妹辜负了今晚的月亮，姑娘何不少留，吃一杯再走？
不过——莫拿醒酒汤来诓我。

（眼下我方知道，这个看似娇怯的扶醉女儿，内里却自有名士之气。先赞）
纨绔之徒放浪形骸，原不在你我所虑之内——你这“颠狂乱歌”四字考语，可是批得切。这些人，反不如不识字的好；不识字，倒尚可见赤诚，或可谓本性自然；自谓饮了些墨水，便只挑些合了自己意思的皮毛，一味放诞胡闹，着实是玷污学问二字。
（对她如此风骨，更不以闺中之语解劝，方才宵小之辈亦不需提）只是若兴致来时，稍饮几杯，以助雅兴，倒也罢了。此刻我看你，却—— （对那一双隐隐含愁的眉，和酒意薰染下愈显妩媚的双目，藏下稍嫌唐突的后半句。）我听说，自来愁中把盏，只会更增愁思，若为此而饮，岂不是愈饮愈醉了。
（有意绕开话端，借小扇反敲一句来打趣儿，音也轻快）
这扇子也有趣。我不知这两字的来路，眼下不免要问一句——抑或这是什么好酒，值得饮上几盏不可？

【催教梦醒。夜莺想攀附月亮，歌声化一阵妩媚的风，吹醒湎醉的男女，连交错的影子也变得浮动，虚妄。远处的野狗嗥月，滴答的钟声，预示一整晚的欢虐在瞬息间溜走。很难遇着如她这般，能将我的叛逆读透的女子——于是我从微酡中抽离，眼眸如荒漠点起了通天明燎，目光里泛着毫不遮掩的甜蜜的喜悦，绢扇缓缓搭上她的一截藕腕。】
你竟能懂我，她们从来都只讲婉淑贞正，恭俭和顺，一味地守着那些迂理儿，奉承着男人们，【冷哼道。】稍有行错，就要落下个有逾绳墨、不规矩的名声。
依我看呐，这才是最荒唐，最摧残人的歪理。
咱们说的那些男人，能做到明达笃实的，又有几个——【停了停】你是想说，我醉了。好天良夜，酒不盈尊，岂不糟蹋？从来人心自醉，酒是醉不倒人的。
【劝君此醉直须欢，明朝又是花狼藉。倩影一斜，将几捋碎青往后一撩，脸容上的胭脂与醉晕相得益彰，红到了鬓角里去，笑花溅至了乌睫底下。】迷者不问路，溺者不问遂。【指尖在金缕刺绣的“不问”上划过。】这两字，大可通判今夜的所有。
不问酒，不问琴，不问风月。只谓亡人好独，我却素来甘愿迷途妄行，心溺于渊，也无不自在。

（余光瞥见阿杳执壶而来，微不可查地朝她摇摇手，是不必再来之意。看她自回厢中，亦有桌前珍馐与窗外明月，便不去多虑。乘一扇之势桌前入座，彼此相对，面容便可见分明。喜她眉间忧愁稍抒，然则眼底又是另一种孤意深情，有如宝珠，明堂内熠熠流华。）
（她不着规矩绳墨所束缚，却又似是行于一条更怪、更绝、也自然更险之路，有如雪后行于峭壁险境，只担心她稍不留意，便有没身之虞。又不禁自嘲。自己与她虽非一路，却皆非世途大道。比如当下在旁人眼中，同席间一女妆色绝艳，一女珠翠全无，岂非可笑。既是一般不为人所取，又何来立场相劝。而其所谓“心溺于渊”者，焉知不是火中生莲，自取清凉。那扇上“不问”二字，分明含离世之意，却以簪花格来写，以金缕丝来绣，极尽世间精巧，这一表一里之间的殊怪瑰奇，更是难足叙说。）
你自谓迷途深渊，便不在迷中。
（伐木烂柯的故事，早已听得稔熟。此时却觉自己如同身入画壁，已在世外而不自知。壁上令朱生恍然凝想的天女，不就该是她这般模样吗？而周遭的满堂宾客，皆是卷中陪笔了。不知可是闻得酒气之故，亦感神摇意夺，双颊也觉得烫了。素来虽被母亲说是古怪，却从不对外人做离格之谈，此刻却越性信口而说。）
你的客人今夜未来，也焉知非福。他或可伴你醒时游灯赏花，却不见得能陪你醉时一杯。
（如你这般人物，醉中相对，可比醒时更难——这些话，已不必再多说。自执桌上茶壶斟来一盏，眉宇一扬）
可叹我也不能。你若不嫌，我便以此茶，与你共酬这好天良夜。

【迷途歧途。在片晌的静寂中我对此笑喟，不过是些失了公允的教条，即使这世上真有黑白对错，我仍想要突破，做一位闺阁内的暴动者，揭帏而起。任周围的人们如何嘲谑挖苦，我却漠不关心，在梦与秋季的深处，唱尽影倒星月的魅魇，唱断芸芸众生。】
管他的呢，【待来不来，赵旉和房时雨一个只欲颠狂、一个薄情寡信，都让我浸在意乱之中。那一团久久不能扑熄的烈火，于她执盏那刻，将沉醉不必言说的秘密藏入樽前，我们对望着，倏而痴痴地，略含怨嘲地笑道。】不能与我醉时歌，醒时还欲同欢游，好梦全教他们做了。
【酒兴能让陷于情欲孽海的人变得潇洒。】来呀，再盛两盏琼腴烧春——
【翠袖传觞，挥动了桌上荧荧的华烛，眼尾微红跃着无限的情——是恣情，更是忘情。一卮独独的饮尽了，并不在意她能否与我同饮同醉，本就萍水相逢，两三言的投缘能做江潭旧识，她愿饮茶，或只饮今夜的月色，都已算得上是这无聊又荒诞的深夜里，一段幸运的相逢。擎着那支落满皎皎清光的美觞，像是捧着一块软玉，抑或是一抔温雪，兀自绕巡，一室的灯影画壁、罗帷绮箔，甚至妖女少年俱都追随着，或鸳鸯交颈，或欲堕欲旋，眼前的女子亦不例外。】
【只管将雪肩欹斜凭着云母窗牖，轻声太息着，品着齿颊的馀甘，忘掉了时辰，觉背胛愈发酥润时，已登缥缈太虚，仿佛天地间唯剩樽前的浪漫。】无妨。【杯底仰天翻了个儿，把箸轻击，再笑。】我饮我的玉醑，你饮你的甘露，瞧谁先醉，岂不是一种新趣？
【我们不必叩问答案，待到了灯火凄迷时候，再秉烛夜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