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妙没有对米罗说的是，在去华盛顿之前，他去见了撒加。
撒加正在他亚特兰大的小别墅中，似乎对弟弟的到来并不惊讶。
“欢迎，卡妙。”他张开双臂，将弟弟拥入怀中，“我早说了，这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打开。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搬过来住。”
“撒加。”卡妙挣脱开他的怀抱，“我来，是为了切罗基人的事。”
“哦？”撒加依旧带着他和蔼的微笑，像一个慈父看着自己闹别扭的儿子一样看着他，“切罗基人什么事？”
“他们的领地。你不能就这样把他们赶走，他们已在那里生活了若干的世代，他们的根在那片土地上。”
“啧啧啧，”撒加看着他摇头，“你说的不对，卡妙。”他揽住弟弟的肩膀，带着他在铺着红地毯的走廊上向前走，“首先，并不是我要他们走，这是整个美国的政策。我们买下了这片土地，并愿意为他们迁移支付费用，这是笔生意。其次，也不是针对切罗基人。东部的土著人一大半都迁走了，现在已经在他们的新家安顿好并过上了其乐融融的生活。因为你，我才最后来跟切罗基人谈。最后，这其实是为了土著人好。你知道，他们与我们比太落后了，他们不愿遵守美国的法律又不理解文明社会的运行逻辑，更要命的是他们的领土与我们的重叠，在每一次冲突中，如果我们不能强制约束我们的人，他们早就被屠杀殆尽了。所以，让他们去一个世外桃源生活，其实是为了保护他们……”

“可是，这些……不是……”
“好了，好了，你一个美国人，就不要操心印第安人的事了。”他将卡妙带到一扇雕花木门前，“我听说了，你在学校表现很好，有望提前毕业。这是给你的奖励。”他推开们，一间装潢华丽的卧室出现在二人面前。
房间内铺着来自波斯的制作精美的印花地毯，窗边垂下来自东方的丝绸帷幕，墙壁上挂着出自名家的画像，桌子上放着购自东方的瓷瓶，瓶中的鲜花正在怒放。
“这……”
“这是你的房间。”撒加说：“这个房间每天都是我亲自打扫，鲜花也是每天早晨送来的，喜欢吗？”
“撒加……”卡妙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还有这里。”撒加带他绕过屏风，和前面的装潢不一样，这边只有一架简单的小床。
“这，这是……”
“这是你当年睡过的床。”
卡妙的眼睛湿润了。他向前两步，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床架。床上铺着一条和他当年几乎一样的新床单，枕头旁边还有一只烧焦了尾巴的毛绒玩具——这正是他幼年时父亲传教带回来给他的礼物。

“当年能找到的……就这些了。”哥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不起。”
“不，不……”卡妙抱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泪将他肩头的衣裳都打湿了。
撒加轻轻环抱着弟弟单薄的双肩，感到多年来冷漠的心又重新跳动起来了。“卡妙，”他动情地说：“回来住吧？”
卡妙猛地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他挣开哥哥温暖的怀抱，“撒加，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切罗基人，他们正在面临被屠杀、被驱逐的命运。”
“切罗基人，那是他们的罪与罚……”
“也许吧。”卡妙说：“也许他们逃脱不了种族灭绝的命运。但是，哥哥，既然最高法院做出了判决，为什么不执行呢？”
撒加的脸沉下来，“卡妙，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为什么？”
一声嗤笑插进了二人之间的谈话。两人都转身向笑声传出的方向看去。

一个和撒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衣，下面是一件军用长裤，脚蹬一双看不出颜色的皮靴。他敞开着衬衣上面的几个扣子，锁骨上新长的疤痕泛着醒目的肉红色。
“呦，”他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们博维家出了一位男圣母，要用自己的爱来感化那些虐杀自己家人的魔鬼们，我们那伟大的老爹在上面看着一定开心死了！”
“加隆！”撒加不满地喊。
“加隆？”卡妙惊讶地喊。
时光好像倒流了，眼前这个阴险毒辣的青年与那个放荡不羁的少年重合了。
“几年不见，你个子长高了，人却还和当年一样天真幼稚。”加隆走进来，围着卡妙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他，“土著们把你驯化得挺好，你大概忘了妈妈是怎么在你眼前被那些牲畜砍为几块的吧？”
卡妙看着他，浑身颤抖起来。
“加隆！”撒加面色不善地对弟弟说：“闭嘴！”
“撒加，少来这套，你弄死的印第安人不比我少。”加隆又转向卡妙，“想为切罗基人说话，为他们争取权利？你跟我来。”他扯着卡妙的手臂带他向外走去。
“你们去哪儿？”撒加问。
“不关你事，撒加。我要和多年不见的兄弟叙旧，你不要跟来！”
卡妙被他推上门外拴着的一匹马。他扭头看了撒加一眼，撒加虽然担忧但并没有制止，于是他心情忐忑地跟上了这个若干年未见看上去比少年时代更恶劣的哥哥的步伐。

米罗召集了切罗基各部首领大会。在会上，他以权力委员会主席的身份宣布自治委员会在本届权力委员会到期之前不再选举，以便所有切罗基人团结在一起，用同一个声音说话。至于美国人提出迁移的事将在下次会议上讨论。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也许应该再努力一次，争取与佐治亚州的美国人和平解决问题——尽管希望非常渺茫。他们一致决定发动所有切罗基人签名情愿，并由蝴蝶巴比隆将情愿书送到华盛顿，让卡妙呈交给总统和国会。这件事由狮子艾奥里亚负责。
奎恩气得浑身颤抖，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会场，他的支持者们也一并退场。
艾奥里亚觉得父亲遭受了不公的待遇，他想要替父亲说话，但魔玲拉住了他，提醒他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要他去办。
“天鹰说的对。”艾俄洛斯拍拍弟弟的肩膀，“你去干你的工作。我去找米罗。”
但他见了米罗，却说了一句米罗也始料未及的话，“谢谢。”
米罗挑挑眉，审视着他，“为什么？”
“为了你给艾里找了个事干。在这个时候，如果能让他远离是非就更好了。”
“他和你一样，被禁足在领地。”米罗遗憾地说。

“我知道。”
“等野狼回来，也许我们需要人暗中联络其他部落。”
艾俄洛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谢谢。”
“事情……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艾俄洛斯的目光飘向窗外的远山，“你应该早就料到了，不是吗？”
米罗耸耸肩，一摊手，表示在当前的压力和困难下，这也不算多大的事儿。
“我在意的是你，射手。”米罗说。
“我不会背叛你，米罗。”艾俄洛斯的目光中透出痛苦的神色，“但他是我的父亲，我也不能抛弃他。”

卡妙忐忑不安地跟着加隆来到他的军营。大门外站岗的士兵向他们行礼。大门紧闭，里面传出令人不适的气味。与其他军营的喧闹不同，这里异常安静，甚至都听不到秋虫的鸣叫。
撒加不放心，还是跟了过来。
加隆轻蔑地瞥了一眼哥哥，对卡妙说：“来看看哥哥我的战果。你一定想知道军队里我们在干什么对吧？”他双手一摊，大门应声而开。
扑面而来的臭味几乎将卡妙击倒。偌大的军营院子里，没有操练的军人或是堆放的军械，而是一个个架子。架子上挂着一排排的像风干的猎物的尸首，有大有小，全都吊着脖子挂在上面，随风飘荡。因为潮湿温暖，他们都在不同程度地腐烂，眼球凸出，脖颈断裂，肌肉被蛆虫啃食，尸油在脚下滴落。但无一例外地，他们都是印第安人。
卡妙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然后晕倒在撒加怀里。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情愿书终于完成了。切罗基族的勇士们深入田间地头，几乎让所有部众都签上了他们的名字，即便是不会写自己名字的人也都按上了掌印或画上了代表自己家族的符号。他们一共收集了16万人的签字。
“很好。”米罗对他们的工作表示满意，并让蝴蝶和天鹰立即启程将这卷情愿书交给远在华盛顿的卡妙。
艾奥里亚也想偷偷跟他们去，但他又想到另一件事，就作罢了。
寒风吹起的时候，野狼回来了。他带来了北部各族的消息。马斯克吉族准备武装对抗美国人，他们一致否决了美国人的条件，坚定地表示要在祖居的土地上生活下去，肖尼人和塞米诺尔人残存武装重新结成联盟，准备与兄弟部落一同战斗。野狼法里路事先得到米罗的授权，表示切罗基人愿意放弃千百年来与周边部落的宿怨，并在合适的时候加入反抗美国人的行列。

“赤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法里路掏出一支骨簪，“这是修罗让我带给你的。”
米罗低头看向那支簪子，它通体洁白，触手又凉又滑，做工极其精致，“？”
“这是他的妹妹，魔琴潘多拉的信物。”
米罗明白了，这是联姻的意思。他本能地想要拒绝，“魔琴？她年龄还小吧？”
“不小了。”法里路又将那支簪子往他手里递了递，“她成为战士已经好几年了，你也是。”
“可是，这个时候，我们随时会丢命。”
“就是这个时候才需要联姻。”
米罗看着他坚定的目光，明白这件事是他的支持者们乐见其成的，他的情感极力想挣脱，但他的理智却告诉他必须接受。他犹豫地伸出手接过簪子，“我得考虑考虑，还得问问母亲。”
野狼点点头，“如果你同意，就给我一件信物。恶鬼修罗在等着。”

卡妙几乎时冲到了走廊外的栏杆上，看着雅典娜·马蒂诺夫人从还未停稳的马车上探出身子来。
卡妙跑过去扶住她，“夫人，您终于来了。”
雅典娜站在满地污水的街道上，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亚路比奥尼·沃特先生去世了。”
卡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这才注意到雅典娜身上的黑衣。
“我们也是今天一早得到的消息。”她继续说：“国会决定为这位德高望重的先生默哀，因此要推迟召开。”
“……”
“推迟多久？”蝴蝶巴比隆急切地问。
“一个月。对不起。”雅典娜转身登上马车，“我会请议员先生们先看看这份情愿书。”
直到马车消失在大路的尽头，卡妙都没从噩耗中缓过神来。

“你决定了？”野狼法里路压抑着的声音里透出无尽的失望。
米罗点点头，“我们与肖尼人联合，是把他们视作兄弟姐妹。潘多拉还小，她不该这么早决定自己的一生。”他把骨簪递过去。
“那么你呢，米罗？”法里路没有接，他狼一样的眼睛盯着米罗的眼睛。
正在埋锅造饭的康斯坦斯和艾丝美拉达也抬头看向这边。
“我？”他想到卡妙，不自然地别开脸，“我还没有想过这些事。等到我们都能安定下来之后再说吧。”
法里路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康斯坦斯，站起来，“我只希望这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赤蝎。”他把骨簪收起来，走了出去。

奎恩·索迪决定最后再努力一次。他以长老的身份召集了部落首领大会，想在这次大会上争取到族人支持。撒加·博维给出了他最终的答复：500万美元带走所有的族人，否则就要武力驱逐。他们必须在这个冬天离开。
在集会开始时，奎恩将他的想法和盘托出，并将美国的承诺讲给他们听。
下面立即响起了一阵嘘声，人们认为他们私下的谈判背叛了族人。
“族人们，”他登上中间由大石头垒成的台子，“我们没有强有力的政府，也没有得到承认的完善的法律，更没有能像美国军队那样强大的军队。保有土地，只会让我们成为任人宰割的猎物……”
台下响起一片嘘声，细小的议论声像一片由远及近的蝇群，“嗡嗡”声愈来愈大。
“如果我们迁移到新的土地，我们将有机会重获公平……”
“背叛者！”台下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
“叛徒走开……”更多的人附和起来。
黑夜里没有人能看清奎恩的脸色，几个月前他还是他们最受人尊敬的领袖，但现在他在一片嘘声和嘲笑声中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和尊严，“我会平等地关注你们，确保……”

“你这个骗子！”
“**……”
黑夜里没有人能看清奎恩的脸色，几个月前他还是他们最受人尊敬的领袖，但现在他在一片嘘声和嘲笑声中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和尊严，“我会平等地关注你们，确保……”
“你这个骗子！”
“**……”
“我知道你们在嘲笑我！”奎恩终于也忍不住了，“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但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
一条死鱼被扔上台子，打断了他的演讲。
艾奥里亚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台子，愤怒地对台下大喊：“够了！这么多年来，我父亲怀着满腔热情，尽心尽力地为部落服务！即便他提出迁移的观点不被你们接受，至少他的想法是对的！他是为了部落里所有人的福祉……”
“艾奥里亚……”奎恩欣慰地看着小儿子。
“你们可以反对他的观点，但你们不能抨击他本人！”他勇敢地挡在父亲面前，替他挡住台下汹涌的怒火。
米罗跳上台子，示意大家安静。
艾俄洛斯趁机把父亲和弟弟拉了下来。

“同胞们，”米罗说：“眼前之事十万火急。如果美国政府违背他们先前的诺言，剥夺我们的自治权，抢走我们的土地，那么很不幸，我们将无处栖身。即便我们离开神赐予的土地，去西部大草原，美国政府也不会信守诺言，他们一定会再次撕毁承诺，肆意抢劫、屠杀我们。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反抗！”
“战斗！战斗！战斗！”台下群情激奋。
奎恩在他的支持者的保护下离开了现场。
“部落内都在传说。”另一个长老说：“还有人说你把全家的土地都转让给了美国人。有没有这回事儿？”
奎恩闭口不言。
“奎恩，”法拉奥说：“虽然赤蝎的支持者们扬言要处死私卖土地者。但是，奎恩，要是你有什么决定，我们要一致行动。”
奎恩的话被他儿子的突然闯入打断了。
艾奥里亚怒气冲冲地跟过来，“我们不能再保持沉默！父亲只是提醒大家注意眼前的危险，却被一群不知死活的人当作了敌人！”
在乱糟糟的吵闹和争论当中，一个弱小的声音很容易被淹没了。
“你们有谁见到射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