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突然一个弱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我们选举的是权力委员会主席，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自治委员会主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这是一个纤瘦的男人，他容貌姣好，平日里喜欢像女孩子一样打扮，因此部落里的人都不喜欢他。但实际上他是一个优秀的猎手，善于伪装和追踪。作为长老的父亲过世后，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权杖进入自治委员会。但实际上，他在自治委员会中一直是个透明人，商讨大事时其他人一般也不带上他。
“对。”艾俄洛斯立即明白了，“所以，米罗不应该受传统的年龄限制。”他赞赏地看向蝴蝶。
小木屋里在为米罗的选举权吵翻天时，当事人却一点儿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远处的大桦树下，他正站在一块凸出的大石头上，眉飞色舞地讲述他们在华盛顿诉讼的经过。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从玉米地里飞起来，围绕在他们身边，与天上浩瀚的星辰连成了一片。

穆·比福布鲁克案的胜诉，成了压垮奎恩·索迪的最后一根稻草。赤蝎米罗毫无悬念地当选。奎恩处心积虑为自己设置的这个岗位，最后落到对手头上，让他成为了部落事实上最年轻的酋长。他一上任就宣布要与撒加·博维谈判，并要求穆·比福布鲁克回到印第安人的领地。
奎恩·索迪黯然离开了权力中心。他将所有职务一并辞去，并抢在米罗前面见到了撒加·博维。
那是一个晴朗的傍晚，白云一层一层地抹在天边，将天空隔成了湛蓝的阶梯。
撒加骑着一匹白马，正从郊外狩猎回来。早就等在路旁的奎恩突然从大树后蹿出来，冲到了马前。
“博维先生。”他叫道。
撒加勒住缰绳，用手拍拍马的脖子安抚它，“索迪主席？”他不满对方的突然出现，皱起了眉头。
“我去过您府上，还有办公室，甚至州政府……您在躲着我吗，先生？”
“躲你？”撒加轻蔑地一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奎恩明白那个笑容的意思，他感到受到了侮辱，“我为您做了那么多，去说服族人西迁，去安抚他们不要闹事，去忍气吞声……”
“好了，先生。您想怎么样？”撒加不耐烦地打断他，对于一个没有用的印第安人他的耐心是极其有限的。
“您当初的许诺还算数吗？”
“我当初许诺的对象是权力委员会主席。”撒加一拉缰绳，准备离开。
奎恩一个箭步上前抓住缰绳，“现在的我仍能影响一半族人的选择。”
撒加歪着头打量他。虽然他的说法很夸张，但他对切罗基人的影响力也是实实在在的。“那么就请您把这一半人都带走，还有您的儿子们，先生。做到这些，我们的许诺还在。”
“……我的儿子们？”
“我听说您的两个儿子，射手和狮子，可是叫嚣着要与我们开战的。”
奎恩红了脸，“我会带他们走。”
“最好这样。”撒加说：“否则我会把他们当做首乱分子对待。”他双腿一夹，白马挣开奎恩的钳制，向前飞奔而去。

一周后，撒加·博维邀请切罗基人现任的权力委员会主席到自己的官邸协商迁移的事宜。
那天天气阴沉，从早上开始天边就传来一阵阵的雷声。
赤蝎米罗带着狮子艾奥里亚、天鹰魔玲还有蝴蝶巴比隆一行人前往会谈地点。他们全都穿着切罗基人的传统服装，脸上涂着油彩，与他们父辈们西装革履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们在撒加官邸的门外站住。米罗抬头看向二楼那扇半开的窗子，撒加·博维正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我们来了。”米罗昂头与撒加对视，向卫兵说出这句话。
卫兵扬起头瞅着他们：“谁是赤蝎？赤蝎进去，其他人等着。”
米罗皱起眉头，向前走了两步，“我们一起来的，要一起进去。是你们的长官邀请我们来的，而且我们展现了诚意应邀而来。如果这是博维先生的意思，那么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请转告您的长官，备战吧。”他一招手，打算带他的人离开。
“……”卫兵慌忙看了一眼楼上，他不知打应该拦下他们，还是继续执行命令。

“请等一下。”突然一个声音说。
米罗一行人停下脚步，看到一个干瘦的中年人走出来，“博维先生请你们进去。”
切罗基人看向米罗。米罗点点头，带他们走向那座灰色小楼。等他们走进宽大的会客厅，才发现里面坐满了人。
“最上面的就是撒加·博维和路尼·贝文，后者是佐治亚大法院的院长，支持白人掠夺我们土地的强硬派，下边左首的叫西路费都·斯隆，他是州长办公室秘书，亚路高·克里普斯的亲信助手，其他的也都是政府里的官员。”巴比隆在米罗耳边小声说。
米罗环顾四周，会客厅已座无虚席。所有人都以傲慢的眼神审视着站在中央的这一伙土著人，仿佛他们是一伙儿等待审判的罪人。
“看来，你们都到齐了，是要解决根本问题了。”米罗向前走两步，站到会客厅的正中央，“好极了。”他说。
“没错。”撒加的脸上挂着假笑，对他说：“美国政府对领地内的切罗基人足够友好，在契卡索人、乔克托人和塞米诺尔人迁移之后你们却还不动身。我想我们已经给了阁下足够的准备时间，也传达了我们足够的耐心和尊重，至今为止并没有动用武力手段强迫你们迁出。但这不是你们永远拖延下去的理由。”

“这是我们的领地！”天鹰魔玲义正言辞地说：“你们的总统亲自许诺我们享有一切权利和自由，还有你们表示尊重、不会侵犯的领地！”
“是么？”撒加双手一摊，“我可从来没有听到杰克逊总统说过这话。你们有谁听到吗？”他作状地向左右看看。
在座的白人纷纷摇头。
“是你们的国父华盛顿，还有共和国的缔造者们承诺的！”狮子愤怒地咆哮起来，“那些人现在大多数还活着呢！”
米罗向前走两步，他举起手中的判决书，“如果你们不认已经下台的总统，那么号称法治国家的美国总该承认最高法院的判决吧！”
撒加终于走下座位，走到米罗跟前，定定地看了他十秒，才伸手接过他的判决书。
房间内的气氛压抑，所有白人都知道那份必定会被土著人当做筹码的判决书。
撒加随意地翻了翻，然后对他的同僚说：“大家都知道这上面的内容了吧？”他又转过身，对着米罗微微一笑，然后他在米罗反应过来之前将手中的判决书撕成了碎片。
“这就是我的回答。”漫天飞舞的碎屑中，撒加的脸上盛满了嘲笑和蔑视。

米罗看着那双傲慢的蓝眼睛，怒火将他全身的血液煮沸，他只能用尽全力攥住双拳，咬碎钢牙才能抑制住要杀死眼前人的冲动。
“米罗……”其他人也出离了愤怒。
艾奥里亚在最初的错愕后，怒不可遏地向撒加冲了过去。
门窗突然全部打开了，荷枪实弹的士兵们冲了进来，将土著人团团围住，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们。
米罗拉住冲动的狮子，微微低下头。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傲然地扫视在场的所有白人，“这就是你们的回答。我明白了。”他转身，带他的人离开。
士兵们的枪口依然指着他们，但他们迎着枪口走过去。
有士兵退缩了，求助地看向撒加。
撒加挥挥手，士兵们收起枪，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卡西欧士带领印第安勇士们赶到矿区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
切罗基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遍布金矿的各个角落。整座矿山都被鲜血染红，而在这片染红的土地上遍布着荷枪实弹的美国士兵。
一个俊美如天神般的长发男人骑着高头大马立在高处，居高临下地俯瞰这刚赶来的勇士们，露出了嗜血的微笑。
看着同胞们被残害的尸首，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他们大喊一声就要上去拼命。
突然一声暴喝像响雷一样镇住了他们。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向发出这声暴喝的人——卡西欧士。
“你是谁？”他沉声喝问，充血的双眼死死盯住面前的人。
加隆看着他挑挑眉，“我奉命来保护我们的公民和他们依法取得的财产。”他用手中的长剑对身后的金矿虚划一下。
“你们的……依法取得的……财产……”卡西欧士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几个词，“为什么杀人？”

加隆冷笑一声，“因为他们非法占有了美国人的财产拒不交出，这个理由够吗？”
“为了这个……你们就要杀人……？”他庞大的身躯因为气愤而颤抖。虽然他一直预感这个庞大的金矿被白人占有是迟早的事，但他们下作的手段还是刷新了自己想象的底线。
“我杀的不是人，只是一些会咬人的两脚兽，一些损害资源的害虫罢了。”加隆挑衅地说：“快滚！不然就和他们一个下场！”
印第安人群情激愤，发出啸声，就要冲上去。
美国士兵们举起了枪。
“住手！”卡西欧士再次喝住他的人。
土著人都转身愤怒地看向他，“卡西欧士！”
卡西欧士举起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加隆·博维：“你给我等着！”
加隆哈哈大笑：“回去告诉你们的人，这儿方圆十里之内不允许切罗基人进入。我若发现一个土著人，就灭你们一个村子。”

奎恩·索迪找到卡西欧士的时候，他已经酩酊大醉。两米多高的汉子趴在在河边酒馆简陋的桌子上泪流满面。
“……我知道该报仇，该给兄弟们报仇……”他呜呜咽咽地说：“……可是，当时……我们干不过……也许该陪他们死……”
奎恩在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你没做错，你让我们的好小伙子们活下来了！”
“可是，金矿丢了……我们兄弟们的尸首，不，尸块，奎恩，你没见到……”
“他们能理解，我们也能理解。”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原谅！……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我一定冲上去……”
“你没错，真的！”
卡西欧士忽然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啸，河边的宿鸟都被惊得在夜幕下乱飞乱撞。
奎恩一时不知该怎么劝他。两人默默地坐着，看着月光在河水里流淌。
“卡西欧士，”过了很久，奎恩才说：“你有没有想过……带着兄弟们离开……”
卡西欧士向他偏了偏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冲上去是因为你心里清楚咱们不是对手……对方不是善类，蛮干只能是死……你有没有想过，带我们的兄弟和家族，远远地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歧视的地方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是啊……重新开始……”

第二天清早，上山去为奶奶扫墓的艾丝美拉达发现了卡西欧士的尸首。她的惊叫声唤醒了整个领地。很快，河岸上聚集起几十名部落成员。
巫医初步断定，他是酒后失足落入河中淹死的。
“我应该陪他一同回来的。”奎恩茫然地望着尸首，“他说他想独自静静，好好思考一下……我真该死！”他用拳头用力拍打着脑袋。
魔玲和她的堂兄弟们站在一起，木然地看向河面。
艾奥里亚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本来他想过几天请父亲去找卡西欧士商谈俩人的婚约的。
米罗沉默地沿着河岸走过去，他阴郁的目光滑过河流和群山，最终定格在北方金矿的方向。
艾俄洛斯看向他，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思。
奎恩还在自责，他的妻子只好将他拖向一边。
米罗跳下河，和蝴蝶、射手等几人一齐将他的尸体抬上岸。

“圣母玛丽娅！”一声压抑的低声惊呼在这片充满悲伤的沉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众人一齐看向声音的主人。
身着黑衣的传教士苏兰特·墨菲一脸惊惶地站在那里，手里攥着胸前的十字架。在看到卡西欧士的尸首的那一刹那他的脸色都白了。
切罗基人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几名战士按捺不住向他走去。
“等一下。”米罗忽然说。他站到了众人面前，冷冷地问：“你来做什么？”
艾俄洛斯·索迪也走上前来。
“我来……”在这一片冰冷的敌意中，苏兰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又忍不住看了尸体一眼，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米罗危险地眯起眼睛，他的手已经扶在腰间的刀柄上。
苏兰特想到了自己的来意。他紧握住十字架，昂起头，挺直了胸膛，想象着上帝正站在自己的头顶看着自己的表现，于是勇敢地迎上那散发着冰冷敌意的蓝紫色眸子，“我来，是要请你们帮忙。”

“帮忙？”
“是的。”他说：“我需要几个人和我去矿上，把印第安兄弟们的尸骨带回来。”
切罗基人面面相觑。
“可是，那一带已经被加隆·博维的部队封锁了。”艾俄洛斯说，米罗回来后，他们曾经去侦查过，却发现，即便在深夜，那里的士兵们也没有丝毫松懈。
苏兰特上前两步，举起另一只手，那只手里握着一卷信纸，“我已经取得授权，可以进入那片区域，将教友的尸首带出来。”
米罗拿过他手中的纸，展开，扫了一眼，然后对其他人点点头，再次看向传教士的目光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墨菲先生，您大概还不认识小博维，他不是那么遵守规矩的人。”他想起撒加当众撕毁判决书的样子。
“我和你们一块儿去。”他以上帝仆人的傲气说：“如果他们阻止，就先向我开枪。”
一时间，土著人都为他的勇气折服，对他的敌意也渐渐淡了下去，但仍有强烈的怀疑和戒备心。
米罗看向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牺牲的人中也有不信基督教的。”
“无论是否信奉，均是我主的羔羊。”墨菲坚定地说：“审判不是我的职责，救赎才是。”

就在狮子和天鹰忙于卡西欧士的葬礼，而赤蝎和蝴蝶率领男人们去矿山时，奎恩·索迪与他的支持者以及一大部分卡西欧士的支持者们私下见了面。
“卡西欧士是为了制止白人的屠杀而死的。”他说：“他想带领族人们去过有尊严的日子，但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切罗基人的未来去自杀，无论无何选择他都过不了这道坎儿。”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有人问。
“睁开眼睛看看吧！”奎恩大声疾呼：“赤蝎把华盛顿最高法院的判决书都拿来了，却被佐治亚的美国人撕成了碎片……反抗？难道我们的双手比敌人的炮火利剑更能取胜？创世神已经抛弃了我们，而上帝在他们那边……”
“那我们只有灭亡吗，奎恩？”
“不，我们还有一条路。暂时忍气吞声，离开这片已被敌人践踏污染的区域，去另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只要给我们时间，我们一定会变得和我们的敌人一样强大！”
“你是说……密西西比河以西？”有人说出了那个禁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