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奥里亚放好行李，又出现在门口。索迪夫人帮丈夫脱下外套。他们一起走进房间。
奎恩接过妻子帮他点燃的烟斗，默默地吸了好一会儿烟，才开口：“博维开出什么价？”
两兄弟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同时发问。
艾奥里亚：“爸爸，您这是什么意思？”
艾俄洛斯：“是不是情况很不乐观？”
连索迪夫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看着丈夫，“恐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艾奥里亚“噌”地站起来，“可是米罗不是还在华盛顿，他还在为比福布鲁克先生争取啊！”
奎恩看着小儿子，“比福布鲁克先生是个好人，但他的官司结果决定不了切罗基人的命运。你们没有在华盛顿，感受不到那里的绝望。即便最高法院支持我们，但总统和国会里的大部分议员他们是站在佐治亚州一边的！即便最后他们判我们胜诉，也不会有人去认真执行！”那一刻他对自己族群的强盗行径感到无比的愤怒和绝望。
“我们该怎么办呢？”索迪夫人抚摸着凸起的肚子，轻声问。
两个儿子都看向父亲。
“……也许，是该想条退路，能保全大多数族人的退路。”
艾俄洛斯听出了父亲话里的另一重意思，他皱起了眉头。

艾奥里亚拍案而起，“那么我们就武装起来！从明天，不，从今天开始，看谁敢踏进这里半步！”
“坐下，艾里！”奎恩呵斥次子，“你忘了肖尼人是怎么被灭族的了吗？”
想到肖尼人的惨状，艾奥里亚的怒火像一只皮球一样泄了气。
“博维跟您说了什么？”艾俄洛斯小心翼翼地问。
“你见过撒加了？”艾奥里亚又站了起来。
索迪夫人将手放在儿子肩膀上，示意他稍安勿躁。艾奥里亚只得又坐了下来。
“他和我谈金矿的事。”
“金矿？”艾俄洛斯皱起眉来，“这件事……”
“这件事他们已经知道了。他说，让出金矿，对切罗基人有好处，他愿意找人收购。”
“您怎么说？”
“我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回绝他。”事实上，撒加·博维给出的价几乎算白抢，但他许诺事成后给奎恩·索迪一大笔安置费，足够他在新的安置区重建这里的大庄园了。不过，他对奎恩的回答也不着急。两人都知道，他想要的是切罗基人所有的土地。“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给每个切罗基人多少安置费？我知道他曾私下找过你们。”
“父亲！”
“多少？”奎恩看向他的儿子们，目光坚定不容置喙。

窗外传来阵阵鸟鸣，鲜花的香气一阵阵扑来。蓝天、白云、青山、碧湖构成了一幅世外桃源的美景。但卡妙·博维无心欣赏。他低着头，努力把思绪集中在手上的书本中，但这些天来的消息还是像蛇一样吐着信子钻进他的脑海。
沙加·吉勒特回学校了，但他的周围多了很多神色怪异的人，而自己被禁止与他们接触。那位印第安人社区教堂里的牧师疯了，有人看到他在河边疯疯癫癫地唱歌，有人传说阿布罗狄·德林克沃特教授四处求职，现在家中已陷入了财政危机，他的妻子不得不外出工作以补贴家用。但最惨的还是克修拉· ，自从他们返回学校卡妙就没有见过他。他曾去学院找过他，却被告知，克修拉因违反校规被开除了。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从四面八方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只能把自己埋进书堆里，夜以继日地学习，一直让自己累到麻木，累到昏昏沉沉，累到他忘了阿布罗狄、克修拉、奥路菲、沙加、尤莉迪丝、童虎、撒加、米罗、希露达……甚至忘记了他自己。
他最后晕倒在课桌旁的地板上。

这年的春天注定非常漫长。在夏天即将来临时，最高法院才开庭审理穆·比福布鲁克的案子。不出亚路比奥尼·沃特的意料，一辉·马歇尔亲自接下了这个案子。但这一年的春天，对于大法官来说非常艰难，他刚刚完成了一个大手术，而他挚爱一生的妻子却骤然离他而去。从墓园归来，他对着镜子中骤然苍老的容颜，大病未愈的脸色呈现黄黑色，两鬓头发一夜花白。他明白死神已经向自己发出邀请函了，但举起的镰刀迟迟没有落下。妻子走后，他已不惧怕死神，但上帝让他留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他的使命没有完成。他在丧衣外披上大法官的袍子，又将假发压住头上那堆杂乱的毛发，走出门去。
米罗惊叹于这个清癯的老人的工作热情和惊人的体力。到最后结案时，他的判词足足写了有28页纸，而前来旁听的法院大厅座无虚席。平心而论，这名以严厉公正著称的大法院并不比别的白人更关心印第安人的命运，但他决不能容忍人类的私欲凌驾于法律之上，日益膨胀的州权动摇新生的联邦政府的权威。
“穆·比福布鲁克先生是在履行国会委托的职责时被捕的，他工作的地方是与美国有条约协定的国家。只有联邦政府有权与印第安部落发生外交和法律上的关系。”

“切罗基族是个独立的社会，拥有自己的领地。他们有能力管理自己……在英国殖民时期，英国把他们当成国家，而美国继承了与他们的关系。因此，佐治亚州的法律无权干涉他们的事务，佐治亚的公民未经允许无权进入他们的领土。”
“逮捕比福布鲁克的法令违反了美国宪法、法律和条约。”
“佐治亚州与切罗基族有关的立法也违反了美国宪法、法律和条约，因此必须废除……切罗基族对他们的土地和财产有不可侵犯的权利，只有他们有权决定是否让穆·比福布鲁克在那里传教……”
后面大法官掷地有声的判词还在继续，但米罗已听不到什么了，他泪流满面，只能用双手掩住嘴巴，好阻止自己发自灵魂深处的呜咽声。
雅典娜·马蒂诺夫人站在大法院的门口，张开双臂迎接他。
米罗还记得，那天的天空格外蓝，半圆的月亮挂在半空，就淡雅得就像一抹白云。

就在人们在为穆·比福布鲁克的命运而做最后一搏的时候，切罗基人的领地内正在悄然发生一件大事。
“提前选举？”艾俄洛斯·索迪对父亲的决定大为惊异，“为什么？”
奎恩·索迪在向自治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详细通报了这些时日的成果后突然抛出了这一重磅决定。
“美国人要低价收购我们的金矿，还开出了足够诱人的迁移费来诱使族人们单独和他们签订土地转让合同。我想，只有通过这个办法才能拖延一下，给我们商量对策的时间。”
“难道我们的法律是摆设吗？对于敢私自出售土地给白人的族人应该加以惩戒以儆效尤！”艾奥里亚愤怒地说。
“你忘了巨人是怎么死的了吗？不要给白人以开战的借口！”奎恩说。
众人沉默了。有些人被巨人之死震慑到了，而另一些人心中充满了悲愤。
“可是，可能会有更多的人趁着大选的混乱而出售土地。”魔玲小心翼翼地说。
“所以，我才要跟诸位来商议，希望能有一个妥帖的办法。”

“那么米罗呢？他还没有回来呢。”艾俄洛斯问。
“我们还有很多候选人，比如卡西欧士。”奎恩指向坐在角落里沉默的卡西欧士。
艾俄洛斯明白了。他的父亲，辞去自治委员会主席一职，不是为了放弃这个职位，而是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力好去和撒加·博维谈判。卡西欧士一定也看出来了，整个会谈期间他一言不发。
“您是不是要和撒加·博维谈迁往西边的事？”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艾俄洛斯压低声音问他的父亲。
奎恩看着儿子，明白以他的智慧自己的想法事瞒不住的，“儿子，”他说：“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事。我听说美国人的军队结束了对 的围剿南下，即将来对付我们了。而且，这些日子，白人对我们的抢劫骚扰有过之而无不及，已经没有族人敢单独出门了。我想，这背后，撒加·博维一定脱不了干系。”
“那么，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他的儿子逼视着他。
奎恩沉默了一会儿，走到窗前，看着远方绿油油的玉米田，“我得为我们族人着想。或者，自私一点，为你、艾里、你们的母亲和你们那未出世的弟弟妹妹着想。”
“您的意思是……放弃战斗，搬到密西西比河以西的那片荒原去？”

“现在看来，他们也许会给我们的家园一个好价钱，一个能让我们重建的好价钱。”
艾俄洛斯久久地看着他敬仰的父亲，一脸地心痛，“您真的不考虑，拿起武器反抗这个选择吗？”
“肖尼人已经给我们做了示范。有时候我想，童虎的选择是对的，只要人活下来，家园可以重建。”
“父亲，您想过没有？这么多人千里迢迢迁往条件恶劣的密西西比以西，能有多少人活着到达？等给我们重建好家园，贪婪的美国人不会再次抢夺驱赶我们，直到把所有土著人都赶进大海么？”
“……”
“我们曾经相信了他们的承诺，可到头来才发现这承诺不过是一张可笑的废纸！”
“迁移也许不能改变印第安人的悲惨的命运，但是儿子，不迁移就会立即覆亡，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家人……我跟撒加谈过，现在就走的话，他开的价钱足够我们一家重建，如果能将族人全部带走……”
“艾里会同意么？”艾俄洛斯打断他。
“他必须同意！”奎恩喝道。

房间内混合着血腥味和药香味，墙上的火把明明暗暗，下面的地上已经落了一滩松脂。
“嘶”一声抽气声混合在火花的“毕博”声中。
接着想起了一记清脆的拍掌声，“好了！”一个声音愉快地说。
“你要杀了我么，撒加？”另一个和他有着相同声线的声音怒吼。
撒加·博维那张英俊的脸出现在火光之下，“这些伤口要是早点处理好，现在都痊愈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有自虐倾向。”他把手上的绷带和药瓶整理好，放入一个手提箱。
“***才自虐！”另一个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说。他站起来，仔细检查着每一处绷带。火光下，他身上鼓起的肌肉上和全身上下的疤痕触目惊心。“我只是在前线没空好好处理！”
“只是让疤痕变淡而已，而且我又不是女人……”他的脸上忽然挂上诡异嗜血的笑容，两只蓝眼睛闪闪发光，“当那个家伙看到我身上疤痕的样子，哈哈哈……”
“加隆，他毕竟也算是你的老师，给他一个痛快得了，别做得太过分。”

米罗收到艾俄洛斯的信的时候，正在雅典娜·马蒂诺夫人那里拜访。他想去探视穆·比福布鲁克，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因此来请求马蒂诺夫人予以帮助。
“怎么了？”马蒂诺夫人站在台阶上，看着米罗扫了一眼信件后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没什么，家里的事。”米罗回答。
马蒂诺夫人明白了，她请米罗和来送信的土著人进房间里说话。
被艾俄洛斯派来送信的小伙子叫辰巳。因为小时候得了一种怪病头发掉光了而外号“光头”。他出身于一个普通土著家庭，身体素质不强，因此在部落里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存在。不过他学习能力强，是部落里少数几个掌握了艾俄洛斯发明的切罗基语的书写的人之一。现在，他第一次出远门，就被一位高贵的白人夫人邀请进家门，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米罗，直到米罗向他点点头，他才小心翼翼地跟他进门。
“释放比福布鲁克先生的命令要由佐治亚州来执行。”雅典娜请他们在小客厅落座，亲手泡了茶，“但是以政府的效率，即便没有人从中作梗，也要些时日才能完成。”
“会有人从中作梗？”米罗问。

雅典娜点点头，“这是一定的，毕竟佐治亚法院判处的刑罚。但是，只要他们还承认联邦最高法院的权威，最终会执行的。”
“那……要是他们不承认呢？”
“……”夫人将茶水倒入他们面前的瓷碗，没有回答。
“会有这种可能的，是吗？”米罗继续追问。
雅典娜抬眸看向他，“是的。”
“那就没有什么办法来保证法律的权威吗？”
“有。我会想办法，让国会提请总统强制执行。但这是最后一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实行。”
米罗想到杰克逊总统之前的态度，心凉了下来，“那么说还得看佐治亚州。”
雅典娜点点头，“见不见传教士先生都是次要的。即便是最好的结果也是在半年之后了。在那之前，……”她看了眼来送信的辰巳，“贵部落可能有更紧急的事要处理。”

六月份的时候，白人们对土著人的袭击变本加厉，靠近南部领地边界的地方爆发了冲突，一队白人骑兵闯入，将土著人的房屋放火烧毁，并侵占了大片田地。而在北方，一队号称是拍下了金矿所有权的勘探队在雇佣兵的保护下堂而皇之进入了密林中的矿山进行勘探。更有甚者，在中旬一个闷热难耐的正午，一伙亡命之徒闯进了村子，袭击村中的老弱妇孺，虽然在外耕种狩猎的人们赶回去将他们打跑，还是有六个人在这次袭击中丧生，其中就有艾丝美拉达的奶奶朵拉。
奎恩·索迪看着满地狼藉和朵拉奶奶那破碎变形的尸首，心痛无力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她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失败过。
卡西欧士在一片嚎哭声中闯了进来。他环视一周，一双圆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奎恩身上。
艾丝美拉达也停下了哭泣，她也抬头看向首领。
院落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奎恩身上。一时间，连风吹树叶的声音也停止了。

奎恩明白那目光是什么意思。他犹豫了一会儿，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让艾奥里亚和魔玲陪你去。”卡西欧士说。
“不。”奎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但他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欧克斯，“欧克斯和我去，足够了。”
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奎恩·索迪才从清泉镇回来。欧克斯回家去了。因此没人知道他和撒加·博维说了写什么，只知道他回来后宣布了两件事。
“美国人开出了条件。”他首先说：“他们的总统许诺将密西西比河以西的与我们领地面积相当的土地划给我们，并承担迁移费用，条件是我们答应在今年秋天之前搬离这里。”
台下的族人群情激愤，他们大声叫嚷着，喧嚣着自己的情绪。
奎恩举起手，高声说：“他们还说，如果我们再处死迁移者，古加多就是我们的榜样。”
喧闹声出人意料地小了下来，人们愤怒的目光投向台上的人，看得奎恩心里发毛。
“我没有承诺什么。”他赶忙解释，“我只是觉得你们每一个人都有权知道这一切。”
“那么我们的宪法和法律，我们的权力机构，我们建国的计划，都只是一个笑话吗？”卡西欧士沉声问。
“不，我没有这么说过。”奎恩说：“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答应他们的条件然后迁移，或者准备好与他们开战。但是无论哪种选择都要求部落大会讨论决定。”

“还有第三条路。”魔玲突然站出来说：“赤蝎来了信，最高法院很有可能推翻佐治亚州法院对穆·比福布鲁克先生的判决。如果我们胜诉，就不会面临这个选择了！”
土著人群情激动，他们仰起头，向着太阳发出一阵阵的啸叫声。
卡西欧士站出来维持秩序，让人们先不要激动。
“我和卡西欧士，”奎恩继续说：“还有你们中的很多人，都和佐治亚人，和撒加·博维打过交道。即便是华盛顿的命令，他们也有可能拒绝执行。如果他们要顽固到底，这纸判决很有可能激怒他们。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要在那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上前两步，宣布了第二件事：“无论是战是迁，我们都得有一个强有力的能代表所有族人的领袖，因此，我宣布，自治委员会选举将于月底前完成。我们将要组成特殊时期的权力委员会，代表整个部落用同一个声音发声。”
一片死寂之后，像蚊蝇细小的“嗡嗡”声从角落里响了起来，并迅速传遍了整个会场。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恐怖的毒虫群一起振翅发出的巨大噪音，夹杂着惊讶、不解、愤怒、疑惑等等不同的情绪。
站在奎恩旁边的卡西欧士瞪着他，一言不发。作为部落内权力仅次于奎恩·索迪的长老，对于这个重大的决定他事先竟然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