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次诉讼（上）
老童虎去世后的那个夏天，对切罗基人呢而言，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艾俄洛斯·索迪的文字终于成形了。一共有86个字母，虽然繁琐了一些，但是只要用心，连孩子都能学会。在艾丝美拉达启程去找卡妙之前，艾俄洛斯曾请她做了一个实验。他让不会说英语的艾丝美拉达到另一个山头上，然后让欧克斯随便说一句话，他用切罗基文字将这句话写在一片叶子上，让另一位族人将叶子送给艾丝美拉达看，艾丝美拉达看过后准确地说出了那个句子。一开始有人不相信，但无论大家怎么试，小女孩都准确说出了他们的话，这让族人们惊奇不已——尤其是那些没见过文字的下层族人，他们以为是神迹，纷纷对艾俄洛斯顶礼膜拜。
坏消息是巨人古加多。他在白人开的小酒馆喝酒时无意中听到一名叫做老鼠的部落成员喝醉酒后吹嘘，自己参与了袭击童虎一事，因为童虎阻止他向美国人出售自己的半英亩土地。他的话是真是假已经很难分辨了，因为古加多尾随他回到领地，并按照《血统法》的规定将这名叛徒处决了。
“他没有说其他人还有谁？”米罗问。
“他当时都吓尿了，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古加多说。

“你不会杀错人了吧？”刚回到部落不久的卡西欧士听到消息后就过来探听情况。
“绝对不会。”估价多回答得很干脆，“我在他身上找到了这个。”他掏出一把镶银匕首。米罗认出那是童虎的东西。岩羊送他的，他一直都随身佩戴。他把匕首递给米罗。
米罗握住匕首的手都在颤抖。
没有人再认为那人不该死。
然而，变故发生在几天之后。
古加多再次陪穆·比福布鲁克外出传教时，被一队突然出现的美国警察抓住。那些警察当着穆的面将他带走，完全不顾传教士的抗议。
“他们说他涉嫌杀人！”惊魂未定的传教士站在村口向刚要打算外出的米罗和艾奥里亚说。
“他是杀了人，但那是根据我们的法律处决叛徒！”艾奥里亚气愤地说。
“我觉得我们得去了解一下情况。”米罗边说边向他的骏马跑去。
一阵马蹄声从迷雾尽头的小路上传来，接着几名其实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几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魔玲！”艾奥里亚兴奋地大叫，“啊……”他的身影忽然僵住了。
米罗也看到了他们，他丢下手里的缰绳向前走了几步，目光直直地盯着其中一个身影——他日思夜想的身影，“卡妙！”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微弱的一点儿声音。
卡妙跳下马，向米罗冲过来。米罗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击打在他的腹部，他痛得捂住肚子蹲在地上。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卡妙朝他大吼。
米罗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饱含痛苦、爱意和隐忍的一眼让卡妙彻底破防，他抱着米罗放声大哭起来。米罗小心地将这个比以前更消瘦淡薄的身躯护在怀中，想到这些天他一个人在外面受的委屈和磨难，心里就跟着抽痛起来。
“艾奥里亚，他们刚回来，让米罗先将他们安顿下来好好休息。”穆跟艾奥里亚说：“我们去镇上了解下情况。”
“可是……”艾奥里亚不明白为什么是米罗留下来而不是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魔玲警觉地问。

穆给魔玲递了个眼色，“现在事情还不大清楚，等我们回来去找卡西欧士先生汇报。”他不由分说拉走了艾奥里亚。
卡妙擦干眼泪，深深地看了米罗一眼。米罗明白那目光的含义，他们都有太多的话想要对对方说，但现在不是时候。
魔玲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米罗，我想你应该有很多事需要向卡妙解释，我先把艾丝美拉达送回家。”
“不，我先把你们送回家，我答应过穆和艾奥里亚。”他拥抱了一下卡妙，“你先先去见见康斯坦斯，我很快回来。”

一个下午，康斯坦斯、米罗和卡妙都围坐在一起，述说他们分别后发生的事。康斯坦斯的哭声穿插其中，卡妙握住她的手，对她的痛感同身受。这里，原本事热闹非凡的一大家子，现在却只有他们三人，生活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卡妙，你应该回学校去。”米罗说，但他不舍的目光出卖了他。
卡妙沉吟了一会儿，将自己心中一直萦绕的念头说了出来。“我想退学。”
“不行。”米罗说：“父亲一直希望你能够融入美国社会，能在华盛顿说上话，尤其是现在这种形势下——你之前的表现也表明这个选择是对的。”
“是吗？”
“……”米罗别过脸去。谁都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在整个白人西进运动中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他很想说尊重卡妙的意愿，但卡妙不是印第安人，如果土著人注定消亡，至少他还有另一种归宿。

第二天早上，天刚濛濛亮，一阵砸门声就把睡梦中的人惊醒了。
“谁？”米罗大声问。
“是我，奎恩·索迪。”
卡妙披着衣裳走出去，看到米罗打开门，两人就站在门口交谈。
“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艾奥里亚一夜未归，教堂那边派人来询问穆，却发现他也没有回来。”
这事情就严重了。先是古加多被抓，现在去问情况的穆和艾奥里亚也失踪了，很有可能落入了白人手中。
“你等我换下衣服，我们有必要去一趟。”米罗一边向房间走一边说。
“等一下。”卡妙快步走过去拉住米罗，“我去，你留下。你和索迪主席不能都离开。白人社区我更熟一些，天亮后你和卡西欧士得安抚部众，尤其是天鹰，别让她做傻事。”他想到撒加，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到来了。他不想让人，尤其是米罗知道，他和撒加的关系，特别是撒加极端仇视土著人这件事。

索迪点点头，“也对，米罗你先在家留下，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做。若是我们也被扣押了，这里就交给你和卡西欧士了。”
米罗不想让卡妙去冒险，但他也提不出反对意见。
卡妙不给他反悔的时间，立即穿好外套去牵马，“告诉康斯坦斯我很快会回来，别让她担心。”他小声嘱咐米罗。
米罗点点头，将厨房里拿来的几个冷硬的玉米饼塞他怀里，“路上吃。”

奎恩和卡妙打听到镇上的治安所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绅士。“啊，是的，是有这么两个人。”他一边翻看着档案，一边用放大镜查看里面的人名。“他们离开了。”
“离开了？去了哪里？”
“嗯，好像是去了亚特兰大吧？他们查的是……”他又在登记簿上查看了半天，“古加多谋杀案……古加多这个人……已经送去亚特兰大的监狱了……”
看来，情况已经很明了了，那两人应该是追着古加多去了亚特兰大。但他们为什么不给家人留个信呢？
“借问一下，那两人昨天什么时间离开的？”
老绅士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吃过午饭那会儿。”
两人立即没了踪影。
他们跟随着艾奥里亚和穆的踪迹向亚特兰大奔去。不过在那之前，奎恩找到在此工作的欧克斯，让他亲自回部落一趟，告诉米罗和卡西欧士他们的决定。

在几人马不停蹄赶往亚特兰大的同时，部落大会正在奎恩缺席的情况下召开。召开的人是卡西欧士。他向所有人通报了古加多被捕的事，部落内部群情激愤，大多数的部落成员都认为处死叛徒是切罗基人的内部事务，是根据部落法律而执行，美国人无权用美国法律来逮捕切罗基人成员。
“根据我们与美国人达成的协议，切罗基领地是独立于美国之外存在的，虽然我们未建国，但也有自己的主权！”
“但是，”艾俄洛斯回答：“佐治亚州法院不承认我们的领地边界、不承认我们的法律，也不承认我们的权力机构。”
“难道他们联邦的承诺还不如地方政府的决定？”魔玲提出质疑。“这倒应该问问他们的联邦政府了。”
艾俄洛斯摸着下巴沉思，“你说得对，天鹰。我觉得我们必要的时候应该去一趟华盛顿，去见见美国总统，向他情愿。”
所有的人都看向他。

“你觉得这样做，会有用吗，索迪？”卡西欧士问。
米罗一直没有参与讨论，他在想另外一种可能。“如果这一切都失败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是否应该勇敢地告诉他们我们拒绝他们的暴政、拒绝他们的掠夺、拒绝他们的驱赶？用唯一能让他们听懂的语言。”

情况比想象中更加严重和复杂。
古加多因罪行严重，即将被送上法庭公诉。好心的公诉人建议他们为他请一个好点儿的律师。至于艾奥里亚和穆，他们去了不同的地方。艾奥里亚因殴打他人被治安收容，而穆则被州政府的人员带走，听说去了宗教裁判所。
奎恩和卡妙商量后决定二人还是一同行动。他们先去了治安所，被告知艾奥里亚的罪行不算严重，但他无故离开保留地，这可能会让他上法庭。奎恩为他交了罚款，说尽了好话，最后合议庭判决他监禁三个月。奎恩觉得这也许是个让他收敛脾气的好机会，也就没有异议。但是穆，他的问题就严重了，据说他可能会被判死刑。
“死刑？”卡妙目瞪口呆地望着不耐烦的红脸胖子，他是裁判所里的执事，也是卡妙和奎恩能见到的最高级别的神职人员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奎恩问。

警察耸耸肩，“留着这些话对法官说吧。”
奎恩马上表示他会为穆去找最好的律师。他觉得有些头疼，双方是美国政府和美国公民，他一个皈依印第安部落的白人有些无从下手。
“古加多和艾奥里亚怎么样？”穆更关心他的朋友们。
卡妙简单述说了一下两人的情况。“艾奥里亚会吃些苦头，古加多就麻烦多了。”他最后总结道：“而且古加多的案子快要开庭了。”
穆表示赞同，“先不要管我了，你们去救古加多，无论用什么办法，先救下他再说。如果按照佐治亚州的法律判，他一定会上绞架。”
二人吓了一跳，“这么严重？！”
穆严肃地点点头。
从会见室离开后，卡妙立即给在华盛顿的雅典娜·马蒂诺夫人和克修拉写了信，信上请求他们的帮助，不仅请教一些诉讼的经验，还请他们为自己介绍几名经验丰富的法律工作者。奎恩和卡妙一致决定一边在当地请资深律师，一边做好了向华盛顿上诉的准备。
“我得先回领地一趟。”奎恩说。

卡妙明白，作为自治委员会主席，他离开领地的时间有些长了，如果不尽快回去通报一下情况，恐怕会导致人心惶惶。
“寻找律师的事就先拜托你了。”他对卡妙说。
卡妙点点头，“您现在就走吗？”
奎恩看了眼邮局外面的日头。
门口的白光里出现两个人的身影。他们扫了一眼邮局，就向卡妙和奎恩走来。
“卡妙·博维？”一个人问。
卡妙点点头，“我是。”
“我家主人请你们过去聊聊。”
“你家主人是谁？”奎恩把卡妙挡在身后。
“博维家的人。”
卡妙的脸唰地白了，他知道撒加来到了亚特兰大，也知道撒加会找到自己，但他不愿意让部落里的人知道撒加。

撒加在亚特兰大的住宅是一幢白色的欧式小别墅，大门的两侧种着两棵高大的棕榈树，罗马柱撑起一张绘有雕塑气的气派大门。一身黑色正装的撒加·博维就这样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含笑迎接他们。
奎恩·索迪第一次见到撒加·博维，就被他身上散发的那种优雅自信的王者气度震慑到了。在他前半生接触的形形色色的白人中，从未有像他这样出众的人物。
撒加张开双臂，微笑着把卡妙拥入怀中，“你再不来，我恐怕就要离开了。”
“离开？”
“对，我要去清泉小镇，那里离印第安人聚居区更近，以后见面就更方便了。”
卡妙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很多，都是不好的猜测。
“呃……”奎恩尴尬地看着两人，与对卡妙的热情相反，撒加对弟弟身边这个人视若无睹。
卡妙反应过来，忙为他做介绍，“这位是奎恩·索迪先生，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