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杰克逊总统竭力推动的《印第安人迁移法》还是提交到了国会。
虽然卡妙在他朋友们的帮助下与其他印第安人的代表一直在奔走呼吁，并得到了一些北方州议员的支持，但在南方诸州白人对印第安人的土地和财富的强烈渴求下，南方几乎所有议员都投下赞成票，使得这部灭绝人性的法律在众议院获得通过。
得到消息时卡妙刚刚走出考场，他气得浑身颤抖，觉得春日的太阳也忽然变得暗淡无光。他的同学们看到他忽然脸色苍白，还以为他身体不适，忙把他送回了他的宿舍。
沙加·吉勒特第一时间找到他。
“我该怎么办，沙加？”卡妙问他。
沙加碧绿的眼眸看进他的心里，“去华盛顿。”他说。
这一次，沙加和他一起坐上了北上的马车。在那条颠簸漫长的旅途中，他们商讨了各种对策。

“现在提交到参议院了，恐怕很快就要表决。只要表决通过，总统一定会马上签名。”
“我们得阻止他们，沙加。我们必须得阻止他们！否则千万印第安人就要失去他们的家园和赖以生存的土地了。”
“但是印第安人人微言轻，即便有少数议员对他们表达同情又能怎么样呢？大多数的人在土地和财富前早就泯灭良知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沙加抿着嘴想了一会儿，“有一个人。”他说：“也许可以帮忙。”

雅典娜·马蒂诺夫人，银行家、慈善家麦尔斯·马蒂诺的夫人，已故社会活动家特雷西·奥特维的幼女。奥特维是乘坐“五月花”号来的第一批欧洲冒险家的后裔，他的家族也是那群后裔众唯一没有参与屠杀印第安人的家族。在爱德华王战争时期，他们就随着英国商人北上，并在与印第安人的以物易物贸易中赚取了第一桶金。
雅典娜的哥哥姐姐们，有的回了旧世界，有的进入了军队中，只有她继承了父母的遗志，继续为公共事业努力，并在35岁这年，成功当选了国会议员。当然，这也与她夫家的财力支持分不开的。
“我是民主党人，我不能背叛自己的政党和总统，您知道的。”雅典娜夫人有着一副忧郁而悲天悯人的美丽面孔。
“恕我直言，”沙加赶在卡妙开口前说：“现在这只是一份草案，每个人都有权提出反对意见，如果不能根据良知和事实提出宝贵意见，才是背叛。”

“那么你们，是想让我提出反对意见？”
“不是我们。”卡妙说。
“？”雅典娜看向他，“对不起，您说什么？”
“不是我们让您提出反对意见，而是您要自己提出。”
雅典娜笑了，“为什么我会这么做？”
“因为您是深孚众望的议员，因为您是民意的代表，更因为您和你祖先的良知和承诺。”
“……”
“难道您不认为这份草案有问题吗？难道您也认为印第安人不配生活在他们世代生活的土地上吗？难道您也认为那些帮助您的祖先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来的印第安人被驱逐被屠杀是正确的吗？”
“不是这样的。白人和印第安人的关系并不是像您说的这样，他们……”

“是的。按照教义，当年新移民来到新大陆是上帝的意思，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也是上帝的意思，这些印第安人不过是上帝实现他的意志的工具。但即便是工具，在帮助完白人之后不也应该被好好爱惜吗？更何况，越来越多的印第安人已经走向文明开化，皈依基督教，接受圣水和文明的洗礼，变得和我们一样。”
“你说的有道理，先生。”雅典娜说：“但考虑一部法律，要从一个国家的整体出发。印第安人人数众多，不仅仅有你所在的文明开化的切罗基人，更有野蛮的肖尼人……”
“一旦法律通过，那么无论是切罗基人还是肖尼人都将会被毁灭。女士，这是应该发生的吗？”
“夫人，”沙加接过话头，“当初您的祖先曾经对印第安人承诺过；后来，美国政府也对印第安人承诺过。现在，总统要对印第安人说以前的承诺全部作废吗？”
雅典娜沉默不语。她内心善良，本意也是不赞成这个法案的。
“所谓的文明人，不是应该比野蛮人更宽容、更智慧、更有爱心吗？”

“夫人，”卡妙接着说：“从切罗基人身上可以看到，他们能被教育、被引领，他们懂得感恩。他们的生存权不应让位于染着鲜血的金钱和利益，美国的荣耀和信誉更不应该！”
雅典娜放下手中的杯子，“我想你们说服我了。”她说：“我将为你们和印第安人去呼吁。但是，我也得提醒你们，形势不乐观。几乎所有的南方州议员都赞同这个法案，原因你们也知道。现在距离投票还有一点点时间，希望我们能做通更多人的工作。”
“谢谢！谢谢您！”卡妙站起来准备告辞，无法掩盖内心的激动和感激。
“不必谢我。吉勒特先生，”雅典娜转向沙加，“我需要您的帮助。让我们来分析下从哪里开始，这是个大工程。”
沙加绅士地鞠了一躬，“听从吩咐。”
“那么，我该做什么？”卡妙问。
“我想，”雅典娜说：“你应该去见见杰克逊总统。”

“美国人要我们离开。”奎恩还是说。
“离开？去哪儿？”
“离开阿巴拉契亚山区，到西边的蛮荒之地去。他们说这片土地是佐治亚州的领土。佐治亚州不欢迎印第安人。”
艾俄洛斯没有说话，但他的黑眼睛里可以看到压抑的怒火。
“你们怎么说？”
“米罗说这不可能，要想抢占我们世代生存的土地除非杀光我们最后一个人。”
“说的好！”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暴喝，艾奥里亚走进房间，刚才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义愤填膺。
奎恩欲言又止。
“就应该这么回答。不，还不够，应该让侵略者有来无回，只要他们胆敢……”
艾俄洛斯看着父亲，“是要准备……开战了吗？”
奎恩摇摇头，“那些话是德里密·萨克斯顿说的。”

“我只是想要养家糊口，对我深爱的妻子和寄予厚望的儿子负责。”再抬起头来时，奎恩眼中贮满泪水，“部落对我们好，印第安人都信任我。因此我接下这个担子，想做得比童虎更好。我想让白人和土著人一起平等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认为我有这个优势也有这个能力。但我从未想到会走到这一步。我为部落心痛，也为你们担忧，我的儿子，但……如果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我将无所畏惧，即便土著人可能会因为我的血统而怀疑我我也愿意为他们一战。但现在不是这样，白人当局会因为我而迫害你们，而切罗基人会因为我的血统而怀疑我的决定，进而连累你们在部落中的威信，甚至会危及你们即将开展的事业……这些都是我不得不考虑的事。”
艾奥里亚沉默了。
艾俄洛斯走向父亲，安慰他，“距离开战还远着呢，现在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只要我们问心无愧，总有人会信任我们。”

卡妙·博维穿着他最好的礼服，局促不安地站在会见室，眼睛盯着雕花的大门。虽然雅典娜·马蒂诺夫人那么说，他还是无法相信，自己获得了总统的接见。也许，这位总统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厌恶印第安人。
门开了，一个穿着笔挺西装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卡妙立即迎上去行礼，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男人冷淡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卡妙·博维。总统先生，我是传教士马修·博维的儿子。”
“博维先生，您有十分钟来阐明您的观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见我是想表达对《印第安人迁移法》有不同的意见，对吗？”
“是的，总统先生。”卡妙站起来，双手捧上两本签名簿，“这是土著人的请愿书，这是美国人的请愿书。这上面都是表明签名者对于将印第安人从他们传统土地上迁走的反对意见的。”

杰克逊冷漠地扫了一眼这两本请愿书，并没有接，“具体是什么，先生？”
卡妙收回请愿书，“十分感谢您的慷慨，总统先生。”他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印第安人世代生活在那片土地上。我们的祖先到来时，他们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千百万年。而且，我们的祖先正是由于他们的帮助才能在美洲生存下来。为此，祖先们曾经承诺，子孙世代友好，互为盟友。”
“孩子，”总统说：“你的认知太过于片面。首先，当年给予印第安人承诺的是英国人，而英国人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为什么要遵守敌人和土著人的约定呢？”
卡妙张了张嘴，但涵养让他忍住了没有打断总统的话。

“就算我们承认当年的承诺，可是那也只是对一个印第安部落，不是对所有人。而且，当时那个部落就背叛了盟约，对白人宣战。二百年来，我们无数同胞都死在土著人手里。这是第二点。再者，我想你也没有好好读读这本草案，这里面已经为印第安人找到一块更好的土地来安置，甚至迁移、安置费用都准备好了。所以，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还有印第安人，究竟为什么反对这部法律？他们为什么非要和充满敌意的人一起挤在密西西比河以东的狭窄地带制造摩擦呢？”
对于他的言论，卡妙气得发抖，但他仍尽可能地维持风度，反问：“总统先生，印第安人在他们祖居的土地上生活了那么多年，这里有他们的信仰和祖先。而美国人不过才存在几十年，既然密西西比河以西是个美好的世外桃源，为什么不把后来的美国人迁到那里去呢？难道是因为缺少迁移、安置费用吗？”
杰克逊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冷冷地看着眼前这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学生。没有说话。
“至于您刚才说的战争和背叛。是这样的，但在这段历史中，白人背叛印第安盟友的情况远远多于印第安人撕毁条约的事件。美国建国前的历史不谈，就是在建国之后，您的前任们不是已经为印第安人划定边界并约定互不侵犯吗？现在您又说，之前的承诺已作废，而要重新为他们划界。如果这次土著人再次妥协了，以后的美国政府会不会再次撕毁承诺，重新立法，把印第安人从他们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的新家里赶出去呢？”

总统调整了一下他的坐姿，“所以，这次，我们才需要一部法律，让白人和印第安人都能安顿下来的法律。法律是不会轻易更改的。”
“难道不是一部对印第安人驱逐屠杀的法律吗？”卡妙小声地说。
“当然不是。印第安人迁移是自愿的，只不过如果他们不迁移，那么我们美国人也没有义务保证他们的安全，我们的义务只是对本国国民。”总统看了一下表，站起来准备送客，“所以，先生，您和您所代表的那些人，是反对这部草案的，是吗？”
“是的。”
杰克逊点点头，“我了解了。不过，孩子，你也应该知道，立法是国会的职责，而我的职责只是保证国会通过的法律能顺利实施而已。”
“但是您能……”
他抬手止住卡妙下面的话，“如果国会能通过，这说明它代表了绝大多数美国公民的意愿，作为美国人的总统，我有什么理由来否决绝大多数美国公民的意志呢？”

杰克逊一个人站在窗边，从窗子里望下去，那个瘦高个子的请愿学生站在马车旁，最后向他所在的窗子望了一眼，然后失望地登上了马车。
杰克逊打开雪茄盒，取出一根叼在嘴上。
一个人走了进来。他身材魁梧，有着大海一样深邃的蓝眼睛，眉头总是不自觉地蹙着，像一个忧郁的国王。
“撒加，”总统先生叫出他的名字，“坐。”他指指卡妙刚才坐过的那个位子，但态度比他面对卡妙时和蔼多了。
叫撒加的男人在他指定的位置上坐下了，举止行为过分地优雅。
杰克逊点燃手上的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才说：“听特里维廉说你要见我。是为了那件事吗？”他指指窗外。
撒加的目光投向他指的方向，但很快又收了回来，“是的。”他承认。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弟弟，”撒加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说：“是我的亲弟弟。”

“弟弟？我还以为你只有一个弟弟。”
“加隆和我是双胞胎，但是卡妙……他小我们很多岁。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
杰克逊拿烟的手翻动着桌子上的资料，“情报上说他在切罗基人的领地长大，是个彻彻底底的印第安人运动者。”
“父母被杀的那个晚上，我们走散了。加隆亲眼看着他落入水中……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尘封多年的伤痕又被撕裂开，想到那一夜撒加·博维心痛到颤抖，不过随即产生的一股愤恨之火又烧尽了心痛，只剩下复仇的欲望。
总统耸耸肩，“看来，他很有可能被土著人救了，之后也很有可能被洗脑了……你找我，是替他给印第安人说情，阻止法案通过吗？”
“不，恰恰相反。”撒加将愤恨掩埋在深蓝色的眼眸之中，“我希望您不要听信那些反对者的鼓噪。只有让这部法案尽快落地，各地才能有保障地铲除那些肮脏的下等生物，文明之光才会最终降临这片美丽的土地。”
杰克逊笑了，“我觉得令弟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
“把他交给我，我会说服他。”撒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