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鸟嘴的收尸人用斧头敲敲封住的木条，等了一会儿，喊了一声：“有人吗？还有人活着吗？”他又等了一会儿。
确定没有人应声后，他举起斧头开始破门。只用了几斧，木条封住的门就被破出一个大洞，收尸人弯腰钻了进去，借着窗缝里透进的一点晨曦向着他熟悉的那张草床走去。突然，一阵疾风从脑后袭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就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米罗搜了搜他的身上，只有那把斧头和一壶水可以用。他给卡妙喂了一点儿水。然后从门洞里钻出去。
那匹瘦弱的老马垂着头在等他的主人，身后马车车厢里传来阵阵恶臭的气息。
米罗屏住呼吸向车厢里瞥了一眼，里面似乎有“尸体”动了动。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用斧头砍断车辕，将老马解放出来，然后把卡妙抱上马，两人骑着这片马沿着大路向市镇的方向驰去。

天色迅速明亮起来。建筑物出现在灰色的地平线上。米罗放慢了速度。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着，他需要向人求救，他需要医生和药物来救治卡妙，但要是这样带卡妙进市镇，一旦被人发现他们会被立即抓走关起来，那么卡妙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脑中快速过了一遍卡妙交待他可能会提供帮助的人，但他并不认识这些人，甚至有些人卡妙也也没有见过。他模糊地记着一个医生，但他不记得那医生住在哪儿。思考良久后，他还是决定先去找艾俄洛斯·索迪。
他把卡妙轻轻地放在一棵大树的树洞里，洞口用毯子和枯草遮挡。
“等我，卡妙，我马上回来。”他暗暗祈祷这里不会有野兽。
米罗骑着那匹老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那个简陋的教堂，可怜的老马快要让他抽断气了。
“啊！”教堂执事看到他就像看到了鬼。

“我找艾俄洛斯·索迪，你听到没有？”他大声对他说。
艾俄洛斯听到了他的声音，自己从后堂跑了出来，“米罗！上帝啊！”他不敢置信地抓住胸前的十字架，“他们说你感染了瘟疫！”
“已经康复了。”米罗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墙角，压低声音说：“可是卡妙感染了，为了救我！”
“他人在哪儿？”
“我不敢带他进亚特兰大，怕被黑衣人们抓住。”
艾俄洛斯理解地点点头，“我来给他找住处……”
“他现在需要医生和药！”
“这个嘛……”艾俄洛斯踟蹰着。
“怎么？”
“有一个医生，乔舒亚·福利特伍德，他那里有药，但他不给印第安人。”
“等等，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生病时卡妙去找过他。”
“……”米罗记起来了，从治安所出来后，自己在迷迷糊糊中好像被卡妙带他去见了一个人。“他在哪儿？”

艾俄洛斯摇摇头悲哀地看着他，“米罗，他不见印第安人！”
“地址！”他大吼医生，仿佛没有听到艾俄洛斯的话。
艾俄洛斯摇摇头，无奈地写下一个地址，“卡妙在哪里？我先带他去个安身之地。”
米罗接纸条的手颤抖了一下，“安身之地？”他看向艾俄洛斯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警觉。
“是一位教友的旧宅。他的家人们死于瘟疫，他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并把它捐给教会当做不愿去隔离所的印第安病人们的安身之所。你放心，现在那里没有病人，也早已打扫干净。”他又在那张纸条的背面写下另一个地址，“不管能不能拿到药，你都来这里找我们。”
“那你……”
“不用担心我，我也是康复者。”艾俄洛斯苦笑了一下，“九死一生。”
“……”米罗之前从未听他说过，但看着他消瘦的容颜，自己本应该想到的。

“米罗？”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就像一只冷酷的山鹰，“你活下来了。”他平静地叙述，没有丝毫惊讶。
“福利特伍德先生？多亏了您的药，我活下来了。”
“那你回来干什么？”
“卡妙……”
“卡妙·博维？”
“对。他感染了，求您救救他。”
医生冷冷一笑，“从他跟你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个结局。现在你只能去祈求上帝。”
“上帝没有药，但是您有。”
“药？这是珍贵的东西，就像生命是平等的，每个病人的配额也是相同的。但是，先生，他把他那份领走了。”
“那我那份儿呢？”
“您？抱歉，您那份不从我这儿领。你们叫什么来着？哦，巫医？对，您得去找他。”

米罗咬牙忍住滔天的怒火，“要怎样您才会救他？”
“抱歉，我无能为力。”
“只要能救他，让我干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要您的性命都行？”医生嘲笑他。
“一言为定！”
“呃……”医生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我要您的性命有什么用？”
“那么请看在博维先生的份儿上！他曾经帮过您，医生！”的确，正是当年老博维的推荐才使得他在亚特兰大站稳脚跟。
福利特伍德长出一口气，他转身走进那扇黑门，过了几分钟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小玻璃瓶，那里面只有几滴墨绿色的液体。“拿去。”他把小瓶子扔给米罗。“听着，以后你和博维家的人，无论是生还是死，都不要再来找我。听清楚了吗？”

本章涉及史实：
欧洲殖民者大量涌入美洲，带来了美洲原住民从未接触过的各类传染病，导致了大量原住民的死亡，有些部落因此消失。这些传染病包括天花、麻疹、鼠疫、霍乱、伤寒、流感、梅毒、猩红热、百日咳等等，杀死了当时大约90%的土著人口。

第七章 白色婚礼
米罗和卡妙回到学校时，长达一个月的圣诞——元旦假期已经开始了。他们错过了第一个学期的考试，差点儿被学校退学。还是德林克沃特教授为他们求情，说他们在亚特兰大时不幸感染传染病，因为怕传染给同学们才一直不敢回来的。德林克沃特教授也因为这个过失而受到了学校的惩罚。
他们在学校里补习了十天功课，等到圣诞节时才赶回阿巴拉契亚的家中。
童虎和康斯坦斯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康斯坦斯两鬓斑白，脸上多了几条皱纹。而童虎更甚，他的背更伛偻让他看上去更加瘦小。他的头发全白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双目变得浑浊，里面的光彩已消失殆尽。
面对米罗的询问，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就承认了：早在米罗二人去上学之前他们就接到了艾俄洛斯的信，知道了威尔伯的死讯。但是如果那时候告诉米罗，他一定不会再去读大学。那么，不仅他自己的前途毁了，切罗基人的希望也毁了。

米罗看着面前过早衰老的父母。如果是之前的自己，他一定会怒不可遏。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后，面对独自负重前进的父母，责备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思绪却飘回亚特兰大的那个校园。无数感染瘟疫的印第安人得不到医治，悲惨地呼号着死去。墙上用血红的墨水记下他们的名字，好让时间不会很快地将他们忘却……
“米罗，”童虎坐在他身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我们家只剩下你一个孩子，你要为切罗基人找到一条生的出路。让以后的孩子们，不要像你的弟弟妹妹们那样死去，更不要让我们的族人像肖尼人一样被白人肆意屠杀。”
米罗抬起头，看着他的父亲。第一次，他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下面被埋藏了几十年对白人刻骨铭心的恨意。

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艾俄洛斯·索迪回来了。他带回了遇难者的名单和生还者的消息。那所学校因为死去的孩子过多而被废弃，大约有两成的孩子成功活了下来。他们去了更远的马萨诸塞州的寄宿学校。艾俄洛斯最终也没能将孩子们的尸骨带回来，但他联合亚特兰大开明的白人一起向政府抗议，最终政府同意他们自己募捐，将那片墓园重建，重新消毒并安葬孩子们的遗骨。在墓园的大门上，刻着他们所能找到的遇难孩子们的名字，而这些，只是所有孩子们很小的一部分。
艾俄洛斯·索迪没有提到的是，他因此而上了美国政府的黑名单，将限制在印第安保留地上不得外出，否则将被立即拘捕。
“爸爸，我最终还是辜负了您的期望。”他对奎恩说。
奎恩没有说话，他只是用力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不，哥哥，你是我们家的大英雄！”
父子俩转过身，看到夕阳下的艾奥里亚·索迪那张坚毅的脸，少年熠熠的目光中满是崇拜的烈焰。

魔玲在每一张写着遇难者名字的纸上压上一朵她自制的干花，然后在夜里将这些信放到孩子父母的门前。听到敲门声的父母走出门，捡起写着他们宝贝名字的那张纸片。没有人嚎啕大哭，也没有人歇斯底里。那天，安静得就像永夜一样。
第三天，太阳也没有出来。天空阴着脸，雪片一片片飘下来。那个冬天的雪，一直下，一直下……

等米罗和卡妙返回学校的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春天，已经降临在美国南部的原野上。这里的风温暖湿润，草根树枝上都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年轻的身体蠢蠢欲动，思维也跟着重新活跃起来。
终于勉强通过补考的两人邀请他们的朋友们小聚一下，以庆祝来之不易的及格。
就是在这次聚会上，一个人给他们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那个人是沙加·吉勒特，来自北卡罗莱纳州，是一名议员的儿子，也是神学院的学生。他比奥路菲·钱伯斯还小两岁，却是他同班同学。他是一名标准的天才，也符合人们对于天才的一切想象。他长相俊美、冷漠、出尘脱俗，举止优雅不似人间的生灵，更要命的是他学识渊博，据说神学院的老师都怕上他的课，因为在神学教义上没有人能辩得过他。更夸张的是，不少基督教徒千里迢迢来向他请教教义，据说这让教会很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本来，这么一个人是不近凡人的，但奥路菲却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奥路菲显然是想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好朋友们的，他觉得沙加应该会对米罗、卡妙这样的人感兴趣。

沙加礼貌地和米罗握了下手。
米罗觉得他的手指像冰块一样凉。
他又对卡妙微微一笑，显然他对卡妙很有好感。而卡妙，对于这位传说的人物钦慕不已，露出了小迷弟一样热烈的神情。
这让米罗非常不爽。他一把拉开卡妙，找了个离沙加最远的位子让他坐下。
“米罗·切罗基先生，”沙加开口，他的嗓音像一潭湖水一样清澈，“肖尼人和英国人的联军在北部刚刚被美国军队击败，这件事你怎么看？”
挑衅？米罗危险地眯起眼睛，仰头迎着对方的目光，“若不是英国人怕死逃逸，获胜的一定是岩羊史昂。”
沙加微微颔首，“美国人可以失败，英国人也可以，他们都有退路，因此不必以命相博，但肖尼人没有。”
“在我看来，这正是他们的优势，正因为他们没有退路，才会拼死一战。”
“蝼蚁的意志再强，也不是大象的对手，更何况蝼蚁之间还在互相残杀……”
“你说谁是蝼蚁？”米罗怒不可遏。
“米罗！”奥路菲和卡妙同时拦在他俩之间。

“我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沙加淡然地说。
“呃，你们不要吵了。”一直没有加入他们争吵的尤莉迪丝·凯斯插了进来，“我和奥路菲有消息要宣布。”
其他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
“尤莉迪丝……”奥路菲看着她的目光有些犹豫。
“奥路菲，”她握住爱人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他，“既然已经决定了，就早点儿宣布吧！而且，他们都不是外人。”
沙加皱起眉头。
奥路菲点点头，然后环顾众人，脸上带着含蓄的笑意，“尤莉迪丝已经答应我的求婚了，凯斯教授也同意了！”随着这句话，他目光中幸福的光芒被点燃了。
片刻的沉默后，卡妙和另外两名同学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旁边用餐的几名白人纷纷投来不悦的神情，另外一桌上的一个年轻人已按捺不住站起来，但被他同桌的人拉了回去。
卡妙注意到了其他人的不悦，示意他的伙伴人小声点儿。
尤莉迪丝调皮地吐吐舌头，幸福地挽住奥路菲的胳膊靠着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