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佳满绣，答应
　　十六年秋，宴会
　　宫中的节宴历来盛大，不过再好的节，过多了也难免乏味。可乏味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只有享受过快乐的人，才能体会一把快乐之后的空虚。满绣显然不属于这一类人：她是守着残羹冷炙过日子的，这节日也不是为她而开的。因此，她难得地盛装，誓要与桂花同色、与月亮同辉。不一会儿，身侧有人落座，随着裙裾摆动，那风也刮动了烛焰——陶萍萍的脸庞从她的眼睛中一闪而过。这一瞬，满绣的虹膜是被烛影摇红浸透了的，可下一秒又满噙着粉盈盈、暖融融的笑意。
　　她侧过脸，赞美不似作假，只不过是把随之而生的酸羡给去了八九分：“这衣裳衬得你像画儿上的仙女下凡。陶……”苦恼地皱了下眉：“该怎么称呼好呢，可以叫你妹妹吗？”

　 【载常】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应时令来说，中秋前后食蟹最好。深宫之中，少见活物，这十几篓活蟹，还是南方送来的，也算精心将养着，恰当之时，呈给皇帝。
青背、黄毛、金爪、白肚，紫苏铺底、醉蟹蒸熟，佐以暖酒。蟹膏如咸鸭蛋黄，色泽红亮，丰盈油润，半凝、半固，略腥、极鲜。皇帝的饮食，自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侍人见他亲自拿蟹八件，将一只膏蟹细细剖开，蟹黄脂香，蟹肉成丝，铺在饭上，却并未尝一口。以为他不喜食，正试言是否撤下鲜食，另上一桌。
话未启，却见皇帝将那满黄、蟹肉比饭粒还多的莲花小碗，移至侍膳妃嫔面前，接着便回身净手。金盆内浸有桂叶等香物，既是净手，也是祛味。再回身时，只见载常不紧不慢的用丝帕擦手，偶嗅得、一丝桂香。

　　全佳满绣，答应
　　十六年秋，宫道
　　一阵秋风卷着黄叶吹过坤宁之前的宫道，晨省后的新宫嫔们四散而去，而满绣站定在一架藤萝下，尤如藏身雀巢的杜宇，瞳仁辗转间，为自己择定展翅的方向：“佟贵人——”那么这一位便是她所要攀援的凌霄了。满绣自后赶上，与玉绥渐渐并行，半嗔半笑地说着不算抱怨的话，并不掩饰同行的意图：“格格，您的脚步真够快的。”稍迟地舒了口气，挤出几分生涩的紧张：“满宫的人，我一个也不识得。刚刚请安，见了许多贵人常在们，那一个是协领家的，这一个是上三旗的，……却都不如您亲和，真怕应对失度。您能否允我陪着一同回西六宫去呢？”

答应，陶萍萍
（熄了两只白油蜡的东厢房霎时昏伏在了天地之中，陶答应只能就着眼前的昏光，稍稍地聚拢自己频颤的影子。而当她抬眼时，博古架那头已如遁灭，此息之内、此窗之中，只是陶答应一人尔尔。）
（她再撑不住这些了。绵掌用力一撑，逃般地闯出了承乾宫的余晖里。）

贵人，佟佳玉绥
清凌凌、捧出一盏月。她靠着一潭树影，捻起黑白子列局。实在普通的和盘，玉绥轻佻着拨开几粒，叫黑子杀出一副残局。她是自娱，揉着棋子做菩提，也盘算、久之又久地落一子。
轻轻巧巧，袖边一烹茶；逸致闲情，眼角半两笑。只待很细的珠钗声浮到眼下，玉绥隔着帕子撑起脸，“噢……富常在。”

答应，陶萍萍
（事则京兆的月亮尤有吞白皎皎的意味，卷挂在离紫禁城不高不低的天上，叫陶答应很少了些念家思亲的情谊。）
（她没见着万岁爷，就做了米粒大的答应。这让陶答应在承乾宫东厢的窗子下默默地绞起来绢子，不多时，她又摸摸两道细眉、摸摸不算薄的唇、摸摸敷着龙华的颈子……她想，她没那么好看，万岁爷还能喜欢她吗？而抱着这些忐忑的、不能明说的思虑，陶答应还是被嬷嬷赶起来，走出了屋子。）

答应，陶萍萍
（坤宁宫叠冗的黄琉璃瓦总是在清晨孕育出很清脆的光，那些光被收拢在一块，照在影壁之内的天地，不由得让陶答应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眼睛。她来得太早了，几个洒扫的小宫女还怠着些倦意，很快很快，让陶答应不知所措。）奴才陶氏，来给娘娘请安。（陶答应只敢跪在坤宁宫外面的壁砖那，很乖顺地磕了一个头。）

延兴十六年中秋　承乾宫
答应　陶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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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的梨花一树白戚簌簌，已经轮转过几代觉罗家的血脉了。陶答应很静很静地走回承乾宫，走回这个两三根白油蜡烛撑起来的宫殿，飘渺的，就像纸糊起来的玩意儿。她在这里不说话，像她在家的时候一样不说话。而陶答应进宫后的一天，只让那个年青的小太监在菱花隔断的西窗边放了一把椅子，朝着窗、朝着天、也要朝着月亮。陶答应说，我想看看月亮。）
（坐在窗边，她将脸颊凑近月亮，就好像能够隔断油脂燃烧的涩味，而将她的身子、眼睛、鼻子，都送去月亮的深深处。她没有对佟贵人说谎，陶家为她百工造的绣楼看不到月亮，十四年她都看不到月亮……陶萍萍，萍水相逢最得意，而她的名讳，却不过是取在顺驯好听的意思，惟此而已。）
（她们这些女子，已在不经意时被烙印了前明萧索的余晖与满清锋刃的爪牙。汉人更迭悲怆，将扭曲的礼教从脐带哺育给这些稚幼的女孩，又妄图在新兴的朝权中收获狂热的愤爱。男人们在大清入关的途中剃掉头发、垂辫投降，却降得太快、降得不诚，蹀躞着余晖落寞，尔将它们以礼馈赠给她们。）
瓶儿，月亮原来这么圆……（陶答应在西窗合上的最后时刻，一双手缓缓叠在一起，轻轻说道）它比我心里想的，还要圆。

答应，陶萍萍
（澄瑞亭抱厦边上遥遥坠了只月亮。陶答应为着中秋这夜，谨慎地在耳朵软肉上挂了两颗白玉的小珠子，而她却不敢在身上穿红惹绿的造次，抿着嘴，软成小小窄窄一个影子，默然地走在墙根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