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我仍然沉浸在乔尼的音乐里,因此这样说很容易。一旦冷静下来……为什么我做不到他那样,为什么我不能用头撞墙?在开口说话之前我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我反复推敲,处心积虑地保护自己,但这一切不过是愚蠢的诡辩。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人在祈祷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跪下来。变换姿势象征着变换声音,象征着变换即将说出的话和已经说出口的话。一旦窥探到了这种变换,那些一秒钟之前我还认为是很随意的东西立刻充满了深刻的含义,一切都被非同寻常地简化了,同时又变得更深邃。
马塞尔和阿特都没有意识到,昨天乔尼在录音棚脱鞋并不是因为他疯了。那一刻他需要用皮肤触碰大地,来证明他的音乐是对现实的肯定而不是逃避。我在乔尼身上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从不逃避。他吸毒不像大多数瘾君子那样是为了逃避现实,他吹萨克斯风也不是为了躲在音乐的壕沟里,他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天又一天,也不是为了躲避无法承受的压力。他的风格,那种配得上各种新颖名称却无须这些虚饰的最纯真的风格,证明了他的艺术不是一件替代品或者完结篇。乔尼十年前就抛弃了大众流行的“热辣爵士”,因为这种激烈色情的语言对他来说太过被动。
在他身上,渴望超越了快感、埋葬了快感,因为渴望督促他前进、寻觅,提前终结了他轻轻松松就投入传统爵士乐怀抱的可能性。所以我觉得乔尼不会钟爱蓝调,蓝调里的受虐和怀旧倾向……但我已经在书里写过了上述种种,揭示了乔尼如何拒绝暂时的满足感,从而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风格,并且正在和其他音乐家一起将它发挥到极致。这种风格的爵士乐摒弃了廉价的色情和所有瓦格纳式的浪漫,因此能够置身于一种无牵无挂的境界,让音乐获得绝对的自由,就像是绘画摆脱了一切具象功能,重获自由,成为绘画本身。
这种爵士乐既不便于调情也不便于怀旧,我很乐意称它为形而上的音乐。乔尼驾驭着这种风格,凭借它来探索自我,来向他永远把握不住的现实宣战。在他的风格里我看到了极端的自相矛盾,以及咄咄逼人的活力。它永不满足,像一根马刺不断鞭策,又像一种永不停息的营造,它的快感不在于攀到巅峰,而在于不停地探索,在于它拥有的那些能够抛弃所有人为因素却又充满人性的特质。当乔尼像今晚一样迷失在源源不断的音乐创造之中时,我清楚地知道他并没有逃避任何东西。赴约永远不可能是逃避,即使我们总是改变约会的地点;至于留在身后以及有可能留在身后的那些东西,乔尼对它们视而不见,要么就傲慢地蔑视它们。
乔尼不像我们,他并不在抽象概念的世界里游移,所以他的音乐,我今天晚上听到的无与伦比的音乐,丝毫不抽象。但只有他才能讲述自己在演奏的时候收获了什么画面,他很有可能已经抵达了另一边,迷失在一场新的猜想之中。他的征服就像是一场梦,当听众的掌声把他带回现实,便是通向遗忘的梦醒时分,在这一边是一分半钟的时间里,他在遥远的那一边度过了一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