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紫珊
唐人总部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大厅里有个巨大的雷灵珠，珠子后面是大量写雷剧的编辑，可以随时练习。当二流编辑的人，傍午傍晚放了学，每每花四块美元，写一篇雷剧，------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篇要涨到十美元，------靠雷灵珠旁站着，慢慢的写了休息；倘肯多花一美元，便可以买一张雷灵符（在梦幻仙剑中，雷灵符可减少30%雷系攻击），或者避雷针，当抗雷物品，如果出到十几美元，那就能学一个技能（如雷动九天），但这些编辑，多是怕被雷着，大抵没有几根避雷针。只有免疫雷电的，才坐在雷灵珠旁，写点雷剧，慢慢修炼抗雷能力。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上海的唐人总部里当伙计，K姐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抗雷编辑，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惧雷人士，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雷灵符从背包里拿出，看过雷灵符是不是被掉包，又亲看将雷灵符贴在身上抗雷，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换成水灵符（效果同上）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K姐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李导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拿雷灵符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K姐是一副凶脸孔，编辑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邓紫珊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邓紫珊是会写雷剧而厚脸皮的唯一的人。她身材很矮小；紫红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雷电；一部乱蓬蓬的紫色的头发。穿的虽然是紫衣长辫（参考紫杉大神吧），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她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我乃紫珊大神，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邓，别人便从雷灵珠上的“老电母邓紫珊”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她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邓紫珊。邓紫珊一到店，所有写雷剧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邓紫珊，你脸上又添上新雷电了！”她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张雷灵符，写一篇雷剧。”便排出九个美元。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写了的雷剧了！”邓紫珊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写了唐人的雷剧胡歌奇虾传，让那帮仙剑迷追上，结果被打的半死！”邓紫珊便涨红了脸，脸上的小雷电条条绽出，争辩道，“窃剧本不能算偷……窃剧本！……写雷剧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雷剧万岁，什么“K姐救我”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邓紫珊写了一半雷剧，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邓紫珊，你当真会写剧本么？”邓紫珊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被那帮仙剑迷打得半死呢？”邓紫珊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李导救命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K姐是决不责备的。而且K姐见了邓紫珊，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邓紫珊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老子说话。有一回对老子说道，“你看过仙剑奇侠传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看过仙剧，……我便考你一考。仙剧3中，哪段最雷？”我想，写剧本都被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邓紫珊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剧情将来进唐人总部时。将来做BOSS的时候，看剧本要用。”我暗想我和K姐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K姐也从不看雷剧；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李逍遥穿越用玉佩救景天？”邓紫珊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这精彩的剧情是谁写的，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邓紫珊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在意，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邓紫珊。他便给他们一人一集仙剧1。孩子看完仙剧1，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仙剧3。邓紫珊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片罩住，弯腰下去说道，“快没了，我已经快没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碟片，自己摇头说，“不雷不雷！雷乎哉？不雷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邓紫珊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她，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K姐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邓紫珊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美元呢！”我才也觉得她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写雷剧的人说道，“她怎么会来？……她被重楼打瘫了身子。”K姐说，“哦！”“她总仍旧是写雷剧。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让魔界的楼哥看见了。楼哥看见自己的形象被侮辱，岂能饶她？”“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吃了烈焰燃雷，后来吃了心波，吃了大半夜，瘫痪了都不错了。”“后来呢？”“后来瘫痪了了。”“瘫痪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K姐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签她的演员。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编剧，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张雷灵符。”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邓紫珊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在轮椅上。她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支着两腿，见了我，又说道，“来一张雷灵符。”K姐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邓紫珊么？你还欠十九个美元呢！”邓紫珊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雷灵符要好。”K姐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写雷剧了！”但她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写，怎么会打瘫痪？邓紫珊低声说道，“从珊界跌下来，跌，跌……”她的眼色，很像恳求K姐，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K姐都笑了。我拿了雷灵符了酒，拿出去，放在门槛上。她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美元，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血，原来她被打得这样惨。不一会，她贴上雷灵符，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轮椅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邓紫珊。到了年关，K姐取下雷灵珠说，“邓紫珊还欠十九个美元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邓紫珊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她。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邓紫珊的确死了。
写于2010年8月4日9时45分
谨此祝唐人编剧邓紫珊，导演李国立，BOSS蔡艺侬早日飞升，以免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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