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柬之
科举文士策略性冒认张华后代的模式并非适用于所有存在谱系嫁接嫌疑的张姓寒门家族。这里要谈到另一位张姓寒门宰相张柬之。这个在神龙革命中推翻武则天政权的主要功臣来自中下层官僚世家,父亲是益州府功曹参军,祖父仅为隋朝县令。张柬之和稍后涌现的张嘉贞、张说、张九龄等后辈一样,都是靠科举上位的寒门子弟。张柬之家族没有采用冒认的策略,却在《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被误认为张华之后。若不假思索地阅读张柬之家族历代墓志上的表述,我们可能会误以为其与张华的血统联系是该家族成员历代“层累”构建谱系所致。但更深入地分析表明,这种联系可能只是欧阳修在撰写《世表》时的一记“乌龙”。《世表》认为张柬之是张华的后代,而这个谱系的关键衔接是张弘策。张弘策在正史中被明确记载为张华后代,且世系清晰,并没有与史实相矛盾之处。而且张弘策家族在梁初也被时人认为是张华的直系后代。(梁武帝:“张壮武云‘后八叶有逮吾者’,其此子乎。”)那么如果张柬之与张弘策的血统关系为真,则张柬之与张华的血缘联系也就有相当高的可信度。《世表》对张柬之父祖的记载与该家族出土墓志描述基本一致,而按照《世表》的说法,张柬之祖父与张弘策之间只隔了一层曾祖父“紑,后周宣纳上士,隋巴州录事参军。”这里问题有二。首先,《梁书》、《南史》等成文更早且更权威可靠的史料以及《资治通鉴》这种依赖成文更早的史料的史学作品并没有记载张弘策有名为“张紑”的儿子。当然,这里不排除有史书遗漏的可能,也许“张紑”没有鲜活事迹值得留名于正史文献。但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即张弘策在公元502年就去世了,而这个名叫“张紑”的儿子,根据《世表》的说法,至少在公元581年(隋)还在做官,甚至终官于蜀地巴州。假使“张紑”在张弘策47岁去世的那年才出生,那么他也活了80个年头。80岁依然在巴州任参军并非概率为零,毕竟张柬之自己在81岁时还位极人臣。但在中古社会连续出现两代高寿老人确实很罕见。更何况从隋朝的出土墓志可看出,张弘策有很多直系后代的自然死亡年龄并没有太过离谱。曾孙女张贵男在公元605年去世,享年56岁;孙子张盈在601年去世,享年58岁;孙女张娥英在612年去世,享年64岁;孙子张軻在614年去世,享年68岁。《世表》的记载虽有不寻常之处,但探究此事还有赖多方出土的张柬之家族墓志。目前出土的相关墓志共11方之多,历经数代。若初观墓志,读者也许会感到明显的“层累”建构之痕迹。张柬之的兄弟庆之、景之和敬之三人的墓志均由张柬之本人于周天授三年(公元692年)撰写。张柬之还参与了父亲墓志的撰写,虽落笔时间不明,但考虑到墓志言及在唐末周初父母均已入土,最终成文时间应该不会在7世纪之后。这四方墓志都可视为张柬之这代族人在8世纪之前书写家世的一手文本。在这个文本里,我们并没有看到任何对张弘策(以及张华)的提及,虽然墓志声称郡望为“范阳方城”。直到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墓志文本里才出现了看似是声称自己为张弘策后代的表述。这一年下葬的三方墓志的主人分别是张柬之儿子张漪和孙子张軫、张点。文本中都出现了一个南北朝时代名为“策”的祖先。而另一个提及先祖“策”的文本是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成文的张柬之曾孙张曛墓志,志文表明张“策”的儿子是“周宣纳上士,隋巴州录事参军”,与《世表》说法相吻合(虽然墓志里这个儿子名“玠”而非《世表》中的“紑”)。现代学者也认为家族墓志中出现的“策”就是张弘策。(郭锋《唐代士族个案研究:以吴郡、清河、范阳、敦煌张氏为中心》)但若真的把志文中的“策”当做张弘策,就会有多个指向层累伪冒家世的“证据”。如前文所说,张柬之是张弘策后代的说法在8世纪前并不存在,张柬之亲手书写家世的三个作品也都没有此说法。该说法是在733年才出现的,并在9世纪初更加深化。而更明显的证据则是该说法有两处与基本史实不符。首先,张弘策本人明明是在公元502年坚守卫尉府时被作乱的南齐余党杀害,这是南朝政治史上的大事件,而8世纪和9世纪的墓志文本却都说张(弘)“策”加入了公元535年才建立的西魏政权。这个历史错误非常离谱。其次,多方墓志提到张(弘)“策”的祖先是一个从北方迁徙至南方政权的名叫张“贞”的人,但这也与成文更早且更权威可靠的《梁书》、《晋书》等正史记载不符。张弘策的南迁祖先是张华的孙子张舆,而非张“贞”,《梁书》在这方面的记载洽可以与《晋书》张华本传对后代存活情况的记载相对照。另外,如上文所述,隋朝时期有一些可以确定为张弘策后人的墓志下葬,而这些成文更早的墓志则根本没有提到张“贞”这个人。种种与事实和逻辑不符的现象使得“张柬之为张弘策后代”的说法难以成立。然而,在推翻这个说法后,我们真的能确定张柬之后人是在主动“伪冒”家世,主动造假以便认祖张华么?这似乎也说不通。首先,随着张说、张九龄等科举文士在政治和文化意义上的双重成功,张华确实成为了盛唐时期的顶级IP。但按照此逻辑,张柬之孙辈们在把世系嫁接到张华的直系后代张弘策一脉后,应当在同一方墓志里借机猛提张华才对,但声称张(弘)“策”为祖先的文本里都没有在描述家世部分对张华进行任何提及。如此费力“挂靠”在张弘策之后,却丝毫不提真正的大IP张华,难道张柬之后人真的那么笃信古代读者们的思维跳跃能力和历史知识水平?其次,即使退一步讲,张柬之后人并没有那么在乎张华,他们只是想冒认一个历史名宦为祖先,那么作为梁武帝开国元勋且官拜卫尉卿、散骑常侍等显赫职位的张弘策确实不失为一种选择。但张家墓志对张(弘)“策”的官职表述却又完全不是这个路数。目前所见的最详细表述是“梁岳阳王谘议参军”,来自张柬之曾孙于元和八年(813年)下葬的墓志。梁岳阳王是萧詧。皇子谘议参军这类职位只是中层官职。非但张弘策本人从未担任过梁岳阳王的谘议参军(这也是“张柬之为张弘策后代”之说法无法成立的另一原因),即便他担任过这个职务,为何张柬之后人不把他更高的卫尉卿、散骑常侍写进墓志,而反而留下一个中层职务?这既不符合墓志的文体也不符合造假的动机。可能读者看到这里会不禁发问:张柬之后人到底是从哪里拿到这么一个让公元502年殉职的张弘策担任公元531年之后才授封岳阳王的萧詧之部下的“秘本”?张柬之后人又是因为什么非要选一个中层官僚当假祖宗?既然“张柬之为张弘策后代”这种说法有太多漏洞,但主动造假之说又不合常理,另一种更有可能的情况浮出水面:张柬之后人并没有造假,他们的祖先确实叫“张策”,而非张弘策。要知道唐代的避讳制度并没有严苛到在盛唐和中晚唐都不能用高宗太子李弘的“弘”字的地步,毕竟上文的张“弘”靖就没有改过自己的名字。若张柬之后代真想造假,大可直接用“弘策”二字,而不是在所有提及这位祖先的墓志里都只提“策”不提“弘”。同时,8、9世纪提及张策的四方墓志有着非常一致的表述。开元二十一年的张漪墓志称张策从“后梁宣帝入西魏”,这与元和八年的张曛墓志“梁岳阳王谘议参军”完全吻合,因为梁岳阳王正是后来的西魏傀儡政权(后梁)国主宣帝。开元二十一年的另外两方墓志分别写道“随梁北归”和“去西魏自南齐”。后者虽然犯了齐梁混淆的错误,但这四方墓志总体来看所言皆是张策在萧氏政权任职并最终随该政权归入北朝一事。萧詧向西魏称藩并彻底成为傀儡政权之主的时期大概比张弘策去世晚将近两代人,那么如果“张策”活跃于此时,他的儿子到隋朝开国时应该在40-60岁左右,不需要完成像《世表》中误记那样“80岁还要在隋朝蜀地做官”这一挑战人口学原则的任务。在排除了张弘策后代和主动造假两种可能后,张柬之后人真实记载祖先的可能性就非常高了。这样一来墓志中那个从北方南迁的“张贞”的存在也与《梁书》对张华-张舆-张弘策一系的记载没有冲突,因为从张贞到张策再到张柬之,这一支本来就和张弘策一系毫无关系。而张柬之家族墓志所称的“范阳方城人”可能只意味着他们最初也是来自范阳的张姓家族,他们的远祖张贞与张华应该没有很近的血缘关系,毕竟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攀附张华。在这批墓志之后,我们再一次看到详细记载张柬之家世的文本便是欧阳修所编的《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了。把张策和张弘策混淆也许只是欧阳修的原创错误。但这记“乌龙”可能也反映了9世纪以来的政治及文化发展。或许是这些发展让张柬之一系逐渐被认为是张弘策的后代。或者是这些发展让张柬之的后人们自己更愿意把祖先往张华方向靠拢,若真如此,那么利用张弘策是张华真实后代这一得天独厚的“资源”,把张(弘)策与张策混淆则是物美价廉的策略。随着中晚唐时期科举的重要性进一步提升,以及唐廷在藩镇时代对刻画自身合法性和神圣性的极度重视,统治者对文学才能的渴求愈发强烈。另一方面,科举擢第-翰林学士-宰相的升官途径也愈发制度化、清晰化。与此同时,带有南北朝色彩的职官清浊分野似乎在9世纪有死灰复燃之势,而中央文官在这个潮流下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士人们追求清显的首选。与这些制度发展互为表里的则是以翰林学士为内核的词臣群体在掌握政治“笔杆子”后对彼此及属于广义清流序列的科举文士的吹捧,旨在进一步巩固这些符合自身政治利益的文化趋势。(见陆扬《清流文化与唐帝国》)科举功名的政治和文化价值也因此达到空前高峰,甚至演变为一种足以替代且超越门第以证明自身精英属性的“资质”。在词科文化的霸权支配下,文治形象鲜明的前史名宦在寒门冒认郡姓的“市场”上只会更加炙手可热。前文提及的张皇后家族在8世纪中期放弃范阳郡望后又在9世纪将其重新拾起,而“著博物于晋朝”的张华当然也在这次建构工程中跃然纸上。(《唐故检校少府少监驸马都尉赠卫尉卿范阳张府君墓志铭》)若张柬之后人亦受此气候影响则不足为奇。张华出身寒门却“伏膺典坟,俯拾青紫”的奇迹在九品中正制日趋完善的东晋南朝变得更加难以复制。但他长长的背影却随着科举在唐代的制度化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门非世胄,位以艺升”在唐代早已是稀松平常之事,杨收、曹确、毕諴、刘邺、刘瞻、归登、归融、归仁晦、舒元舆、卢肇、王起等凭科举上位的新贵更是在9世纪如雨后春笋般到来。魏晋南朝不属于张华,但盛唐以降却是张说们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