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波斯文《五族谱》“蒙古世系”部分保留了大量黄金家族成员的世系、婚姻信息。本文利用《五族谱》“窝阔台合罕诸子世系”图谱，梳理窝阔台家族诸公主的婚姻信息，发现即使是大汗的直系后代，也要依据实际地位选择婚配对象。姻亲关系受到地缘因素的影响，是否有适龄公主的客观条件也制约着姻亲的缔结。传统姻亲部族并非黄金家族成员获得权力的绝对助力，大部分情况下只能成为后者挑选配偶的适宜范围。

　　统治者家族的婚姻关系是政治史研究中的传统议题。与统治者结成姻亲的家族，对王朝政治权力的继承与分配、政权核心结构的组成与变化具有重要影响。不同于前代王朝有意识地限制“外戚干政”[2]，在蒙元时代，尤其是大蒙古国时期，与黄金家族结成姻亲的部族（家族）成员，反而常有军事方面的实际权力。同时，由于大蒙古国辖境广大，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地方势力也逐渐成为统治者的联姻对象，这使黄金家族的姻亲关系又呈现出多文化人群交流的面貌。学界对黄金家族的姻亲关系已有不少探讨，[3]本文将聚焦于大蒙古国第二任大汗窝阔台的家族，重点梳理该系诸公主的婚配情况。
　　波斯文《五族谱》（Shuʻab-i Panjgāna）是蒙古统治时期编纂的、记录当时世界诸民族君主的谱系材料。[4]《五族谱》“蒙古世系”部分记述颇详，对研究蒙古时代黄金家族成员身份、世系及婚姻情况，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在“窝阔台合罕诸子世系”图谱中，记录了窝阔台汗诸子的子女情况。[5]在女性成员的名字旁边，一般还注有她们所嫁驸马之名及其出身部族。将《五族谱》中的信息和《史集》《元史·诸公主表》及碑传材料等进行比对，能够有效补充对窝阔台家族姻亲关系的已有认知。

　　　　　　　　　　　　一　《五族谱》所见窝阔台系公主姻亲
　　下文将根据《五族谱》“窝阔台合罕诸子世系”图谱的排序，结合相关史料，分别梳理窝阔台七子的女性后代婚嫁情况。

　　1.贵由系
　　A《元史》和《史集》所见贵由三女：
　　①叶里迷失，嫁汪古部君不花，封号赵国大长公主。
　　按，见《元史·诸公主表》：“赵国大长公主叶里迷失，定宗女，适孛要合子赵忠襄王君不花”[6]。同书《阿剌兀思剔吉忽里传》：“君不花，尚定宗长女叶里迷失公主”[7]。周清澍指出，叶里迷失的封号可能是其孙阿鲁秃继任赵王后追谥的。[8]
　　②巴巴哈儿，嫁畏兀儿亦都护火赤哈儿的斤。
　　按，《元史·诸公主表》高昌公主位：“巴巴哈儿公主，定宗女，适巴而述阿而忒的斤曾孙亦都护火赤哈儿的斤”[9]；同书《巴而朮阿而忒的斤传》：“（火州之乱）其后入朝，帝嘉其功，赐以重赏，妻以公主曰巴巴哈儿，定宗之女也”[10]。其事又见于《亦都护高昌王世勋碑》。
　　③某女，嫁斡亦剌部腾吉思驸马，其女为阿鲁浑汗长后忽都鲁哈敦。
　　按，《史集·部族志》记“贵由汗曾把一个女儿嫁给”腾吉思驸马。[11]由此之故，在蒙哥即位风波中，腾吉思驸马也受到牵连。二人的女儿为阿鲁浑汗的长后忽都鲁哈敦。

　　B《五族谱》所见贵由之重孙、忽察之孙要束木两女：[12]
　　①也灭干，她嫁给了斡亦剌部的兀思·帖木儿，他是出班的兄弟。
　　按，疑此“出班”即《史集·部族志》中脱劣勒赤驸马长子不花帖木儿之子，汉译本作“术撚”[13]。《五族谱》中的“出班”写形作（Jūbān）。《史集·部族志》苏联集校本“术撚”在正文中的写形为，注文中还提到诸抄本的四种写形：及；[14]可见该名波斯文写形的关键差别即在于音节之后的第一个字母。集校本正文的写形，与《史集》诸抄本中成书较早的议会图书馆本相同，议会本在第三个字母的上方，专门标出代表短元音a的标志，[15]故该名应读作Jūnan。集校本注文中的第一种写形，则来自《史集》另一种较早抄本——伊斯坦布尔本，是后的第一个字母丢失了识点。按照对《史集》诸种抄本的系统划分，查对与伊斯坦布尔本属于同一系统的塔什干本，该词写形亦丢失识点，作。[16]

　　学界以往认为，《史集》议会图书馆本与伊斯坦布尔本有版本继承关系，据此伊本写形中丢失识点的字母似可修订为（n）。不过，近来张晓慧撰文指出，《史集》议会图书馆本与伊斯坦布尔本皆为拉施特在编纂《史集》的过程中誊出，二者具有“同源异流”的文献关系。[17]也就是说，此处亦无法以议会本的写形推定伊本丢失识点的字母。再考虑到诸本写形各不相同，很可能“术撚”一名在《史集·部族志》定稿之前，就已出现异写形式。则从波斯文字母的写形规则来看，伊本中缺失识点的字母，有可能是字母。而如果伊本的正确写形为（Jūban），与《五族谱》之“出班”即可勘同。[18]
　　这一猜测还有另一旁证。下文提到，同出于贵由系的禾忽之女忽秃台公主也嫁给了斡亦剌部不花帖木儿之子。既然不花帖木儿家族与贵由系存在姻亲关系，按照黄金家族的婚姻习惯，上述也灭干公主也有可能嫁入该家族。

　　②佚名，她嫁给了逊都思部的花剌子迷驸马，他是大异密及abāsāq。
　　按，据《五族谱》读书班讨论意见，此（abāsāq）疑应作（bāyāsāq），即“掌扎撒者”[19]。或此人为部族断事官。

　　C《五族谱》所见贵由幼子禾忽之女五人，第四女喃忽里、第五女卜罕忽里未载婚配情况。
　　①亦怜真，她嫁给汪古地区的君主乞不花的儿子囊家台。
　　按，此即《元史·诸公主表》：“赵国大长公主亦怜真，适君不花子赵忠烈王囊家台”[20]。周清澍提到此事不见于汪古家族碑传资料，“故不知亦怜真是谁的女儿”[21]。现据《五族谱》可以确认，亦怜真公主即贵由汗幼子禾忽之女。
　　②浑答里，她嫁给出自斡亦剌部的逊忽合。
　　按，逊忽合的身份不明。
　　③忽秃台，她嫁给了出自斡亦剌部的不花帖木儿之子伯颜。
　　按，伯颜之名不见于《史集》。如前述对“出班”身份推测不误，也灭干公主所嫁的兀思·帖木儿亦为不花帖木儿之子。他与伯颜之名都不见于《史集》，或此二人皆为不花帖木儿庶子。

　　2.阔端系
　　《五族谱》未载该系公主信息。
　　A藏文史料所见阔端之女、孙女各一人：
　　①墨卡顿，嫁帝师八思巴之弟恰那多吉。[22]
　　②贝丹，嫁帝师八思巴之侄达玛巴拉。[23]
　　按，墨卡顿公主为阔端之女。据《汉藏史集》，恰那多吉生于太宗十一年（1239），六岁时前往凉州。阔端令其穿蒙古服，“并把公主墨卡顿嫁给他”[24]。这说明恰那多吉应在阔端斡耳朵生活过一段时间。贝丹公主为阔端之子只必帖木儿之女，所嫁的达玛巴拉是恰那多吉与夏鲁万户之女玛久坎卓本之子。[25]从恰那多吉的婚娶情况来看，白兰王也通过与黄金家族、地方显贵的姻亲关系，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

　　C《陕西通志》所见汪良臣长子汪惟勤尚公主，疑此公主出自阔端系。
　　按，嘉靖《陕西通志》卷二九《乡贤》载：“汪惟勤，巩昌人。推德宣力定远功臣光禄大夫大司徒，追封梁国公，谥忠宣，尚阿德茶公主。”[29]《汪懋昌墓志》亦记汪懋昌之父汪惟勤为“驸马……赠推德宣恩定远功臣……追封梁国公，谥忠宣”，[30]有“驸马”之称，可证他确实曾尚公主。前贤已关注到此方《墓志》，认为其中所记汪懋昌生母、梁国夫人师氏或即阿德茶公主。[31]胡小鹏提到在《漳县志》中记述当地汪氏成员陵墓时，列有“公主师氏墓”，[32]说明师氏应有公主身份。不过，师氏与阿德茶之名区别较大，二者能否勘同，尚且存疑。
　　另外，《墓志》还记汪惟勤之父汪良臣为“驸马、赠推诚保德宣力功臣、仪同三司、陕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柱国，封梁国公，谥忠惠”。[33]《汪惟简圹志》中也提到其父汪良臣“驸马［阙文］陕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柱国”，[34]知汪良臣亦曾迎娶公主。其同辈汪忠臣《神道碑》中也有“一门三世五公，又许连姻王室”[35]等语。但《元史·汪良臣传》并未提及此事。
　　巩昌汪氏与诸王阔端关系密切。《汪忠烈公神道碑》记汪德臣“十四遣使太子，视之如己子，数从田猎，矢无虚发，由是益奇之”，[36]知他年少时便随侍阔端。蒙哥汗征蜀时，汪德臣入蜀征战，军备供应则由汪良臣负责。参照嫁入亦都护家族的公主情况，即使汪良臣、汪惟勤父子不是与阔端系自结姻亲，而是由大汗赐婚，后者择选公主时也会首先考虑阔端家族。上述《汪懋昌墓志》《汪惟简圹志》没有提及公主的具体身份，或由于她们并非帝系出身。

　　3.阔出系
　　《五族谱》未载该系公主信息。
　　A《元史》所见阔出之女一人：
　　①安秃，嫁亦乞列思部月列台。
　　按，据《元史·诸公主表》：“昌国大长公主安秃，太宗子阔出女，适孛秃子昌武定王琐儿哈”[37]。《元史·孛秃传》：“锁儿哈娶皇子斡赤女安秃公主，生女是为宪宗皇后”[38]。阔出女安秃似嫁给孛秃之子锁儿哈。但张士观《驸马昌王世德碑》明言：“忠定（按，锁儿哈）继起，擢为万户，尚宗女不海罕公主。”[39]锁儿哈所娶公主的名字、身份与《元史》截然不同。
　　《孛秃传》提到安秃公主生女“为宪宗皇后”。但《元史·后妃传》记宪宗皇后忽都台为“弘吉剌氏，特薛禅孙忙哥陈之女也”[40]，《昌王世德碑》也没有提到宪宗皇后出自本族。而在《史集·部族志》中，则有“蒙哥合罕的长后忽秃黑台哈敦，出自此部落（按，指亦乞剌思部），她是孛秃驸马之子忽勒带驸马的女儿”[41]。同书第二卷“蒙哥合罕纪”记大汗长后“忽秃灰”为“兀鲁带的女儿”。[42]《五族谱》“蒙哥合罕后妃”中也记述此人，信息为“忽都台，亦乞列思部孛秃驸马之子月列台之女，他（按，孛秃）是成吉思汗的女婿。这位哈敦是蒙哥罕诸后之为首者。”[43]《五族谱》读书班已引述邵循正考证，指出《史集》之“忽勒带”（兀鲁带）即《元史·孛秃传》之月列台，[44]亦《五族谱》此处之月列台。以人物关系来看，《五族谱》此处信息应直接来源于《史集》。而《史集》对皇后忽都台出身的记载又与《元史·孛秃传》相合。

　　《史集》第二卷还记蒙哥汗与忽都台皇后育有一女，“名叫巴牙伦，他把她［嫁］给了王子札忽尔陈，他是她的外祖父兀鲁带的兄弟。”[45]《五族谱》读书班在讨论“蒙哥合罕诸子世系”时注意到这条史料。核《史集》伊斯坦布尔、塔什干本，对应汉译“王子札忽尔陈”的原文为。[46]这里“札忽尔陈”之名应校正为“”。结合汉文史料，应校订为（Qurink），即《元史·孛秃传》中札忽儿臣之子“忽怜”。这句话应当译作“她被嫁给了札忽尔陈之子忽怜，他（按，忽怜）是她外祖父兀鲁带（按，月列台）的兄弟”。[47]那么，《史集》这里的记述就与《元史·孛秃传》保持一致，即“札忽儿臣有子二人，长月列台……次忽怜”。[48]该传中记忽怜所娶宪宗之女“伯牙鲁罕公主”，《昌王世德碑》作“伯牙伦公主”，[49]即《史集》中嫁给了自己外祖父兄弟的巴牙伦。巴牙伦的外祖父是月列台，可证后者即巴牙伦生母、宪宗皇后忽都台的父亲。那么，“生女为宪宗皇后”的安秃公主，应当是月列台的妻子。按照《元史·孛秃传》和《昌王世德碑》，札忽尔陈是锁儿哈之子，故知月列台为锁儿哈之孙，安秃公主实为锁儿哈孙媳。
　　《孛秃传》记月列台“娶皇子赛因主卜女哈答罕公主，生脱别台”，疑此“皇子赛因主卜（Sayin Jӧb？[50]）”即阔出，或月列台曾娶阔出两女。《昌王世德碑》只记述了札忽尔陈次子忽怜及其后裔追封情况，故未见与阔出联姻的长子月列台一系信息。《元史·后妃传》或讳言宪宗正后与窝阔台系关系，故称她出自弘吉剌部特薛禅家族？

　　B汉文碑传材料所见阔出重孙女一人：
　　①竹忽真，嫁汪古部怀仁郡王火思丹。
　　按，刘敏中《赵王先德加封碑》：“火思丹，尚宗王卜罗出女竹忽真公主”。[51]火思丹为孛要合第三子拙里不花之子，卜罗出即《元史》之孛罗赤，阔出之孙、失烈门之子。[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