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史曾经被南蛮叛逆送拘孙吴多年，此刻提起那吴王，声音都带着颤抖，他虽是一片好意，却未免小看了我，此前两次出使东吴，我与吴王谈笑风生，与诸葛恪、顾谭等得宠新锐亦诗文互达，已成一时美谈。
如果说跨马提刀、北伐中原，我尚有些对杀伐的敬畏，但是出使敌国、殿前论道，不过是平白增添名声罢了。“谢长史大人提醒，东联孙吴乃北伐之关键，纵是刀山火海，文伟也义无反顾。”见我神态自若，张长史叹了口气，好像我是一块他点拨不了的顽石，拂袖去了。公琰倒像是被点醒了一样，叫船家寻来简帛笔墨，说此去必然又要与诸葛恪斗文赛诗，须打个底稿，免得当着江东群士丢了大汉的颜面。我哈哈大笑，道：“公琰就是心思太重，纵然那诸葛恪机谋百变，我费祎又岂是酒囊饭袋？”也不取文具，只借着酒兴，指蘸酒水在桌案上写下诗文，与公琰吟和起来。

如此欢闹至午夜，各自回家。是夜，我竟做了一夜的怪梦，梦中见到一座宏伟的巨城，漫无边际的宽广城郭，和巨大的、不似人间的多边形城墙和高耸的三角城楼，均是由大块黑石砌成，形制与此前在益州和荆州所见过的皆不相同，油亮的黑色中泛着令人不安的寒光。莫非我白日里总想着北伐中原，所以梦到了长安城？若这果真是长安的城墙，那逆魏的国力当真强盛，这般巨城不知要多少人马才能修筑和防卫。耳畔不时传来类似羌氐之民或南中蛮族的那种闻所未闻语言构成的低语呼唤，如同召唤般，吸引着我极力向城池走去，而我的腿，我的腿，却是感觉阻力甚大，宛如逆流而行，每跨出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就如此，茫茫然奔波一夜，我筋疲力竭，双手按着大腿，终于抬起头打量四周时，目力所及，虽依旧是一片让人麻木的昏黑，却已带着一丝微亮，而我尚呆立在原地，那黑色的直插入云端的城墙，还是那么远，但又那么近，那些邪恶的、满怀恶意的黑到发光的砖石正从四面八方压向我、大声的嘲笑着我。我用尽浑身的力气，伸出双臂指着那城墙大声呼喊，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萦绕在耳边的，还是那些邪恶的、咒语般的、不明其意的低语召唤。下一秒，我发现自己正浑身湿漉漉的瘫坐在床榻上，仿佛昨夜真的在水里泡过。

尽管我常取笑威公和公琰迷信卜筮谶纬，但在这样的时间，做这种怪梦，让人极不自在，不由得想起那些怪力乱神来。
……赵直，也只能去找他了。
为了赶在丞相到府前问个究竟，我自行驾上鹿车来到赵直在城郊的茅庐。我陪公琰来过这地方几次，周围植物过分茂盛，湿气蒸腾，显得云雾缭绕，让人感到分外的不安和浑身不适。赵直那家伙好像故意在等着我，竟已经换好了衣服，在大门口含笑而立，那双眼睛好像试图要看穿人的思维。

“赵大人，我只是路过贵府，何故相迎？”
“费参军清晨不去相府，却驾着鹿车，专程路过我这草庐，赵某敢不恭候？莫再拘谨，请庐内解梦吧。”
这老小儿果真有点门道，我只好收敛起不恭之态，随赵直入庐落座，一杯茶下肚，便把那个怪梦告诉了他。
“长安城？在水下？哈哈哈哈，费参军果然幽默，做梦都如此不凡。”
“哎哎哎，不要打趣了，是折寿，是升官，还是有灾有难，你倒是告诉我啊。”
赵直却一直卖关子，问我过去几天做了什么，将来几天准备做什么，为了获得答案，我冒着随时因泄密而被问罪的风险，把即将出使东吴的事告诉了他。

赵直眼睛一瞪，道：“东吴……诗文？参军，你当真是粗枝大叶，竟会以为那梦中之地是长安城！？”随后，他那张惯于搬弄是非的嘴吐露出随后缠绕我一生梦魇的语句：“Ph'ngluimglw'nafh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那正是昨夜萦绕在我耳畔的奇怪呼唤，陡然从赵直嘴里念出来，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半晌才感到手背疼痛，竟是手中茶杯里的热茶撒了大半。我忽然感到头晕目眩，那声呼唤如雷鸣般在脑中轰然作响，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泛起了波纹的形状。

我完全忘记是如何离开赵直的茅庐，又如何来到相府，直到在正厅东侧的游廊里跟杨威公撞了个满怀，他掐着我的双肩呼喊着：“文伟援我！魏延匹夫要杀人啦！”这声呼喊一下盖过了梦中那异族语言的呼唤，把我拽回了现实当中。
眼看那魏延满面怒容向这边走来，他武弁冠上的鶡尾高高翘起，双拳紧握、双臂张开，活像一只斗鸡。让人感到庆幸的是，那种精神恍惚、仿若梦游般的感觉似乎一下消失了，重新找回了聪慧灵敏的头脑，我赶忙抓住威公的衣领，甩了他几个大嘴巴子，边打边骂：“好你个杨仪，胆敢冒犯魏将军虎威！老子最恨你这等酸腐文士，只爱摇舌鼓唇，战场上百无一能，不知丞相为何屡屡袒护于你！”

魏延见我打骂威公，怒气消了大半，掐腰道：“好！文伟说得好！这等蠢材合该当场打死，只恨相府之内不能带刀，若是在汉中，此子早被我悬首辕门多时了！北伐在即，某不与你一般见识，咱们汉中再见了！”临走前还不忘踢了威公一脚。
此前魏延每次从汉中回成都述职，都要与威公闹上几次，为了不被魏延失手打死，便与我排练了几套把戏，根据不同场合随机应变。这次死里逃生，威公捂着肿起的腮帮子，道：“文伟啊，感谢援手，但为免打得太狠了些，言语也太重了些，我都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你的心里话？”

我捻髯笑道：“老兄太多疑了，若不是真打实骂，焉能骗过魏文长？不过方才他说到了汉中再跟你计较，你可真要小心了。”
威公道：“到了汉中，我与他同在丞相帐下，到时谁玩谁还不一定呢。倒是文伟，丞相有意派你去东吴通报北伐大计，使命重大，还需多做准备。趁此刻无人奏事，你快去面见丞相吧。”

来到诸葛丞相的书案前，我拱手施礼。丞相停下笔，那种融化坚冰的眼神让人暂时忘却了恐惧，沉稳有力的声音赋予人信心与希望：“适才文长与威公的争吵声一停，亮便知是文伟来了。正好，此间有件要事托付于文伟。”
“请丞相吩咐。”
“魏贼窃据中原，然人心已失，日前孟达来书，欲发上庸之兵以攻宛洛，凉州鲜卑之民倾心向汉，辽东公孙氏欲图幽燕，我辈所图北伐回天之大业，其势已成、其时已至。然亮尚有一虑，文伟知否？”

“丞相勿忧，文伟当即日乘舟东去，劝那孙仲谋兵发淮泗、呼应北伐，至不济，也要故布疑阵，使其不敢西顾。”
“好，不愧是文伟！”丞相笑声中满是褒扬与期许，“昔年先帝崩殂，亮与群僚商议如何应对孙氏，有欲伐者，有欲招纳者，有欲阻绝者，独伯苗与文伟言与之结好。有文伟使吴，亮可安枕矣。”
“蒙丞相信任，文伟必不辱命！”

“前有家兄来信，孙权不甘为王，有称帝之心，且欲建都于建业。文伟此去，如留你在武昌宴饮游玩，大可尽兴随意，若引你去建业，不可同往，从速返回，切记，切记！”
我一面称诺，又有些疑惑，问道：“丞相，尝闻先帝曾过江娶亲，于建业北固山斩石言志，费祎对那‘天下第一江山’亦欣然神往，为何如今建业倒成了禁地？”
丞相默然良久，道：“文伟年幼入川，自是不知当年荆州与江东的纠葛，若非曹贼南下，而卧龙岗诸公尚在，岂能让孙氏苟延至今？又怎会让建业成了‘宁从武昌死，不止建业居’的恐怖所在。往事已矣，莫再追问，倒是亮有件私事托付文伟……”

丞相取一块绢帛，笔走如龙，很快写罢封好，递给我，道：“这封书信还请交给家兄，只是一些乔儿的近况，若家兄外任，交予恪儿亦可。”
我接过书信，便拜别丞相，去做临行前的准备，找张长史请出旌节仪仗，又整顿好二十名护卫组成的随行队伍。公琰、休昭等人摆酒践行，又是欢闹至深夜，幸运的是那奇怪的梦境没有再次出现。

翌日，我与使团出了成都，一路向东进入巴州，在数日后进入永安。永安城是先帝驾崩的地方，也是与东吴边境距离最近的一座大城。夷陵大战后，这里才改名叫永安，但是从城墙上随处可见的“高祖斩蛇”画像上总能让人联想起它原本的名字：“白帝城”。
当年高祖皇帝当亭长的时候，押送囚犯去骊山修长城，路过丰西泽，路遇白色大蛇拦路，高祖拔剑将大蛇斩为两半。故老相传，此蛇乃是白帝之子，而高祖皇帝乃是赤帝之子。大汉立国之后，“高祖斩蛇”就成了英勇无畏、开创基业的象征。
除了“高祖斩蛇”，城里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画像，比如高耸入云的大桑树，峨冠博带的老者斩杀恶魔，尸积如山的宫殿，一男子斩断女子的手臂，似在叙事，却又不明所以，在庄严肃穆的画风之中透出无比的诡异，但这种诡异相比梦中那漆黑如墨的巨大城池而言又显得微不足道。

来到永安的第一件事，便是按照丞相的指示，前去拜会此地的军政长官——中都护李严。李严与丞相同为顾命大臣，明里暗里都在与丞相较劲，但又处处居于下风，对北伐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关注与支持。好在他早年也是从荆州逃入蜀中，跟我们这些荆州人出身相仿，对我尚有一丝好感，前两次出使东吴路过永安时也相安无事。
在都护府，我先按官场礼仪拜见过李严，又以荆州士族惯例行叔侄之礼，李严之子李丰也以兄长唤我。在晚间举行的酒宴上，江州大小官员悉数到场。三巡酒过，李严嬉笑怒骂，指点江山，俨然是此地的土皇帝，说话也越来越不讲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