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看《探春慢》的章法，第一韵止到离别景象，然后归到细处描写，第二韵忽转而写“还记章台走马”，往下“漂零久”旋入“幽怀难写”，渐成今昔意态。第四韵则是别前情景，于离情之后反以相逢衬，更增前述之苦衷，又言故友之深交，一片忠肠。过片“长恨离多会少”既承小聚而下，又直回“乱鸦送日”，而依倒叙体格，故不复提，于是起想“重访问竹西”，是此程所经。以将来之旅程，实扣“老去不堪游冶”，于将来中更寓往昔，低回往复，最称变化。伤別，一也，叹老，二也。除对故友言外，更有多少说不出在“渔汀人散”。“无奈苕溪月”承上继推之，“又照我”同一将来往昔回环之笔。结尾却提“甚日归来”，乃在伤无可伤之际，忽揭忠言劝慰，此一起遂大转入空中，与前之脉络均断，此乃“野云孤飞”。尾结以景，梅花意象多有寄寓。后张炎专学此种结景言情。“春夜”对今“丙午冬”，实是“只怕春深”之旨，又无限吟唱中，略见变迁耳。

《翠楼吟》是白石前期长调的一大创制，我特别喜欢如“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这种别有深意的句子。此外，“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以及“槛曲萦红，檐牙飞翠”等对句也雕工雅丽。此词读来颇觉用力，大概是白石思虑过多所致，竟成一格可曰“峭拔”。又如“夜寒风细”显然是经思力而安排的一点泛景，以及“叹芳草”和“天涯情味”等处荡开生枝，都觉得格外刻意，但整体却无损格调，大概也是因为白石字句皆工。像这种写法非常考验托意的丰富，否则易成“呻吟”之态，十分难看。“酒祓清愁，花销英气”可为白石一生注脚。

《踏莎行》词头“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即入艳语，而“华胥见”却跌落幻境，洗掉多少红尘。“夜长”即当下，“春初”却是泛笔，一入一出，成变化之格，让人有荡空之感。“相思染”与春景同一情致，颇见贴切。下片立即以实笔托承情味，若一意孤飞，不免朦胧。“离魂暗逐郎行远”既承上“华胥”，示不断之法，又启下纵笔。小令如晏几道写法，即应有细微处、流转处、纵情处，最是高华。白石此亦未失北宋令词之体，遂有结二句。而所别于北宋者，盖在于情实更复杂，安排更断续，思力更深。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千古名句。我觉得它好就好在意境的极幽极哀。它拥有完整的内容逻辑，即“淮南”“皓月”“人”等，可以单独品吟。同时“千山”实景，“归去”虚景，虚实打成一片。“冷月”极静，“无人管”更是沉默，当中是一种“冰冷的隔离的爱情”体验，是多少热情执着包着无从说起的悲哀。表面上是冷的静的，内里又是一片热泪。所以不但是奇诡，也是深情。唯小晏“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可与之相看。

《杏花天影》我本人倒没多少感觉，但好像很多人都喜欢它。一是我觉得词牌名很容易让我想起“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啊，非常潇洒。其实本词的节奏也很短促，朗朗上口，而且像“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这种无论是句式还是用意都有变化之姿的语段也颇有飞动之感。白石自然是老仙，虽然兼愁，但“小舟挂席，容与波上”还是多一分潇洒。大家可以看杜甫的湖南诗，同样是舟行，情境就千差万别了。此外，此词大量的领字如想、又、侍、倚、更、算、更、向等等也别有韵味。
陈匪石评此词有几句很有意思，我录在下面：“倚兰桡，是欲去不去、徘徊未定之状。更少驻，一转，则竟拟不去矣”。

《惜红衣》，嗯，之前看到《绝妙好词》底下加个“吴兴荷花”，我寻思白石也不是专门咏荷的啊。我记得我们姜吧的会员名就是“城南诗客”，这个要在电脑端看。此外，“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怎么就跟时事扯上关系了？啊，你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说回词本身，这个特别的有夏天的味道啊。像周邦彦那几首溧水词还有“一架舞衣都变”我也觉得也有夏天的感觉。夏天白昼长，自然就是“睡余无力”还有“岑寂”，都是很真切的体验。“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真的写得太好了，我觉得比那个“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还要有食欲。怎么说呢？大概它好就好在，一，非常生活化，非常直观，勾起了我们的夏天回忆。二，这里出现的“冰”“甘碧”等字面，饱和度很高啊，让人一读就如入其境，色彩、物态也很漂亮，感觉就像拍广告一样，是不是！

这《惜红衣》，总体就是一个不急不淡。字句也很雅致，很精工。章法也有开有合，让人常读常新。“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这个是怀念从前啊。“不共美人游历”，这个是合肥情事嘛。最后一句“三十六陂秋色”，以景结，但却是“疏”景。六个字，一半都是数字，“秋色”也是相当于一个字。大概好就好在“红衣半狼籍”的景象之萧疏，恰恰同文字观感的“三十六陂秋色”同一情味。我常常觉得，疏峭的文字，读起来是急的，想起来情感是不安的。密丽的文字就是花团锦簇，有时甚至生机勃勃。所以讲究“字面”，大概也就在这些地方所示人的不同。此外声调“陂”“色”也是陡峭的，值得反复品读。

《石湖仙》一首长调寿词。这个是白石初见范成大啊，感谢石湖，让白石写出了暗香疏影。与范成大的这次初识算白石文坛历程的里程碑了吧，此后他就正式以一颗新星出现在历史上了。估计也是特别的纪念意义让白石留下了这首词（白石道人词集是手定稿），白石一生交游，这种酬赠估计没少写，幸亏他扔了大部分（在这里鄙视一下辛弃疾）。当然，这《石湖仙》也写得还不错，大家可以留意一下“我自爱”这里发生视角转换，一直到“卢沟旧曾驻马”才换回客观叙事，算白石的一点心思吧。陈廷焯对这首词意见很大啊，我觉得“玉友金蕉，玉人金缕”也没啥啊。不过确实看出白石填得很费力。我觉得这种场合可能像梦窗这种善于堆叠的比较好应付？感觉白石有点放不开。

《点绛唇》这个就太能变了。“燕雁无心”动景，“数峰清苦”静景，“第四桥边”虚设＋议论，“凭阑怀古”近景。镜头不断地切，让人感觉比较“峭”啊。白石的小令固然是跟花间一派决然不同的。他是很追求“全面”“丰富”与“细腻”的，又要大又要小，又要浅又要深。《点绛唇》一共就这么点字数，他要这样填肯定观感就大变样了啊。我以二字形容曰“清峭”。“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千古名句啊，技法相当复杂，大家感受下就可以了。我再贴一个以前的小令，就与白石对比下：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夜行船》这词还好。

《夜行船》这个词牌名就是词的内容。“听流澌、佩环无数”，想到宁静的春夜，不由得寒侵肌骨，如临仙台啊。“船头生影”这个生字用得好，好像梅花就是忽然到来的，又充满了生的美丽。全词写梅而无梅字，算南宋咏物的一个特点了，尽管这首词离咏物词还有不少区别。“回首江南天欲暮”想见开阔平野之中，自有无限潇洒情怀。“诗人有句”忠厚之旨。“花休道轻分付”白石一生深情执着，故有此言。

“剪灯心事峭寒时”，这首《浣溪沙》竟然全词透露着“收灯夜阖户无聊”的意味，是如何做到的呢？“心事”应后“峭寒”，意象间增添淡漠。“步迟迟”想见意态定无多少兴奋。“蜜炬来时人更好”入全词激动之时，也不过淡淡写来，紧接着便是“玉笙吹彻”。“东风落靥不成归”似乎是今宵在外，实是春来漂泊之感。全词形成稳定的“三角形情感演进”，固然是淡然生味，也是白石精于此道，深可品兴。

《琵琶仙》是属于那种愈读愈有味道的作品。“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好就好在不是却似，淡笔写来，却直入旧典。一是不加雕刻，自然流露，二是用典故压住淡笔，便有醇厚之味。“歌扇轻约飞花”写尽温柔妩媚之姿，令人神往。“春渐远”以下两句为“三四三四”的节奏（或者说一二二二一二二二），极富转换之韵，又增以“远”字渲染笔致的拉长。“十里扬州，三生杜牧”风流之事终于写出，却接以“前事休说”打住，终是温婉不破。上片好就好在这种欲尽未尽的隔离感。何以见得？有人似却未是，见美人却渐远，我乃杜牧却已三生，看似处处交合，实在空中盘旋，此等处乃“野云孤飞”之笔力。

陈廷焯言：“词笔莫超于白石”，观《琵琶仙》一阕可知。下片疏荡写来，过片“又还是”，好在承“前事休说”，逻辑间尽见欲说休说之情。“宫烛分烟”，点出烟景，便有空灵之致。“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用前人语典，分明是无情却有情，大概是白石烦奈之时。“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以大手写实笔，全词意境遂转入华美。刚入密丽，便急以清空出入，于是“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回忆多少往昔，似实却虚，转身处每于此，堪称“无情”，此白石之格。而反复品其淡笔，又觉喧哗之后，包含无限情味，此乃“有情”，实如张炎所说“得言外意”，许昂霄：“融情景于一家”，老仙也。

《鹧鸪天》，“红乍笑，绿长嚬”，此等纤巧之法不可以为上好。“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真是“楚楚可怜”。白石对待烟花女子，尚能不失其品格，反复品味，终觉虚笔之中，寓有现实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