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检以前折梅派主的贴子，发现有一贴是专门评常白石词的，可惜该贴没有弄完几首词就不更了我已久不曾读姜词，然而怀念两年前对白石一番深情，还是颇欲多言。开此贴一方面是借评词之名，发往昔之情罢了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以前不是有个很一般的诗人冯唐写了一句春风十里不如你吗，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个是从杜牧的诗句来的。白石也是想到杜牧了，那为什么白石要陷入对杜牧的这么多回忆里呢？看词前小序，是“淳熙丙申至日”，所以白石他是22岁的时候写的《扬州慢》，很年轻气盛，又肯定比较风流。本来到扬州便有很多风流的传说，结果不过是“四顾萧条，寒水自碧”，那么年轻的白石肯定心里面就更失望了，什么“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实际上是他自己须惊了，从想象移到现实的这个落差是这首词的一个核心写法。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为什么这一段千百年来打动了无数人呢？因为二十四桥“仍在”，它是静态的，接近永恒的，就是从杜牧那个年代到南宋，这个“仍在”背后是多少历史与传说啊。然而“冷月无声”，这一句其实是“冷月下的波心荡无声”，这里面的修辞格很让人把冷月“拉近”，有情感上的触发。“桥边红药”已经是很卑微的了，但当年扬州的红药多么繁丽啊，但“年年知为谁生”，就实在是一种执着，一种深情。白石试问在永恒的桥边，年年都要枯荣的红药又为何要这么“执着”呢？结果只是“冷月无声”罢了，所以历史也是让扬州城兴兴废废，又是“为谁生”呢？白石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卑微，但又分明是一种执着，一种“不为谁”的执着，真的让人要哭泣啊

《一萼红》按照夏老的编年已经是十年后了，这十年间并无可以编系的词作，所以也正如白石所说是“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我们看词头“古城阴”是不是一个微小镜头立刻把视角拉到“官梅几许”，连“墙腰雪老”这种小事物也留意到了。然而顺着白石一步步走逐渐就到了“呼唤登临”，视野终于被拉得宏大了，这种不断展开的逻辑是不是就让节奏异常连贯紧凑？所以我们读上片也是轻快的，感觉一路笑着就到了故王台榭，这种从无数小镜头拉到大场面就是白石故意营造的，因为这就好比四处招朋纳客，最后一起登台的“现实体验”一样，是非常高明的。

“南去北来”到“空叹时序侵寻”，这是从空间的展望扫到时间上，这就是白石清空的地方，他会用荡开的大笔扫净上片紧凑精工的意境群，而我们读《一萼红》下片也常常随其情感渐入“空中的”“低沉”。写到此处似乎写无可写，忽然白石又转到“西楼雅集”上，这就是一般人不能及的地方，表面上是回忆“记”，实际上结合小序，已经由“想”“待得”抒发到以后的情状，结以“只怕春深”，可以说又关合词头，又渐成变迁，无限“兴尽悲来”了。

《霓裳中序第一》由于词调本身的繁精，所以词句间也让人觉得有些促、碎。但白石所表现出的用语技巧是很出色的，比如“乱落江莲”还有“双燕如客”以及“一帘淡月”，都是用寻常意象加以增设文采，使前后句意更显“空灵”，这就是“不落实笔”。“坠红无信息”一句就与上片“乱落”形成“意象间的隐关”，虽然转换很多，但仍有联系，不至于破碎。“漫暗水、涓涓溜碧”一句表面上是实笔，又虚载了时间流逝这一层意思。

“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这是《湘月》的词前小序，我觉得写得太好了，太美了，完全可以作一篇散文看。两宋作者能把“小序”写成白石这样的是绝无仅有了，白石若是有“骈俪之文”传世该多好啊。然而词本身写得更好。我们跟清人一样管他叫白石老仙，白石老仙是“老仙”，在《湘月》这一首中展露无遗。我们只读一遍就感觉如嚼冰雪，又有“多少蕴藉说不出”。尤其是看到“月上汀洲冷”便可抵一篇苏轼的《卜算子•咏孤鸿》，“谁解唤起湘灵”又是真正的古今交融，心驰神往，太美了。这才是真正的“仙”啊，苏轼何敢称“词仙”？量清人不容耳。

“玉塵谈玄，叹坐客、多少风流名胜”，这种修辞叫示现吧。白石真的妙有词心，故意不把意思说尽，只一个“风流名胜”就关上虚笔，这背后也就一个“叹”字了。下面切到现实，在大量的奇思逸想后居然是一句“夜久知秋信”，不由得令人想起李贺的“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含蓄一也。“鲈鱼应好”便是用典了，尾结“谁省”，自是关合“五湖旧约”，实在是意犹未尽。

《清波引》同《湘月》一样极为清空，而“野梅弄眉妩”便生“骚雅”了。每当我读到“故人知否，抱幽恨难语”，我都觉得其中苦楚溢于言表，恰在于长短句之形式，又妙于安排。我常常觉得随着平仄起伏，有应当写景，有应当抒情的地方，这都是词的一大韵味。如果我们读到这个“故人知否”不是抒情而是写景，那么在下片的这两句“四、五”就显得平厌，失去了原来的冲击性了。

其实我本人对《八归》没有多少感觉，但历代词家都很欣赏这首词。它首先好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这句有“神味”，在送别时这么写也是大有笔力了。另一个好地方在于“想文君望久”以下，设想“归来后”，把原来词中常隐去的部分重提出，白石匠心巧思，可见一斑。

几乎全用虚笔的《小重山令》在白石前期的令词中可算是石破天惊了，在整个南宋这种写法也是少见的。与花间不同的是，花间词其实是多实笔。所以同写花与人，白石就显得格外空灵。“九疑云杳断魂啼”就变得奇诡起来了，有类似李贺的地方。然而这首词不过是咏“潭州红梅”罢了。白石在湘中写的词都常常饶烟水之致，想来也是因地理环境的美丽吧。张炎有一首词，我觉得可与白石相看，这首是：
梦里瞢腾说梦华。莺莺燕燕已天涯。蕉中覆处应无鹿，汉上从来不见花。
今古事，古今嗟。西湖流水响琵琶。铜驼烟雨栖芳草，休向江南问故家。

《眉妩》这首词就实在不用说什么了，我觉得写得很“勉强”，很一般想来也是因为情不真，意不切。不过“乘一舸，镇长见”这句格律为碧山的“还老尽，桂花影”提供依据，也算是大有功劳。虽然这是游戏之作，但也比苏轼、辛弃疾的游戏之作好多了，说明白石还是用心的。而且作为艳词，这首写得稍微有点过分，但也不过是“暗藏弓履”罢了，从中可见白石的格调之高，实当乎“骚雅”。

“予女媭家沔之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罝兔，或观鱼簺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阕。”又是一首小序写得极好的词，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白石在山阳村的生活还是有很多趣味的。《浣溪沙》词中却说“恨入四弦人易老”，这很明显是合肥情事了，也是确定最早一首明示合肥“四弦”之人的。“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像这种笔力可以算苍劲了，白石果然一丈夫，比那些花酒之中的（晏欧柳周）多一分枯壮之气。“梦寻千驿意难通”，纯粹是技法高超，钻研而来的句子了。总体来说这首词比较像诗，也不是很流畅，算格律派对小令的改造吧不过等到五首《鹧鸪天》的时候，这种靠技术靠心思的写作风格就相当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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