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1
　　老旧的客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驶向村庄。
　　满是尘灰的车窗被卡着关不上，深秋的凉风呼呼地灌进车厢。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缩着脖子将半张脸都埋下去，昏昏欲睡的小孩则缩进母亲的怀里。他们大都像是长在贫瘠荒漠中的树，虽然干瘦却坚韧，无论如何都会拼尽全力地生长下去。
　　长时间的舟车劳顿让江欢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阵阵眩晕感摧残着脆弱的神经。他抱紧了怀里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比起身体上的不适，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茫然与不安。
　　前段时间，他还是城市里衣食无忧，养尊处优过着舒坦日子的小少爷。如今，中考失利和家庭遭遇变故的消息接连而来，就不得不远赴几百公里外的山区，投奔素未谋面的亲戚。
　　车子停在一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旁，江欢跟着人们下了车，还没站稳那辆旧客车便关了门驶向远方。他呼吸着陌生的空气，入目皆是黄土砌的房屋，路边光秃秃的小树、不知名的杂草，村民灰扑扑的穿着，麻木的眼神和听不懂的方言——再这样的环境下，江欢觉得自己如同被放生的宠物，胆怯而无助。
　　“小欢，你是小欢吧！”
　　还没来得及多愁善感，一位身材丰腴穿着紫色棉服的李春花迎上来，虎背熊腰嗓门也洪亮。虽然也有口音，但能听出她在尽力说普通话，就笑着接过江欢手里的编织袋。眼里满是欢喜说道：“你都长这么大了？十年前我进城看你的时候，还是个刚到我腰的小娃娃，现在快是个男人了…对了，你刚中考完，应该得有16、7岁，那不就和我儿子差不多？你们是同龄人，应该会有话题的。”
　　“…”
　　“可怜孩子，一个人走了这么远，应该也累了吧。家里房间都已经收拾出来了，白天特地去镇上给你割了二斤排骨接风洗尘，你吃饱了洗个澡就好好休息！睡个好觉，明天让我家儿子带你在这村里，或者去镇上到处逛逛，好不好？”
　　江欢收回乱瞟的视线，努力平复着猛烈蹦跳的心脏，跟着李春花听她没完没了地讲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无论走得怎样小心，道路上泥泞终究还是会弄脏脚上的小白鞋，可听着女人的语气如此热情，江欢终于是安心些，至少知道在这陌生的地方有了依靠。便含笑点点头轻声道：“好，谢谢花姨。”
　　“别见外！都是一家人。”
　　一路闲聊，不一会而，便来到了李春花的住处。紧挨着一家破败的杂货铺，用黄土与木头搭建而成的楼房，推开常年被风吹雨打的老木门，中间是露天的安置了一口密封严实的大缸，两侧都是隔出来的屋子。飘散着干净的木香和一阵饭香，让奔波了一天的江欢忍不住咽咽唾沫，暗戳戳的瞧向厨房的方向，格外期待晚饭时间。
　　“张淮之！”李春花扯着嗓门喊。
　　“哎。”
　　单眼皮理着寸头的少年踩着木台阶下来，虽穿着宽松的深蓝色外套和灰色运动裤，却也显得肩宽腿长，身形高大而健壮。他面无表情地瞅了眼江欢，轻松地接过编织袋，嗓音有些低沉：“放我之前那间屋子？”
　　“对呀，顺便喊小宝别赶作业了，下来吃饭。”城里来的孩子这般乖静的模样，李春花便觉得自家大儿子除了成绩能看些，平日里在家就像个闷葫似的。小儿子更不用说，成日里只会调皮捣蛋，惹人头痛——没有江欢半分讨喜。
　　“我…我自己来吧。”江欢难免有些不太好意思继续让别人代劳，伸手要接过编织袋。
　　张淮之便退后一步说道：“没事。”
　　说完拎着东西便转身快步上了楼。

　　章节-2
　　厨房的墙上满是烟熏火燎留下的斑点，角落的餐桌上布满了历史悠久的磕碰痕迹。张淮之拿着书本坐在灶坑旁，垂眸聚精会神地看着书里的内容，饶是李春花在一旁锅勺碰撞，油沫飞溅，都丝毫没有分心。眼皮都没抬熟稔地往里面添了把柴。
　　刚满八岁的小宝穿着短半截的棉服，袖口处蹭破了露出点棉絮。或许因为常年在阳光下嬉闹，日日和小伙伴上山采蘑菇下河抓鱼的，皮肤显得有些黑黄粗糙。只有那双眼睛不曾见过世上的半点污秽，格外清澈地打量着，坐在桌子对面那位陌生的哥哥。
　　江欢被直勾勾地视线盯的不自在，勾起嘴角小孩勉强扯出个笑脸。
　　小宝微微睁大眼睛，年仅八岁的小男孩未见过外边的世界，他不明白，怎么会有男孩子的皮肤这么白，睫毛那么长…都快赶上村长家的小女儿漂亮了！
　　李春花手脚麻利地掀开锅盖撒了把盐和葱花，用铁勺搅和了两圈，热腾腾的白烟飘渺中，清甜浓郁的香味溢满了窄小的厨房。把二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去，或许是许久未进食，又是农村的食材新鲜的缘故，江欢闻着味道就觉得格外有食欲。
　　“妈，还没好呀？江欢哥哥都饿了！”小宝梗着脖子嚷嚷道。
　　江欢被小孩戳中的心思，脸颊一热尴尬地挺直了背脊，坐在那儿张口结舌想不出辩解的话。张淮之折起书页一角，将书本合上语气平平地说道：“你自己馋了，不要怪到别人头上。”
　　“哥！”
　　“给隔壁吴婶端去。”李春花将一大盆香气扑鼻的萝卜排骨汤摆在餐桌正中间，转身又将锅底最后的汤盛到一个大碗中，端到小宝面前吩咐道。
　　“凭什么让我去…而且还给这么多。”
　　“人不能那么小气嘛。”
　　“可上次，她们家才给我们家一小碗羊肉汤呢。”小宝撇了撇嘴，揣起兜显然有些不乐意的模样。
　　李春花皱眉，她捏准了自家小儿子的性子，提高了音调说道：“男孩子心眼比绣花针还小，不去今晚一块排骨都别想吃。”
　　“哎！又没说不去。”小宝接过瓷碗妥协了，也不敢再多抱怨什么，转身几步跨过厨房门槛，稳稳地端着汤往外跑去。没办法，他再不情愿也不能和排骨过不去。
　　“江欢？”
　　用了十来年的名字，被人带着轻微的乡音喊出来，却是别有一番特殊的滋味。江欢回过神，才看见满满当当的米饭摆在自己手边，张淮之递过筷子，说道：“不用等他，你先吃饭吧。”
　　“是啊小欢，快多吃些，今天肯定累坏了吧。”李春花解了围裙，挨着江欢坐下替他夹了几筷子菜。
　　“…啊，谢谢。”江欢觉得明明是自己落难投奔别人，却表现得像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江欢满怀愧疚，慢悠悠地吃了两口白饭，等小宝回来上桌后，才伸筷子去夹的那道油汪汪的炒青菜。
　　李春花家一个月也吃不上几次肉，小孩见着肉自然顾不上什么礼节礼数，上桌风卷云残地消灭好几块排骨。江欢有意让着更需要营养的小孩，便也只夹旁边的青菜鸡蛋吃。
　　“好吃，好吃！”
　　“饿死鬼投胎吗你？你江欢哥哥都没得吃！”
　　看着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李春花中途气得频频用筷子敲那小孩的脑袋，可都无济于事。小宝最多啃排骨的速度慢些，最后还是会忍不住可怜兮兮地伸出筷子，在江欢鼓励的眼神中继续夹排骨吃。
　　直到盆里只剩最后一块排骨，张淮之忽然取了双新筷子，眼疾手快地将最后这块排骨夹进江欢的碗里。小宝的筷子在空中顿了顿，硬生生地变了个方向，夹了块炒鸡蛋塞进嘴里，毕竟是跟着江欢哥哥沾光吃排骨，他刚刚已经占了大便宜，此刻也不敢有怨言。
　　江欢抬头略带感谢之意地看了眼张淮之，对方收拾收拾了碗筷便下桌去了。而那最后一块排骨，既然落在自己碗里也不好让小宝再夹回去，江欢便只好低头吃下，在心底暗自称赞花姨的厨艺。
　　

　　章节-3
　　饭后江欢主动帮着收拾碗筷洗碗，还未碰到水龙头就被李春花赶出厨房。小宝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眼睛滴溜溜地转，毕竟是年纪小，看着江欢长得好看又容易亲近，上去就拉着人家要听城里头的故事。江欢自然是愿意的，两人就在院子里头有说有笑地玩到九点多。
　夜幕逐渐低垂，江欢偶然间抬头从院子中看到了四四方方的天空，他其实第一次这般真切地看到漫天星光。不同于城市没有尽头的霓虹灯，五颜六色闪烁的招牌还有劲爆的音乐。这里的风中都带着青草的气息，有种说不上的静谧与安心。
　　“江欢哥哥，你能帮我个小忙吗？”虎头虎脑的小孩忽然开口说道。
　　“什么？”
　　江欢满脸疑惑任由小孩拉着上了楼，他想，一个孩子能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呢，既然初来乍到，反正也无事可做帮个无关紧要的小忙，讨好原住民也是不错的。这座老房子是黄土砖头混着建的，二层看起来像是用木头加盖而成的，不是过路的地方都堆放着历史悠久的杂物，空气中飘散着灰尘的气味。江欢四处打量着，顺着微小的力道走进了走廊的第一扇门。
　　里面空间不大摆放着几件老旧的家具，那张看起来摇摇欲坠且并不宽敞的铁床紧贴着木墙，上面竟然放了两床被子，光是想想就挤得慌。江欢愣了愣，说道：“这个房间是谁睡的？”
　　“嗯——原本是我的，现在是我和我哥的房间。”小宝想了想，如实回答到。
　　“这样不会很挤吗？”
　　“还行吧，我刚看我哥和妈妈到亲戚家串门去了，不会这么早回来。”小宝往外看了看虚掩着房门，只留了一条缝，推着江欢坐在书桌前，指了指本子上歪歪斜斜的汉字以及旁边的书本，讨好地笑了笑说道：“江欢哥哥，我放假光顾着玩了，这快要开学了还剩好多作业，你能帮帮我吗…帮我抄抄生词就行，这整本书都要抄呢。”
　　“这么多呀？”江欢伸手翻了翻那本小学语文书，轻声问道，侧目看到小孩那委屈巴巴的神情，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答应了。
　　少年的成绩并不好，可或许因为家庭关系，字写的确实好看。虽然握着铅笔极力模仿小孩那张牙舞爪的字迹，可在方格纸上写下的字却依旧规规矩矩，整洁娟秀。黄的灯光下，小宝盯着江欢哥哥的侧颜有些愣神，眼眉的颜色都不深，睫毛微卷根根分明轻颤着，皮肤像是不曾见过阳光似的白皙且没有半点瑕疵，清瘦而不显单薄，温柔且并不娘气，聚精会神的模样像是…一株白山茶花。
　　那是小宝见过最漂亮的花。
　　江欢哥哥又好看又温柔，和自己那长得凶巴巴性格冷冰冰的哥哥完全不一样。
　　“你还不写？”“写写写。”
　　小宝坐江欢身边，急忙提笔赶自己的数学作业，同样不扎实的功底让他抓耳挠腮，手指掰半天才能勉强算出道题来。一大一小在桌前忙活一个多小时，那堆作业的进度才有了点变化。
　　农村的深晚格外安静，窗外一片漆黑，偶尔会传来两声狗吠，江欢被窗外的呼啸的风吸引了抬起头。而小宝耳尖听到门外传来沉闷的脚步声，立刻起身抢过江欢的笔，推他出去。
　　“江欢哥哥！我哥他回来了，你快走吧…”
　　下一秒，张淮之便推门进来了，神色淡淡望着面前干站着手足无措的两人，略微抬起下巴瞥了眼后边凌乱的书桌。看向小宝问道：“怎么回事，你们？”
　　如同深秋裹挟这沙砾的秋风，明明语速缓慢，却是不带感情的凌冽还具有攻击性。小宝一哆嗦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江欢看着那副模样，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帮着打掩护：“小、小宝让我帮他，检查…数学作业。”

　　章节-4
　　张淮之望着那白白净净的少年眼神躲闪着，像是个鹌鹑般缩了缩脑袋，就差把心虚写脸上了。便深吸口气点头说道：“行，早点休息吧，厕…卫生间在楼下，洗漱用品我刚给你买回来了，用塑料袋装着挂在门后面。”
　　“好…谢谢你。”
　　江欢逃似的离开这间卧室，像是晚一步都会被那沉闷压抑的气氛压迫到窒息。借着底下大门处留着的灯光，才得以看清路，他加快了脚步踩着木台阶‘哒哒哒’往楼下走去。
　　李春花已经睡下了，房门紧闭依稀能听见那响震天的呼噜声，凉爽的空气灌进宽大的卫衣之中，江欢平复了刚刚急促的呼吸，放轻脚步穿过院子来到最角落的卫生间。很快就找到红色的塑料袋，发现除了几条毛巾牙刷牙杯之外，甚至体贴的买了一瓶杂牌洗面奶。
　　沁人心脾的薄荷味溢满口腔，多少驱散了些刚才恐惧不安的心情。只是面对着空空地瓷砖刷牙，江欢只是多少有些困惑，怎么会有人不在洗手台前面挂镜子，他们难道都不整理仪容仪表吗？
　　…
　　收拾清楚之后，江欢关了大门处那盏并不明亮的灯，在黑暗中打着手机的灯光上楼。只是还未到楼上便从小宝的卧室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里面的灯光并未熄灭，江欢看见那本数学练习册被丢到门外，一阵惶恐爬上心头，立刻上前推开虚掩的门。
　　小宝在桌旁站得笔直，涨红了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躯抖动不止。半个小时之前还完好的方格纸，此刻被表情严肃的张淮之拿在手中，一张张的撕下揉成团丢在地上。
　　江欢见不得这种场景，又是心疼又是震惊，急的脑子一片空白。忘记考虑自己是何身份，便大步上前拉着张淮之的胳膊，提高了音量吼道：“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干嘛撕小宝的作业？”
　　张淮之顿了顿，无视拉扯地抽出手。
　　又撕下一张娟秀的字迹揉成团丢在脚边，转头与江欢对视，竟是云淡风轻地扯了扯嘴角道：“小宝的作业，是他自己写的吗？”
　　“他…”
　　“自己不学好还拉着别人学坏撒谎，张云之，不想读书可以不读，去帮着干农活，去镇上打工都可以。”整本方格纸七零八落地被摔在地上，张淮之念着小宝的大名，语气越是平静，那小孩便像是克制不住般哭的越狠。
　　一声声满是恐惧与悲伤的哭声刺痛江欢的耳膜，他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就差要跟着哭了。他明白小宝做错了事情理应接受惩罚，可是那只是个心智尚且不成熟的小孩，而自己已经这么大了还跟着胡闹。造成这样的后果，大部分责任在于自己。
　　江欢抬眼便看见张淮之那只青筋微微凸起的手中，握着把有些陈旧的戒尺走向那还在发抖的小孩，不用想都知道那把戒尺的作用。他下意识地上前将小宝护在身后，抬起苍白的脸看向张淮之，连语气都颤抖着，请求道：“都是我的错…你、你先别…”
　　张淮之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站着，漆黑的眼眸里晦暗不明压抑着怒意。
　　“我们出去说…好不好？”江欢怯生生地再次上手拉张淮之的手腕，试图将他带离这个卧室。
　　“自己收拾干净！”
　　张淮之瞥了眼哭的不能自己的小宝，语气生硬地说道，立刻转身走出了卧室，关好房门。沉默着带头走在前面，打开走廊最末尾的那扇贴着福字的木门，里面布局陈设依旧单调简单，只是略微宽敞些。
　　这几分钟江欢只觉得自己是机械性地操控动作，整个心脏都被灌满了不安与愧疚，激得人眼眶发红，腿脚发软。跟着走进去卧室后，低着脑袋轻声道：“…对不起，你要罚就罚我，别怪小宝了——是我帮他补作业的。”
　　张淮之抿着嘴不言。
　　却只看见少年伸出双手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五指纤细掌心白嫩，一看就不曾看过什么粗活。不过是举了片刻，不知是因为手酸了还是吓得，竟是连着手腕都轻轻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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