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妃剧本第九幕】
【暑秋渐偃，承乾宫内石榴硕果盈枝，毋论是姐姐要谋的事、要许的情，似乎皆能于不日得以收获。我偶也想，倘或这些琐碎能愉心娱神，我亦乐见此情此景，不再执念她与少小时有甚殊异。此日，与姐姐和裕妃酬谈，话极易被引向佛像龛案，我想起另一位沈妃。】
【先帝之纯皇贵妃，而今颐养在寿康宫的姑母，虽与我俩并无甚情分。】
嘉纯皇贵妃，【我如是呼她】如今正奉养在寿康宫正殿，主寿康宫诸事，姐姐不如将佛像龛案先移请去寿康宫暂行供奉，此后亦便宜行事。
【依稀记得她与彼时的睿王、而今的天子因佛寺而结缘，夙昔为闺阁女儿，也未见姐姐对儒释道有甚么青眼、奉信。此番用心良苦，是真为本心之虔诚，抑或所图在于他。】
【不得而知了。只晓得为汀娘辩白后，她心中置气，我只能愈加谨慎，唯恐再失去她。】
3.
【世家大族教养女儿尤为精细，甚么琴棋书画针黹中馈，务求小女事事精通。为人父母，膝下定然是不缺一位尽善尽美的女儿承欢奉孝，他们亦不过是为女儿的他日前程而谋，以舅故之考量教导小女，盼得小女出阁后夫妻相谐、舅故相宜。】
【我学这一手丹青，原在于心念好奇，故请四姐姐传授，遂有几分笔力，隐约能见宫中如意馆画师之技法。今为姐姐所愿效力，我本应欢欣鼓舞，偶尔却生埋怨。】
【但仍将种种悉数描摹修补】数日前，姐姐曾提及要修缮慈宁宫油漆彩画，我也做得差不多了，等再晾干得透彻些，剩余的事也能循序完善了。
【这位裕妃，听闻颇有些斐然文采，于写书著文很有妙笔。如今也教姐姐拉拢来行事，究竟是怎样的虔诚、怎样的喜欢，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我想，我这辈子大抵没有机缘能体悟了。】
5.
等油漆彩画晾干，姐姐再吩咐钦天监的人选个黄道吉日，再将佛像龛案送归，如此也不算辜负心意。【是盼谁莫辜负呢？悄然失笑，簌簌风影流转映满眼瞳，时间将阒静了。】
【我没有“丰功伟绩”将竣成的欢忭，唯有如释重负，我总算没有辜负姐姐，能替她分忧。】
今日姑且先商定这些罢，两位的意思呢？
【逡巡顾盼，心不在焉，捻起风吹落的报秋信的枯叶翻覆眄看。我知，宫闱事项纷繁，其中牵系盘根错节，我理应替她多加留神着意，力臻圆满周致。】
【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宫闱的人，能对此生出多少热忱呢？不过是，凭着对姐姐的眷恋。】

2.
【是在椒宫的再一季冬，凛冽凝寒，喧嚷私相皆滋扰于冱寒下，人心活络、是非丛生。】
【风声呼啸呜咽不绝，顺势紧拢氅衣，疾步快趋归景仁宫。与舒妃逢于半途，没有特意顿步歇足与之笑面颔首，饶是再熟稔的嫔御，我若无意结交，尽皆视作陌路萍客。】
【故瞳中无有一点逢面的心绪，眼波沉沉欲擦肩自去，却未料舒妃言出突兀。】
【非但开口突兀，所言所语亦令人错愕、疑惑】哦？我们之间有甚么事要谈？
4.
你知道……？【哑然失笑，不吝示与满面嗤嘲、戏弄，和些许微末不足道的怜悯。】
你知道什么呀，【软绵绵的声，附和着满目霜雪的冷，忆想婉嫔与靖贵妃的纠葛恩怨。是因今年孟春时季的亲蚕礼么？抑或旁的不为人知的内情。但与我相关的，似乎只有春日那场席卷甚众的风波。】
你倒是会揣度，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等事，君子未必有容人之雅量。
【始作笑吟吟的神貌，语对哲柏。彼时我与靖贵妃语及裴氏，无一分利用之心，孰知她与靖贵妃有何图谋筹划，以致今日时局。舒妃一腔热忱关切是真，婉嫔八面玲珑各作姿态的野心又何尝不是真？人心不堪信，但人欲堪用。】
难为你了，如此怜顾婉嫔，一颗慧心却看不透婉嫔的私欲和野心。

【我有甚么能得意的呢。】
【得意像她们一样，成为天子妃妾；抑或得意宫闱倾轧，我略胜一筹？一切种种尽皆非我所愿，倘或她们一再谤讥、不惮以私心构陷，我当然有成人之美，甘尽一切手段，使其惶惶终日、怏怏一生。】
你细想今岁春日，婉嫔在坤宁宫胆敢挑衅指摘比她位分更尊、出身更高的嫔妃，她果真乃柔善可欺之辈么？【相形之下，乃舒妃见绌，为婉嫔嬉弄于股掌间。】
你如此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人家却不曾担心你会因此开罪谁，埋下甚么祸患。
【半晌匀过一息，以人为镜，则知舒妃之纯善、婉嫔之诡诈。再无和悦颜色，扬长而去。】

2.
【檐雨如注，椒宫兰掖隐现于溟濛间，故寿康哀阒的殿头早已悬上寒灯。神绪氤氲在薄雾冷风里，目色由始见呈哀戚。火烛摇曳时，铜锣铁镲、铙钹钟磬乌泱泱轰鸣骤作，像人生倥偬匆遽，像尘寰催促亡魂遁落黄泉阎罗殿。】
【姐姐就在身畔，纤瘦的影子于烛光映衬下愈加单薄，我想问她，我们在宫中孜孜矻矻、谨小慎微一生，究竟所为何？为皇陵一抷土、或青史一行墨，】

2.
【檐雨如注，椒宫兰掖隐现于溟濛间，故寿康哀阒的殿头早已悬上寒灯。神绪氤氲在薄雾冷风里，目色由始见呈哀戚。火烛摇曳时，铜锣铁镲、铙钹钟磬乌泱泱轰鸣骤作，像人生倥偬匆遽，像尘寰催促亡魂遁落黄泉阎罗殿。】
【姐姐就在身畔，纤瘦的影子于烛光映衬下愈加单薄，我想问她，我们在宫中孜孜矻矻、谨小慎微一生，究竟所为何。为皇陵一抷土、或青史一行墨？】
【众宫侍霎时呜咽涕泪，黄昏暮色里，整座寿康宫喧嚷嘈杂，却又格外凄冷。长时久跪，起身近乎是踉跄的，偏靥亦见姐姐形容憔悴，心下自有十分怜顾】今日法事让姐姐受累了，夜里还要照料公主，姐姐不若先回宫，剩余事项尽管交由我处置。
【泰半时候，我更愿蜷躲在她们身后，歆享她们赋予的静好岁月。而自告请缨，也大抵是明白，我理应为她们做些甚么，不能再做无知小辈。】

【落雨声滴答，听得愈入神而心愈静，继而膺中懆乱如麻。令贵妃袅袅婷婷的身姿擎伞入来殿内捻香，和寿康宫内静穆模样迥然两般。】
【我知，她并非真心祭拜逝者，但也不会怪责，只因她弯弯绕绕、遮遮掩掩，唯恐落于实处的话而嗔恼、怀怨。】
【人心岂止玲珑呢？因一己私欲，可以恣意粉饰矫装，对逝者尚无敬畏，何谈对生者驯从诚服。唯对权与利的追逐，一往无前。令贵妃朝慕此、慕羡彼，所趋必有所图，有人赞服她长袖善舞，则必有人谴她趋炎附势。】
【我即是后者】令贵妃话里有话，瞧着此行倒不像为凭吊，是传话么？可话也没说清……

2.
（其实京畿背秋涉冬之际鲜有落雨，琪花瑶草不耐风折霜摧，早凋零了花、飘零了叶，纵任凛冬席卷肆虐。）
（令贵妃与薄暮晦暗的光一道离开的寿康宫，我和姐姐送至阶前，见人影彻底被长夜淹没侵吞。我没想折返殿内，姐姐低幽的声还不及擦过耳廓的冷风，我佯装愣了愣神，尔后颔首淡淡）听明白了，（正因明白，遂觉可笑，故与灵前放肆展颜。）
不就是说——（檀唇翕张，没有谨慎，无畏属垣有耳。却又戛然而止，陡然平添感慨，心绪九曲百转，只剩嗤嘲要言表）可笑皇贵太妃的丧仪乃成太后懿旨而兴，如今挑茶斡刺的，也是她。（宫闱内，究竟甚么是真的呢？是口中的话，抑或手里的刀。）
（我想，在宫中蹉跎一生的人，临终实也毋需谁的恩惠，以彰身后尊荣。沈族，还当是为帝王出生入死、赴汤蹈火的满门忠烈。）

4.
（分明是一桩纠葛半生的恩怨，说来寥寥只言片语，将她生平无数个春秋、朝暮都囊括。）
（随姐姐娓娓低徊的声，眸光落看黑黝黝的、森冷的棺椁，好像能目睹谁的幽怨、愤然。然因香烛气息萦缠，心膺沦陷在深邃无底的澹宁中，死去万事空，我不会替谁抱恨。）
（但姐姐的情愫总很寻常，会轻易教身周的人或事撩拨，譬如那些她没能目睹却能感同身受的仇怨，譬如沈族那些从来淡漠偶尔慰藉的人伦亲情……又似乎是，没有椿萱可怙恃，她只能从娇弱的丝萝长成参天的乔木，去护荫她雏小的子嗣、懵懂的幼妹。）
（宫闱么，无非进与退。既然天下最尊荣的慈壸不怿，那么一个死去的嫔御，何足惜哉？臣始终是臣、妾恒久是妾，即或死去也当是卑小的，该退让的那一个。）
眼下事已至此，你我能有甚么办法，（回眸瞥了眼木讷呆滞的僧众）裁减礼乐？

（世事惯会强人所难，忠与孝往往被取舍，利和弊不得不深究。）
（我见她黛眉蹙琐，很难将眼前姿容清丽含愁的女子和记忆里语笑嫣然的少娥叠影相合，但她在不同的年纪，都极恰切地成为了外人希冀她成为的模样。）
（一位端庄不失倩丽的女儿，一位解意不失周致的嫔御。她刻下仅有的一点执念也并非为此身谋取筹划，而为永隔阴阳的亡魂，为她名前所冠之姓，不情、不愿。沉吟片刻，亦未因其犹豫而犹豫，倒一贯是果决的、冷僻的秉性，我说）
姐姐做主罢，（夜幕彻底降临尘寰，失却光亮，孑然的人本应瑟缩惶恐，蜷在暗夜的角隅等待黎明的救赎。但我习惯了，一身胆魄狂放，敢轻蔑亲族血脉，也敢诳语放诞）我夙昔并未见过这位皇贵太妃，谈不上情真情切，自然是无所谓她的身后事是否狼狈、潦草。
（我只是被太后懿旨点来寿康治丧，就像被皇帝一道圣旨，发配在景仁宫一样。）

（寿康治丧第五幕）
（这项棘手且峻急的事，最终经由皇帝斡旋，始敉平姐姐的长吁短叹。圣旨晓谕六宫时，御医亦恭候于慈宁，为太后凤体请治问诊。）
（我只将螓首耷垂，唉声叹气不迭。虽逝者乃沈族亲眷，而我却常无哀戚、每怀怨尤，今番更因优渥圣眷而焦郁。一想到稍后将有嫔御轮番来祭，无数能料理、不能应付的琐碎似铺天盖地袭来，将人裹围得密不透风。）
茶呢？（拧着眉问小宫娥，她低眉敛目细声如蚊蝇嗡鸣）我问给娘娘奉的茶，偏殿挪空了不曾？香烛冥钱祭酒多备，蒲团可放去正殿了？着人去殿前跪迎，那些个身怀有孕的娘娘最怠慢不得呀……（满口叮嘱毫无章法，紊乱一如步履，宫人来禀：靖贵妃已至。）
（跨入正殿那刹，甚么话都吞咽，只愔静地立她身后旁观了她的心意。）
3.
（我很早就认得她。）
（富察氏和沈族世代缔结姻亲，她与我同有贵为帝姬的母亲。京畿华贵地，世族女媛们不在此中逢，必在那畔识。彼时名冠京华的敬慈格格是闺秀之楷模典范，再后来，是同姐姐共侍睿王的侧妃，到我们辗转再会宫闱时，她已是权荣兼具、名利双收的贵妃。）
（然每常看她，却不见尽展一颦一笑，每作庄重端肃之态，比姐姐更藏心绪。）
（两人偕行，我落半步在后，着意将人引向歇憩的偏殿。她们愈发晦暗难懂，但我仍是简白的一张白纸，喜怒哀乐尽皆表露形色。）
（将账册信手递与，出言不忌）丧葬事项本已繁冗，这些账目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目眩不知所述。如今，（颓坐旁侧更生感慨）六宫来祭，更不知添多少事，我都不会处置……
（偶尔我亦歆羡，倘若能像靖贵妃、像姐姐那般精明强干该多好。可她们心中有所念、行事有所愿，可我为谁念、又为谁盼呢？）
5.
（户枢在霖雨淋漓缠绵，这一季秋的冷雨实在繁密，墙垣下、缝隙里或难生青苔绿痕，但人心会在寂冷、潮湿里霉腐。耳畔梵音未绝，念的是亡魂的往生咒、生者的解恨歌，可惜逝者听不见，生者泰半置若罔闻。）
她们冒雨而来……（眼中有接踵的人影朝寿康宫行来，该续上一句嗤嘲，或添一句恩谢，只有满室岑寂。偏靥颔首）贵妃娘娘，多谢您。
（谢她一炷香，也谢她一臂力。）
您先帮我瞧瞧这些罢，宫人们一股脑地往上写，却没甚么章法，我看不明白。
（生死事大，帝王恩重，何不委任贵妃亲自督理皇贵太妃丧仪？突兀生一念，偏看她聚精会神，轻而易举看出门道，自慨难以望其项背，万请帝王慧察，知人而善用也。）

10.
（顾全大局？我发自肺腑憎厌这些冥顽不灵、冠冕堂皇的说辞。世道如此，谁倚仗的势力更强硬、谁依凭的党魁更尊荣，谁就能恣意凌辱、诋毁、指点比她更卑小的弱者。）
（可焉知卑小者没有睚眦必报的决心和胆魄呢？须知她们爱惜的颜面，正源自卑小者的伏低叩颂，卑小者倘若站起身、挺直背脊，她们的颜面顷刻荡然无存。）
（姐姐的喝止总恰如其分，恰令贵妃与祺贵嫔的分，这并非我退让一步，就能息事宁人，她们只会更得意。倘若我不退）好心？你这些话……恐怕是搞笑吧？（偏靥斜眄令贵妃）贵妃与贵嫔唱和酬答，做戏精妙，比——
（“升平署”几个字没能倾出，风摇经幡影曳曳，似谁在劝阻，适才真正偃旗息鼓。）
两位诚心与否，其实无碍。我和姐姐，（是柔澹婉丽的笑色）尽皆真心拜谢。

3.
（皇城和虚静园的冬尽皆是满目素白，风刀霜剑凛冽生寒，趟风冒雪时，常觉寸步难行。此日要赴承乾延邀，若非姐姐承东攒局，我当闭阖户枢，蜷在锦衾棉褥内昏睡。）
（宴上照例有六宫嫔御，素日与她们无有交酬言谈，仍贯赖在姐姐身畔，或拨弄滚茶盖顶盏檐，或眄看牖外落雪霏萋，姐姐的声音正于此际递来，弦外音衔着怨、带着恼。始才回眸点检与宴诸姝，已是济济一堂的热闹，何须襄妃镶衬？）
（但也极会推己及人，牵了牵姐姐衣袖笑道）许是同我一样，不爱热闹，深居简出惯了。
（继而摇了摇螓首，示意她毋需动气，倘若这些许枝节也当搅扰心绪，我无法预想她当如何心平气和、波澜不惊相待此后漫长余生。）
5.
襄妃既通晓琴棋书画，论理是能与姐姐唱和风雅的，爱好此道怎会避趋？
（夙昔未与襄妃有故，但承居共檐，我总希冀姐姐能有一隅净土，没有是非、腌臜侵扰。襄妃称病不肯涉足，不也正少牵系么？）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听闻襄妃养在江南，算来这是她在京城过的第一季冬，想来还未适应，便放她养病罢。（话及此处，倒显得姐姐心膺狭隘不肯容人）往后她痊愈，说不定就来登门拜会。（亦对哲妃如语顽笑般叮嘱）我姐姐才没有多心。
（神绪攥握不住，我不禁遐想，在我别居十渡镇的旧岁，她也时时作宴取乐么？那时可曾惦记寄身在山野的幼妹呢。然旋即又念，我已失却椿萱，身畔独有她，不忍再生怨尤。）
行啦，咱们这么多人，也很够今日娱情尽欢啦。

【时维暑夏，易心浮气躁。百官序次奏对议政，聒嚷声里有中枢庙堂，亦有边陲草野。】
【正议旱涝成灾贻害稼禾、伤误黎庶，再道川藏近来屡番暴乱，滋扰生息，只念宗山改元后调任四川绿营总兵，此时或正敉平祸乱，安民定邦。然此事业已奏禀至朝堂，想来亦有棘手困顿，闻直隶提督觉禅大人直陈关键，亦应声附和】
正是如此，川藏两地乃西南关隘重镇，毋论于用兵或养民，俱不可或缺，平定暴乱非但刻不容缓，更不容有何闪失。
【肃面沉声道，话毕乃视理藩院行列，业有人影急不可捺般拱手出列奏禀。】

孙大人此言差矣，【他将川地的祸乱归咎于土司制舛讹积弊，遗祸黔庶，须知此制业已立定数朝，积年无有差池，毋论族种俱能相安融泄共处，何以见得系此番祸乱之渊薮根本？遂也不免要驳他满口胡言乱语，强词推诿不尽臣职】
土司之制设立已久，毋论藏地或云贵，地方尽皆安泰，辖制从无差池。
【朝他装模作样拱手示意，偏靥视向】我还想问问孙大人，若非藏地干扰，蜀地小小暴乱何以屡次三番滋扰不休？